父辈不在了,我们依然前行 ——纪念思沁·毕力格图先生
来源:文艺报 | 兴 安(蒙古族) 2019年12月04日12:06
今年8月29日上午,苏茹娅在微信圈发出了一条微信:“爱永远。”同时发了四张照片,是她的父亲、著名画家思沁·毕力格图先生的四幅作品。我的心头一紧。早听说思沁先生中风了,行动不大便利,但去年见到苏茹娅时她还告诉我,说父亲的精神状态挺好。正在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又在微信下面打出两行文字:“已成为天上最明亮的星,伴随着我,爱永远!”“老父亲思沁今天早上8点离开了。”思沁先生真的走了,我的心一整天都在空落当中。
少年时曾见过他几面,因为他是父亲一生的挚友。印象中他的脸色总是红润的,是典型的蒙古人的脸型,眼眶细长,有点像历史课本上的成吉思汗的画像。也许是我当时正在学习绘画,所以我一直把他当作心中的老师、学习的楷模、让我尊敬的前辈。
家里有一本他的画册,里面记录了他一生的艺术成就:《蒙古秘史》人物组画、《成吉思汗》大型壁画,原作长达80米、高3米,刻画了近百个神态各异的人物形象。还有蒙古历史人物系列雕塑,很多表现蒙古族现实生活的作品等等。叶浅予先生曾经在1991年“新时期美术创作全国理论会”上,赞扬他的绘画路子走对了,并评价他的《蒙古秘史》人物画:“这是他的创造,这是民族的觉醒”。邵大箴先生评价他创作的《蒙古秘史》系列历史绘画是一个创举。在思沁先生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创作的《摔跤手赞歌》《剪羊毛》《挤奶少女》等14幅作品入选了全国美展,7幅作品被国家级美术馆收藏。他的艺术实践和成果也是多方面的,壁画、雕塑,还有水彩,他尤其擅长中国水墨,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都能得心应手,别出新意。他的蒙古历史人物白描系列作品,给我印象很深,他在线体的构造上,突破了中国传统线描的形态,多采用顿笔的手法勾勒衣饰和铠甲,使人物的塑造产生一种粗粝的审美效果和沧桑的历史感。
父亲一直珍藏着思沁先生画的一幅奔马,线条简洁而有动感,尤其那如烈焰般飘飞的鬃发,淡与浓的融合与对比,给人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画上用独特的成吉思汗时期的蒙古文体写着:“呼列呼列,衷心祝福,我们民族的著名作家特·赛音巴雅尔选集出版,赠送这匹马,以表祝贺。”这幅作品现在就挂在母亲家里显耀的位置上,成了两位蒙古族文学家和艺术家兄弟般的情谊的见证。
那天,去母亲家的路上,我一直犹豫该不该把思沁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她。父亲两年前离开了我们,母亲非常悲痛,为了怀念和纪念父亲,她亲自组织我们两兄弟,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编辑出版了父亲的纪念文集《生命的光芒》。书一出版,她就特别嘱咐我一定要给思沁先生送书。
思考再三,我还是将思沁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因为我感觉,自从父亲生病,直到过世前后,一直躲在父亲背后充当贤内助的母亲突然变得强大了。她的话也比原来多了,且思维清晰,记忆力惊人。当我把消息告诉她时,只见她异常冷静,她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思沁先生送给父亲的画,用蒙古文念着上面的赠言。母亲坐的位置与画大概有四五米的距离,我相信她是看不清上面的字的,但是母亲竟然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并让我用汉语翻译其中的内容。
听母亲回忆,思沁先生出生在内蒙古兴安盟的扎赉特旗,属勃尔只斤氏黄金家族,是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的后人。他与父亲是乌兰浩特二中的同学,后来一起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大学,他在美术系,父亲在蒙古语言文学系。两个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经常在学校一起组织和参加一些文学艺术方面的活动。毕业后,父亲留校工作,后调回家乡乌兰浩特二中教书。他一直坚持写作,21岁就出版了一本蒙古文的诗集《春天》。而思沁先生则留在呼和浩特,专事画画,1989年被推选为内蒙古美术家协会的主席。后来父亲到北京工作,几十年里一直保持着与思沁先生的密切联络,彼此相互鼓励,在各自的领域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2009年7月,两人同时荣获“内蒙古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被授予了金质奖章。这也是他们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思沁先生比父亲大一岁,终年82岁。父亲于2016年11月,先他两年多离世。这些天,我一直想,两位老同学老哥俩应该在天堂相聚了,他们或许还会像年轻时一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努力着他们未竟的事业,延续着他们美好的友谊。而作为晚辈的我们应该做的就是继承他们的遗志,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久前,我见到了作家敖德斯尔的女儿、作家萨仁托娅。她父亲也是我父亲非常好的兄长和朋友。那天我们同在内蒙古电视台首届文学品读会录制现场朗读各自的作品。她朗读的是她的长篇小说《远去的战马》片段。她在父亲过世后,用小说追忆着父亲那一代人在战争年代的不凡经历,并用文学继续着父亲未能完成的工作。那天,她朗读得非常感人,接触当中我感觉她是个非常善良、让我尊敬的大姐,同时让我们之间由于父辈的友情而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就像是多年的老朋友。是啊,父辈之间的友谊似乎是天经地义地可以传递到后代的身上,让人感到温暖和力量。虽然父辈们在世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够相见相识,但是心灵是相通的。苏茹娅也是这样,她继承了父亲的绘画基因和才能,并且已经有了与她父亲相媲美的专业成绩。我还记得父亲很多年前就对我说过,他有一次看见她站在内蒙古饭店大堂高高的墙下,细心地画着一幅比她身体还要高得多的壁画。父亲的语气和神态里充满了对晚辈的赞赏,而我却把它当成了对我的激励。去年,我的水墨艺术个展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闭幕,她专程赶来参加并做了发言,让我有一份惊喜和感动。或许历史就是这样延续和轮回着,一代接一代地传承着前辈们的初心和使命。父辈不在了,我们依然前行,因为他们在向我们微笑——那是一种鼓励的也是安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