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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胡学文:逐影记(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 | 胡学文  2019年12月06日07:09

2002年 秋

马远站在公路边,看着对面的田野、树林,还有更远处的羊群。树已泛黄,收割过的田野灰褐中夹着青绿,那八成是补种的晚莜麦。一辆红色轿车老远就摁喇叭,马远往后挪了挪,再往后就摔沟里了,可喇叭叫个不停。马远生气地说,嚷嚷什么?我又没站路中央。话音未落,轿车已射过去。片刻后,蓝色的厢式货车由远而近,司机似乎犯困了,货车抽筋似的忽左忽右。马远紧张得直冒冷汗,他回头瞅瞅深沟,跳落的瞬间,脑顶忽然一凉。沟底聚着厚厚的枯叶,没摔疼。他摸摸头顶,没有一丝云,怎么就下雨了?

马远不知自己为什么站在路边,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他想不起来。他忽而清醒,忽而脑袋像灌了泔水,几小时前的事也会忘得干干净净。马远也撞过墙,想不起来,就急,就撞,恨不得把脑袋撞烂。常常头破血流,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慢慢地,马远习惯了。慢慢等,这是唯一的法子。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泔水就渗没了。最久的一次,他被泔水泡了两天。

一行大雁飞过天空,你鸣我叫,像是吵架。马远终于想起来了,他是要到镇上买东西的。

你到底要不要?相亲也没这么细心!老板娘终于不耐烦了。马远嘿一声,让你说中了,相亲我就看了一眼。老板娘撇着嘴,你相人?人相你吧?马远说,甭管谁相谁,一眼就定了。老板娘说,你的利索劲儿哪去了?马远又比较一番才选定。茂密的花草中间是心形图案,挺漂亮的,就是奶油太薄了。老板娘把生日蛋糕装进盒里,用红线捆个十字。马远嘟囔,奶油太少了。老板娘说,奶油吃多了不健康,原来倒是多,卖不动。马远说,我不怕……你另装点儿?老板娘往前推了推,下次你提前预定,我给你做个纯奶油的。

杂货店采购的是盐、酱油、花椒、小苏打,当然还有奶糖。马远说,上次你卖给我的都是缺尾巴的,那不好吃。店主各抓一把,一种是QQ,一种是OO,让马远选。包装差不多,但价格不同。马远说,人长尾巴是怪物,糖长尾巴身价倒高了。

炒货摊在十字街口,马远捏了一撮麻籽。摊主问,来多少?马远问,新炒的?摊主说,旧的夏天就断货了。妻子喜欢嗑麻籽,她的薄嘴唇似乎就是为嗑麻籽生的,马远没她那么利索。马远再捏时,摊主说,你慢慢尝,天黑还早着呢。马远眯了眼,没说话。像是新的,来二斤,马远说。摊主哼一声,活这么大,我没说过一句瞎话。正待走开,对面的音像店突然亮起嗓子。是他爱听的口梆子。他有一个播放机,唱各式各样的歌,其中就有口梆子。几个月前播放机被猪啃烂了。他该离开的,还有东西未买。可口梆子的魔力将马远牢牢定住。就一会儿,不会有事的,他想。

连听三曲,马远恋恋不舍地拽起脚。搞活动呢,买一赠一,音像店老板向马远推荐。马远比较一下,还是选了常买的闷倒驴。村里有小卖部,但什么东西都贵,一瓶酒贵至少两块。马远走到门口,忽又转回,你还没找我钱呢。烟酒店店主叫,大叔,没这么赖账的,你给我二十,我找了你四块。马远疑惑,找了?店主说,你自己瞅瞅呀。马远的手伸进兜里,泔水开始往脑里灌了。他木桩一样定住。店主问,你这是怎么了?马远说,你别这么瞪我!店主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马远的目光依次扫过货架上的烟酒,然后转向门口。他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坐下,一手搂包,一手拎着蛋糕盒子。店主急了,你这是干什么?马远说,你让我坐一会儿。店主从抽屉捏出四张一元钞,马远满脸惊愕,你欠我钱了?等会儿……店主说,等什么?对面就是派出所,警察一来你就走不了啦。

米东清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一个失败的戒烟者。他坚持了一年零四个月,在某个夜晚前功尽弃。没以前抽得凶了,每天买一盒,抽完为止。从派出所到烟酒店不足二百米,每天一趟也没什么。有一次店主包了两条烟给米东清,米东清沉了脸,说你小子别害我。店主长了记性,再也不敢把整条烟给米东清。

什么时候来的?米东清的目光在马远皱巴的脸上停住。店主问,米警官认得这人?马远也跟着问,你认识我?你是警察?米东清笑着点点头,我当然认识你。马远说,我什么都记不起了。米东清说,不要紧,慢慢想。马远说,怎么也舀不尽。米东清说,等我忙完,开车送你回去,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等我。店主给马远倒了杯水,说,没想到你和警察还挺熟。

米东清忙完,匆匆赶到烟酒店。人呢?他问。店主说,早走了,我怎么也拦不住。店主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给米东清,小心翼翼地问,不要紧吧?米东清犹豫一下,接了。抽了两口,又冷着脸说,下次不要引诱我啊。店主嘿嘿笑了,干吗和自己过不去呢?多也是抽,少也是抽。米东清说,别让我犯错。店主说,我哪敢呀。穿越马路,米东清仍往那个方向扫了扫。

那会儿,马远正在树林坐着。从公路拐下不久,脑里便湿答答一片。他站了一会儿,目光被树杈上红色的鸟勾住。鸟扑着翅膀,却没有飞离。他猜红鸟被套在树杈上了。这么折腾,一会儿就没命了。拎的东西多,马远跌跌撞撞的。突然立定。马远喘着粗气,发现那不是鸟,而是一只红色塑料袋。马远咧嘴一笑,骂你个害人精。虽然上当了,但突然轻松许多。

树身并不光滑,疙疙瘩瘩的。马远靠了靠,又往前挪了挪。杂草枯黄,一根根变得坚硬。狼尾巴草更是像一支支细长的箭。马远的脚腕被射中,麻麻的。日已西斜,看不到大雁的影子。

马远打了个盹,梦见了妻子。他跑,妻子在身后追。他不知为什么跑,妻子为什么追他。然后绊了一跤,醒了。妻子却没有远去,她的脸像红薯干。马远问,你咋来了?妻子说,我不寻你,你又要在树林过夜了。即使被泔水泡胀,马远也能认出妻子。只有她一个人不会被抹去。马远说,等等就好了。妻子哼了一声,我还等你买回咸盐炒菜呢。

炕上放一个小红桌,中间是绿色的塑料盆。女孩跪在桌边,把剥掉荚的红豆扔进塑料盆里。马远瞅着她,女孩始终耷拉着眼皮。马远问,你是谁呀?女孩重重地把红豆丢进盆里,不理他。马远问晚他一步进屋的妻子,这谁呀?妻子说,豆豆……你外孙女!马远嘀咕着拍拍额头。脑袋哗啦啦乱响,像无数的豆子在滚。

2000年 夏

晚间新闻结束,米东清换了频道,起身接水。几十年的习惯,白天很少喝,夜晚则像个大水罐。正是盛夏,久未下雨,空气粗糙,一触即燃似的。虽然开着门窗,米东清还是把半袖衬衫的扣子解开。桌上两个茶叶筒,其中一个放着茶叶,另一个则是黑豆。戒烟后,黑豆是他漫长夜晚的情人。刚嚼了两粒,走廊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虽然电视声音很大,但在干燥的夜晚,哒哒声仍令米东清嗅到仓皇和急促。他站起,迅速把扣子系好。

女人出现在门口。抢劫!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惊恐地指了指,仿佛抢劫犯就在不远处的角落。

米东清抓起钥匙就走。他发动车,女人拽开副驾驶的门。他让她系上安全带,女人却扳开灯镜,照了照,理了理零乱的头发。然后才把安全带系上。米东清想起离婚时老婆甩给他的一句话,你算哪门子警察,过了二十年,你连我半毫心思也不懂。半毫,基本可以忽略。米东清斜斜女人,暗想,我是他妈的不懂。这个动作与她的惊恐不符,若带着口红,没准还要涂抹几下吧。

在女人的指点下,米东清把警车停在路边。镇上店铺虽多,但一般不到八点就关门了。营业的多是饭馆、杂货铺,还有性用品商店。这些招牌都没有“安娜粉店”引人注目。米东清报到那天,所长请他吃饭,就在安娜粉店对面。别的牌子只是牌子,安娜粉店却有许多装饰。白天那些霓虹灯管并没有多么奇特,到了夜晚,闪烁的灯光使安娜粉店像浓妆艳抹的舞女。所长自然注意到米东清的神情,说这镇上尽是奇奇怪怪的人。

在店里?米东清再次问。女人说,你看看就知道了。门半敞着,米东清往里瞅了瞅,一个男人头枕在桌上,不知喝醉了还是睡着了。米东清缓缓推开门,没看到第二个人。米东清回过头,盯住女人。女人说,就他!米东清当然有疑问,更有惊愕,第一次碰到这种货色,抢了人却不逃跑。但女人笃定的口气,还有地上碎裂的菜盘和酒瓶,让米东清再次意识到,抢劫者确实喝醉了。他揪住男人的衣领,猛地往后一拽。男人啊一声,欲起身,尝试两下未能成功,便去抓桌上的茶杯。米东清夹住男人的手腕,往外一甩,男人扑倒在地上。与敦实的米东清相比,男人单薄得就像一枚竹板。男人奋力挣扎,米东清还是利索地反铐住他。

血从男人的鼻孔淌出,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米东清扫扫纸巾盒,女人说我来吧。她抽出几张,先塞住鼻孔,再去擦他下巴的血。男人要躲避的,女人摁住他的头。他的后脑抵在墙上,仍来回扭。她靠得近,胸快要蹭着他了。米东清似乎刚刚发现,女人的胸很高。警察就在旁边,你最好老实点儿。她一边擦一边说,完全没了刚才的惊慌。男人果然就老实了,由女人擦拭。下巴的血已经干了,擦不净。米东清不耐烦,连声说行了行了。女人说等等啊,身影消失在柜台旁侧的门后。

米东清盯住男人,男人没有躲避,神情甚是怪异和复杂。脸瘦削,目光隐隐透着狠。他还冲米东清笑了笑,不像讨好他,更像幸灾乐祸。米东清的脑袋一时有些大。女人跑出来,手里抓着湿毛巾,显然要擦掉男人下巴的血迹。米东清突然就火了,喝止了女人。

米东清拎起男人。男人没有挣扎,头却是昂着的。米东清对女人说,你也随我来。女人问,不在这里审吗?米东清反问,我没说明白?女人说,我给你煮一碗米粉,你饿了吧,吃饱……米东清不理她,押着男人离开。

饶了他这一次吧!米东清拽开车门,要把男人推进去时,跟在身后的女人突然求情。米东清被烫了似的,胳膊一颤,但仍抓着男人。女人说,这王八蛋是该收拾,坐二百年牢都不冤,不过,这一次就饶了他吧。她踹男人一脚,你他妈长点记性,一喝酒就毛驴,抢自己老婆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抢银行去!女人给男人擦拭下巴的血迹时,米东清脑里闪过些难以确定的东西,现在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直觉没有骗他。你说什么?米东清逼视着女人,似乎他没听清楚。女人说,我被这王八蛋骗了才嫁给他的。驴唇不对马嘴,但似乎又没跑题,不但讲出了事实,还告知了原因。多余的原因却不是米东清关心的。黑天半夜的,被一个女人耍了一把,怎不恼火?

米东清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抢劫就是犯罪。他把男人推进去,合住车门。女人突然抱住米东清。米东清后背热烘烘的,还有被抵着的弹性力量。和老婆离婚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和异性接触。米东清低喝,放开!也许是心跳加快的缘故,他的声音丧失了应有的威力,更像是乞求。女人没有被吓到,依然紧抱着。别带他走,吓唬吓唬他就行了。她的脸似乎也贴到他后背上。女人胳膊长,竟能环抱住他的腰,且两手相扣在一起。米东清欲掰开她的手指,几次都失败了。男人坐在车里,一定更加幸灾乐祸吧。米东清暗骂,真是自作自受。

你不松开,我连你一起铐了!米东清威胁。女人不说话,只是死死缠绕着他。米东清拖拽两步,突然不动了。后背更热了,要被火山融化似的。好吧,米东清妥协。女人立即松开。米东清大喘一口气。他没有动,看着女人拽开车门,揪出男人。你要再抢我,我就让你坐牢,女人不忘警告男人,似乎男人坐不坐牢就是她一句话的事。

明天来所里一趟!米东清冷着脸,你俩都来!女人问,要做什么?米东清说,别让我请你们!

幸亏是夜晚,要是白天……躺下时,米东清想。那一刻,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次日上午,女人一个人来到派出所。米东清问,他呢?女人说,跑车去了。随即补充,他得挣钱呀,眼看着就喝西北风了。米警官,你不能惯他,他不识惯。她该是看到走廊里他的照片,心思够细的。可说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哪儿和哪儿呀。她是故意的吧。米东清说,他必须到!女人说,他真的跑车去了呀,要不晚上?米东清尚未回答,她就自顾自说,那就晚上!米东清板着脸,这是你说了算的?女人一副可怜相,那怎么办呢?米警官,这毛驴连手机都没带呢。你问我好了,我能说得清。她迅速变换出笑脸,带着那么一点点讨好。女人的长相没多好,但看起来很有味道。她一定窥见他走神了,提醒,你问吧,我什么都配合。同时挤挤眼,像和米东清多熟络似的。米东清拽开抽屉,把笔录簿重重摔在桌上。这个虚张声势的动作并没吓到女人,可她装出害怕的样子。当然是装的,米东清心里清楚。女人束拢了肩说,米警官,你好凶哦。

姓名?米东清等了几秒,抬起头,提高声音,姓名?

女人委屈道,怎么像对犯人?我是受害者哎。

米东清说,如果……他咬住,我说的不清楚吗?

女人点头,清楚,清楚,我刚才正要说的,你就吓唬我!

米东清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女人说,安娜!米东清瞟瞟她,她马上道,没错,我是安娜粉店的老板。米东清问年龄,安娜抗议道,我拒绝回答。你真把我当犯人了?米东清说,抗议无效,这是程序。安娜哼了哼,什么程序?你是成心的。捉一辈子鹰,却被麻雀啄了脸,那滋味确实不好受,但米东清并没有报复的意思,多年习惯使然。僵持几分钟,安娜说,三十五。紧接着问,我长得没那么老对不对?米东清没抬头,安娜说,求你了,米警官。米东清喝道,端正态度!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安娜似乎被吓傻了,神情有些硬。米东清缓缓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安娜捂住左胸,眉头大皱。米东清的声音带出紧张,你怎么了?安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有心脏病,你吓着……我了。米东清认为她是装的,可她的神情确实是犯了病的样子。米东清不敢大意,抓起电话就要打120。安娜说,过去了,每次发作就一两分钟。她抚抚胸,脸也舒展了许多。米东清冷笑,时间长也没关系,120半小时就到。安娜叫,为什么咒我?你可是人民警察哎。米东清说,回答我的问题!安娜说,你别凶哦,你这么凶,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米东清缓和了口气,说正事吧,别扯远了。

安娜走后,米东清把笔录簿丢进抽屉,发了会儿呆,又拿出来翻了翻。吃午饭时,小赵问安娜是不是报案来着。米东清稍一迟疑,小赵说,我扫见了她的背影,这女人总是小题大做,满嘴跑飞机,没一句正经,我被她烦透了。小赵刚参加工作时,整天跟在米东清身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小赵是所长,米东清的直接上司。米东清说,她确实被丈夫打了。小赵说那是她活该,等你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就明白姓孟的为什么打她。不过姓孟的也不是好东西,因盗窃坐过一年半牢。人寻人鬼撞鬼,安娜也只配这样的丈夫。米东清问,安娜没有案底吧。小赵说,案底倒是没有,但故事一大堆,传言她在南方混不下去才跑回来的,就冲她的放浪样,那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小赵半开玩笑,米哥可别让她缠住。米东清说,门敞着,不能不让她进来吧。小赵说,那就少理,你若认真,她能把派出所的门槛踩破,怪我,那天吃饭就该告诉你。米东清说,我不会让她牵着。

2002年 秋

虽然在油里浸了两个月,马远还是很小心,先在通风的阴凉处杀青,七八日后才拿到阳光下。也就三四日,箭身油光闪亮。马远在一端挖出小槽,安上钢钉,用细尼龙丝缚死,一支完整的箭便大功告成。当然,一支是不够的,马远要制作一百支。豆豆问马远干什么,马远吹吹箭杆上的土,说姥爷造箭呢。豆豆问,你要打猎吗?马远说,对,姥爷要射狼,它把姥爷的记性掏走了。豆豆问,狼在哪里?马远停下来想了想,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总会露面的对不对?豆豆没有回答。她或许回答不上来。马远说,射死狼,姥爷就能记住你了。豆豆问,你能认出狼么?马远说,当然!姥爷是干什么吃的?他不大高兴,怎么这样问呢?我又不是废物!豆豆说,你一犯困,连自己都不认识。马远笑了笑,总有不困的时候对不对?豆豆说,等你醒来,早让狼吃掉了。马远忽然一惊,再次停下来。你这孩子,怎么不说点儿好听的?豆豆故意绷住嘴。马远吓唬她,我被吃掉,你就没姥爷了。豆豆还是不说。马远说,那你等着瞧吧,看看姥爷厉害,还是狼厉害。

吃过午饭,马远把最后十几支箭制作完成,推开园子的门。稻草人淋了一夏天的雨,瘦了许多,但仍肌骨丰盈。弓的力道很足,特别是箭在弦上,弓箭的杀气瞬间就出来了。射偏了,箭擦着稻草人的脑袋落到远处。第二次,马远瞄的是心脏,仍没射中。第六箭终于射中。马远跑过去,在伤口处摸了摸,然后嗅了嗅。

他闻到了血腥味。

这就是你说的狼?

马远吓了一跳,不知豆豆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这里危险,赶快离开!豆豆常在园子里玩,马远根本吓不住她。她抓起掉在地上的箭,插进稻草人的肚子,得意地说,我比你厉害!马远说,走远点儿,要不我生气了。豆豆戏他,生呀,你生一个我看看!马远便去追赶她。没走几步便定住。豆豆藏在稻草人身后,不见动静,闪出头望望马远,扫兴地说,知道你就这样。她推开园子的门,喊,姥姥,他又犯傻了!

马远妻正在磨土豆粉。自有了打粉机,很少有人手工磨了,只有她不嫌麻烦。虽然小心着,手还是擦破好几处。这不,又伤着了。她吸了口气,寻出纱布裹了,继续擦,豆豆的声音蹦进耳朵,像一粒粒豆子。马远妻跑进园子,一边捡地上的箭一边说,你就折腾吧。马远仍在原地站着,直到妻子拽他,他方说,我不能走,站一会儿就好了。妻子说,天都要黑了,你要在园子过夜啊?又扯一把,马远没再拗。

回屋没一会儿,泔水便渗没了。马远在杂物间翻拣半天,终于在角落找见那张羊羔皮。原本要卖的,但皮贩子给的价太低,马远便丢在那里。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皮不大,但足够用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妻子见马远反复端详,终没忍住。马远说,我还缺个箭囊。生怕妻子不明白,比划着解释,背在身后装箭。妻子瞪大眼,你还要往野地跑?马远说,别管去哪儿,我得有个箭囊!她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躲出去,给米东清打了个电话。米东清说随时可以打给他,她从不轻易麻烦别人,这是第一次。

2000年 夏

暑热如沙,彼此碰撞、摩擦,粒粒灼烫似火。往年的夏季,白天虽热,夜晚时不时来点风降降温,让人透上一口气。今年连个盼头也没有,白天怎么热,夜晚还怎么热。莜麦、胡麻蔫头耷脑,树叶枯黄。墙壁、电线杆上贴了不少抗旱标语,鲜艳、醒目,声嘶力竭的样子。米东清碰到镇长,镇长的脸看上去烟熏火燎的,不但干燥,还有一层浮灰,说是一家柴垛着火,他刚从现场回来。米东清说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完了。镇长说下一场也难起死回生,但可以撒点荞麦什么的,不然真就绝收了。而派出所院里那几株龙爪榆,则绿皮油亮,傲睨天穹。米东清浇过两次,后来发现小赵所长对浇树近乎痴迷,便不再染手。一项简单的劳动,有时候则是权力的象征。

其他人都回家了,米东清无所谓,回去也是一个人,在哪儿都可,在哪儿都热。高原地区,没有装空调的习惯,商店根本没有卖的。

午夜,米东清关了电视,脱了袜子,冲洗过,换上拖鞋。他有脚气,用了各种方子,药膏不下十几种,医院开的,土郎中卖的,均没什么效果,也就懒得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病,要不了命。虽说如此,但生活极大不便。还有老婆时,回家第一件事是洗脚,不然连上床的资格都没有。他最怕出门住宾馆,特别是两个人一屋,那意味着整宿都得穿袜子。现在虽是单身汉,毕竟住在所里,不到深夜,他绝不光脚。凌晨即起,并非不爱睡懒觉,而是必须排风换气。只要穿上袜子,他的脚还是挺自觉的。

锁大门时,米东清看到一个身影飘然而来。之所以说飘,一是没声音,二是左左右右,摇摆不定。米东清向来不信鬼神,但吆喝的同时脸还是麻了一下。是我!黑影应道。几分钟后,她站到门外,似乎怕米东清认不出,急声道,我是安娜呀,米警官。米东清不知安娜为何这副打扮,黑衣黑裤,似乎鞋也是黑的,灯光照不到她的脚,看不清楚。门已插上,米东清攥着锁,试图从她昏暗的表情里揣测些什么。放我进去!安娜往前靠靠。米东清反应过来,问她要干什么。安娜说,你总不能让我站在门外说吧。米东清问,被抢了还是被打了?安娜央求,让我进去说好不好?米东清说,这里也可以讲。安娜说,你和那王八蛋不一样,你是警察,你不会这么冷酷的。米东清一边锁门一边说,太晚了,你明天再过来。安娜喊,你就这么对待求助的人?你的职责呢?你的良心呢?

米东清没理会。虚张声势罢了,他不相信她会有事。灌了几口水,在窗前站了十几分钟,米东清再次出去,安娜仍站在门外。米东清打开锁,安娜说,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警察!米东清说,少废话,孟毛在哪儿?我把他带过来!安娜说,你再没耐性,也要等我把缘由讲清吧。

米警官,有没有吃的?我一整天没吃饭,饿得头都昏了。安娜进屋便四下里瞅。米东清没好气,我又不是开饭馆的!安娜说,我不信,没有饭,酒也行。便要往里屋闯。里间是米东清的宿舍。米东清拦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安娜说,我真的没吃饭,随便什么都行,我给你钱。米东清瞪她几秒,把一袋方便面丢给她。然后是饭盒,榨菜,火腿肠。她说得没错,作为单身男人,这是生活必备品。安娜确实饿了,不顾及吃相,一根面条粘在嘴角,她顺手抹抹,那根面条便进到嘴巴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什么味?安娜正洗饭盒,突然停下嗅了嗅,你不会藏了……米东清突然意识到自己光着脚丫。他下意识地挪挪脚,正好被安娜瞥见。安娜说,躲什么躲?谁还没个丑?这话让米东清心里一动,脸却有些烫。他把袜子套上,又解释自己多年脚气。可以不解释的,尤其对这个夜半访客。安娜说,我有个方子,专治臭脚,改天你试试。米东清已无窘态,你可以说正事了。安娜却掏出口红,上下抹了抹。米东清强忍着,没爆出粗口。

今天是孟毛老娘的忌日,孟毛在聚香楼订了十桌酒席。份子钱逐年增加,名目渐渐繁多,红白事,生日,升学,开业,有的人吃不消,借个饭馆开业,上午开业下午关停。有的人离了婚再结。孟毛和安娜份子钱随出很多,想借孟毛老娘的忌日往回收收。但来的人没有预计的多,只开了六席。孟毛不痛快,酒喝得有些高,是被人搀回去的。晚上八点,孟毛睡醒,和安娜要礼钱。安娜不肯,孟毛骂咧着要打,但身体发虚,自己先摔倒了。他没再追安娜。安娜躲了一会儿,回去时孟毛又喝上了。见了安娜就骂,要把安娜杀了祭他老娘。

那王八蛋喝了酒就跟驴一个样,我不敢在家,他真会杀了我的。黑天半夜的,我能去哪里?只能来派出所。安娜说,他纵有天胆,也不敢到所里追杀。米东清问,他持刀了?安娜叫,等他持刀我还有时间逃吗?米警官,你嫌事轻是不?米东清说,仅仅威胁,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安娜问,那刀架在脖子上严重,还是割断喉咙严重?米东清一时被问住。安娜说,真要那样了,你们又能如何?抓人,判刑,又有什么意义?当然,你们可以立功,你说不定还能提个所长。像你这个年龄,当局长才对,怎么还是个大头兵?你就盼着出乱……米东清被戳到痛处,喝道,够了!安娜小声说,我还没说杀人的话,你就翻脸了。米东清瞪她片刻,放缓语气,我不能因为你的假设和推理立案,法律讲的是证据。安娜说,那你也不能否定对不对?你敢保证我现在回去没有危险?米东清反问,我为什么给你保证?安娜说,你是警察呀,你有这个义务。米东清没有任何笑意地笑了,我是警察不假,但不是你家的警察。安娜说,你是人民的警察,你敢说我不是人民?米东清摊摊手,你和我较真有什么劲儿呢?能阻止孟毛?安娜说,酒醒他就怂,就算打我一顿,他也是怂,天亮我就回去。米东清脱口道,耗到天亮?安娜笑了笑,虽无媚相,却是风尘味十足,这不是没办法嘛。米东清要喝水,抓起来发现杯是空的。安娜抢过杯替他接满。你睡你的,我坐着就行,实在不行,我去拘留室,那里也安全对吧。米东清问,我现在把你送回去如何?安娜央求,别撵我好不好?她有演员的天赋,表情瞬息就变。米东清想了想说,那你坐着好了,我明天还要工作。

米东清合上门,轻轻反锁。他没想用力,但在寂静的夜晚,那声音突兀而刺耳。他从不上锁,没想到锁的声音这么大。安娜自是听见了。米东清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意这个。没什么动静,米东清和衣躺下去。他睡眠一向好,喝再浓的茶也不影响。离婚当晚,老婆并没有搬出去住,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而米东清一觉睡到天亮。老婆骂米东清是没心没肺的猪。米东清不知失眠是什么滋味。那天夜里终于尝到。眯了不到一小时,被隐约的声音惊醒。侧耳,声音又细下去,若有若无的。米东清怔了怔,慢慢坐起。再躺下去,脑子乱乱的。真是没法再睡了。

安娜正在洗脸,听见动静,并不回头,说用一下你的毛巾啊。她洗脸的方式特别,双手略一蘸水,噼里啪啦乱拍。米东清坐了十多分钟,安娜才忙活完。重新涂了口红,或许是拍打的缘故,面孔光洁鲜亮。米东清突然想,这样的女人临刑前也要化化妆吧。他试图从她眼角处寻些痕迹,但什么都没看到。

安娜嫣然一笑,困死了,洗洗好多了。早着呢,你怎么不睡?米东清说,睡不着。安娜的目光跳了跳,不会因为我吧。那一跳让米东清心慌,他皱皱眉,这破天,人都要变成烤馍了。安娜说,是啊是啊,你们男人还好,女人在这种天最吃亏了。不睡也好,我陪你说说话。米东清淡淡的,有什么好说的。安娜说,别这样子的嘛——闲着也是闲着。嘛的语调拖得很长。米东清不难听出其中的意味。说说也无妨,他想。这倒是个了解她的机会。

有烟吗?安娜问。米东清摇头。安娜扫兴地说,我见过的警察,没有不抽的。米东清说,抽过,戒了。安娜问,为什么要戒?老婆让戒的?还是医生的命令?不外乎这两种。你老在所里住着,八成跟老婆关系也不好,她管不着你。那是医生?你这么壮实,也不像有病的呀。米东清说,是我自己要戒。安娜好奇地问,为什么?米东清说,没理由,突然就不想抽了。安娜撇嘴,我才不信呢,都说戒烟跟要命差不多。我倒没那么大瘾,但有时就是想抽。痒得不行,这跟……那个一样的感觉。米东清脸一沉,安娜立即道,这算脏话吗?我不是故意的。米东清说,请注意用词。安娜叫,说好了,只是随便聊聊,咱不带审问的啊。

这是你本名吗?米东清转移话题。安娜问,必须回答?对视几秒,米东清先移开目光。米东清说,随便。安娜说,十五岁辍学这名才跟了我的。没想一个名字会带来那么大麻烦。静了几秒,安娜似乎在平抑情绪。突然又笑道,我不信邪,他妈的,不就一个名字嘛,老娘偏要用!这辈子用定了!米东清嗤地一笑。他想起高中同学尚之全,外号上贼船。尚之全早恋,还把女孩肚子搞大了。据说在一中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在校生怀孕事件,尚之全和女同学都转到了外地。校长在大会上声嘶力竭,交友要慎重呀。顽皮的学生在台下补充,不要上贼船呀。笑声炸开,校长莫名其妙。

安娜和校长一样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米东清说,我想起些别的事。安娜说,我不信。米东清就讲了。安娜说,我也是上了贼船的人!那王八蛋嘴巴甜,说单就这个名字够他做一辈子美梦了。米东清吃惊道,你就因为这个……安娜说,我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米东清仍难以置信,一定有些事,她没说出来。安娜猜到了,问,你不信是吧。米东清说,没人会相信的。安娜说,我也不信。看他醉醺醺的样子,我也常问自己,为什么跟了他,还给他生了孩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被他的嘴巴哄了。他喜欢我,喜欢安娜这个名字都是表面上的,其实他是喜欢我的钱。他像捋树叶,今儿捋一把明儿捋一把,等我回过味,差不多被他捋空了。可他仍挖空心思地捋,仍觉得我是他的银行。

米东清想起小赵的话,前后一比,故事的轮廓便出来了。米东清说,有句话也许不合适,但我想知道,你不要介意。安娜说,只要不是审问,我都愿意回答。米东清问,你过得如意吗?安娜哈一声,你说呢?如意的话我会半夜三更往派出所跑?你是想问,他这样待我,我为什么不选择离婚是吧?离了谁敢娶我?你敢吗?安娜往前探探,米东清下意识地往后一撤。安娜大笑,吓坏了吧……我开个玩笑,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这阵儿他该醒了。(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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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三部。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维奖,孙犁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