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江南》2019年第6期|朱山坡:白马夜驰(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6期 | 朱山坡  2019年12月10日09:26

“我”七岁那年父亲身亡于煤矿,怪脾气的祖父把带“我”回广西,祖孙俩相依为命,却形同陌路。“我”时刻渴望去北方寻找当年失踪的母亲,但每一次都被祖父追回来。直到有一天,米庄的肉贩子牵回一匹白马,“我”认出了这匹父亲曾骑过的战马,并试图营救白马北归。因为这匹马,“我”和祖父似乎达成了默契……小说以一匹战马串起祖孙三代的情感波澜,叙事诗意蓬勃,意味深长。

 

这一天,我忽然感觉到米庄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气味,不像是花香。尽管这一年春天来得甚是迅捷,千树万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便提前开花吐蕊,祖父也因此意外地熬过了寒冬。气味也不是祖父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不是腐烂和死亡的味道。是活牲口的体臭,蓬勃而强悍,令人兴奋。似曾闻过,不敢肯定,但绝不是牛或猪。

“马!是一匹马!”病榻上的祖父惊叫起来。他要翻身下床,但疼痛和虚弱让他动弹不能。

我不相信。米庄怎么可能有马呢?循着气味,我穿过数户人家,终于在肉贩子阙先锋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匹高大健硕的马,身材很长,四腿也很长。它身上沾满了污垢,连额头和脖颈都是泥巴,髦毛板结着倒向一边。我一时辨别不出它的真实颜色,貌似蓝黑色,又像是米黄色,或枣红色,不,也许是栗灰色,还说不定是褐色。它抬头看见了我,猛烈地晃了晃脑袋,发出一声嘶鸣。我以为它会扑过来咬我,踢我,我暗吃一惊,脊背发凉,但很快满怀惊喜和兴奋。因为这是我时隔六年第二次看见真实的马。

米庄其他所有的人都因为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马而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米庄一下子喜庆起来。这是春天里最美好的事情,像与一场台风擦肩而过。

我们这里天气炎热,雨水频繁,毒虫凶狠,恶疾横生,不适宜马的生活。而且,这里山高路滑,人习惯了肩挑,除了翻田耙地,从不用牲口干其他的活,因此马至此则无可用,也从没有人想过把马带到这里。对于我们来说,马只存在于遥远的北方和电影里,这个地方根本就不需要马。

然而,没有人知道我在等待一匹马。六年了,我梦寐以求。到底是谁给米庄送来一匹马?

这匹马在阙先锋的院子里,属于他的。马的气味是香的,温暖,令人心旷神怡。马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警惕。我试图消除它对我的敌意,从墙脚边拨了一把青草,靠近它,放到它的嘴边。它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舌头一下子将草从我手上掳走。它饿了。我这点草简直是杯水车薪。我用手轻轻地摸它的额头,然后是脑门、面颊,最后是鼻子和湿漉漉的嘴唇。它没有反感,没有拒绝我,因而我觉得自己与它建立了最低限度的信任。我不能操之过急,一下子要求太多。阙先锋从屋子里出来,戒备地看着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它跟牛有什么不同。阙先锋警告我:“小心它吃了你!”

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马?

阙先锋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滚一边去。

阙先锋有好一阵子没在米庄出现了,听说他去了高州贩卖猪肉。高州是肥猪肉的集散地,那些瘦肉被削得干干净净的猪肉只剩下纯肥肉。肥得油水横溢的猪肉价格便宜,适合蛋镇消费。阙先锋肥头大耳,赤着膀子,肚皮上露出高州猪肉般肥腻的赘肉。谁都知道,他是米庄最先富起来的人。他恢复地主的做派,给家里雇了一个“长工”,替老婆下地干活。因此,他的老婆养得白白嫩嫩的,浑身上下像贴满了高州猪肉。有人说阙先锋早已经不贩肉了,四处游走,跟天南海北的人赌博,有时候赢回一堆钱,有时候输得连裤衩也不剩。

我跑开,很快便从菜地里胡乱抓来一抱的青草。马对我的重返充满了期待,用蹄子趴了一下地,昂起高高的头颅,还特意地撒了一泡尿,表示对我的谢意。还没等我把青草送上去,它迫不及待地把嘴伸过来,从我怀里把草全部抢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七嘴八舌询问阙先锋马从何处来,至则何用?阙先锋不轻言马从何来,逼急了,他才说:

“这匹马是我从一个老兵那赢回来的。他输光了本钱,还欠我一百八十块钱,只好用这匹马抵债。”

“一百八十块,比一头牛还贵。”有人说,“我宁愿要一头牛。”

还有人说:“一匹老马,还是公马,生不了马犊。”

阙先锋也觉得有点吃亏了,只是说:“总比赢回来一个老女人强。”

“太脏了,多久不给它洗身了?幸好它不是老女人,否则要臭死整个米庄。”有人嘲谑道。

阙先锋命长工给马洗洗身子。长工姓柯,阙先锋老婆的娘家人,敦厚老实,寡言少语,从不质疑和反抗,长期帮阙先锋干农活,跟旧社会的长工差不多,我们都称他柯长工。他拿了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接上了屋后的山塘水,给马洗澡。不一会工夫,他把马洗刷得干干净净。人们这才发现,这是一匹俊美的白马!除了四根腿膝盖以下的毛是红色的外,全身的毛包括尾巴、额毛、鬃毛都是白色的,洁白得像瓷器,没有一根杂毛,它的身躯在黄昏里闪闪发亮,像黑夜里的一轮明月。

“白马!白马!”我惊叫道,“我认识它!我骑过它!”

我终于认出来了,它就是六年前出现在鸽山煤矿的那匹马!除了瘦了一些,苍老了许多,跟那匹马没有两样。我喂过它,骑过它穿过矿区,记得它的气味和神态。我心里一阵狂喜。但它似乎没有认出我来,让我有些失落,甚至使我瞬间怀疑自己的判断。它伤害过我,现在对我装作不认识是一种更深的伤害。然而,我一认出它,便一笑泯恩仇,对六年前它将我掀翻造成的伤害既往不咎,对它的健忘我也不能苛责。因为我们还来不及建立足够深厚的感情。他们心里肯定感到惊讶和羡慕,但我不应该告诉他们这个秘密,我瞬间懊悔了。

阙先锋狐疑地看着我叫嚷道:“世界上只有两种马,一种是黑马,另一种是白马。除了颜色,所有的马长得都是一个样。你不要自作多情,见到女人都叫妈。”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宁愿相信它就是我骑过的那匹白马。我争辩道:“我就认得它。我骑它走过很长的路,穿越了矿区……”

为了证明我会骑马,我试图爬到马背上去,却被阙先锋一把拉了下来,我摔了一个狗趴式,嘴里冒出来一股血腥味。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众人的哄笑中我感觉到屈辱,多么渴望白马能开口说话,告诉阙先锋,我和它六年前就认识了,是老朋友。可是,白马很疲惫了,不愿意说话,甚至不愿意用嘴唇亲一下我的脸膛,或对我亲昵地点点头。尽管如此,我心里对它仍然充满了善意和怜惜。

六年,一匹马,经过千山万水,从遥远的北方来到了南方,要经历多少磨难。

六年前,我七岁,还在河南和安徽交界的鸽山煤矿区。我在那里出生,从没有离开过。在我眼里,世界就只有矿区那么大。矿区确实很大,方圆数公里,几百号人整天热气腾腾地挖煤。煤矿工人子弟学校是一个响亮的名字,父亲为我精心准备了入学的书包和写字簿,眼看我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父亲答应过我,上学第一天必须送我,亲自交到老师的手上,这样的话就能继承家族的书香传统了。母亲正腆着大肚皮,弟弟随时破土而出。母亲叮嘱父亲,矿井深处是没有白天夜晚交替的,不要忘记了开学的时间。然而,就在开学前一天,父亲刚从矿井里冒出来,又缩了回去,再也没有出来。我记得那一天下午,矿区沙土飞扬,遮天蔽日,我焦急地等待父亲回家,明天一早带我去学校报到注册。突然有一匹白色的马出现在矿区。马背上骑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在一个保安的指引下来到我家。马就停在我的面前,它的腿比我还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马。我立即被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吸引住了。它的气味与其他牲畜不同,是香的,温暖的,连它鼻子里喷出来的气也是令我心旷神怡。它很矫健,肌肉很结实,双目炯炯有神。它的皮毛很干净,洁净如洗,即使是穿过了风沙滚滚的矿区,也纤尘不染。

好漂亮的一匹马。

军人从马上跳下来,瞧了我母亲一眼:“是阙正午的家?”

母亲迟疑了一会才说,是的。

“老阙去哪里了?”军人问。他的脸和军装沾满了尘土,军帽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从军人的脸色,母亲听出了危险,她的谎言还没有编造出来,我便抢先回答了:“在七号矿井。”

母亲慌张地瞪了我一眼,支使我去帮军人把马拴在我家门口的李树下。军人吩咐我给马喂清水。

“它是一匹高贵的战马,不是拉大粪的牲畜,你不要给它喂脏水。”军人傲慢地说,“你们矿区有干净的水吗?”

我把家里最洁净的水取一盘出来,马嗅了一下,然后愉快地喝光了,意犹未尽,用舌头舔铜盆。

保安说,我去通知阙正午回来。军人阻止了保安,弯着腰进了我家,躺在父亲的躺椅上等父亲,仿佛他知道明天开学了,父亲一定会回来。又也许是,他骑马跑了很长的路,把自己累坏了。

母亲在家门口来回徘徊,像空中的尘土一样焦虑不安。军人警惕地警告她不要试图离开门口去给父亲通风报信。我进屋给马端第二盘清水的时候,发现军人已经打鼾,保安在把玩父亲挂在土墙上的猎枪。枪早已经锈迹斑驳,扳机已经脱落,是一把废枪。我从屋子里端水出来,母亲给了我三次模棱两可的眼色,我竟然无法理解她的意图。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多么愚笨。

“我快生了!叫你爸去把接生婆请过来。只有你爸才能请得动她。”最后,母亲只好捧着肚皮装出痛苦的样子,命令我。

母亲生我的时候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过接生婆,从此以后接生婆扬言宁愿给牲畜接生也不会再给她接生。除非父亲上门乞求。此事矿区的人都知道的,包括保安,屋子里的军人除外。

母亲站在门口中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相信母亲是快生产了。但我从母亲恶狠狠的语气中终于听懂了她的意图。我扔下铜盆,借助一只凳子,艰难地爬上了马鞍,伏在高高的马背上,像骑在一堵高耸的危墙上。母亲一扬手,我学着电影里的骑手,抖了抖缰绳,低吼:驾!马果然奔跑起来……

首先是保安发现了,然后是军人。他们追出来,朝着我呼叫。母亲跟随在他们的身后,捧着肚皮,像一只袋鼠,艰难地追赶。军人拨出手枪,朝天鸣了一枪,喝令我停下来。母亲仿佛中了枪,惨叫一声。但我无暇顾及,马已经奔跑在去往七号矿井的路上,我根本不懂得如何让一匹马停止奔跑或者掉头。

在马背上,我犹如悬在空中,汗出如浆,摇摇晃晃,牢牢地抓住缰绳,双腿夹住马鞍,那时候我像是一个前往危在旦夕的司令部通报紧急敌情的通讯兵,只知道使命,不懂得害怕。

闻风而来的保安们对我围追堵截,终于在七号矿井前将我拦住。父亲刚从矿井里出来,灰头土脸,动作疲惫迟缓,远远看到了我,向我招手。我在马上朝他呼喊:“快跑!妈妈叫你快跑!”

军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就在我的身边,距离父亲还有二三十米,如释重负地说:“阙立功,你以为隐姓埋名我就找不到你了?”

父亲本能地立正,挺胸,抬头,举手,一气呵成地向军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从不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名字叫阙立功。

“这是你骑过的马。我们一直照料得很好。”军人指着马对父亲说。马见到父亲,前腿欢快地刨了刨地,扬起新的尘土,朝父亲发出一阵嘶鸣。

父亲愣了愣,对我厉声嚎叫:“赶紧给我滚下来!”

我慌张失措,不知道如何下马。母亲远远地朝着我这边蹒跚地跑过来,随时有可能跌倒。

军人对父亲说道:“马上跟我回部队接受审查!”

父亲愣了愣,茫然不知所措。母亲声嘶力竭地对他怒吼道:“快跑!”

父亲一下子明白了,但已经无路可逃,只好转身朝矿井里跑。一伙人领着军人追过去。过了几分钟,从地下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整个矿区像摇篮一样摇摆,群鸟高飞,马惊叫起来,前腿高高抬起,将我掀翻在地。后来的事情:一、七号矿井瓦斯爆炸造成十七人伤亡。父亲的名字排在死亡名单的最后一个,写的是阙立功,陌生得像是别人的名字。二、我从马背上坠下,造成重度脑震荡,住院一个月后才康复。三、当我出院时才发现,母亲早已经不知所终。四、听说,那匹马,那天受了惊吓,像发疯似的穿过矿区,在滚滚浓尘中消失了,下落不明。我成了一个孤儿。这天黄昏,一个我从没谋面的老头出现在我的面前,说要带我走。旁人告诉我,他是你的爷爷。我将信将疑。因为父亲从没告诉过我,世界上我还有一个爷爷。

祖父领着我走出闭塞混乱的矿区,沿着一条陌生而漫长的山路摸黑赶往县城,坐了四天三夜的长途火车,穿越了无数的原野和山岭,回到了广西一个偏僻的角落。祖父说,这才是你的家乡。

自从我回到米庄,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因为太偏僻了,比鸽山煤矿区还要闭塞,六年了,连一辆汽车也没见过,这里压根就没有能通汽车的路。我从没有放弃过回到河南寻找母亲和从没谋面的弟弟的念头。他们一定还为我而活着。但要离开这个地方,必须要有一匹马。

现在,终于等来了一匹马。

村里的人对马如此陌生,如此好奇,仿佛眼前的马是外星生物,或是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的。每个人都孤陋寡闻,却都要对这匹马发表见解,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明自己也见过世面,可是像瞎子摸象那样,贻笑大方。

“多漂亮的一匹马,只是老了一点,像当了外婆的女人。”有人叹息道。

“它明明是一匹公马。”另一个人纠正道。

它确实是一匹漂亮的公马,但处处显示出了老态。他们说马脸上都有皱纹了,眼屎密布,牙齿没剩下几颗,四条腿和脖子上均有久不愈合的伤痕,马蹄上铁掌也应该更换了。

柯长工从屋子里取出一块厚实的稻草垫,搭到马背上。稻草垫十分破旧,像是古代的物件,但十分合身,像一个厨师穿上了围裙。马顿生神采,让人肃然起敬。

阙先锋想成为骑士。柯长工搬来一只凳子,让阙先锋踩着它上马。还用力托着阙先锋肥大的屁股和大腿往马背上送,但阙先锋根本无法爬到马背上去,马并不配合他,躲闪着他,他努力了几下,气喘吁吁的,很快精疲力竭,在众人的哄笑中只好放弃。阙先锋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悻悻地踢了一脚马屁股,马生气了,反蹬了阙先锋一脚,正蹬到他的右膝盖,虽然只是轻轻一蹬,却也痛得阙先锋哗哗大叫,威胁道:春耕后,我要宰了你!

阙先锋对嘲笑他的人群说:“马肉不比牛肉好吃,但我也要卖牛肉的价钱,因为你们都从没吃过马肉!”

马突然扬起前蹄,对天长嘶一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退后几步。

“它是一匹战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年迈虚弱的祖父拄着拐杖出现在人群里。他的头无力抬起来,缩在黑色的麻布外套里。整个冬天他都躺在床上,偶尔发出奄奄一息的呻吟,像一只垂死的狗熊。但即使如此,眼前的祖父的声音依然洪亮威严,谁也想不明白他的底气和力气从何而来。

众人始料不及,发出一阵骚动,仿佛看到了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复活。

有人恍然大悟,一下子认出它来了:“是呀,我在电影《白莲花》里见过它!它就是白莲花骑的马!一模一样!是一匹战马!”

米庄所有的人都看过电影《白莲花》,因为这些年米庄的露天电影就上映过三次。众人议论纷纷,将信将疑。祖父颤抖着,用他的拐杖对马蹄、马腿、马肚和马鞍指指点点,向他们普及战马的常识。

祖父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早年在国民党军队里待过,当过骑兵团团长。与日本骑军战过几个回合,在马背上挥刀砍杀过鬼子骑士,可以说血溅沙场,很有点威武。抗战胜出后,祖父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他说即使骑一头猪也能打败共军骑兵。最后一战在枣庄,他的骑兵团剩勇不多,已经四面楚歌,却不愿突围,要和解放军的骑兵决一死战,结果全团被歼,他也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几日后,他拒绝了劝降,解甲归田,从此信守承诺,很多年了再也没离开过米庄半步,连娶祖母时也不按习俗前往扶来乡迎亲,后来祖母多病短寿,全赖祖父此举所致。直到六年前,他才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离开米庄,前往河南把我带回来。

“既然破戒离开了米庄,我就不甘心老死在这里。”祖父对村里的人说。

祖父脾气怪诞,刚愎自用,恃才傲物,说话又冷又臭,跟村里人从没有建立过友谊,被孤立了半辈子。听人说,父亲离开米庄前,与祖父形同水火,他们似乎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父子俩还经常打架。后来,父亲当了兵,再也没有回过米庄。父亲的死讯传到米庄时,祖父挨家挨户地去告诉他们:“阙立功是烈士!”乡亲们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烈士,人死了就是死了:“你赶紧把孙子接回来吧。”我和祖父也说不到一块去,从河南回广西的火车上,我们没说过一句话,并非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是他压根就不愿意跟我说话,仿佛是把对父亲的不满和怒气转移到我身上。那是一段多么漫长而孤独的旅程,似乎路永远没有尽头,似乎他极不情愿将我带回米庄。在米庄,因为我没有父母,性格很倔,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连相依为命的祖父也瞧不起我,说我写的汉字像一堆狗屎,有一次他一把抓起我的作业簿搓成一团硬生生地塞进我的嘴里,让我咽下去:“你尝尝,是不是狗屎的味道?”

我的强项不是写字,而是画马和地图。我闭上眼睛也能画出一匹甚至一群栩栩如生的马,仿佛骑上去就能奔驰。闭上眼睛还能画出粗略的中国地图,主要城市、山川、道路和地形走势跟书本上的地图差别不大。即使是梦中惊醒我也能说出黎湛铁路、湘桂铁路和京广铁路途经每一个站的站名。只是我的汉字写不好,笔画紊乱,前俯后仰,像一匹匹受惊吓的马。

然而,祖父的汉字写得很好,远近数十里,哪怕是镇政府那些靠笔杆子吃饭的人,与他的字相比都甘拜下风。尤其是祖父不仅能在坚硬的木头上刻字,还可以把字刻在铁和石头上,而且刻的字方方正正,有板有眼,苍劲有力。他一辈子都在刻字,村里的石头和树杆上,拱桥的桥墩上,祠堂和戏台的柱上,他的字无处不在,都是跟马有关的唐诗宋词。他还靠雕刻墓碑赚取微薄的报酬补贴家用。不得不说,他是有学问的人。然而,字写得好有屁用呀?就像骑马,你骑得最好,又有什么用?村里人常常拿他的自负开玩笑,村里无马可骑,想看看他骑猪的样子。有一次祖父果然骑着一头猪从村口出发,奔跑在杂草丛生的羊肠道上。祖父骑着它比马跑得还快。猪尖叫着发疯地乱跑乱撞,越过七八道田垄和三四道溪水,最后猪撞死在一棵树上,而祖父安然无恙。从枣庄回来,他寻来一根坚固的枣木,用上等的水牛皮,花了三十年制作了一副马鞍,雕龙画凤,镶了不少银饰,还刻满了蚂蚁般细小的汉字,每月从楠木箱子里拿出来擦拭一次桐油,擦拭后又锁进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