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三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聂鑫森 2019年12月13日11:48
作者:聂鑫森 出版社:中国言实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0月 ISBN:9787517132066
春风三柳
这条巷子叫春风巷,很长,曲曲折折的,走出巷口是车来车往的平政街,巷尾则通向雨湖公园,公园里一年四季都很热闹——但街上和公园里的喧嚣,却惊扰不了春风巷的幽静。高高的巷墙,接纳着一线天光;墙基上褐色的苔衣如岁月无声地淤积,有一队队的蚂蚁在上面穿行;斑驳的院门后,关着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故事。
巷子里有十几户人家,却有三个户主姓柳:柳乔授、柳益言、柳一堤。
他们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七八百号人的木材加工厂的电工。这个厂是国营厂子,而且他们是电工,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是很让人羡慕的。小巷中的各色人物,有站柜台的,修鞋的、补锅的,只有他们三个是产业工人。那时间工厂,除干部之外,电工是既有技术又不累人的行当,腰间系着电工皮带,上面插着剪丝钳、螺旋刀、试电笔、电胶布,在厂子里转悠着。“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是电工”。因此巷子里的人,便称他们是“春风三柳”。
他们都是技工学校毕业的,先后各相差两届,柳乔授年长,比柳益言大两岁,比柳一堤大四岁。是前后分到这家叫作飞跃木材加工厂的。厂子里只有单身宿舍,没有家属宿舍。先是柳乔授喜结良缘,便在春风巷租房安家;不久,柳益言找了个农村的妻子,到农闲时妻子要来城里住上一段日子,单身宿舍人多,不方便,也住到小巷中来。柳一堤一想:我孤零零住在厂里干什么,单身一人,不在乎这点租金,故而屁颠屁颠跟来了。
三个人亲如兄弟,上班一起去,下班一起回。在厂子里,大家分别叫他们大柳、二柳、三柳。电器出了故障,最重的活,叫三柳,因为他最年轻;但二柳往往要争着去帮忙,他说:“大柳,你守着这个窝,我和三柳去,两个人动手快,也有个打商量的人!”
大柳在家里,架子挺大,什么家务事也不做,横草不会拿成竖草;又会生孩子,一年一个,连生了四个,把个当车工的妻子刘凤英累得寡瘦。但她一点也没有怨言,脸上永远是笑。家里有好菜了,她会说:“大柳,去叫二柳、三柳来,你们兄弟喝几盅。”
二柳是三个人中最能干的,做饭、炒菜、洗衣服,麻利得很。他知道三柳是个懒鬼,又好玩,会吹笛、拉琴、下棋,就是不会料理自己,便让三柳和他搭伙食。下班回来,二柳忙得手脚不停,三柳却坐在天井里拉二胡,什么《病中吟》《良宵》《空山鸟语》……都是刘天华的曲子。二柳一边听一边心里叹息:三 柳可惜地主出身,其实他应该去搞艺术,那年去报考,政审就过不了关,至今,连对象也没说上,单身苦哇。
在本市的电工界,三个人都有些名气,技校毕业,又特别肯钻,厂里安装什么新设备,遇到什么新难题,三个人一琢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大柳的技术级别是六级,二柳、三柳是五级,差一级并不是别的原因,是大柳的工龄长些。
大柳的嘴皮子功夫好,最没有味道的技术问题,他可以讲得山环水绕,妙趣横生,所以常被邀到外厂讲学。听过课的人,说他讲技术像说书。这是真的,大柳业余爱看小说,什么《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简直可以倒背如流。夏天的夜晚,巷子里的人都出来享受“过堂风”的凉快,大柳便成了一 个众星捧月的说书人,听得人不肯去拉尿,死死地憋着。到了子夜,他在关键处丢下一句:“明日还要上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摇着蒲扇,提着木靠椅,回家去了。
二柳不爱听书,他坐在灯下读薄薄的或厚厚的技术书籍。他有一肚子“宝贝”,就是说不出来,好像喉口有个卡子,把要说的话卡住了。但他的手上功夫特别好,许多话都凝在指尖上—— 什么活都干得漂漂亮亮,连大柳也承认自己在做上面不如二柳。
大柳说书的时候,三柳就在自家的天井里拉琴,或者吹笛子,这些书他早看过了。琴声或者笛声,从天井里到小巷中去,衬着大柳的说书声,格外有韵味。他的笔杆子不错,能写技术论文,还在省、市的技术杂志上发表过好几篇,就是懒,也对这些没太多的兴趣。他最佩服的是刘天华、贺绿汀那样的音乐家。
日子过得飞快。
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大柳已经有四个孩子,三女一 男,老满是个儿子,这使大柳和刘凤英感到欣慰!柳家有后!但也有了许多忧愁,双方父母都在乡下,要寄钱负担,这眼前齐刷刷六口人,月月工资用不到头。桌子上顿顿是很简单的饭菜,也就不好意思来叫二柳、三柳去喝几盅了。二柳呢,也有了三个孩子,有了孩子,妻子就出不了多少农业工,得往乡下寄钱,老是唉声叹气的。
只有三柳还是一个快活的单身汉。
他常在星期天,买些肉食和酒,邀了二柳,到大柳家去。三 柳进门就说:“嫂子,借你的手艺,炒几个菜,大家高兴高兴。”
刘凤英说:“三柳,你得攒钱找老婆啊,老这么乱花钱,怎么得了?”
三柳一笑:“我这个出身,还成什么家?我看中的,人家看不中我,人家看中的,我又不一定看中她!这叫命里没缘。”
为三柳的对象,大柳、刘凤英没少操心,左托人右求人,看过的姑娘有一两打,不是春风无意,就是流水无情。最后,刘凤英把娘家的姨侄女都“搬”出来了,三柳一听,连连摆手:“嫂子,你饶了我吧,这辈分不合!真成了,我要喊你做姨妈,巷子里的人会笑脱牙齿的!”
刘凤英说:“你呀,你呀,真是书读蠢了,这有什么关系呢?”
三柳认真起来,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大柳说:“你放心,我给你再物色一个。”
那个姑娘挺不错,是大柳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在一家街道企业当会计。但大柳给三柳“改”了成分,说是小商出身。
大柳领着三柳去看对象。
那户人家很热情。三柳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细皮嫩肉,举止文雅,样子很中看。
小小的厅堂里,挂着一幅齐白石的《虾戏图》。
三柳走拢去,看得津津有味。
这画真不错,有笔有墨,虾子可以画得这样传神,难得! 他说:“从前我们家的大厅里,挂着齐白石的画,还有郑板桥的画。”
主人突然问:“你们家不是做小生意的吗?还有闲心挂画!我这画是土改时分的。”
“不。我们家有上百亩的田地,不做小生意。”
主人脸阴下来了。
大柳忙扯了三柳,说:“三柳,我忘记了,厂里要加班哩,我们走吧。”
“厂里不要加班哩。”
大柳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莫名其妙地跟了出来。
好多日子,大柳都不敢去见那个老朋友。
在二柳唉声叹气的时候,三柳便知道他家里又遇上困难了,便悄悄去邮局,以二柳的名字往他家寄钱。
二柳收到家里的信,奇怪,我没寄钱呀。一想,便猜出是三柳,但不管怎么问,三柳一概不认账……
二柳说:“嫂子,三柳常偷着往我家寄钱,问他,他也不承认。”
刘凤英的眼睛红了。
几大碗肉食摆上了桌子,一瓶“莲花白”酒也打开了。
三柳对几个孩子说:“放肆吃,攒劲长,将来去做大事业。”
孩子们欢呼起来。
酒斟满了。
大柳说:“来,我们干一杯。又让三柳破费了。”
三柳说:“你说这个,我不爱听。过去,我在你家吃了多少顿饭,我从不讲客气话。”
“好,不说了,不说了。”
大柳的满儿子叫铁坨,才五岁,一双筷子都拿不稳。
三柳便不时地给他夹菜。
三柳问:“铁坨,你喜欢我不?”
“喜欢。”
“喜欢什么?”
“你会拉琴。”
三柳忙斟上酒说:“好。你喜欢拉琴不?”
“喜欢。”
他一口干尽杯中酒,说:“大柳,嫂子,我有件事一直窝在心里,不好意思开口,让铁坨做我的徒弟吧,我来教他拉琴!”
大柳说:“那当然好。”
大柳叹了口气:“这辈子我在这方面不行了,铁坨这一代有希望。”
“柳叔叔,我也要喝酒。”铁坨说。
“不行。当音乐家是不能喝酒的。”
“那你怎么喝酒?”
“我不是音乐家,我是电工!”
三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第二天,三柳上街去给铁坨买了一把小型的二胡,还有书包、铅笔、连环图,然后送到大柳家。他说:“大柳,铁坨是块好料子,是不是改个名字,叫铁弦?”
大柳说:“行。”
从此,每天夜里,三柳的家里,传出了他教胡琴的声音,一直到很晚很晚。
大柳突然要出国了。
这是一九六六年的年底。
去的是越南。当时,越南的抗美斗争闹得风起云涌,很缺少专业技术人才。应越方之邀,组织一批专家,去举行技术培训班。不知怎么的,大柳被选上了。第一,他出身好,社会关系单纯,又是中共党员;第二,他技术好,且能口若悬河。
接到通知,大柳并不怎么高兴,尤其是刘凤英。那是枪林弹雨的战场啊,凶多吉少。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出国,不像现在的条件优越,没有置装费,没有双份工资,没有高额的生活津贴。在市里集中时,上级还反复强调,要保持国格,衣服要鲜亮,抽烟的要抽“大中华”,而大柳平素抽的是本省产的一角三分钱一包的“红橘”烟。
大柳真是愁死了。
二柳说:“出国是好事,你如今是专家哩。家务活,我和三柳帮着,你放心。”
三柳点头,拿出二百元让大柳去置装,去买一些小纪念品,以及“中华牌”的香烟。
大柳走前,三个人痛痛快快喝了一顿酒。
大柳这一走,就是一年。
这一年,三柳变得勤快起来,和二柳一起常去大柳家,看有什么重活做没有,买米、买煤、买黄泥、买引火柴,他一股脑儿包下来。他们买好了东西,送到大柳家,说声:“嫂子,我们走了。”刘凤英喊他们喝茶、吃饭,他们执意不肯,也不肯坐一下。大柳不在家,他们一点也不肯造次,免得有人说闲话。
到了晚上,大柳的三个女儿到二柳家去,由二柳指导她们做作业,温习功课。铁坨(现在叫铁弦)则到三柳家中,跟三柳练二胡。
三柳很喜欢铁弦,这孩子有悟性,二胡学得又快又认真。
在有月亮的夜晚,三柳教铁弦拉《良宵》。
“铁弦,你听这曲子就像这明亮的月光一样,水一样清,蝉翼一样透明,你的心要平平静静的,才能拉出那种味道来。”
铁弦点着头。
在风雨如晦的时候,三柳教铁弦拉《病中吟》。
“你看,几多造孽,一个人病了,又没钱买东西吃,没有人照顾他,安慰他,他在那里叹气,泪水在心里流,苦得很哩。你试试。”
铁弦便小大人似的苦下一张脸,把二胡拉得呜呜咽咽。因为刘凤英不识几个字,大柳的信常寄给二柳、三柳,关于信中的内容,让他们转告;更多的篇幅,是谈他在越南的工作、生活,以及对他们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