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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19年第11期|尹学芸:蝴蝶

来源:《草原》2019年第11期 | 尹学芸  2019年12月17日09:09

两个月的暑假回家住了三次,前两次都是开车回去,好则好矣,就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在回来的路上就琢磨着要有第三次。有现成的理由摆在那儿,立秋过了,天变凉爽了。孩子就要开学了,一旦开学小夹板又套上了,星期六日都难得松松肩,长长短短的旅游也去过了,该预习的新书也预习了,除了回家好像也没有可做的事了。还有一个理由最是理直气壮,母亲种的玉米能吃了。第二次回去时它们刚吐缨须,它们吐缨须的样子,能让我们一惊一乍。过去的玉米一株顶多能长一大一小两个,母亲的玉米是新品种,一株居然能长六个!天,这还是玉米吗?这不是玉米成精了么!于是我们每天都在探讨那些玉米能长什么样,长六个是不可能的,能长三个也好啊,能长两个双胞胎也行啊。那些紫红色的缨须缠缠绕绕的,都入梦了,要不亲眼见见它们长什么样,这日子可真就过不去了。

回家,回家!

回家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什么理由也不需要。每人一辆单车上了路,仅仅两个小时,村庄出现了,乡邻的身影出现了,母亲的笑脸出现了。从出发时就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放了下来,回家原来是多简单的事,再简单不过了。乡亲们亲亲热热地与我打招呼,二姑娘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不忙了?不忙了。啥时候走?住两天。乡亲们啧啧地咂嘴,瞧人家二姑娘,刚走几天,又瞧妈来了。妈抿着嘴笑。那神情别提多满足了。妈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拽到屋里,给我翻月份牌,说我连走的那一天算在内,才二十天多一点。可这二十多天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妈的声音有些呜咽,你连想都想不到,有个人原本想去城里找你呢。我问谁,妈说,花头啊。

花头是一个小青年,刚结婚。我上次回家时正好赶上他的婚礼。妈妈去吃喜酒,我也顺便随了一份礼。花头的新娘很漂亮,是那种乡间很少有的漂亮。漂亮的新娘却不讨人喜欢,嘴硬。喝了一大缸子糖水还嘴硬。不叫公婆,不叫姑姨,连婶子大娘也不叫。一个表面热闹的婚礼其实很惨淡,我都有点后悔去参加了。花头爸妈都是很要面子的人,我不该看他们那么尴尬的脸。

我没有问花头找我什么事,妈也没有说。

二十天的时间,像是分别了一个季节那么漫长。后院的菜园和前院的玉米地,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菜园里的葫芦,有身孕了。菜园里的秋黄瓜,长得像玉米一样大了。它们在架下垂了一层,从青绿到微黄。再黄透一点,它们就要去邻居家喂猪了。虽然我一万个舍不得,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那样大的胃口啊!玉米地长在了院墙外边,那里是一块高岗,坐在炕头上,就能看见玉米秧在墙外探头探脑。上次我们走的时候,玉米还瘦溜溜的,身上长着小水泡,这次回来,剥开玉米皮一看,女儿伊伊就岔了声:“妈耶,都能吃了哦!”

晚上就吃煮玉米烧玉米,妈说。我和伊伊欢天喜地,挎着篮子去掰玉米,玉米还没掰两个,伊伊就被一只青虫吓哭了。她再也不肯进玉米地了,而是站在稍远的地方指挥我,让我掰这只我就掰这只,让我掰那只我就掰那只。有时半天也找不准她说的是哪个,伊伊只得亲自跑了来,指点一下,然后又“噌”地窜出去。

晚饭后,我和妈对脸坐在炕头上,聊天。妈憋了许多日子的话,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肯跟我说。天黑透了,周围安静了,连伊伊都不会打扰我们了。星星和月亮都映在窗玻璃上,初秋的天空是倾斜的,墨蓝墨蓝。

我从花头的故事开始讲起。是因为花头就藏在妈的舌头底下,妈一张嘴,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也很难过。我在几天之前,已经知道花头和他的新娘出事了。只是我不知道,花头在出事之前,曾经想到城里来找我。我所居住的埙城,其实就是一座大些的村庄。马路上虽也霓虹闪烁,可乡间的任何信息,都可轻易传过来。花头与他的新娘的事,我就是在下班的路上买菜时听说的。卖菜的女孩也是罕村人,按辈分该叫我姑。我经常多跑几步路,也要到她的菜摊前去买菜。那天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完全是习惯性的,车子在菜市场那儿拐了弯。既然拐过去了,就要买点什么。既然想买点什么,就要买小惠的。哪怕菜不鲜亮或价格贵了点。当然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过。我是说一旦发生,我依然会买小惠的。小惠叫我姑,我愿意替她分担点。

小惠看见我,满脸都是笑。她是一个扁脸女孩。脸是扁的,鼻子也是扁的。嘴边有一颗痣,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可小惠的笑脸,是天底下最美丽的笑脸,一点都不虚饰,一点都不做作。那张笑脸就像一片通透的阳光,一下子就能把你的心照亮。那天,小惠就是用那张阳光般的笑脸迎接了我,然后,小惠说,姑你最近两天有没有回罕村?我说,还没有。小惠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你不知道花头出事吧?我说,不知道。花头,他能出什么事?小惠的笑脸继续阳光般明媚,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花头把他的新媳妇骗到了玉米地,用菜刀砍了。然后,自杀了!”

我惊在那里。

小惠喘了一口气,又说:“两个人,都死了!”

我之所以加那个叹号,是因为小惠说那些话是带感情的。小惠的脸仍是笑的,声音高上去了,又细又尖。不加那两个叹号,根本表现不出小惠此时的那种感情。其实我也不知道,小惠的那种感情算哪种感情。卖菜的小惠,很忙。很多人都是因为她的这张笑脸来买菜的。付了账,小惠就再也没工夫说什么了,她只来得及用那张笑脸说一声“姑慢走”,就去照应别人了。小惠的笑脸仍然挂在那里,可我的心里,却冷飕飕的,好一阵子恍惚,这才过夏季。

妈记得那一天,是8月18日。晚饭以后,妈正在院子里乘凉,花头来了。天还不是很晚,花头一进门,妈就认出他来了。可因为眼花的缘故,妈没看清花头脸上的表情,还有,他穿了什么样子的衣服。花头自己抻了板凳坐下,许久都没有说话。乡间没有冷场这一说,经常是许多人坐在一起,谁都不说什么。不想说或不愿意说的时候,尽可以什么都不说。这一点都不奇怪。花头不说什么,妈并不在意。妈手里的蒲扇,轰自己这边的蚊子,也轰花头那边的。后来,花头把蒲扇接了过去,用蒲扇指着墙外的那片玉米说,大奶的这块地,能亩产一千斤。妈很高兴能有人谈起她的玉米地,她是把玉米地当成孩子经营的。过去那里是菜园,妈种庄稼上瘾,才把后院的一小块地,改成菜地了。而把那片足有二分地的菜园,种了玉米。夏天那么足的雨水,把犄角旮旯的野草都催疯了,可妈妈的玉米地里,却一个草刺也没有。谁从这里过,都要夸妈两句。夸妈庄稼种得好,妈比捡了元宝都高兴。

谁都知道,妈种庄稼不是为了收成。妈不养鸡鸭猪鹅,不缺吃少穿,妈种庄稼就是为了两个字:高兴。

妈不知道她自己,谈起庄稼就像打开了话匣子,要从根儿上说起。谈深翻土地,那里曾经是块房茬子,砖头瓦块,一挖一堆。种菜时因为用不了那么大的面积,都是哪块土好种哪。种庄稼就不同了,要垄是垄行是行,要让别人一看,是块庄稼地的模样。妈就是为了这个“模样”,花费了许多力气。土里不只有砖头瓦块,还有石头,有的石头还大得惊人,妈都要把它们从土里挖出来,还要搬到墙角去,码起来,使它们看上去规规整整。还有深翻土地,家里没有农具,是妈一锨一锨地挖,把土地弄得松软。看见妈真的要种地,邻居用小车推来了许多鸡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还有卖种子的人家上赶着问妈要什么种子。妈说,小外孙女爱吃煮玉米,就种玉米吧。转天那家媳妇就把种子装在口兜给妈带来了。把种子一把一把掏给妈,说这是新品种,您尽管一粒一粒地种,好着呢。妈要给些钱,人家说什么也不要。说若是想卖钱就不上赶着给您了。上赶着给您种子,再收您的钱,您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

妈那天给花头说的,肯定也是这些。无论是谁,只要跟妈谈起玉米地,妈都会一字不落地给人家讲这些。在妈的意识中,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妈种的庄稼长得好,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有鸡粪的功劳,有种子的功劳。妈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些功劳分出去,而不是记在她一个人的账上。妈给我说的遍数,我已经记不清了。从种子下地开始,到出苗,到长到小腿高,再长到一人高,反正我总回来。我每次回来妈都给我讲,妈每次讲我都听得津津有味。这是老故事,还有新故事。不说老故事妈就不知道新故事打哪儿说起。通常是要在这一个晚上,妈要把攒了一肚子的话都说给我。说完了,妈把头在枕头上放舒服,开始打鼾,边打鼾还要边摸伊伊的脸。我则躺在温热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耳朵眼里都是蛐蛐的叫声,脑海里回响着妈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嘴边便挂出一丝笑。有清凉的水珠从天空中落下来,一滴两滴,像甘露滋润着我的心,我就知道我在做梦了,我在梦中藤藤蔓蔓,梦见的都是妈种在园子里的植物。

那天花头在妈这里坐到很晚。花头是那样一个孩子,很讨人喜欢。脸孔清秀得像女孩,打扮打扮,就跟戏里的人物差不多。花头家与我们家,不是庄亲,庄亲都姓一个姓,花头家姓的却是外姓。罕村那么大,姓外姓的并不多。外姓人融入大姓人之中,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足见他爸吕大中是个有本事的人。花头结婚时,村里家家随了礼,席宴摆到了河堤上,过往的行人,要从堤下绕着走,让一个读三年级的小学生,懂得了什么叫怨声载道。我至今还记得同坐一台桌面时,二婶给我丢眼色。二婶说,能娶宝妹做媳妇,见天跪着都值。二婶说这话时,同桌的其他女人都诡秘地笑。她们笑我却不笑,我不明白二婶话里的意思,在她们面前,我就像一个白痴。可我知道二婶说的话,不是心里话。表面是一层意思,里边还有一层意思。我虽然弄不懂,但这点也还看得出。

花头原本就不是一个会讲话的孩子,所以那个晚上,妈说玉米地的时候,他始终都坐成蜘蛛的样子,一声也不吭。两条腿撇着,两条胳膊架在腿上,头扎进裆里,不像是坐着,而像是趴着。后来寒气上来了。夜深以后,玉米地里会散发许多寒气,让我家的院子清凉宜人。花头不说话,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是妈拿蒲扇轰他走。说这么晚不回家,新媳妇要惦记的。还说自己身子弱,热一热没关系,万一着了凉,可就是大毛病。妈边说话边站了起来,把板凳放到了窗根下,要防雨水,也要防露水。花头学妈的样子,也那样做了。然后,花头说,他想明天去城里,找小姑有点事。您老有什么东西要捎带的吗?妈想了想,要捎带的东西肯定有,可妈不愿意这么做。妈说,你小姑过几天也该回来了。玉米要熟了,她们在城里都能闻见玉米的香味,一定会回来。花头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妈本来还有一句话想说,是有关小外孙女的。伊伊的一件棉马甲应该拆洗了,可我们总是忘了把它带回家。妈的那句话就是想让花头顺便把那件棉马甲捎回来。可花头走得匆忙,妈想说这句话时,花头已没踪影了。

第二天九点,有人来告诉妈,花头在后河套的玉米地里,把新媳妇杀了。这句话别人连说了三遍,妈也没有听懂。人家不说了,妈还这样告诉人家,花头去城里了,说找他小姑有点事。

人家这样告诉妈,花头也死了,他用菜刀,把自己的脖筋砍断了。

妈哭着说,我真是老糊涂了,那个晚上,花头分明显得有心事,一晚上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可我却没想起问一问,我怎么就没想起问一问呢?我甚至没问他找你什么事,他和你不熟,你出门做事的时候他还小。花头说要去找你,可却没要你的电话,那么大的城市,他到哪里去找你啊!只是……他为啥要找你呢?

我给妈一张一张地递纸巾,我知道这场哭妈早晚也躲不过去。我一天不回来,妈要忍一天。我一年不回来,妈要忍一年。我庆幸自己来得早,否则,妈总憋着眼泪,是会憋出毛病的。

只是,我也不知道,花头为啥想起要找我。村庄里花头那样大的孩子,有许多我都分不清谁是谁。能参加他的婚礼,纯属偶然。花头爸来家里请妈,恰好碰到了我。花头爸连着请了我三次,给我感觉就是纵使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去参加这个婚礼。

我私下里对妈说,他们家有钱,也不该这样讲排场,全村人都去吃喜宴,得摆多少桌席。妈不同意我的看法,说他们家有钱没钱先放一边,就冲人家这片心意,不去就不合适。何况他们家娶的媳妇,也是大户人家的,这样的婚礼,在咱庄不会再有第二份儿。

可那顿饭吃的我胃都是疼的。餐桌摆到了河堤上,倒是有一点风光无限的意思,可那种混乱的局面,让人一点食欲也没有。孩子们跑来跑去,脚下的尘土荡起来多高,那些尘埃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餐桌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层。何况菜是凉的,饭是夹生的。面前的二婶挤眉弄眼,邻桌的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抱怨,这一切都与婚礼的氛围相去甚远。有一部分人是不愿意来参加这个婚礼的,她们肆无忌惮地在餐桌上抱怨,说与吕大中没“过儿”。那些人都是做了奶奶的,自己娶儿媳妇的时候并没有请吕大中,所以今天随的份子,是要“打水漂”的。乡间什么事都讲究礼尚往来,你破了这个例,别人是要有意见的。

还有人隔着桌子与我打招呼,说将来二姑娘的孩子结婚,难道也来请他吕大中!我知道她们想听什么,可她们想听的话,我却说不出口。那人问我随礼随了多少钱,我老实地说,五百。她们集体都把嘴巴张大了,说我们随了两百还觉得亏。你随了那么多,太便宜他!我再也不敢说什么了,把一张脸埋进大碗里,紧扒了几口米饭,然后趁人不注意,捂着胃回家了。

妈也跟着惶惶的人群去了后河套,妈脸上淌着泪,像冰豆子一样是凉的。妈到后河套,却什么也没看见。那里已被提前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努力往前挤,往前挤。妈被挤靠在一棵杨树上,挪不了窝儿。妈的脸煞白,虚汗把衣领都浸湿了。四处的声音像苍蝇或蚊子一样嗡嗡响,让妈的头皮发麻。妈闭着眼睛贴在杨树上,告诉自己别晕过去,千万别晕过去。妈还是在那里晕乎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天地都在旋转。妈找了根树枝当拐杖,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是一个放羊的人从这里路过,看见有血像河水一样从垄沟里淌出来,便提着鞭子过去看了看,便看见了那惨不忍睹的一幕。那时血还是热的,还像泉水一样从一个人的胸口和另一个人的脖腔往外喷涌。放羊人是一个胆子奇大的人,还走过去看了看,试了试两个人的鼻息,确定人已经死了,放羊人把羊赶着回了村里,报丧。

妈挣扎着从后河套回来了,一个人在炕上躺了三天。这三天妈都没动烟火,每天喝一两包牛奶或豆奶。平时妈这里来串门子的人流不断,可那三天,人都是从门口过,谁也想不起来看妈一眼。花头家与我们家的位置,恰好是一个丁字街,想去花头家,我们家是必经之路。所以,我能想象妈支棱着耳朵听外面动静的情景。妈是喜欢人多的人。老人都喜欢人多热闹,但像妈这样喜欢的不多。何况妈在炕上躺着,每天只能喝一点牛奶。她是非常希望能有人进来陪陪她的,跟她说说话。妈还栽了跟头,出去解手时头重脚轻,狠狠摔了一跤。妈说,幸亏那些年的钙片帮了忙,才没摔断骨头。

钙片都是我买的,我买的东西都能被妈夸大功效。

可我的心,却一下子就从花头的事里抽了出来。妈躺倒三天的事,还有栽跟头的事,对于我来说都是比天还大的事。我怪妈不给我打电话,偶尔打个电话也报喜不报忧。我如果知道妈的状况是这样,我会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来陪妈。我让妈解开衣服,她栽青的那块印子就在胸上,老大的一块。我心疼地在那里摸了摸,妈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就把衣服放下了。场面有些冷,妈仿佛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后来,妈还是想说花头,我说,我们说点别的吧。

妈说,花头和他媳妇宝妹变成蝴蝶的事,你不想听?

花头和宝妹最终埋在了一起。那样一个闺女,明媒正娶过来的,才十几天的时间,就出了那样的事,她的父母是受不了。可受不了事情也出了,而且一块走了俩孩子,也就没法再说什么了。本来,宝妹的妈是想把女儿接回家去的,可宝妹的哥不让。宝妹的哥说,人嫁过来了,又被他们杀了,凭什么让我们把人弄回去?宝妹变成鬼也要祸害他们才对!她哥是一个罗锅,人矮声音却不矮。他站在花头家门口嚷的话,整个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罗锅是一个立眉立眼的人,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他骂骂咧咧说了许多话,说吕家的人是一窝骗子,说他们一家装孙子把宝妹骗了来,就是看上了宝妹的嫁妆。罗锅还挥着手说,知道他们吕家都有什么吧?除了一屁股贷款他们什么都没有!罗锅浑身打着哆嗦,牙帮骨错动得叮当做响。可罗锅的话被很多人都听到了耳朵里,很多人的脸都因此变了颜色。因为在这之前,吕大中是村里公认的有钱人,他开过砖厂,开过铁厂,还开过服装厂。他板板正正走在村里的样子,就像个有钱人。他给花头操办婚礼的样子,哪像没钱的人!村里的老街旧坊们一下子都很愤怒,他们没想到吕大中一直在骗他们,把他们当傻子骗。一个背着一屁股贷款的人,却在村里享受尊贵,这样一口恶气,到哪里出!

吕家的事,再也让人提不起精神。人们顶多远远朝那边打量一眼,再不肯跑过去瞧热闹。吕大中也很知趣,见到人就绕着走。只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再也不那样板板正正了,走起路来,甚至脚底下拌蒜。可这一切都再难打动人。人们坐到一起聊天,就像约好一样,谁都不提吕家的事。有一天,妈刚提起“花头”两个字,周围坐着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走了。把妈一个人晾在那儿,让妈窝了一团火。

花头的事被重新提起,还是因为放羊人。那天黄昏,放羊人赶着羊群从这里过,站下来说,花头和他的媳妇宝妹,变成蝴蝶了。那两只蝴蝶,一只白,一只粉。一会儿合,一会儿分。起初,放羊人的话并没有人相信,他在那里说了半天,也没有人搭腔。没有人搭腔,放羊人并不灰心。他把这些坐着的人,也当成了羊。他与羊说话,不需要人搭腔。放羊人说,那两只蝴蝶,每天一早和一晚都会在花头和他媳妇的坟上出现,一出现就盘旋老半天。起初,他也没往花头和他媳妇头上想,后来看的时候多了,就看出门道了。那两只蝴蝶合的时候,居然会顶架。你们有谁看见过会顶架的蝴蝶吗?放羊人说完这话,就扬着鞭子赶着羊群走了。他站下说话的时候,他的羊群一直等着他。

放羊人和羊群走远了,人们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往大堤的方向走。没有去的只有妈一个人。妈回了家,给自己包了一碗素馅饺子。饺子还没下锅,看蝴蝶的人就一个一个回来了。有几个人先到了妈这里,激动地说,花头和他的媳妇宝妹,是变成蝴蝶了。那两只蝴蝶,一只粉,一只白。一会儿分,一会儿合。大奶你要是不信,快去亲眼看看。妈端了碗饺子边吃边说,那样高的堤,爬不上去。还有人提议给我打个电话,问问这一白一粉两只蝴蝶,究竟是怎么回事。妈本来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可那天,妈只是把写有我电话号码的纸条拿了出来,对那些人说,你们谁愿打谁打吧。结果,没有人愿意打这个电话,也没有人再跟妈提起蝴蝶的事。

妈对我说,去了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说看见蝴蝶了,说是花头和宝妹变的。就是一千个人看见了,我也不信。我问妈为啥不信。妈说,那些人都没我岁数大,我为啥信他们?

和妈一样,我是不愿意去后河套的,那里埋着花头和他的媳妇宝妹。我至今也不明白那一对小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看上去老实得像个姑娘的花头,下那样狠的手。而且在这之前,花头还想到城里来找我,如果他来城里,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在那天发生。只是,他不来城里找我,就是他那天杀人和自杀的理由吗?我在转天早晨又陷进了这样一个逻辑怪圈,那种疼痛就在胸口,伸手可触。妈早就起来了,到玉米地去捉青虫,或者给蔬菜浇水。伊伊一骨碌爬了起来,问,晚了吗?我说什么晚了?伊伊说,妈妈快走,我们去看蝴蝶。我惊奇地说,你也知道蝴蝶?伊伊说,我做梦都梦见了。伊伊拉着我就往后河套跑,边跑边说,我梦见了那两只蝴蝶,一只白,一只粉。一会儿合,一会儿分。我们跑上了河堤,远远就看见了很多人,很多都是我们村庄的人,也有外村的人,围在花头和宝妹的坟前指指点点。有人说,蝴蝶还没来。有人说,蝴蝶已经飞走了。有个年轻的媳妇尖声说,你们说得都不对!我想听听她后面说些什么,往她身边凑了凑,她却不说了。太阳升起来了,玉米地蒸腾着一股热气。很多人被那热气熏出了汗水。玉米的缨须落在脖颈上,像虫子一样让人痒。有人率先往河堤上攀,很多人在后面跟着。年壮的倒背着手,年老的扶着膝盖,这一段河堤很陡。大堤上有人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赶。几乎所有的人都要问一句:“你们看见蝴蝶了么?”便有人答,蝴蝶还没来。或者,蝴蝶已经飞走了。

伊伊张着两只手臂溜下河堤,像只蜻蜓一样。她跑在杂乱的街道上,拖着自己瘦小的影子,一弹一弹地跳动。伊伊突然站住了,转身对我说:“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等着。

伊伊说:“我看见蝴蝶了。”

我等着。

伊伊补了句:“跟放羊人说的一模一样。”

我看了看日光,天快正午了。

作者简介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李海叔叔》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