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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6期|曹寇:对食(节选)

来源:《江南》2019年第6期 | 曹寇  2019年12月19日07:44

小张和老钱是一对年龄相差二十岁的朋友,但小张从来没有使用过“忘年交”这种词来向他人描述二人的友谊。

“忘年交是什么?忘掉年龄的交配?交配本来就不该有年龄限制,”有一天老钱在喝酒的时候,瞥了眼邻座的一个小姑娘,振振有词且声音越来越大地说道,“小张,我的前女友跟你差不多大。实话告诉你吧,如果我现在找女朋友,你这年纪的,我都嫌大。”

没错,邻座这个小姑娘明显要比小张小。

因为是背对着邻座,小张不便急于回身窥视那个小姑娘的反应。当初二人进饭馆吃饭,很难说他们不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的赫赫存在(对比于其他桌子上那些扶老携幼吃饭的人)才落座此桌的。怎么说呢,这个小姑娘长得确实不错,像电视上那个谁谁谁。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在吃,男朋友或干脆就是丈夫与之“对食”(老钱语)。

男朋友或丈夫在饭间曾起身上过一趟厕所,小张和老钱不免对他一米八的身高和粗大胳膊上的刺青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以小张对老钱的了解,如果此人独有一米八的身高或独有刺青,老钱会遵从多年来的习惯,趁机举杯向小姑娘远远地示个好。而如果小姑娘有较为积极的反应,老钱自然会以“应邀”的方式挪坐过去……多么遗憾,此人身高和刺青双备,老钱只好作罢,和小姑娘一起静候男朋友或丈夫厕所归来。

身高、刺青在场,老钱敢于如此高谈阔论,说明他喝大了。兴许邻座这对“狗男女”(老钱语)被老钱的气势震慑住了,看起来就像闻听此言很识趣地结账走(男搂肩女搂腰)人了,再不走就得忍受夺妻之恨似的。二人不禁目送这对男女款款出门,及至他们消失在玻璃窗外的夜色之中。走了,看不到了,二人这才发现饭馆大厅里的灯光太过明亮。灯光直射之下,老钱的秃头熠熠生辉,而脸上垂挂的皮肉倒显得异于平时的苍老。

虽然小张从来没有见过老钱口中那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前女友,老钱也对小张口中的娜娜欣欣表示怀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老钱曾有过一段婚姻,且儿子在北京大学毕业后也在那里找到了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而小张,年近四十,孤身一人。很难说,二人之所以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不是建立在都单着这一点上。他们都需要女人。区别在于,老钱是过来人,其对婚姻的失望和攻击,让至今未婚的小张感到自己就此话题丧失了发言权。你老兄毕竟没经历过婚姻生活嘛。也偶尔让小张暗自庆幸(尤其是老钱说到前妻的虚荣和庸俗,以及夫妻之间的龃龉和磨难之时)。对女人的需求,老钱认为求欢比求偶更加真实可靠。

“难道不是,婚姻本来就是世俗生活的重要内容,还有什么比‘两口子’这种东西更俗的?说白了,婚姻就是制度,就是体制。就说你吧,你当初好好的公务员不干,要当什么自由人,对不对?难道你现在还想进体制?”老钱质问小张。

小张无言以对。

“找女朋友就对了,就说刚才那个小姑娘,多好。你为什么不跟人家要个电话加个微信什么的?你真以为自己没有一米八就抖豁?瞧你也是一身肥膘,人家一根膀子纹了条龙,你两根膀子都纹,谁怕谁啊。”

没办法,小张只好配合着老钱一起发出干瘪的笑声。小张确实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好在他及时敛住了笑,问:“对了,你刚才说‘对食’,什么是对食?”

老钱没有立即回答什么叫对食,而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小张,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社会上老是吃亏吗?”

小张:“什么?”

老钱:“你吃就吃了没文化的亏。”

大概是为了帮没文化的小张补课,老钱决定带小张见见世面长长眼。

城南白马巷是一条古董街,除了各种玉石字画的铺面,更多的是周末来自四面八方赶来摆摊设点的地铺,笔墨纸砚,瓶瓶罐罐,糟朽的木头,锈迹斑斑的铜疙瘩、铁疙瘩,倒也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看花人的老眼。老钱的课堂就设置于此。

如果小张没记错的话,他不止一次听过其他朋友提起老钱十多年前热衷于收藏的逸闻趣事。鉴于其时马未都还没上《百家讲坛》,也鉴于小张和老钱其时还没有成为朋友,所以下述是否属实,存疑,姑且存录二三。

老葛的故事。

有一天,老钱刚从白马巷回来,因过于兴奋,在家中坐卧不宁,他觉得,出于友谊,应该将今天的收获及时分享出去。分享快乐难道不是一种美德?老钱对自己说,然后给老葛打了电话。

按理说,老钱自进入收藏界以来,其藏品多次遭受老葛的冷嘲热讽迎头痛击,给老葛打电话实属自取其辱。但也可能正因为如此,老钱觉得这一天所收绝对惊天动地。他太激动了,激动得浑身都抖了起来。

“老葛在家吗?”老钱声音颤抖且彬彬有礼地问,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打的正是老葛的手机。

“废什么话,又买了什么狗屁玩意?”老葛虽贵为大学历史系教授,脾气也不算好。

“谈不上谈不上,”老钱是真实的谦虚,“像你说的,这次,也未必是真的。但——”

“哦,是什么?”

“我说了,未必是真的……”

“妈的,说吧,不说我挂了。”

“《清明上河图》,我说了,未必是……”

话没说完,然后老钱就听到了忙音。他想,老葛很可能听到“清明上河图”几个字,就震惊于这项巨大的收获,直接奔下楼坐地铁赶来了。当然,从老葛家坐地铁还得走十分钟路,老钱倾向于认为,一向对朋友慷慨对自己吝啬的老葛肯定下了楼就不容置疑地招手叫了辆出租车。现在,老钱所做的就是在老葛的脚步声踩响楼道之前,赶紧洗好两个玻璃杯开好一瓶红酒,等他一起来庆祝。

老葛当然让老钱白等了。

老方的故事。

朋友们起码也认可一点,那就是凡事得交点学费。理论上,这个世界也不存在受骗上当。古人云,吃亏是福。其意盖指,这次吃亏了,有了教训在前,难道不正是下次占便宜的必要投资?

老钱对老方强调,这本破破烂烂的相册并非来源于白马巷,而是自己前段时间回祖籍祭祖时从一位已然瘫痪在床的老伯母的床肚子底下掏出来的。确实很破很烂。在打开之前,老钱还给老方递上了一双雪白的手套。保护文物保护文物,脾气一向不错的老方欣然戴上了手套,这才应老钱的嘱咐小心翼翼地打开相册。

“第一张就是慈禧太后,”老方跟别人描述的时候笑嘻嘻地说着,还顺便打开手机在网上键入“慈禧”二字展开搜索,“呐,跟这个一模一样。”

慈禧太后坐在一把看不见的椅子上,低垂慈目,被五个盛装的相对年轻的女人所环绕。前排二位,左者胖乎乎的,双下巴清晰可见,确有富贵体态皇家气度(光绪瑾妃);右者则相形见绌,驼峰高耸,形销骨立,然而也不免有迟早成为太后的可能(隆裕太后)。

大李的故事。

大李可能是小张之前唯一有幸被老钱邀请一起去白马巷的朋友。在大李与老钱携手同游白马巷的年月里,后者已放弃古画和老照片之类的收藏,而是专攻各种古砚。而且此时老钱已见多识广,很少会对某件古物在摊前驻足良久,更不会流露出兴奋和激动。荷包也比以前摁得紧多了,鲜有出手,仅以高深的微笑等闲视之。按老葛的说法,大李显然错过了老钱在古董收藏上的黄金时代。老葛不由得替大李捏了把汗,担心大李和那些摊贩一样再也不可能从老钱身上榨取到什么而无法向朋友圈贡献段子了。老葛扬言老钱早已被榨干了,却言之过早,当大李在朋友圈奔走相告老钱的新段子时,老葛不由得扶了扶眼镜。

是这样的,老钱当着大李的面斥资购得一方古砚。“正宗的端砚,”老钱摩挲再三,还不忘考了考大李,“哥们,知道这砚台的盒子是什么木料的吗?”然后未及大李擅断,就自问自答道:“黄花梨!瞧这鬼眼。黄花梨你懂吗?比黄金还贵……算了,你不懂。说钱太俗。我告诉你,钱不钱的还不是我看重的,我看重的是这几个字。”

“哪几个字?”老葛扶正眼镜后也饶有兴味地问了起来。

“具体我忘了,”大李说,“我只记得‘天启九年’这个年份。”

“你管它天启几年干什么?”老钱事后辩解道,“年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方砚台上别的字,是天启皇帝赐给大太监魏忠贤及自己的皇帝乳母客氏的。皇帝赐物赐给一对对食的假夫妻,这太少见了。”

也就是说,在小张之前的很多年前,老钱就跟大李解释过何谓“对食”。大太监魏忠贤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在三百多年前的紫禁城里曾勾搭成奸,做了一阵假夫妻,名曰“对食”。

“你想想看,一个太监和一个宫女,他们能干什么呢,能干成什么呢?只能面对面坐着吃饭罢了。”老钱不仅给大李如此解释,时隔多年,也是这么给小张说的,包括措辞和语气大概也没有变。

在历史系教授老葛看来,可笑之处倒不仅仅在于“天启九年”(事实是天启帝只当了六年多皇帝就死了,“天启”年号只使用了七年),也在于魏忠贤和客氏是一对地地道道的文盲,这对对食夫妻根本用不着砚台。

现在,我们回到老钱偕小张重归白马巷的场景。几乎每次都是如此,二人虽结伴而至,但甫一入巷口,小张一个没注意,老钱就在摊点和人群之间踪迹难寻。这需要小张苦苦寻找,或许才能在某个摊点前的众多人腿缝隙中找到蹲在地上的老钱——后者正举着一个形似尿壶的陶瓷器皿认真研究呢。考虑到老钱的过往事迹,正所谓久困藩篱之龙归大海。

小张虽没有太大兴趣,但闲着也是闲着,很难说学不到点真才实学。果然,小张自此知道了何谓“对食”,也了解了何谓“包浆”。看得出来,老钱对一个紫砂水仙花盆恋恋不忘。看了两眼,就偕小张逛别的摊子,而眼睛却一直远远地向那个花盆瞥去。然后假装返回继续蹲下摩挲。如此反复。眼看天就要黑了,各摊点已开始收摊。小张也两腿酸软,饥肠辘辘,按例,已是他和老钱扳起老酒的光景了。卖花盆的大娘跟老钱也耗不下去了,倒是爽快,开口问老钱:“收摊了,便宜了给你吧。”

老钱不说话。就像没听到一样。

“多少钱?”小张没耐心了。

“八百。”

“五十。”小张直接掏出五十块钱扔在摊位上,拿起花盆就走。

大娘似乎很不满意,在身后直叫唤。如果不是摊位上还有其他名贵古董,肯定会追过来。事实上,小张确实听到身后有追逐的脚步声,然后被人一把拽住,这让他一时有点小小的紧张。一瞧,夕阳下,不是摊主大娘,而是一位大爷,再一定睛,该大爷并非旁人,正是老钱。

“还不快走!”老钱压低声音警告小张,自己兀自在前面跑了起来,好像不如此,小张就无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会像个劫匪那样被缓过神儿来的摊主真的给逮住似的。小张也啊地大叫一声,跟着老钱疯狂地跑了起来。

后面的事情小张能记得的不是很多。他只记得老钱反复说明,这件紫砂水仙花盆虽非古远之物,但实为当世奇珍。因为花盆底部款识“周桂珍制”已说明了一切。就老钱所知,周桂珍乃紫砂大师顾景舟弟子,1978年,我们敬爱的小平同志访日时所赠国家礼品即有周桂珍所制紫砂壶。自此周氏作品坊间罕见,价格惊人。以老钱的判断,此件水仙花盆如若是真品,价格在千万左右。不过,老钱认为其真品的可能性不大,但考虑到花盆做工还行,包浆醇厚,关键是小张家境贫寒,他愿意以一倍的价格,也就是一百块便于小张当日就能转手套现。小张当然不愿转让,反而赌其为真品,也就是它值一千万。在这个前提下,小张表示同意转让,价格也不惊人,从友谊出发,他只愿意收老钱一万块。

二人就此争执不休,杯来盏往,不觉往大里走。之后,小张只记得饭馆出来后,自己又怀抱着花盆前往老钱家,在后者家又喝了许久。次日在自己家醒来,小张发现并无花盆。致电老钱,老钱表示小张昨晚喝大,担心携带花盆一跤摔碎,死活不愿意拿走,坚持要暂放在他家。老钱声称,他已将一件宋代汝窑瓷器从缎盒中取出,而将小张的这个花盆摆了进去。他还保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小张想要这个花盆,老钱都会连盆带盒双手奉还。

不过,奇异在于,之后二人也喝过多次酒,也多次谈到这个花盆,但每次要么是小张没有提出带回花盆(在老钱家),要么就是小张提出了但花盆在老钱家的柜子里安全地锁着呢(在外面小饭馆)。也就是说,花盆始终都“暂存”在老钱家中,小张与自己花五十块钱购买的花盆仅有一面之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