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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19年第5期|岳占东:打蓝歌(节选)

来源:《黄河》2019年第5期 | 岳占东  2019年12月19日11:36

很多年以前,当艾艾抱起连成倒在血泊中的身子时,她仿佛再次听到粗犷的歌声穿越重重山梁从黄河边飘来,那歌声是连成哥哥扳船的号子声,是夏季屋顶上飘来的山曲,那嗓门呼啦啦一高吼,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飘起来。

艾艾是八门城的闺女,八门城是黄河滩上的一个古堡。黄河出了龙口后,河面渐宽,平缓的河水在晋陕峡谷澄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河滩。早在明朝年间,为了防范北方铁骑渡河入侵中原,朝廷在河滩上修筑了长城加以阻挡。于是,这里便冒出许多营城和古堡,八门城就是其中的一座。

艾艾的先人们是第一批来这里戍边的边民。这里的人一直沿用先人们的称呼,称长城为“边墙”。黄河滩上的边墙像一道长长的围栏,将一座座古堡和营城紧紧包裹在河滩上。先人们由南方而来,除了带来江南儿女一身的灵巧和秀气外,还带来江南赖以生存的活计。在边墙下的河滩上,就种植着大片蓝草。每到入伏,绿油油的蓝草飞一样疯长,河水从边墙的断堰处流进来,种蓝草的滩地就变成明汪汪的沼泽。在烈日暴晒下,能听到蓝草“啪啪”拔节生长的声音。艾艾听爹讲过,河滩曾经被大水淹过无数次,每次大水过后都澄一层泥,每层泥下都埋藏着数不清的蓝池。

艾艾的爹是打蓝的大师傅。每年入伏后,他都要去十里外的西柳营修蓝池,沤蓝草,将每家每户大捆的蓝草打成蓝靛。爹是从什么时候跑西柳营打蓝的,艾艾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每年入伏以后,爹常住在西柳营一个叫柳叶青的姨姨家。

娘从来不愿提柳叶青姨姨的名字,可娘每年至少带着她骑着小毛驴到柳叶青姨姨家住一段日子。柳叶青姨姨到底和娘是啥亲戚,娘说她们是干姊妹,村里人却撇撇嘴说:啥亲戚?屁关系也没有!另一个就接着哈哈大笑。村上人说话粗蛮,可从他们挤眉弄眼的话语中,十六岁的艾艾还是能觉出一些鬼道道来,因之她从不在娘面前提及柳叶青。爹在入伏前,将河滩上种植的西瓜驮到廵检司集市上卖了,便开始在院里修理打蓝的工具。这时娘就有点魂不守舍了,每天扭着小脚要往院里跑好几回。

民国时的河曲歌手

爹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做营生,城墙上却传来一段山曲的歌声:

十月的沙蓬刮在沟,

没老婆的哥哥谁收留。

十月的沙蓬刮成蛋,

光棍汉回家难存站……

艾艾听出这是住在城墙窑子里邬板汉的声音。邬板汉是村上的老光棍,经常到城墙上捅烟囱,也经常来她家闲坐,一到捅烟囱的时候,总要酸不拉叽地唱几声山曲。他的声音一般很低沉,像风吹着瓦片呜呜响。果然,邬板汉和爹拉开了话。

邬板汉说:兴发哥,又要动身呀?

爹说:昨儿沙口村的人捎话来了,催着要去哩!

邬板汉又说:才入伏,沙口村的蓝今年长得好,再长些时候,也不迟哇!

爹说:人家等不起,一亩蓝能换千数斤糜子,可节令一过,再好的草也打不出蓝来了。

正说着话,娘扭着小脚出了堂门,高声喊着艾艾的名字,让艾艾将家中发潮的棉花拿到太阳底下晒。艾艾知道娘又在纺车前坐不住了,这是没事找事,故意让城墙上的邬板汉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邬板汉的山曲只要一响起,娘的小脚就像闻到香油的耗子,满地乱窜。这还是爹在家的时候,爹要是不在家的话,娘总会找上几句少边没沿的闲话和城墙上的邬板汉扯半天。

来边墙上戍边的先人们,带来了蓝草,带来了打蓝的活计,也带来数不清的山曲。沿河的古堡和营城,山上的沟沟岔岔,到处都能听到各种调调的山曲。娘纺线时要唱,邬板汉捅烟囱时要唱,爹打蓝时更要唱。尤其是邬板汉的山曲一唱起,娘眼晴里就有了水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像泪却分明是在笑,像笑却有时泪眼婆娑。艾艾委实弄不清娘眼里究竟为啥会有那种东西。娘时常坐在纺车旁,在嗡嗡的纺线声中会说起邬板汉,说你板汉叔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说,你大(爹)一到秋天就刮野鬼,连你板汉叔一个光棍人也不如。人家还知道守家哩,你大他……说着连连叹气,好像一个会打蓝的手艺人,真连邬板汉一个光棍汉也不如。说着说着,娘低低地唱开了:

捞不成捞饭做不成粥,

枉枉活了十八九。

河里头鱼儿井里头沙,

干有男人活守寡……

这时,娘的小脚已经第五趟扭到院子里了,她拿笤帚小鬼画符似的扫爹砍下的木屑,头却仰着,笑盈盈地看城墙上捅烟囱的邬板汉。

娘说:他板汉叔,烟囱又碴了?

邬板汉说:流烟灶火,烂裤裆,这就是光棍汉的命。

娘却笑出声来:板汉就能鬼嚼哩!你灶火不好用,中午来我家搭伙吧,你兴发哥一走,以后的水还得你担。

邬板汉说:不哩,不哩,以后你有甚事尽管说。

娘说:来哇,来哇,你兴发哥走时还有话安顿你哩!

娘拿眼瞟爹,爹只顾闷声不响地摆弄手中的工具,听到娘的话也不接茬,而是手中的斧头响声更重了,叮叮当当的。

邬板汉像是受了那声音的威压,又说:不哩,不哩,有甚话走时和我说也不迟。

邬板汉说着丢下捅烟囱的竹竿下了城墙:

十月的沙蓬无根草,

哪里挂住哪里好……

爹说走就走。民国二十四年的官道上,八门城的邬兴发再次背起打蓝的工具一路向西柳营走去。

邬兴发的一双大脚踩着官道上酥软的黄沙土,扑沓扑沓溅起一圈圈尘土。这条官道是古代边墙上调兵遣将和押送粮草的大路。听老辈人讲,秋冬季节,官道上的黄沙土比现在还要酥软,兵马一过,整条官道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要足足持续半个月的时光。那时八门城的营房里,糜子和干草会堆积成山。不知从何时起,边墙下的人有了用糜子做“酸饭”习惯,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搁置着一个盛酸汤的浆米罐。

想到醇香四溢的酸饭,邬兴发就想起即将相见的柳叶青。在高大的西柳营的边墙下,沙口村的柳叶青是一个小家碧玉式的女人,从十八岁认识柳叶青到现在即将进入不惑之年的二十年中,柳叶青就是揣在他怀中的心尖尖肺叶叶。二十年前跟着师傅在沙口打蓝,第一次见到柳叶青他就掉了魂,寻思着这辈子非这个女人不娶,可惜柳叶青不是柳家的闺女,而是柳家门上的“奶媳妇子”。柳叶青月子里就被柳家婆婆抱来,奶大了要做柳家的儿媳妇。这种打小就有了主的女人,就像肉丸子摆上供桌,干馋吃不上。可他,还是忍不住这盘肉丸子,在沙口村打蓝时,只要柳叶青来看他们唱《打蓝调》,他就手口并用,不仅打蓝打得卖力,就连口中的调调也声情并茂,惹得好些小媳妇拿眼睃他。他却不看那伙撩情的小媳妇,专在人群里寻找柳叶青。看到柳叶青后,他就顺口唱来:

江南的胡燕云里头飞,

多几天不见妹妹的红嘴嘴

黑靛靛头发白凌凌牙,

毛葫芦芦眼眼海棠花。

芫荽开花碎纷纷,

多几天不见妹妹笑盈盈。

东荫凉倒在西荫凉,

多几天不见妹妹好天长。

嘴里唱着眼睛却直直地看,看得柳叶青两脸绯红,羞得想离开却又不愿离开,只能双手捂着发烧的双颊,两只大花眼半是怨半是喜。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和柳叶青便熟识起来。等到给柳叶青家打蓝时,柳叶青家强壮的劳力都到滩上割草去了,单留下柳叶青在家给大师傅们做饭。那时,只要灶台上飘来熬酸饭的香气,他手中的活儿就松懈下来。他会扒在窗户上看柳叶青坐在灶台上做饭的身影,锅中的酸饭“咕嘟嘟咕嘟嘟”,发出悦耳的声音。他便在窗外戏柳叶青:“咕嘟嘟,咕嘟嘟,侄儿娶了个小姑姑!”柳叶青就会回头来,佯怒道:“你娶了个你姑姑!”他便顺竿往上爬,嘿嘿地笑着说:“你就是我的小姑姑!”柳叶青就从灶台上跳下,拿着烧火棍出来撵他。锅里的酸饭仍旧“咕嘟嘟咕嘟嘟”作响,他和柳叶青却围着打蓝的大瓮打闹个没完没了,有一次直闹得险些煳了锅。很多年来,只要他想起柳叶青,耳边就会回响起熬酸饭的咕嘟嘟声,那声音直至伴随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急促的喘息中,听到另外一种来自他和柳叶青之间的天籁之声。

柳叶青和他偷偷好上了,可柳叶青还是嫁给了柳家的男人,他有了柳叶青也仍旧得在八门城娶别的女人。二十年中,他和柳叶青的私情从未断过,来西柳营打蓝,半夜三更一旦蓝池发酵成熟,主家急着请他上工打蓝,可里里外外也摸不着他身影时,只要到柳叶青家院门上吼上一声,“邬师傅,蓝沤好了,赶紧上工打哇”,他便悄无声息地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边提着裤腰系裤带,一边嘿嘿笑两声。

柳叶青和柳家男人圆房后,没过十年,柳家男人就得急症殁了。当年柳叶青的儿子连成刚过八岁生日,他的女儿艾艾也已经六岁。看到半道守寡的柳叶青孤单的身影他懊悔不已,如果时光会倒流,他绝对不会娶亲。他会默默地等待这十年不到的时光最后将柳叶青真正送到他怀中。然而生活原本就是一个没有回流的大漩涡,当所有的悲伤和懊悔归于平静后,生活还得按原来的节奏往前走。柳家婆婆在儿子病故一年后就四处说合招上门女婿,为他们柳家支撑门庭,柳叶青死活不从,说是要为男人守节,可他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柳叶青含着泪对他说:兴发哥,我这辈子就给你一个人留炕,你什么时候方便来,你就来!这话柳家男人在世时她说过,她守寡后仍旧这样说。任他和柳家婆婆百般劝说,她都不愿再招男人入赘,多少年来,一个人守着空房单等他打蓝的时候来和她厮守几天。

想着这些,邬兴发便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沙口村。他三步并作两步,将官道上的黄沙土踢得漫天飞舞。翻过镇鲁堡的山梁,他远远看到西柳营东门外的魁星楼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这时他才感到背上的汗水已经湿透衣衫。他卸下背上的木棰,脱下土布汗褟子,远望黄河岸边上的村庄,不觉心中的山曲儿从嗓子冒出来:

阳婆婆出来满山山红,

站在高圪蛋上看见个魁星楼。

爬一道道山来过一道道梁,

见不上妹妹我好心慌。

也用不着心慌,穿过边墙上的断堰豁子,沙口村熟悉的房舍街巷就在眼前。这条街巷他走了二十年,无论春夏秋冬,还是白天晩上,他的千层底鞋都扑沓扑沓敲击过巷子里的青石疙瘩。那种声音时而急促,时而沉闷,时而蹑手蹑脚,时而铿锵有力,他的一双大脚仿佛就是打蓝的木棰,搅得他心绪飞扬。他知道自己在巷子里行走的快慢,完全取决于柳叶青时起时落的命运。柳叶青和柳家男人圆房的那一夜,他一直徘徊在街巷尽头,一双大脚将整个街巷踩得咚咚响,那脚仿佛就是一触即发的火药,即使是沙口村最凶悍的狗看到他黑魆魆的身影,也只是狂吠上几声,就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在柳家男人下世出殡的那天,他作为昔日故旧来帮忙,当他抬着柳家男人的灵柩从铺满青石疙瘩的街巷走过时,看着柳叶青一双哭肿了的泪眼,他的一双大脚就像陷入泥淖之中,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已背满罪孽。他是柳叶青的第一个男人,偷偷摸摸和柳家的媳妇尽享鱼水之欢,他用自己坚实的双肩将柳家男人的灵柩一步一步抬向坟茔,也以同样的方式将自己满是欲望的身体在各种杂乱的脚步声中送到了柳家的火炕上。

再次走过街巷,邬兴发觉得那种曾经有过的负罪感和躁动不安的情绪一起在他身体里四处乱窜,当他远远看到柳叶青家熟悉的院门后,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饱涨起来,那种曾经有过的负罪感已经被挤压到了一边。细细端看院门,他看到柳叶青一张灿烂的脸正对着他笑,他感觉到自己饱涨的身体快要飘起来了。

院子里摆好打蓝的大瓮,蓝池里第一批蓝草沤好时,艾艾和娘的小毛驴的驴蹄子如约敲响沙口村青石疙瘩街。

几天来,邬兴发和柳叶青在如丝如缕的缠绵中,度过了他们一年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儿子连成在河里跑船,很少回家,七十多岁的柳家婆婆一个人蜇居在偏房的小炕上成日念念叨叨,烧香拜佛,几乎与外界隔绝。整个柳家院子便成了他俩辛苦劳作和肆无忌惮偷欢的地方。他俩一起修整蓝池,一起安放水瓮,一起相跟着到河滩上收割蓝草。他俩在院内高声说着话,惹得路过的人总是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柳叶青也不忌怪,遇到熟悉的还故意叫上一声,扯两句闲言淡话。他俩走在街巷里,左邻右舍免不了在背后指指点点,柳叶青也不停步,将原本挺拔的胸脯挺得更高,两只原本就没缠标准的小脚扭得更欢,那样子很像一个刚刚被踏蛋后,抖着翎子神气活现的小母鸡。

在河滩上割蓝草时,齐腰的蓝草将他俩深深地掩在草丛中。河滩上秋蝉鸣叫,蚂蚱飞溅,间或有成双成对的水鸟从空中飞过,关关地叫着落在河面上。他俩便坐在软软的蓝草上歇息,仰望大河两岸蓝天白云,他禁不住又哼唱起来:

天上云彩勾勾云,

扔不下小妹笑盈盈。

绿圪茵茵蓝草碎纷纷叶,

笑圪盈盈亲亲怎离转。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

牵魂线线挂住走不开。

在低低的吟唱中,他俩闻着蓝草新鲜的芳香如痴如醉。等他俩再次爬起来,白洋布衣衫上已留下蓝草杂乱的印迹,那一道道蓝色的印迹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会成为他俩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藤蔓。那些蓝草,那些蓝池,那平展展的火炕,将会随着那些蓝色的印迹在他俩心中野草一样疯长。

当小毛驴的踢踏声敲响街门外青石疙瘩时,他俩知道,这一年一度短暂而肆无忌惮的好日子又到头了。

艾艾牵着小毛驴的缰绳刚刚跨进院门,驴蹄子还没站稳,柳叶青就大呼小叫地从堂门上迎出来。她叫邬兴发哥哥,却不叫艾艾娘嫂子,而是直呼妹子。这种一字之差的微妙,只有柳叶青和艾艾娘能体会到其中的滋味。柳叶青热情地扶艾艾娘下驴,一直妹子长妹子短地嘘寒问暖,那种热乎劲比亲姊妹都亲。艾艾娘在驴背上手舞足蹈,一张笑脸一直对着柳叶青,要不是小脚不便,她也许会非常麻利地从驴背上跳下来。等闻讯而来的邬兴发手忙脚乱地想从驴背上将老婆抱下来,艾艾娘却将他拃开的手推到一边,撅着屁股在艾艾和柳叶青的搀扶下从驴背上溜下来。下了驴背,艾艾娘仍旧握着柳叶青的手不放,俩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相互问侯对方,说对方胖了,夸对方俊了,说着拉着手朝堂屋走去。艾艾看着娘和柳叶青的背影就问一旁的爹道:娘和柳叶青姨咋就那么好呢?爹吭哧吭哧地将驴背上的东西放到地上,一把拽过驴缰绳说:好,好着呢,不是冤家不聚首呀!爹长长地吁着气,后半截话像是自言自语。

那天中午柳叶青又宰了一只芦花鸡来款待艾艾娘,这是自邬兴发一家进门她宰的第二只鸡。柳叶青让艾艾帮着抓鸡,艾艾将那只芦花鸡从东院撵到西院,又从西院撵到打蓝的后院,最后才一抱搂住那只跑得精疲力竭的鸡。等她将鸡送到柳叶青手上后,柳叶青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她一把提住鸡的翅膀,一刀下去就将鸡脑袋剁掉了。鸡没了脑袋却扇着翅膀,鲜血四溅。这种血腥场面,艾艾是第一次看见,她吓得尖叫一声。那一瞬间她看到,柳叶青的表情愤怒而阴沉。不过仅仅一闪,柳叶青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灿烂无比。她咬牙切齿骂道:“杀了这灰东西,一刀给它个快刑!”此刻艾艾娘却在偏房里和柳家婆婆唠叨个没完没了。

柳家婆婆似乎很爱和艾艾娘拉话,可说起话来,嘴上却总少不了一句“阿弥陀佛”的口头禅。她说,阿弥陀佛哩,这家里多亏了有兴发照顾,要不我家青青一个人打里照外,忙也忙不过来。艾艾娘说:兴发也帮不上甚忙,也就是有个打蓝的手艺。柳家婆婆说:阿弥陀佛哩,有个手艺好呀,兴发跑沙口也有二十年了,每年也挣两毛口袋糜子哩。艾艾娘说:他就知道瞎跑,刮野鬼,挣下的糜子也一颗拿不回家。柳家婆婆却说:兴发顾家哩,当年要不是有我那个短命儿子,我就把青青给了兴发了,阿弥陀佛哩,青青是我月子里抱来的,和自个的闺女一样。

柳家婆婆的话让艾艾娘的脸突然间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正不知该如何再搭话,艾艾在院里喊:妈,妈,我姨杀鸡了,你过褪鸡毛来。艾艾娘便应着声扭着小脚出了门,脚刚迈过门槛,心里就嘀咕:没见过世上还有这么少皮没脸的人?卖大炕还有脸说哩!拾特!

拾特是当地的语气词,最讨厌,最气愤,最无可奈何时,当地人便会拉长语气骂上一句“拾特”。

一个上午艾艾娘将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在那只鸡上,当然她不知道,其实刚才宰鸡的时候,柳叶青已经将一腔的不快,血淋淋地发泄在了这只鸡上。这只倒霉的芦花鸡,注定了从生到死,都要成为两个女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牺牲品。自从艾艾去渡口叫连成回家吃午饭后,艾艾娘就狠狠地用双手薅鸡毛,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卖力,将鸡身上的毛薅得一根不剩,有些地方由于用力过猛,连鸡皮都剥了去。她边薅鸡毛,边心中骂道:你个鸡!你个不长毛的鸡!看你再给你祖娘娘得意!

那天下午,邬兴发带着连成和艾艾去河滩上割蓝草,柳叶青家的院落里再也听不到他和柳叶青的欢声笑语了,只有当蓝草沤好后,一群男人手执木棰边用力搅动蓝靛,边高声唱着《打蓝调》的曲子时,原本沉静的院落里才会多出几分生气。

晚上邬兴发和老婆同睡一屋,柳叶青又开始一个人独守空屋。艾艾原准备到柳叶青屋里陪她,可连成爬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便红了脸,又改为到柳家婆婆屋里睡觉。连成本应回渡口过夜,平日跑船装卸货物他都住在渡口,可他偏说夜里蓝池沤好了,他还得叫人一起打蓝,也不管渡口有事没事就在柳家婆婆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安下身来。

那一夜,月色鲛白,柳家的院落在如纱的月光中,平静的像一潭湖水。睡在柳家的火炕上,艾艾娘从不理会邬兴发,邬兴发也不理会这个倔犟的女人。前半夜,邬兴发就着油灯呼噜呼噜吸了好几袋水烟,刚刚睡下,又起身到院子里给驴添草。添草回来后,见艾艾娘睡得悄无声息,便自顾又躺了下来。后半夜,邬兴发蹑手蹑脚地从炕上爬起来,悄悄地下了地。艾艾娘迷迷糊糊地问:做甚去呀?邬兴发说:给驴添点草,顺便看蓝沤好了没有。艾艾娘便又睡去了。邬兴发出了门,从外边插了门栓,便径直去了柳叶青的屋。

那一夜柳叶青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感到自己的激情被邬兴发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再次唤醒。如果不是有连成和艾艾两个孩子同住一院,她真想用力喊出来,她想让艾艾娘听到她肆无忌惮的呻吟,想让曾经伸长脖子窥探过她的左邻右舍听到她酣畅淋漓的欢叫,甚至想让整个沙口村的人听到他幸福无比的呼喊。

正在忘情的温柔之中,他俩同时听到有人用打蓝的棰子敲击大瓮,接着便传来艾艾娘的喊声:蓝沤好了!还不起打蓝来!?

这声音在平静如水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邬兴发一激灵想从柳叶青的炕上溜下来,可柳叶青却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像是她早就料到艾艾娘会用这一招来搅扰她的好事。

那一夜直至连成叫了别的打蓝的男人走进后院,邬兴发才像贼一样从柳叶青的屋子里偷偷溜出来,然后一起掌灯,在宁静的月色中开始一年中第一次打蓝。男人们齐唱道:

野雀雀飞在澄池沿,

但等哥哥打完靛。

三日天好来两日天歹,

三好两赖咋来来。

一苗白菜房檐上晒,

自瞅对象常心爱。

红裱布裤带腰里紧,

自瞅对象心里亲。

男人们唱着,心中便荡起无数遐想。他们唱到“心里亲”时,便拉长调子唱道:亲呀!亲呀!好像打完靛后真有小妹妹等他们一样。

第二天黎明,打完靛的邬兴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睡觉,看到老婆仍旧悄无声息地躺在炕上,他打着呵欠故意掩饰说:昨夜睏了,倒在驴圈里就睡着了!艾艾娘翻了个身幽幽地说道:我梦见你爬驴背上了!邬兴发心中一咯噔,便说:尽灰说哩!也不敢再多言,打着呵欠躺下了。

躺在炕上的邬兴发瞪着发睏的双眼盯着屋顶,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从门外插上了栓,可她咋会不动声色地将门栓从里面打开呢?

其实艾艾娘一直没睡。每年来沙口村的这几天里,是她一年中最难熬的时日,她咋能心平气和地睡着呢?

她静静地躺在柳叶青的炕皮上,像一个久经风霜的猎手,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紧紧盯着邬兴发这只偷腥的馋猫。从八门城到沙口村,从青春年少到徐娘半老,她都想尽各种办法盯着他。

走过镇鲁堡的避雨窑,她就在心中默默数着这是第十个年头去沙口村了。每年去沙口村她都要在避雨窑前歇上一歇,早些年,她独自一人背着艾艾骑驴去沙口村,还没走几里路,毛驴的干瘦脊梁就像一把钝刀子直剐得她屁股疼。等走到避雨窑前,她只好从驴背上下来,坐在窑前的阴凉处歇上一会。那时窑前有放羊汉乘凉,放羊汉问她哪里的。她说八门城的。放羊汉就逗她说:河湾的葡萄,镇鲁堡的蒜,八门城的闺女不用看。

在河滩上的古堡中,镇鲁堡、河湾自古以来就是边墙上的官渡。南来的商客,北往的船只大都云集于此。镇鲁堡向阳的河滩上每年早早的就有蒜苗冒出来,刚刚入伏,一辫一辫大瓣的紫皮蒜便成了客商们争相贩卖的奇货。而镇鲁堡下游的河湾由于地肥水足,这里的葡萄久种不衰,也成了中秋节前后两岸争抢的佳肴。客商们南来北往,阅人无数,都说八门城的女人们比起南山上被山风吹红了脸蛋的女子和塞北被羊奶喂圆了脸盘的女人,无论美丑,肤色都粉红似白,水色十足。久而久之,官渡附近便传出了这样的说法。

艾艾娘那时在避雨窑前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就不免一阵酸楚——都说八门城的闺女不用看,可谁会想到,她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却要扭着一双小脚去找自己的男人呢。

刚嫁到八门城时间不长,她就从村上人的流言蜚语中得知,邬兴发在西柳营的沙口村有一个相好的女人。这事原本在黄河岸畔的村庄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自古以来黄河两岸胡汉杂居民风混杂,谁家炕头上多了个二大爷,谁家男人跳墙头闪了腰,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俗话说:谁家的锅底没有一把黑。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男人在外打伙计,也并不觉得算什么大事。她每天伺候公婆,纺线织布,缝衣做鞋,在邬家门上也算一等一的好媳妇。邬兴发除了每年夏季到西柳营打蓝走个把月外,平日里和她也算恩爱。等他们有了艾艾后,她渐渐地发现邬兴发跑西柳营越来越勤快起来,直至那个女人死了男人,邬兴发几日不归,她才感觉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当她听村上几个老光棍说,那个女人在她未嫁入邬家之前,已经和邬兴发好上了,现在男人一死,他俩更是如鱼得水,弄不好邬兴发还极有可能休了她,娶那个女人为妻。老光棍们的胡言乱语,让她险些背过气去。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与那个女人的关系绝非只有打伙计这么简单。

她在家偷偷哭了两天,第三天她便擦干了眼泪,然后细心地将自己收拾一番,背起六岁大的艾艾独自骑着毛驴向西柳营的沙口村走去。那时镇鲁堡的避雨窑前,放羊汉正满着嗓子干嚎——

心上难活唱一声,

好人听见不吱声。

一会儿唱曲一会儿笑,

一会儿难活谁知道。

放羊汉的歌声曲调凄婉,唱词酸楚,不觉让她又流下泪来。那一天,她感觉到她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当年从山上往川底嫁前,她是看够了山上男人跑口外,女人们哭得肝肠寸断的情景。当年父亲跑口外刚挑起行礼担子,母亲就和她们兄妹哭开了,一路从门道哭到村口,在村口瞭着父亲爬上了对面山梁的背影,母亲嘴里还哭着喊道:你挣上挣不上钱,早些往回走!那样子与村上人送丧没有两样。当时她嫁到川底,寻了个有手艺的男人,还以为川底旱涝保收,她这辈子是逃脱山上女人的命运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现在的情形,连山上女人也不如。人家男人跑口外尽管生离死别,可人家总归有人惦念,她现在却成了即将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人家女人的泪水里满是情和爱,而她的眼泪里除了愤怒和怨恨,还能有什么呢?

那天,她走一路哭一路,一双泪眼迎着穿河风一直走到西柳营。她边走边打听打蓝的地方,从南园一直打听到西门河畔,又从河畔打听到沙口,最后才在一位颤巍巍的老奶奶的指引下,走进了那条青石疙瘩巷子。

柳叶青家的院子里,当时正围满了看打蓝的人。邬兴发拨弄着手中的打蓝棰,正兴致盎然地领着十个男人一起唱《打蓝调》——

三十六眼窗窗朝南开,

没老婆的哥哥回坐来。

芝麻开花铃铃多,

有了人家忘了我。

她冷不丁出现,让邬兴发惊诧不已。他也许压根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身单力薄的女人会背着孩子独自骑着毛驴走十几里的山路来寻找他。在看到她一刹那,他的歌喉戛然而止,只有那句“有了人家忘了我”的余音仍旧在十个男人的嘴里反复歌唱萦绕不绝。这句唱词让一路劳苦的她几乎昏厥,她看到邬兴发丢掉手中的木棰向她跑来时,一个趔趄靠在驴身上。邬兴发看到她一双眼睛肿成了烂桃,还以为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可她却异乎平静地告诉他: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艾艾嚷着想他了。

第一次她在柳叶青家住了三天。前两天,她和柳叶青都装得没事人似的。柳叶青拿好茶好饭款待她,还让连成陪着艾艾玩。有好几次她想向柳叶青摊牌,可看着柳叶青的热情劲,话到嘴边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再说她也找不准和柳叶青摊牌的方式。她想,如果她开口挑明了自己男人和柳叶青的关系,那么她俩之间肯定换来的是场无休无止的争吵。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刚刚守寡的柳叶青也许会因此和她拼上一拼。一个连名节都没有了的寡妇,她还怕你和她扯破脸皮说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何况她又没有当场逮着自己的男人和人家在一起。再看看邬兴发一脑门子疑惑和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她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柳叶青讨要自己的男人。

到了第三天,当柳叶青将一碗酸粥端到她面前后,她对柳叶青说:青青姐,我想和你结个干姊妹哩,你看好不好?她的话让柳叶青一下子懵了,好半天柳叶青才回过神来。那一次她险些再次流出眼泪来,她觉得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她与柳叶青为了邬兴发这个男人作出的最好选择。

那天中午,她俩虽没有像男人们结拜那样焚香换贴,但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是以茶代酒,毕恭毕敬地敬上对方一盅茶,互相甜甜地唤上对方一声姐姐或者妹子。邬兴发弄不清她俩到底唱哪一出,脸上的疑惑更加凝重了。直至到第四天,邬兴发牵着毛驴驮上艾艾娘母女,再次穿过青石疙瘩街,他的一脸疑惑才化作一缕笑容。

邬兴发偷偷从门上溜出去后,柳叶青蜷缩在被窝里,久久地回味着那种激情过后的轻松与欢悦。那种来自内心的召唤已远远超过了来自身体的燃烧,黑暗中,她感觉到自己就是一株发酵过的蓝草,在邬兴发的摆弄下,孕育在体内的那一份五彩斑斓的色彩正一点一滴释放出来。窗外男人们的《打蓝调》随着窗棂上的月色一起涌进屋子,她再次伸长双臂,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披散在枕头上凌乱的头发,那种沾满了男人刚刚留下来的气味,一缕缕地和那些曲调一起钻进了她的鼻孔和耳洞,让她再次体验到了一种惊心动魄后的温馨与惬意。

多少年来,她一直贪恋着这种感觉。这种由少女时代培养起来的感觉,就像河边的水红一样在她的体内枝枝蔓蔓地生长。最初仅是几片细嫩的叶子,在晨雾中粘满几粒晶莹剔透的露珠,那种轻风吹过的震颤,仅仅留下一道轻柔而美丽的弧线。十几年过去了,曾经的嫰叶己经长得蓬蓬勃勃,鲜艳的花蕊不知何时已布满枝头,在轻风的吹拂下,愈是震颤愈是那么红的可爱,袅袅依依,痴迷而张狂。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来,她是越来越佩服艾艾娘了,这个执著而谨小慎微的女人。越是佩服,她越是感觉到和邬兴发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这么刺激而富有张力。这种日子不止停留在沙口村,停留在蓝草茂盛的黄河滩里,就是她实在忍不住了,也骑头小毛驴,以住干姊妹的名义走进八门城,她也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躁动不安地往外挤。

她和艾艾娘结了十年的干姊妹,这十年中她去过八门城三次。而每一次住在她家的院子里,艾艾娘大多是坐在她家那副红油大炕上,不是拨动捻线的锤子将一片片棉花纺成一坨一坨的线,就是坐在织机前将一缕缕棉线织成一寸一寸的布。她在八门城的城墙下,就像一只吐丝的蚕,一圈圈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好象生怕她这位不速之客握住她一丝一毫的把柄。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夜,当屋顶上乘凉的人们在百无聊赖的煎熬中,霸着嗓子唱曲儿,将整个营城唱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她也从来没走出院门看上一看。

艾艾娘在她面前摆出了一副十足的贤妻良母的样子,可这并不能影响她住在八门城蠢蠢欲动的心情。虽然邬兴发在她居住的那些日子里,不能明目张胆地同她在一起,可住在他的家里,睡在他家的火炕上,和他同吃一个锅的饭,同呼吸一个屋的空气,这就让她有一种莫大的满足感。那时她就想,如果邬兴发当年娶的是她,她是不是也会像艾艾娘做个贤妻良母呢?那个曾经将她当作妹妹,后来又不得不娶她的男人,给了她亲情般的温暖,却无法将她的身体从邬兴发那里抢回来,所以在她的生活里,所谓贤妻良母,似乎就是对她的格外讽刺,在艾艾娘的眼里她也许就是个放荡的女人。在邬兴发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经无所谓了,但她可以肯定,她是他今生不愿离开的女人。

在八门城居住的三次中,她最多去的就是邬板汉的城墙窑。这也是艾艾娘唯一走出院门,带她去过的地方。八门城的兵营自从清末废止以后,城垣的四壁都被村民箍成了一眼眼窑洞,这和沙口村在边墙上箍得窑洞一样,都是被村上人戏称为冬暖夏凉的“神仙洞”。邬板汉住在这样的“神仙洞”里,自然招来村上一帮闲人在这里胡谝海侃打发时光。艾艾娘领她去邬板汉的城墙窑,正是邬板汉的姐姐来给邬板汉收拾家当的时候。邬板汉的父母下世后,邬板汉的姐姐每到农闲时,就来给邬板汉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一阵。

那一年刚刚挂锄,她便骑着小毛驴来八门城过七月二十五的打瓜会。她来的第二天,邬板汉的姐姐也回到了八门城。那天艾艾娘似乎第一次破天荒地不再热衷于她家红油大炕上的纺线织布了。让邬兴发到巡检司的集上割了肉,自己扭着小脚滔米碾面,在锅灶上忙乎了整整一个上午,为她做了油糕粉汤。下午,艾艾娘便对她说:青青姐,我引你窜个门子哇!

在沿河的古堡里,农闲无事时,村上的人都喜欢聚到一户人家窜门子。这户人家在村上要么是特别和善的老人,要么是叽叽吵吵爱和别人唠叨的闲人,还有就是破落户的光棍汉。邬板汉自然属于最后一种。

那天下午,艾艾娘引着她坐在邬板汉的炕头上和邬板汉的姐姐说了一大堆闲话。她们谈论的话题大多是男女婚嫁家长里短的事情。艾艾娘还提到邬板汉的婚姻大事,说一个光眉俊眼的男人,窝在这城墙窑子里打光棍,可惜了这个人了。艾艾娘还特意提到她也寡居多年,说如果姐姐有意,邬板汉倒插门也行。闲聊中,邬板汉分外殷勤地给她和艾艾娘端上两碗红糖水来。她那时瞧邬板汉,只见这个魁梧的男人,看到她和艾艾娘时,脸憋得微微发红,脑门子上直冒汉。那样子,一看就是老实疙瘩。

当时她只是将艾艾娘的话当笑话,直到第二天在城门戏台楼子下看戏时,邬板汉站在男人群中不断地看她,她才真正明白艾艾娘的用意。八门城的戏楼下拉着一根绳子,规规矩矩地将看戏的男人和女人从中间隔开。当时她正和艾艾娘一起坐在板凳上看戏,锣鼓大镲震得人昏昏噩噩,听不到周围一点声息。她无意间向男人群扫了一眼,突然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她看。艾艾娘便凑到她耳朵上说:瞧见了吧,板汉对你上心了。说完就嗤嗤地笑。那时,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艾艾娘下午带她去邬板汉家,是有意给她和邬板汉牵线搭桥,要不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热辣辣的目光看她呢?

那天晚上是打瓜会的高潮,八门城的男人们祭祀完毕后,都要将自家的西瓜扔几颗到戏台上。唱戏的角儿便停下戏来,徒手接抛上来的西瓜。一般到高潮时,台下台下便形成互动。台下的往上抛西瓜,台上的接西瓜,而西瓜大多却因无法接住而摔在台上,红艳艳的瓜瓤便会四处飞溅。台下的观众就会笑成一片。

她看戏的心情却一扫而光。等艾艾娘带着孩子们搬着板凳进了戏场后,她却故意停下来等后边的邬兴发。当邬兴发提着自家的西瓜往戏场走时,她便一把拽住他的手,还没等邬兴发回过神来,她拉着邬兴发的手向家走去。邬兴发似乎受到了她的启迪,也不敢多问,只是沿着街巷的黑影,一路跟着她走回了自家的院落。

那一晚,她告诉邬兴发,他老婆想把她嫁给邬板汉,还说邬板汉在戏场里还一直盯着她看。然后她异常坚定地说道:兴发哥,今天我要在这屋里给你做一回真正的新娘。

那一年的打瓜会,八门城的西瓜长得硕大无比,男人们很难将自家的西瓜轻而易举地抛上戏台,即使有个别壮汉使了吃奶的劲将西瓜抛了上去,唱戏的角儿也很难接住。当各家的西瓜在戏台上砸出红艳艳的瓜瓤时,邬兴发的西瓜却静静地躺在自家的门道里,在戏台上下一片哄笑的时候,人们不会听到,一种放荡的声音从一座小院里飘起,那种肆无忌惮的叫声,似乎比那哄笑声还要畅意百倍。

河滩上大片的蓝草割倒后,沙口村的大街小巷到处弥漫着蓝草的清香和石灰散发出的甘甜的味道。那种经过发酵的汁液在大师傅们的不断搅拌下,从蓝草的枝叶上一点一点渗出来,让蓝池里的水慢慢地变成浅绿。大师傅们的手灵巧的像水鸟的蹼,每搅拌一下,都应和着口中的曲子。

他们不断地搅拌着蓝池,嘴里唱着数,从一唱到一百,再从一百唱到一,直到蓝池里发酵的汁液在他们辛勤的搅拌下,变浓变酽,他们才停下来。一个上午,邬兴发就带着连成,不断地边唱边搅拌着蓝池。那种一人一句抑扬顿挫的节奏,深深地吸引了连成。站在一旁的艾艾,十分陶醉地看着连成一张一翕的嘴,看着看着,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成正专心致志地边唱边跟着节奏搅拌蓝池,见艾艾笑他,也不敢停下来,就用眼睛瞥她。艾艾就顺手拿株水红的花穗过来挠他。

邬兴发唱够了二百个数,用手掬起蓝池的水,用鼻子深深地闻了闻,然后就对连成说:这蓝能打了,快去叫人吧!

一个下午,十个男人两人一组并排站在五口大瓮前开始了又一轮打蓝靛。他们先将发酵好的蓝液从蓝池里舀入五只大瓮。与此同时,邬兴发将一筐生石灰倒入另一只瓮中,瓮中的水顿时沸腾开来,一股浓烈的碱的甜味随着升腾的蒸气四处弥散。等瓮中的生石灰完全溶解,邬兴发便将石灰水分别舀入放蓝液的五只大瓮中,于是十个男人手持蓝棰在邬兴发的统一指挥下,开始搅动瓮中的蓝液。邬兴发的号令就是一首首《打蓝调》的山曲,他领唱,十个男人应和着唱——

七月的糜子吊园黄,

路上路下瞅对像。

一苗白菜房檐晒,

自瞅对象常心爱。

随着手中蓝棰下上搅动,蓝液的颜色由浅绿变成蓝色,等几首《打蓝调》唱下来,蓝液逐渐变成墨蓝。这时,十个男人的歌唱正在兴头上,他们看到左邻右舍的人们正倚在墙头或站在房顶上看他们,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邬兴发看到大瓮里的蓝靛已经完全生成,便将口中的《打蓝调》推到最高潮。那句“自找对象常心爱”被反复吟唱,最后他们的歌声和手中的活儿在“爱”的咏叹中,停了下来。邬兴发再唱一声:起楔子!男人们将大瓮底部的木头楔子拔出来。打好的蓝靛便缓缓地从大瓮的底部流到中间的澄池里。

在邬兴发和连成领着男人们打蓝时,艾艾娘正和柳叶青将蓝草铡碎了倒到沤池里。邬兴发口中的《打蓝调》再一次深深吸引了她,尤其是那句“自找对象常心爱”,让她不知何时已热泪盈眶。她和邬兴发虽然不是自找对象,可自从母亲将一束艾草当作“镇物”放入她的嫁妆盒后,她知道,今生今世她所有的一切便依附在这个男人身上了。艾艾出生时,她已经知道了邬兴发和柳叶青相好多年。只所以将女儿的名字叫作艾艾,正像当年母亲用艾草启迪她那样,她盼望邬兴发能一如既往爱着她。

看着艾艾和连成无忧无虑的嬉戏,她突然想到城墙窑中的那个男人。邬板汉的山曲像邬兴发的《打蓝调》一样深深地吸引着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总爱站在城墙上有事没事哼唱几句。那山曲的调子真有如“牵魂的线线”,直搅得她心絮如麻坐卧不安。尤其是当邬兴发去沙口村打蓝以后,邬板汉的吟唱比城墙上的蝉鸣还要勤快,让她两只小脚不断地在屋里走动,一会儿提起了纺线的锤子,一会儿又拿起织布的梭子,一整天昏昏沉沉,满脑子里都是邬兴发和柳叶青的影子。她明白邬板汉对她的意思,整个营城的人没有谁会不明白一个光棍汉山曲里的意思。

听老人讲,几百年前,每年十月一过,黄河里开始流凌时,就有一大群一大群的兵卒纷纷驻进营城。他们不拖家带口,冬驻春回,就像过路的客人,当地人叫他们“客兵”。在寒冬腊月的日子里,这些客兵除了巡河戍边外,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慢慢地男欢女爱的“酸曲”从那时起开始在营城里响起。

邬板汉的山曲就是唱给她听的,可惜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只会对着她发情似地高吼两声,却从来没有大胆地从墙上跳进来。这也许正是邬兴发看准邬板汉的地方。每年外出打蓝时,他都让邬板汉一个人给他们家挑水,邬板汉也从不推脱。

邬板汉挑水一般只将水挑到院里,从来不会将水挑到屋子里,更不会将水倒进水缸里。他每每挑水进院,就喊一声:嫂子,我把水放院里了,你慢慢用。说完就放下扁担出了院门。等她从屋子里跑出来,院子里除了两桶满满当当的水外,邬板汉早没了踪影。第二天他依然如故。有时她在猫眼上看到邬板汉进院时,忙着跑出来。邬板汉仍旧是将水放在院里,然后扭头就走,任她如何劝他进屋吸一锅烟,都被他推却了,可挑罢水,他又在城墙上哼哼叽叽将那些酸溜溜的曲子唱个没完没了。有一回,她终于将他堵在了院门口,没好气地说:他板汉叔,我是狼是鬼,能吃了你!还是能吸了你?你吓得连我的门也不敢进?邬板汉从来没见过她用这阵势给他说话,脸憋得通红,嘴里不住地说:这这这……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最后还是趁她不备,从院门口溜了。可到了晌午他仍旧在城墙上唱曲。她就站在院子里喊他:邬板汉!你瞎嚎甚哩?!邬板汉这才说了一句囫囵话:我知道你的苦哩!邬板汉的话,像一根刺,直直地扎进她的心里。她突然明白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为什么总是躲着她,却又为她唱曲的原因。邬板汉在城墙上总爱唱一首山曲——

青天蓝天紫蓝蓝天,

世上没男人谁可怜。

阳婆一落山雀雀叫,

一个人睡觉好孤少。

邬板汉是个老实人,他像城门柱子上的榆木疙瘩,让她常常为他叹息不已。

说实在的,那天邬兴发走的时候,她很希望邬板汉能来家坐坐,她就是想看一看,当这个默默为她唱曲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时,邬兴发会有什么反应,她在邬兴发心中是否还有一点分量。可惜,这个可怜的男人还是听出了邬兴发斧头下的怒气,撂下句耐人寻味的山曲就悄悄溜走了。

艾艾娘一直在沙口村的蓝池旁盯着柳叶青和邬兴发,却没能盯住艾艾和连成。

就在邬兴发偷偷溜进柳叶青屋的那一夜,连成也悄悄溜进了柳家婆婆的屋。原本说好是艾艾来连成的小屋,可等到邬兴发出了两次院,天上的星宿都白了,艾艾还是没来,连成就再也等不下去了,便索性蹑手蹑脚地去推奶奶的房门。柳家婆婆平日里看似神神叨叨,一副老眼昏花的模样,可门一响,她便嗤楞一下竖起了耳朵。她以为是猫碰开了门,就喵喵地叫了几声,又说:灰猫咪,不从猫眼上往进走,甚时候学下碰门的本事了。连成听到奶奶的唠叨声,险些笑出声来,正要摸着黑继续往炕上爬,突然听到艾艾娘敲着大瓮喊人打蓝的声音,吓得他躺在炕沿根上,好长时间不敢动。艾艾伸手扭了他一下,他也不敢出声,直至他听到艾艾娘没有朝这间屋子走来,才又悄悄地爬到门口,然后推开门,泥鳅一般从黑不隆洞的门上溜了出去。任由奶奶在屋子里唠唠叨叨骂那只该死的猫。

几天时间里,连成再也不敢在这座小院里有非份之想了,而是找出诸多理由带艾艾到渡口玩耍。一出沙口村,他一把抓起艾艾的手,风一般地向河滩跑去,一起去看西门渡口上穿行的船只。

十八岁的连成是西门渡口最年轻的河路汉。黄河上扳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一段河路是每一段河路的河路汉,无论是逆水而上,还是顺流而下,只要商船到了每一个渡口,都要将船交给当地河路汉来行船。这样做,虽有点地头蛇的味道,但只因黄河水情复杂,外地河路汉很难吃准本地水情,只有将船交给本地河路汉,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几百年来,在黄河上跑河路便不只是一门苦力活,而且成为一项重在经验的技术活。这样一来,黄河上河路汉就有了衣钵传承,临河的村庄有一族人在河里讨生活,也有一村人在河里讨生活。连成他们柳氏一家属于一族人在河里讨生活,说白了,就是柳家的男人,从连成的老爷爷上数几辈开始,都是在西柳营扳船的河路汉。

连成带艾艾来渡口,正赶上柳家男人扳着一条载货的大船由渡口逆流而上,船上除了有两名艄公在船首和船尾撑舵外,十几名河路汉拉着一条纤绳顺着河畔往上走。他们光着膀子,弯着腰,赤着脚在河滩上前行,每走一步都能看到祼露在外青筋暴突的小腿。他们艰难地行走,却有板有眼地唱着扳船的号子——

哎!众弟兄,人多捧柴火焰高哟!嘿——

哎!众弟兄,弯腰用力一齐来哟!嘿——

哎!歇一歇,缓一缓,大家一齐来干哟!嘿——

号子节奏明显,悠长而高亢,在秋日的黄河滩上就像一排翱翔的雁阵发出了一阵阵嘹亮的鸣叫。艾艾看到柳家男人们一点一点将货船拉向渡口,就对连成说:你还不去帮忙,看把你那些兄弟累成甚样子了!连成见艾艾这样说,便撒开她的手,甩掉脚上的鞋,边跑边绾起裤腿,跑向渡口,身后留下一串震天的吼声——

跑河路的哥哥挣不下钱,

脚踏船沿命交天。

前山后山山套山,

甚么人迫得哥哥跑河滩……

连成的歌声虽没有扳船号子铿锵有力,却透出一种苍凉和悲壮。艾艾拾起连成的鞋,不由自主地也踩着连成留下来的一串串脚印窝子向渡口跑去。她粉红色的衣裙在河滩上向一面飘扬的旗帜,让柳家的河路汉们看得目瞪口呆。

男人们赤条着上身坐在渡口的石头上歇息,艾艾便不敢过去了。她像以往来渡口叫连成那样,羞涩地喊连成:连成哥!连成哥!连成正帮忙收拾纤绳,满耳朵都是这些男人的声音,根本听不到艾艾的叫声。

柳家兄长说:这闺女给咱阎长官长脸啊!

柳家堂弟就问:邬兴发的闺女长得袭人,与他阎锡山有甚关系哩?!

这个就说:你没看到这闺女刚才那一路跑,阎锡山要不放脚,这闺女再袭人,能跑河畔来撵咱连成哩?

那个就笑道:这是咱连成的福气,咱柳家门上就时兴这大脚媳妇哩!

柳家弟兄说着,便是一阵哂笑。连成听到他们在编排艾艾和自己的娘,原本收好的纤绳便像一条发怒的蛇一下子摔了过来。别人嘿嘿地笑着躲开了。连成狠狠地丢下纤绳,就说:没一个好东西,亏刚才艾艾还可怜你们呢!说着便从渡口跳下,跑到滩上找艾艾。后面仍旧是一串爽郎的笑声,接着又是一阵号子声:阎锡山灰拾翻,别的事他不管,就管老婆们一双臭脚板。

那天,艾艾和连成在边墙下的蒲苇丛中度过了他们有生以来最为浪漫的一个下午。河边的蒲草已经结出蒲棒,一串一串的就像集市上的冰糖葫芦。艾艾虽说在黄河边长大,但从来没有人带她到河滩上闲逛,看到翠绿挺拔的蒲草上长满红褐色的蒲棒,她一惊一乍地欢叫,让连成带她去采蒲棒。连成挽着艾艾的手,雄壮的像一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对着那片茂盛的蒲苇一个劲地引吭高歌——

阳婆婆出宫满面面红,

小妹妹白脸脸爱煞个人。

杨柳细腰一卡卡,

含眉圪俊好像一朵花。

远看妹妹袭人近看妹妹亲,

红嘴唇唇一笑扰乱哥哥的心。

连成的歌声惊动了蒲苇丛中觅食的水鸟,水鸟扑棱着翅膀,溅起大片的水花,将蒲草的叶子震动得若游丝一般颤动,那一串串蒲棒在叶子中不停摇晃,愈发让艾艾恨不得伸手摘下一串来。

连成再次将鞋甩在河滩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到水中为艾艾去采蒲棒。艾艾一个劲地在滩上嚷着要这一串又要那一串。最后连成在水中实在够不着艾艾要的蒲棒,就喊艾艾下来摘。艾艾说自己下不了水,连成就说要抱着她摘。艾艾害羞,扭捏了一下,还是脱掉了自己的绣花鞋。连成看着艾艾羞涩地将光脚丫子藏到河滩上的草丛中,便从水中上来抱她。当他将艾艾抱在怀里,他看到艾艾一双白净而小巧的脚,就像自己的光脚丫子一样,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便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他小时候见过奶奶的三寸金莲,也见过母亲缠得脚指头微微变形的大脚,却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完整的光脚。听奶奶说,女人最金贵处就是脚,一个男人看了女人的脚,就要娶她。奶奶说的女人的脚也许是她那种成日缠着裹脚布的三寸金莲,而艾艾的光脚丫子在艳丽的衣裙下却像两只羞涩的小兽直撞得他心旌摇摆曳蠢蠢欲动。

艾艾在连成拥抱下,伸长了臂膀去采摘蒲棒。她粉团般的脸蛋,微微地泛起一抹绯红,由于用力伸展身子,她细细地喘着气。连成看到她脸蛋上薄薄的一丝绒毛,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那种少女特有的气息在蒲苇丛中的清香中愈发像一团迷雾紧紧将他笼罩其中。

艾艾贪婪地采摘着蒲棒,直至满满攥了两把,才让连成抱她上岸。就在连成小心翼翼地走上河滩,他的脚下突然一滑,身子便一个趔趄倒了下去。艾艾吓得一声尖叫,这时她听到蒲苇丛中一群水鸟在关关地欢唱……

岳占东,1973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躁动岁月》《今夜谁陪你度过》以及长篇小说《厚土在上》、长篇纪实《西口纪事》《黄河边墙》。曾获中国校园文学大赛一等奖、《文艺报》作品研讨二等奖、《中国青年报》报告文学征文二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