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19年第6期|孟昭旺:少年吟
来源:《长城》2019年第6期 | 孟昭旺 2019年12月20日09:31
串 乡
初春的头场雨,说来就来了。
不过刚出正月,天仍阴冷,过年时放过的鞭炮还来不及清扫,花花绿绿的碎纸散在院子里,影壁下的积雪都没化完,雨水却说来就来了。村庄格外安静,只听见细碎的响声,像春蚕啮噬桑叶,沙沙沙,沙沙沙。串乡的商贩,卖豆腐的,打香油的,劁猪的,逢着这样的天气,多半会停了生意,躲到沿街户家的门洞里避雨。
最常去的是五爷家。
五爷住在大队旁边,临街,处于村里热闹地带。往南是司马真的诊所,往东是白塘,往西繁华些,学校、磨坊、点心铺、扎彩铺,往北是胡同,住着麻爷、栓柱叔、杏花娘、七奶奶等约摸十来户人家。门前便是官道。邻村人来董村赶集,商贩来董村串乡,还有下乡检查的干部、送信的邮差、迎亲的队伍都从门口过。
商贩们常来常往,跟五爷便熟识,打声招呼:“忙哩,老哥,借个光,避避雨。”
五爷定然不会拒绝,外来的是客,倒要高看三分。按照五爷的说法,遇到难处帮一把,这是董村的规矩,老辈子传下来的。人生在世,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见了投奔而来的买卖人,五爷便招呼坐下,沏一壶茉莉花茶,倒上,端出烟叶簸箩摆在脚下,各自卷一袋烟,边抽便聊。
待到天晚,雨稍小些,串乡人起身告辞。卖豆腐的敲着梆子,打香油的敲着铜锣,劁猪的在车前头挂上红缨子,不紧不慢地按着车铃,叮铃叮铃的,都消失在雨雾中。
五爷在门口目送人家远去,才转身忙自己的事情。
五爷年轻时在北京当兵,空军,炊事班班长。五爷说,想当年,林彪看歼8飞行表演,就是在他们机场,国庆阅兵也要在他们机场训练。我不知道林彪是谁,只从五爷的口气里猜测,大概是个大人物,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国庆阅兵,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五爷的确在北京当过兵,他的相框里挂着张照片,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背景是北京天安门。
在董村人的心目中,五爷是见过大世面的。
我那时年少,对飞机啊、坦克啊、手枪啊之类的事物满是向往。闲暇了,我常到五爷家串门,听他讲部队的事儿。
大概是时间太久,五爷自己也含糊了。他讲述的事情,常前后矛盾。我细问他时,他便说,怎么会呢,他从没那么说过,但是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年春天,村里来了个串乡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董村人说话硬,像吵架,那人说话俏,像唱戏。他的生意比较特殊——收头发辫子。收了干什么呢?那人说是卖给戏班子,给唱戏的老生、花脸做髯口。
串乡的累了,到五爷家讨水喝。
五爷照例热情招待。那人正要走,又来了个讨水喝的,随身带了个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当着五爷的面,两人自顾聊起来。
一个说:“俺是收头发辫子的。”
另一个说:“俺刚好捡了一袋子头发辫子。”
打开看,果然是黑漆漆的、盘得整整齐齐的辫子。两人站在袋子旁不停谈论着,说辫子这么长,这么黑亮,最少要十年以上,能卖不少钱。
五爷于是从中撮合,说:“这不正好,你收了他的,你开了张,他得了钱。”
先前的人便说:“这些辫子,至少要一百多块,我身上没那么多钱。”犹豫了会儿,便问五爷,能不能先借点钱给他,打发人家走了。袋子里的东西,暂时放在这里,等他回家取了钱,再来赎。怕五爷不信,这个人拍着胸脯保证:“老哥,俺看你也是实诚人。放心吧,不出三天,我肯定回来赎东西。到时候,东西我取走,钱还是你的。”
五爷想想,答应下来。
我那时正在五爷家玩儿,头一回见那么一大袋子的头发,觉得新鲜。
三天过后,我又去了五爷家,却没见那个人回来。五爷打开袋子,发现里头除了表面一层是真的辫子,其余的都是废塑料填充的。
五爷被骗了。
被骗了的五爷一直不肯认账,别人问起时,他只说,再等等,再等等。
那些日子,五爷常独自到村口,朝远处张望。他定是等那个串乡人,带着钱来赎走他的东西。可惜,一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串乡人并没有出现。
五爷病了一场,胸闷,喘不上气。据说五娘要去请大夫,五爷不让。五娘拿回来的赤脚医生司马真开的药,却被他一把划拉到地上。
五爷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终于能下地走路。病愈的五爷不大爱与人交往,只到傍晚的时候,常一个人到白塘边走。
我很少能见到五爷。只是有一回,在去往白塘的路上,我碰到了五爷。他见了我,停下了脚步,对我说:“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他的声音又急又重,眼神有些瘆人,不像平时的模样。
父亲说五爷脑子有毛病了,让我尽量少去招惹他。
五爷的脑子果然是出了毛病。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掉到了白塘里,幸好被住在塘边的根生叔发现,招呼村人,七手八脚把他捞起来。
村里人都说:“五爷投河了。”
人们去看望五爷。五爷只说是自己一不留神,滑溜下去的。还说,水里有水鬼,他在水边遛弯儿,听见水鬼叫他的名字。
这事在村里传了很久,孩子们都怕。
母亲为此不让我到白塘边去,说:“水鬼要捉人当替身,被捉了替身的就活不成了。”
我问:“为什么五爷没被捉去?”
母亲说:“五爷当过兵,水鬼不敢捉,或者,捉了又被放回来了。”
我便不敢再去白塘玩儿水,就连打旁边经过,都觉得白塘里的水发黑,看起来阴森森的。
没过多久,村里传出话来,五爷之所以帮忙垫钱,是因为当时串乡人许诺,回来赎东西时,额外给五爷二十块钱做补偿。
人们说:“无利不早起。这是老话。”
私 奔
话虽如此,五爷仍是原来的五爷,没过多久,便把被骗的事抛在脑后,再有串乡人遇到难处,照样请到家里,茶水、烟叶招待着。那些串乡人,平日里得了五爷照顾,说起五爷的义气,个个竖起大拇指。也有送东西给五爷的,切一块豆腐,打一提香油,放几个脆梨。五爷虽然推说不要,最后都笑着收下了。
唯有“换娃娃的”(民间串乡商贩,以贩卖针头线脑为生)跟别人不一样。他极少到人家门洞里避雨,遇到阴雨天,也不穿雨衣,倒把雨衣罩在车后头,护着他的摊子,在雨里慢慢地走。
人们说:“这‘换娃娃的’,真够‘死’的。”“死”是董村的方言,是死板、不懂变通的意思。“换娃娃的”做买卖“死”,在董村是出了名的。
怎么说呢,一般的串乡人是精明的,眼里放着光,嘴上蘸了蜜。他们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遇到买主,总带着笑脸,七姑八姨地攀亲戚,目的不外乎给买主留个好印象,以便好做买卖。“换娃娃的”则不同,他很少说话,待人也不大热情,冷冷的,仿佛那生意对他并不重要,仿佛他做这买卖不为挣钱,只为打发时间而已。
他的穿着打扮也不一样。别的串乡人都是粗布衣服,破破烂烂的,上头常沾些泥点子、油点子。“换娃娃的”穿整齐的中山装,鼻梁上架副眼镜,头上戴顶旧毡帽,乍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他大抵姓余吧,村里上年纪的人叫他“小余”,大队会计李凤梧叫他“余掌柜”,妇人和那些没有出嫁的姑娘们则叫他“换娃娃的”。
“换娃娃的”没有梆子和铜锣,也没有红缨子,只凭一副嗓子吆喝着:
“有钩针、剁针、绣花针喽——”
“有红、绿、黄颜色喽——”
那声音浑厚、清脆,拖着长腔,唱戏一般,一遍遍循环反复,从巷头传到巷尾,又传到很远的地方。
董村的妇人们,要买针头线脑的,便招呼他:
“换娃娃的!”
“哎——”
他便原地停下车子,扶一下眼镜,静等着那人上前搭话。
三里五村的,常买常卖,都是熟客。妇人挑了一枚顶针、几轴彩线和几枚绣花针,却不付钱,站在那里讨价还价,要搭一个、饶一个。
“换娃娃的”不肯,说:“不,不行。”
妇人却硬要。一会儿,又引来了姑嫂和正在门口唠嗑的女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商品的质地、款式和颜色。自然都是往孬处说,说那颜色不正,流里流气的,说那款式旧,几年前的样子了,说那材质不好,却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好,只说不如供销社里的好。
“换娃娃的”也不气恼,也不解释,只闷着头站在原地,耐心听她们说,脸上始终挂着笑。
抱怨归抱怨,该买还是要买的。纠缠半天,到最后,必定是每人手里拿些称心的物件,心满意足地散了。
我虽常听见“换娃娃的”叫卖声,却极少跟他打交道。
有一回,母亲要给姥姥买副老花镜,那些日子,常听她念叨着:“这个‘换娃娃的’,长久不来了。”
我便意识到,“换娃娃的”当真是许久没来了。
隔了几天,大概也是个阴雨天,终于听到胡同里响起悠长的吆喝。
母亲说:“‘换娃娃的’来了!”
我和母亲连忙从家里跑出来。他的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七奶奶、五大娘、巧凤姑姑、红琴姐、玉凤、根生婶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换娃娃的”长相,白白净净的,很周正,头发密而黑,眉毛特别长。我忽然想到评书里的赵子龙,白盔白甲白脸庞,手持一杆亮银枪。只不过,赵子龙是勇冠三军的武将,“换娃娃的”是个文质彬彬的买卖人罢了。
母亲挑花镜的空当,“换娃娃的”躬下身子,问我:“看看吧,选点什么?这是胶泥模子,小哪吒、猪八戒、寿星佬,都有。这是小画书,《薛刚反唐》《呼延庆打擂》《大破天门阵》。这是玻璃球……”
他把车上的东西一件一件介绍给我,他的声音温和,说话时眼睛里散发出柔和的光。
我躲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便明白了,对母亲说:“这孩子真听话。”
母亲挑好花镜,付了钱。
“换娃娃的”从车上拿出那本《大破天门阵》,递给我,说:“拿着吧,送给你的!”
我自然特别欢喜,觉得他并不“死”,反倒是个慷慨的人,也因了他的慷慨,打心底觉得亲近。他再来董村串乡时,我便不希望别人跟他讨价还价,不希望别人为难他。
买东西的人可没这样的软心肠,红琴姐就是有名的刀子嘴,每回见了“换娃娃的”,都要纠缠半天,不依不饶的。
他说一句,她便回一句。他说两句,她便回两句。
红琴姐嘴快,说起话来冲,乍一听像吵架。
“换娃娃的”说不过她,只喃喃地说:“不行的,这个不行的,小本生意……”
红琴姐嘴上不饶人,机关枪一样,把“换娃娃的”话噎回去。
一来二去,“换娃娃的”就脸红了,说:“听你的吧,都是三里五乡的,老主顾了。”
巧凤姑姑笑着说:“这‘换娃娃的’平日里抠得厉害,今天遇到红琴,竟活泛起来。”
红琴姐就满意了,咯咯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下次见着,仍旧他一句她一句地拌着嘴。
《大破天门阵》早就看腻了,我日日盼着“换娃娃的”再来董村。
有一天,在饭桌上,母亲忽然说起“换娃娃的”:“知道吗?李凤梧的闺女红琴,跟那‘换娃娃的’跑了。”
董村人管私奔叫“跑了”。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跟人家私奔了,就说让人家“拐跑了”。在董村,闺女被拐跑,是件丢人的事。
谁也没想到,红琴竟然跟“换娃娃的”私奔了。那一年,红琴不到二十岁,而“换娃娃的”呢,差不多快四十了吧。况且,那时,红琴已经跟黑龙村一个名叫志刚的青年定了亲,说好秋后结婚的,而“换娃娃的”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谁也说不清他们的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私奔以后去了哪里。人们只知道,他们离开董村,“跑了”。
他们走后,村里很快传出风言风语。
有人说:“红琴是被‘换娃娃的’花言巧语糊弄了,私奔前,她已经怀了人家的孩子。”
也有人说:“是红琴主动勾搭‘换娃娃的’,年纪轻轻的,没正经。”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目睹了红琴姐和“换娃娃的”私奔的过程。当时,我正从白塘回来,看见红琴姐的头倚在“换娃娃的”肩膀上,“换娃娃的”手轻轻揽着红琴姐的腰。
他们一路说笑着,走向远处——远处是通往外面的官道,月光照在官道上,像铺了一层银子。
“换娃娃的”一边走,一边对着月光吆喝着:
“有钩针、剁针、绣花针喽——”
“有红、绿、黄颜色喽——”
白 塘
红琴“跑了”,李凤梧没办法,只得托媒人到黑龙村,把亲退了,彩礼钱原封退回。事后,别人问起,他只摆摆手说:“从今往后,自己没这个闺女。”
隔了几天,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两个丫头找上门来,那妇人黑而丑,邋里邋遢的,正是“换娃娃的”媳妇。两个闺女,大的十几岁,黑瘦,不怎么说话,乜呆呆站在那里,像一截霉烂的树桩;小的有七八岁了吧,头上扎着小辫儿,模样跟大的有几分相像,只是个子矮,也呆呆的,鼻翼上挂着串鼻涕,吸溜吸溜的,用我们董村话叫“漏干粉的”。
妇人在李凤梧家待了大半天,只坐在屋檐下,怯生生地哭。问她话,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最后,李凤梧拿了二百块钱,打发她走了。
那时已是仲春,气候一天暖似一天。白塘边的柳树钻出了嫩芽,柳枝也变得柔软,不再像冬天那样硬邦邦、直愣愣的。塘水不多,中间干涸的地方露出小片土丘,土丘上长满芦苇,周围散落着白色的鹅毛。鸭子和大白鹅在水面游着,身后留下一串波纹缓缓散开。
年纪稍大的孩子们,放学后常到塘边玩儿。一开始,我不敢去,怕遇上水鬼,后来,胆子慢慢大了,也跟在他们后头,一起玩儿。
塘边的草丛里可以捡到鸭蛋,有白皮的,也有绿皮的,白皮的常见,绿皮的不常见。我们一开始见到绿皮的,心里总有些忌惮,不知道是不是坏了的,又担心根本不是鸭蛋,而是什么怪物的蛋。
根生叔家的福来说:“那没准儿是水蛇蛋,一磕开,里头跑出条小青蛇来。”还说:“水蛇是有灵性的,等它回来,发现自己的蛋被人拿了,能顺着气味儿找到人家里,钻进裤腿或者被窝。”这些话吓得我们后脊梁直冒凉气,头发也奓起来。犹豫再三,我们只得把绿皮蛋放回原地,又担心手上沾染了蛇蛋的味道,会被大蛇跟踪,便蹲到塘边,在清水里洗了又洗。
福来笑话我们没出息,胆小如鼠。他说,他不怕水蛇。还说,他属龙,是龙王爷的命,龙王爷是谁,是玉皇大帝派来掌管水界的头领,水蛇是小龙,小龙见到龙王爷要躲着走。他说,他敢把水蛇缠在腰里,凉丝丝的、痒痒的,水蛇不光不咬他,还听他的指挥,乖乖顺着裤腰钻进袖子,再从袖口钻出来。
我们更害怕了,隐约觉得自己腰里也是凉丝丝的、痒痒的,自己的袖口也有绿色的小蛇在爬动,连忙央求福来,别说了,吓死人了。
福来抱着肩膀,得意洋洋的。
福来比我们大两岁,他们家盖的新房就在白塘边,出门就能看见水,福来喜欢水,他说:“我家的房要是盖在水里该多好啊。”
我说:“盖在水里就不是房了,就成龙宫了。”
福来说:“你小子真聪明。”
福来心眼儿多,会爬树,水性也好,是我们当中的孩子王。那时候,我们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摔元宝、抽尜尜、弹杏核儿、挖泥鳅。有段时间,我们迷上了“打仗”,整天嚷嚷着要占山为王。福来当大王,我们当喽啰。
福来说,他当了大王,就带领我们去跟南街、东街和西街的小孩们“开仗”。
我胆小,怕“打仗”,又跑不快。福来想了想说:“那你当军师吧。”我不知道什么是军师,只觉得军师要比喽啰强,是个威风而体面的角色。
福来说:“将来以后,我们要杀到德州去。”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德州,觉得德州是个遥远而繁华的地方,也觉得福来很了不起。后来我才明白,福来之所以知道德州,是因为根生叔在那里做瓦工。
福来终究没能带我们去“开仗”。春天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在白塘捉鱼时淹死了。福来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会踩立水、扎猛子,还能钻到水底下抓一把紫泥,举在手里向别人炫耀。可是,水性好的福来却淹死了。
那是一个午后,根生婶子正在炕上纳鞋底,福来原本在睡午觉的,却突然从炕上爬起来,要到白塘捉鱼。福来去,他的弟弟福至也要跟着。根生婶子嘱咐他们小心点儿。福来说:“放心吧,我是龙王爷的命。”
这一去,就出事了。
后来,福至蹲到地上,哆里哆嗦地回忆说,那个中午,他们来到白塘没多久,就看见水面泛起巨大的水花,福来猜测一定是条大鱼,便跳到水里,朝着远处游去。水花越来越远,福来也跟着越游越远。远远地,他好像听见哥哥喊:“龙,龙!”后来,福来忽然沉到水底,不见了。再后来,就没动静了。
村里的大人把福来从水里捞起,平放在岸上。他的样子很安静,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比平时要白,他的头发整整齐齐,嘴轻轻闭着。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死人,而像在水里游累了,睡着了。
根生叔从德州匆匆赶回来,第一眼看见福来的尸体,话都没说,就“挺”了,整个人仰面朝天摔倒在地,身体硬邦邦的,像根木头。根生婶子气得直跺脚,骂他窝囊废,软泥扶不上墙。根生婶子忙着把村里的“主财”(董村方言,意指张罗红白喜事的掌班)牛秃子叫来,商量着怎么出殡发丧,棺材的材质,白布买多少,在哪搭灵棚,找什么样的吹鼓班……整整忙了三天,福来躺进棺材,棺材埋到坟里,才算消停。
福来死后,我们董村的小孩们都没了主心骨。那些日子,我们总会不由自主说起他,好像他根本没有死,只是暂时去了别处。
终究是孩子,没长性,没过多久,我们便把这事忘了。一群半大小子们,照例疯跑着,玩儿着,闹着。只是有件事,我一直藏在心底,白塘边那些我们放回去的绿皮蛋,都是被福来偷偷捡走吃了。好几次,我看见他用捡来的柴火烤绿皮蛋吃。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怀疑就是因为他偷拿了白塘边的绿皮蛋,惹怒了水蛇,水蛇在水底把他缠住,吸走了。不然的话,福来那么好的水性,怎么会淹死呢?
当然,也可能他说自己属龙,是龙王的命,因此得罪了白塘里的龙王。虽然福来属龙,但终究是凡人,而龙王爷是天上的神仙,凡人怎么能跟神仙相提并论呢?
五爷私下里说:“福来是被水鬼拉去,当了替身。”
春 耕
春耕开始了,整个董村都忙起来。
放了一冬的农具,那折了杆的锄头,掉了楔子的镐头,挂着蛛网的簸箩,发了霉的麻袋,统统拿到院子里,该修理的修理,该打扫的打扫,该晾晒的晾晒。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董村,春耕是大事。
董村一带的男人,不论平日做着哪种营生,到了农忙时节,都要忙庄稼地的。卖豆腐的也不卖了,打香油的也不打了,劁猪的也不劁了,就连张志民家的小卖部,也不常开了。平时做些小买卖,不过为了贴补家用,他们骨子里仍是农民,种地才是主业。
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唯有麻爷不忙。因为他没地。哦,曾经有的,一亩多,他不种,地就荒芜了,后来交给别家去种了。
麻爷跟我是本家,住前后房,没儿没女,据说是娶过一房媳妇的,新媳妇嫌他懒,倒了油瓶也不扶,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他又懒得去找,一来二去,便断了联系。据说,麻爷年轻时,是个不错的小伙儿,长得精神,人也聪明,只是成分不好,划成了富农,属于被打倒的阶级。我那时小,不知道什么是富农,也不知道怎么算被“打倒”。一说起“打倒”,我就想到谷子地里扎的草人,戴着破草帽,披着烂衣裳,拴着彩色的布条,专门吓唬偷食的麻雀。等到秋后,谷子收完,草人就被拔起来,扔到一边,算是“打倒”了。
麻爷写得一手好字,我们村里墙上的标语都是他写的:“一面学习,一面生产;克服困难,敌人丧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那些标语已经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淋的,字迹有些模糊,虫子咬过一样。
写字终究不能挣钱,不当吃,不当喝,因此,麻爷的日子过得十分潦倒。
村里人说他懒,越懒越穷,越穷越懒。他不种地,也不做小买卖。他家的三间土房很旧,窗户纸破了,玻璃也没有,房顶上长满茅草,刮风下雨就那样挨着。平日里大家都下地干活,只有他一个人闷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也不知道他闷在屋里干什么。
他和村里人也没什么来往,谁家婚丧嫁娶,盖房搭屋,他也过去瞅瞅,却不上前,只远远地看着。别人笑,他也跟着笑,别人欢呼,他也跟着欢呼,别人散了,他也跟着散了。
只是,他总归和别人不同。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也懒得洗,油腻腻的,让人觉得腻味。每次见了他,我都远远地躲着走。实在躲不过,就勉强打个招呼,叫声“麻爷”,赶紧走了。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在胡同里遇见他,照例叫声“麻爷”。正要走,却被他叫住。他问我上几年级,作业多不多,平时考试排第几。我懒得回答,我不喜欢他,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上打满补丁。他又问我,学没学过鲁迅的文章,知不知道鲁迅是哪儿的人,原名叫什么?后来,他说:“我教你写字吧!”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讲给父亲。父亲一脸严肃地警告我:“以后尽量少和他说话。”
我说:“为什么?”
父亲说:“他成分不好。”
我问:“什么是成分?”
父亲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摆摆手:“小孩子不要瞎问,总之以后要少和他说话。”
我被父亲吓住了,再见到麻爷,连招呼也不敢打,飞快地跑掉了,如同见了怪物一般。
春耕结束后,乡里要来检查,村长又安排写标语,麻爷便重新被派上用场,忙碌起来。见到他时,他身上手上沾满了白石灰,头发上和脸上也是。麻爷像个唱戏的,三花脸。
写标语不是个轻省活儿,要站在梯子上,拿着大号刷子一遍一遍地刷,半天下来,胳膊酸疼得抬不起来。麻爷却干得很起劲儿。看得出来,那些日子他是开心的,说起话来嗓门也大,走起路来步子也轻。
只是等到标语写完,他又闲下来。闲下来呢,就重新把自己闷在屋里,不肯轻易出门了。
我听了父亲的话,忌惮他的“成分”不好,也担心自己会跟他一样,被“打倒”,仍旧故意躲着他。他大概发现了我在躲他,有时候,在胡同里碰见,他便远远地把头低下。
我们俩谁都不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仿佛互不相识一样。
风 筝
二月二,搓麻线。杨柳青,放风筝。
麦苗返青的季节,人们脱了棉衣棉鞋,换上春装,整个人便清爽起来,说话嗓门也亮堂了,眼睛里的光芒也清澈了,就连走起路来,步子也变轻快了,像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
这样的时节,董村的孩子们常到打谷场放风筝。说是放风筝,其实也不是,因为,大多数孩子并没有风筝,只是到打谷场上去看。所以呢,说是看风筝似乎更贴切。
杨柳青,看风筝。
有风筝的人不多,不过三五个吧。二小有个燕子,喜力有个蝴蝶,杏花也有一个,是什么却说不清,她自己说是蜈蚣,我们觉得不像,越看越像毛毛虫,胖乎乎的,又丑又笨。她的风筝一飞起来,我们就嚷嚷着:“毛毛虫上天啦!”边说边笑。杏花也不恼,跟着我们咯咯笑,一边笑,一边拽着风筝跑。我们也跟在她身后,转着圈跑。
跑一会儿就累了,呼哧呼哧喘气,风筝落下来,撂到一边,线也懒得管了,我们索性直接躺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仰头看着天。
二小的风筝是他父亲从县城买的,他父亲是卡车司机,开一辆蓝颜色的解放汽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去配货,风筝就是从县城的人民商场买回来的。二小的风筝很漂亮,跟真的燕子一样,黑翅膀、白肚皮,飞得高,很稳,二小说他的燕子是凤凰变的。
“蛇是小龙,燕子是小凤凰。龙住在水里,凤凰住在天上。”
二小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死去的福来。福来也说蛇是小龙,还说自己是龙王。
喜力的蝴蝶是他大哥喜强送给他的。喜强在石家庄当兵,是连长吧,或者营长,据说能管很多人。喜力说,他哥手里有枪,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他特意拿了几枚弹壳给我们看。喜力还说,有一次他哥回家探亲,偷偷把手枪带回来,并开枪打死过一只麻雀。我们觉得喜力在吹牛,但心里终究有些怕他。在我们的印象里,枪能在很远的地方杀人,是危险而可怕的东西。
喜力的蝴蝶也好看,却飞不高。
二小笑话他:“蝴蝶比不过凤凰。”
喜力说:“天底下根本没有凤凰!”
二小说:“有,燕子就是凤凰变的。”
于是他们俩便吵吵起来,一来二去,喜力急眼了,说:“小心叫我哥用枪崩了你!”二小就怕了,吭哧着,脸憋得通红,不再说话。
杏花的蜈蚣不是买的,而是麻爷给她糊的。麻爷疼杏花,他不给别人糊风筝,只给杏花糊。杏花爹死得早,杏花娘独自带她过日子,很难。杏花爹原本是小学的校长,后来跳井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据说是成分不好。
麻爷糊的蜈蚣虽好,但终究比不过买来的燕子和蝴蝶。纸糊的蜈蚣不但做工粗糙,也飞不高,慢悠悠的,不像飞,倒像爬,蜈蚣就更像毛毛虫了。
小孩儿们,没长性,看一会儿,就不管风筝的事儿了,有的三五个围在一起,到空地上摔元宝,也有的拿树枝在地上画棋盘,玩十八个鬼子俩大炮。
看风筝的人里,只有傻石锁最痴迷。风筝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边跑,一边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流着口涎。放风筝的人里,他只跟着杏花。杏花跑,他才跑,杏花停,他也停。不管是跑还是停,傻石锁都不敢靠近杏花。
他离杏花近了,杏花就说:“去去去,傻石锁,别跟着我!”
傻石锁咧着嘴笑着,把手指塞进嘴里。
谁都不知道,傻石锁从哪里也弄来一个风筝,是只硕大的公鸡,彩色的,瞪着眼,昂着头,看起来有些凶恶。
傻石锁把风筝放到天上去,跟二小的燕子、喜力的蝴蝶、杏花的蜈蚣在一起飞。孩子们追着他们的风筝跑,嚷着:“公鸡吃蜈蚣啦,公鸡吃蜈蚣啦。”
人们说:“傻石锁喜欢杏花。”
人们还说:“傻石锁的风筝也是麻爷糊的,为了得到那个风筝,傻石锁认了麻爷当干爹,还答应麻爷,等他百年之后给他打幡兜罐。麻爷没结婚,也没孩子,打幡兜罐是大事。”
人们说:“傻石锁其实不傻,这小子精着呢!”
二小后来不去放风筝了,他爹出车回来,总喝酒,喝完酒就打他娘,也打他,他的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他问喜力,能不能让他哥把那把手枪带回来,他想崩了他爹。
杏花后来也不去放风筝了,她的风筝被塞进灶膛烧掉了。原因是,村里人都说杏花娘跟麻爷不清不白,难怪麻爷整天闷在屋里。谣言传到杏花耳朵里,杏花一气之下,就把风筝烧了。
打谷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喜力也不去了,他退学了,去了天津,跟他姐做买卖。临行前,他把蝴蝶风筝送给了我。他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心里一直喜欢杏花,他去放风筝,其实是为了跟杏花在一起。他之前说他哥喜强有枪,其实是在吹牛。吹牛,也是因为喜欢杏花。
打谷场上只有傻石锁的风筝还在飞。
婚 事
杏花烧风筝的事传出来。我们都替麻爷鸣不平,那么多孩子,麻爷只给杏花糊风筝,她却说烧就烧了。杏花娘过意不去,翌日,蒸了荠菜馅包子,刚出锅的,热气腾腾,拿搌布裹上几个,给麻爷送来,说是新拔的荠菜,尝尝鲜吧。东西放下,杏花娘仍没走,站在院子里,像有话说,却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久了,脸上冒出许多汗珠来。
她犹豫再三,终于说:“他叔,有门亲事……”
女方是杏花娘的远房表妹,叫翠翠。模样还算清秀,只是右脚有些跛,说是小时候打针,扎坏了,落下毛病,也不耽误干活儿,针线活儿不耽误,生火做饭也不耽误。
杏花娘还说:“翠翠是读过书的,不像她,土老百姓一个。”
相亲那天,我们都到杏花家去看。屋里人多,我们被撵到外面,却不甘心,在窗户外踮着脚,眼睛紧贴着玻璃,双手拢成括号,往里看。孩子多,你挤我,我挤你。
母亲见状,把我叫到里屋,对众人说:“孩子讨喜,来要糖吃呢!”
众人便笑了。翠翠从口袋里摸出糖来,给我吃。
我怯生生的,往母亲身后躲。母亲说:“这孩子,平时欢腾得没着没落,这会儿反倒怕生了。”她把糖接过来,硬塞给我。
麻爷坐在椅子上,他穿了件浅绿的军装,剪了短发,刮了胡子,看起来比平常年轻许多。他坐在那里,有些局促,眼神也不安生,左瞅瞅,右瞧瞧。
杏花娘说:“倒是说话啊,你俩,怎么眼生(意指害羞)起来,相面一样。”
周围人笑起来。
麻爷更局促了,腿微微颤着,搓着手,不住地干咳,勉强问了翠翠几个问题,无非是哪年出生,兄妹几人,读过几年书之类的。翠翠坐在炕上,认真答着。她的声音很小,刚送出嘴唇吧,生怕别人听见一样。她有点儿卷舌,把“大哥”说成“大嘚”,把“两个哥哥”说成“两个嘚嘚”。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妥,说完了,红着脸,不敢抬头。
他俩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后来,麻爷说了一句玩笑,翠翠就笑了,却不敢大笑,捂着嘴,嗤嗤的。她有两颗龅牙,笑得时候会露出来,她捂着嘴,为的是遮住龅牙。
杏花娘把他们让进另一屋,说:“你们俩单独聊会儿吧,这里人多,嘴也杂,不心静。”
麻爷和翠翠一前一后,进了西屋。
我们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杏花娘喝住,说:“小孩子不能进去。”我瞅瞅母亲,母亲也说不能进去。我只好跟占庄、二小他们到院子里玩儿。
约摸过了半小时吧,麻爷挑开门帘,先出来,笑呵呵的。翠翠跟着出来,脸通红,嘴角也挂着笑。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很认真,她的跛脚因此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众人又客套了几句,转眼天色将晚,翠翠他们要告辞,人们送到门外。麻爷在最前头,冲翠翠挥手。翠翠也冲他挥手,说:“回吧,大嘚!”
这回,她的腿跛得厉害了,走路忽高忽低,像水面上荡着的空瓶子。
惊蛰了,麦子该浇头水了,白地也该耩了。村里人各自忙着,也便忘了麻爷的婚事。
翠翠来过董村两回,住在杏花家。第一回杏花娘约麻爷到她家吃饭。翠翠给麻爷织了个围脖,深灰的,挺好看。麻爷没什么东西送给翠翠,只说:“要多读书,读书有好处。”
翠翠再来董村,杏花娘照例邀了麻爷去吃饭。麻爷却推说自己要给乡里写标语,不去见翠翠了。
杏花娘便明白,麻爷终究是嫌弃翠翠的跛脚。
麻爷写了封信,托杏花娘转给翠翠。信里写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听说,翠翠看了信,痴痴地笑了半天,笑着笑着,却掉下泪来。
翠翠终于还是嫁到了董村,她跟了牛秃子的二小子牛红军。牛红军跟翠翠年纪相仿,脑袋虽秃,却实诚,有力气,种田耕地是把好手。
后来听说,这门亲事是麻爷提的。
牛家跟麻爷是老姑表亲,论辈分,红军应该管麻爷叫表叔。这样一来,翠翠跟麻爷扯上了亲戚。
翠翠嫁到董村后,常跟麻爷家走动,关系倒比以前亲近了。
作者简介:
孟昭旺,1981年生于河北南皮,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青年文学》《长城》《十月》《西湖》《青春》等刊物发表小说。有作品入选河北小说排行榜及作品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