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三三:暗室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 | 三三 2019年12月25日08:15
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毕赣
上篇:阳面 谷旦
一路上,火车经停绍兴、杭州、桐乡。车一停下来,他就下去抽烟。同车有几个不曾交谈过的烟友,默契地凑在一起。远望过去,猩红弱火迎风翕张,就像从山顶回望城市时妩媚的灯火。黄昏蜻蜓点水掠过,火车以280公里的时速穿行在黑暗中,一张张疲惫的脸投影于车窗。后排时有幼童哭泣,又传来女人轻柔的小调,变作一支催幼童入梦的药剂。只是那孩子反反复复醒来,恍然大悟似的,继续以嘶厉的哭声吸引他的注意力。幸好宁波到上海并不远,车程刚好两个小时而已。
我们列出的候选餐馆里,他首先回绝了京式火锅与泰国菜,对剩下的也兴味索然。后来,他自己提议涮一个潮汕火锅,我们当然应允。母亲挂了电话,不觉好笑。他的妻女及人生的前三十年全落在宁波,因工作外派到广州,难得这次请假回来,想吃的却还是广东菜系。
我们在家附近一家潮汕火锅店等他,父亲百无聊赖,吃完一碟醋泡花生。母亲来回翻菜单,不时自言自语,应当点些什么菜。忽然转头问我,这家店还是打八折吧?我抢过菜单,指着首页上的字说,清清楚楚写着,等会儿人家来了,你千万不要计较钱的问题。母亲瞪了我一眼,意思是这不用我提醒。接着,她端起老花镜,仔细地打量“全场八折,酒水饮料除外”那行字。
到达站是位于市区的上海站,距离我家附近大约二十分钟车程。他打上出租车,摸了过来,一切顺当,但抵达火锅店也已七点。母亲站了起来,下意识张开双手。母亲叫道,明森。明森展开嬉笑,更快地往我们这桌跑,这时我和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在客套间点完菜,明森问父亲能不能喝酒。父亲向来酒精过敏,稍微喝几口酒,一种瘆人的紫红色素就会从他全身皮肤里晕开。人的身体构造精密,缺一种酶都会饱受困扰。父亲摇摇头,嘴里却说,就喝一小杯。明森笑了,兴冲冲地把“江小白”打上勾。
明森是母亲这边的亲戚,他们这一辈,女孩名字里都带“敏”,男孩名字里则是“明”。明森比母亲小十二岁,与我母亲的关系为堂姐弟。抗日战争时,外公与弟妹分别,独自从宁波往上海逃难。花了十多年把生活扯得平稳,想将弟妹一并接来上海,却遭明森父亲的拒绝。他们分别顺流而下,结婚,生一些孩子,临晚境才享受到衣食充裕。母亲和宁波的亲戚往来不多,一年通常见两回面,除非任何一方家中发生大事,另一方慷慨赶来帮忙。
“多喝一点,回家好直接睡去。”母亲给明森倒酒,笨拙地往外洒掉一些。
“明天几点起?”
“你们六点半,我四点就起,烧几个菜带过去。烧的时候有什么忌讳的吗……”
母亲从后半句开始语调颤乱,不久就娴熟地哽咽起来。
所有哀戚与落泪都归属于我的舅舅明磊。今年三月的一个夜晚,母亲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舅妈小冷破碎的哭泣。慌乱之际,母亲反复讲两句话,“你先不要哭。”“救护车来了吗?”没过多久,电话以一种含混不清的方式挂断,我们最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黑色的雾织出令人窒息的网,母亲大口喘息。
时针把午夜一点甩到身后,我们借着被窝里拖沓的暖意,匆忙穿上衣服。凉风自我们身体滑过,直追赶到出租车车门口。坐进车里,高架逐渐替代了平地,我们在一个个弧形弯道中打转,夜轻轻摇晃。母亲设想了一切可能性,包括舅舅的死。我难以忍耐,便带点凶狠地扭头喝止。你不要乱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死得这么轻易,都要经历多次病危才肯死的。母亲冷了片刻,很快再度陷入伴有哭腔的喋喋不休。实际上,我们对死亡多少抱有侥幸的疑虑,但最坏的事仍然发生了。
明磊弃世时刚逾五十,墓地也未筹办。我们租了殡仪馆的骨灰寄存处,小小一格,延下大半年时间。十一月廿二甲午日,宜破屋坏垣,宜祭祀,就选定这日子,让明磊入土为安。
“不用,不用。”明森连连说,一边伸手把烫好的牛肉夹给母亲。
宁波的亲戚信奉传统,婚丧大事的规矩往往咨询他们。顺应规矩,让人们做事心安理得。明森既然确认没有禁忌,母亲也放下了心。
“我买了泸州老窖,五十二度泸小二,还挺贵的。”母亲说。
“你买的什么价?”
“二十八。”
“哈哈,贵了,十几块差不多。”
“但老板说是正宗的,也是难得,给他喝好一点。”
“还要准备三双一次性筷子,香、蜡烛、糕点,到时候一起摆上去。其他嘛,烧来结缘的黄纸买了吗?”
“该有的都有。”母亲突然头往前凑,如捂着什么秘密似的说,“他们那边不信这些,明磊的斋七都不肯给我做。这趟我不敢多管,免得他们说闲话。我人老实,这么多年辛苦过来,总是吃力不讨好。”
明森点点头,捏起酒杯敬我的父亲。父亲四十出头才生下我,如今垂垂老矣,行动常常慢一拍,膝盖里的齿轮也日渐生锈,走两步就停下叹息。父亲稍微迟疑才接应过来,浅浅嘬一小口高粱酒。
母亲逐一问起宁波亲戚的状况。与她同辈的两个姐妹,一个执拗不愿退休,另一个早在麻将桌上消磨了斗志。明森点了一支又一支烟,红熠熠的烟头贴着他侧脸灼烧。我的父亲也不客气,趁机陪抽了几支。灰蓝色的烟雾掺混鼻息四溢,再沿着某道隐晦的边界淡出。母亲不时后仰,微皱眉头。
他们又点着更多烟头,我把剩下的肉分批倒入锅里。吊龙、嫩肉、肥胼各余一些,没人动筷子,肉在沸腾的热雾里很快煮老了。一个几近兴尽的时刻,明森一口喝干残留的酒,摇摇晃晃站起来。
走出火锅店,墨黑的天空中酝酿起了小雨。雨迹本身细微,那股湿寒却藏进了往来的夜风之中,我们脸上被刺出朵朵寒噤。冬至后的第二周,气候已逐渐趋向残暴。他们先回家,我和母亲又去便利店中转了两圈,母亲深知自己准备周全,可还是怕落下什么。
我们回到家,看见明森和我父亲坐在窄桌前抽烟。房间里皱起几团雾霾,宛如有人往某个冬日清晨素白的天光下大口喝过气。我们本以为明森已经睡了,宁波亲戚休眠很早。有一年外公去世,我们送他去宁波办理入葬,住明森父母家。晚饭后,我被迫入睡。一觉醒来望见天泛着丝丝淡红,以为黎明已来,看钟知道才十一点多。我悄悄从阁楼的楼梯爬下,闻到日夜盘桓房中的中药气味。楼下寂静一片,万物的棱角大多被黑暗吞噬。窗牖裂开一条缝,明磊一个人站在那里抽烟,如蓄势的龙轻轻吹着面前的红色明珠。那时距离他离世,大概还有十年时间。
因家中没有多余的卧室,明森与父亲同住,母亲则流落到我的小房间。
我先回房间,母亲与他们周旋闲聊,客厅传来抑扬不平的一串话音。晚些时候,母亲进我房间,眼眶湿红,抽搭还没彻底咽下。明磊死后她常这样,她热衷同熟人谈论明磊,讲到最后不免以眼泪告终。我多次冷淡待之,以为这是她消费哀伤,来获得一种反常的满足。母亲便说,你真没良心。
母亲躺下不久,房间里拧起一股呼噜声。我不甘心早睡,留一盏台灯荧亮,插耳机在电脑里听一首随意搜到的老歌,罗大佑的《火车》。
想欲予阮出外的人,飞向一个繁华世界。
一站一站过过停停,男儿的天外天。
一九九三年,明磊与父母住在大东门一个旧街区里。秋日蹒跚莅临,银杏、油衫、金银忍冬纷纷凋敝,叶与果缘风落下,像为节庆剪碎的彩色纸片。有一日明磊下班回来,呆呆坐在缝纫机前的座椅上。我母亲恰好回娘家,问他怎么回事。明磊说,我可能要去法国读书。母亲笑了,伸出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母亲说,你要么是发烧了。
明磊出生在一个普通工薪家庭,节俭使整个家显得比实际情况更拮据,举家只在新闻里见过国外。明磊自复旦大学毕业以后,被分配到上海计生委工作。有一年法国外交部部长的夫人来上海,单位因明磊精晓英语派其做翻译,便在此席间得到了夫人的赏识与留学承诺。尽管如此,家人们选择不将此事视为现实,他们奚落、打趣明磊。这样的话,万一到最后这场梦以泡沫收场,也不会有人过于失落。
一年以后,我们在浦东机场送别明磊。
明磊此行硕博连读,最少也需要七年时间。我的外婆从三十九岁起遭受种种手术雕琢,许多张病危通知洗淡了她对生命的信任。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我的外婆在机场痛哭不止,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下次见面。其余人陪同落泪,但没有人将此话说破。人们默默达成共识,只要不将不吉利的事说出口,它发生的概率就会变低。
明磊临走前新买一本法汉词典,翻了几天法语依旧一窍不通。过境与工作人员交流,磕磕绊绊。两年后经过同一个柜台,一口法语已熟练如母语。那是明磊首次回国,肥硕的拉杆箱里装着每个亲戚的礼物。母亲分到三支口红的套装,我欢快地从他手中抢过一个装满可乐味棒棒糖的大罐头。往后的好些年里,我将这个罐头用于各种零食储存。它丢失于一次搬家,当我成年后偶尔忆及这个罐头,恍然明白,明磊当年愿意在行李箱里装这样一个无用又占地方的东西,是凭着怎样一种心情。
明磊有一间自己独立的房间,他不在时,我很乐意鸠占鹊巢。那时我还没念书,搜寻明磊房间的秘密是我每日的游戏。我从松木柜的内屉中翻出几沓门票,花花绿绿,网罗全国各地的景点。一张黑白照片,摄于城隍庙九曲桥的一处景色,明磊与另一个年轻男孩松垮地立在中央。照片背后有一行手写的字,“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右下角标着他们大学毕业那一年的年份,1988年。
还有一盒盒磁带,罗大佑的《首都》《未来的主人翁》,刘文正与山口百惠。我在读小学前自学了拼音,一边播放歌词为粤语的《皇后大道东》,一边用拼音一笔一划把古怪的发音标注在小本子里。
那时电话未普及,外婆牵着我去明磊以前的单位打国际长途。外婆问明磊,法国好玩吗?读书辛苦吗?奖学金够用吗?还问过一次,巴黎有什么超市?回头便转述给我的母亲,巴黎的超市叫“家乐福”,还有“巴黎春天”。几年以后,“巴黎春天”进驻中国,却不是一个超市,而是百货商店。通信也是可行的。我母亲闲来给明磊写过不少信,或者写尽又觉羞赧,或者懒得跑邮局,最后唯一寄出去的一封是关于太奶奶的死讯。
如今回溯,七年时光绵密紧促,仅够等一尾鲤鱼跃潭后的水花平息。明磊怕给父母造成经济负担,毕业典礼也未告诉父母,那位赏识他的法国夫人代表家长出席。当天拍的所有照片,他都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带回来,我们小心翼翼地传看。相比一九九三年,回国后的明磊完全变了样,他的头顶空空荡荡,仅剩几根怯弱的绒毛迎风虚晃。母亲调侃说,一根头发换一篇论文,读完博士回来,头发也都掉光了。
人声濡湿了一个单薄的清晨。夜里开过的暖气已被稀释,残留下微红的脸颊。融热消失,如一个珊瑚蛇般的衰夏抽卷起尾巴,随即皮壳剥落,淡淡烟火味腾出。两三米外的窗户上,浓密的细水珠铺平一面。
我醒过来,听门外的动静,知道他们都来了。
母亲拧开门,稍作停顿又走进来。她从裤兜里掏出五百元,放在桌上。母亲曾百般叮嘱我,入葬回来后请所有人吃一顿午餐,到时由我来点菜付钱。为此,昨晚母亲已经给过我一千五百元经费。这回母亲补充说,一千五会不会不够?两千吧,吃好一点,你看情况用。
梳洗完毕,到客厅中寻一个自己的位置,我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随行送葬的总共十人,除了昨日潮汕火锅桌上的四人,还有我外公的妹妹夫妇,因我出生时没有爷爷奶奶,便以此称呼他们。他们的女儿姚烨,一九九四年,她从单位里借了一辆面包车,把如坠烟海的我们运往浦东机场。今年年初,她送明磊进另一辆全封闭木车,车门临合前,她伸手进去,将白色大丽花从明磊耳垂上拂落。
七点一刻,小冷的电话终于来了。他们刚过虹口公园,十分钟就到楼下。
我们匆匆拾起摆在一边的马夹袋,几乎人手两个。母亲硬从我手中扯过我的份额,下巴上扬,夸张地向桌子上努嘴。
“你拿小笼,下去给羊吃,等会儿她要饿的。”
“她不会吃。”我说,但仍然遵循了她的指令。
灰色奔驰以一种落幕式的缓慢驶进小区,母亲怕遇到询问去向的好奇邻居,极快钻进了后座。车开起来,姚烨驾驶的另一辆紧随我们。明磊的骨灰位于副驾驶,同座是小冷的弟弟小松,凭膝盖和双手固定它的位置。母亲与小冷寒暄,动用女性应对一些特殊场合独有的伎俩与宽柔。她们嘈嘈切切谈了一阵,最后俨然一段烧到尽头的风烛,幽隐下来。母亲叹息到,空调开着吗?今天真冷,冻得嗦嗦抖,才十二月啊。小冷探了一下出风口,又滑开收音机,将音量调响一些。
后座中央的地板有一块隆起,母亲叉开双脚,腿发麻时就嘶嘶吸气。她左边坐着明磊的女儿。女孩比我小一圈生肖,我们的命运共同缠绕于黄历上的未羊。小冷接过明磊死亡证明书的那个早春,初三尾声的羊正武装在题海介胄之中,以备战中考。
羊是那一类令母亲费解的女孩,母亲擅长哀哭,羊对此总冷面回应。有时母亲问她家常,她也装聋作哑。母亲曾悄悄问我,葬礼上羊哭了吗?又试图自圆其说,她心里还是难过的。我想到她那么坚强,夜里心酸得睡不着——只是羊从未领母亲的情。
明磊离世的那一日,我和羊坐在她房间的飘窗前,膝盖下铺一条翠绿的绒毯。
明磊的尸体和我们仅一门之隔,绻绻余温不肯散去。门外,母亲不顾一切哭嚎起来,她像旷野中一列失去方向的火车,凭撕心裂肺的长鸣来寻求自我确认。长轨上火星狂迸,炙烧着古锈、绿斑、碾碎的动物尸血,凝成一根尖细的铁棍硬生生刺破我们的耳膜。我和羊都染上尴尬,倒是她先打圆场。羊说,情绪化,我爸也这样。我忙说,不不,他们完全不一样,你爸聪明得多。
我这么讲不过是陈述事实,我怕羊在心里把明磊与我母亲归类,怕母亲粗拙的行事牵连明磊。小冷的家庭背景本就与明磊相差悬殊,小冷的外公是解放后某一任广播电台台长,尽管眼前一条鲜明的下坡路,到了小冷这一代,周围朋友仍都是体面人家。对于这样的家庭而言,明磊的博士学位微不足道,甚至他每获得一些超额的成就,都是对他出身的一次提醒。我下意识为明磊辩护,希望明磊获得一个尽可能公正的评价。
我从飘窗里跳下来,去包里翻我随身带的iPad。我提议说,我们看点动画片吧。
我们并排躺到羊的小床上,打开当时流行的一部科幻动画片。看第二集时,羊忍不住拿出手机。她把明磊去世的消息散播给一些朋友,午夜两点多,只有一两个聊天框有所回应。
动画中,一对祖孙正在推进手头的实验,不多时,就因实验失败把全人类变成了柯南伯格式的怪物。灾难具有矢量性,闯祸的人再也回不到往日。于是,祖父在平行时空中挑选了一个安然无恙的世界,他们设法杀掉那边的自己,再从传送洞里爬出来,将自己的尸体埋进草坪。他们重置了自我,祖父如八面玲珑的明矾迅速溶于新世界之池,但困惑却长久占据着外孙的脸。外孙从一个个家人身边走过,没人注意到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可世界已经变得全然不同,有什么东西暗自破碎了。
周围漆黑一片,几个显示屏是房间内所有的光源。我仿佛在一个幽邃的洞穴里,是对人生局限的无望,风蚀了好多世纪以来人类累积的意义,我重新变为二十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那时所有事物货真价实,漫天浮着银光流溢的星星。
我和羊各自睡了一会儿,眼泪滑进枕头,而天空很快被阳光撕开。
趁遗体交送殡葬公司之前,母亲打电话一一通知明磊的密友,有一些赶上了遗体送别。明磊有太多朋友,倒满生米的插香缸换了一次又一次。
海港陵园临近滴水湖,开车过去一个半小时。由于陵园贴近水源,风肆无忌惮地弄权,往去送葬的人,发线多被翻得紊乱如流。一进门就是陵园总办公厅,柔光从高空灯管里洒下,奶黄的瓷砖殷勤承接住行者的倒影。几张大桌子立起供人休坐,长厅尽头摆了自助饮料,另一侧则塞满书籍。工作人员往来巡回,仰仗制服促成一些秩序感,倒像一个酒店的大堂。
我们把锡箔透开,装进事先写好寄件人的红袋里。等小冷手续办完,母亲撑一把黑色巨伞,罩住明磊的骨灰往墓地走去。父亲走得慢,我陪他在最后,听他一路边走边发出疼痛的呻吟。虽则是黄历上的好日子,整座陵园里只有我们寥寥几人。
明磊的墓碑很小,墓碑正前仅供一人站立。黑梭梭的装坟工人已就位,轻巧地撬开墓前遮盖的大理石。母亲把明磊的骨灰递给他,骨灰脱盒时,有一两把散在他们鞋面。稍稍摆正,盖石并铲以水泥,明磊新居便算安定下来。
“明磊,阿姑给你擦脸了——”奶奶攥一根白色毛巾,仔细拭着新坟。
“弟弟哎——”母亲也跟着叫唤。明磊活着的时候,他们从来只互相叫对方的名字。
墓前甬道极窄,我们不得不往四周站。火蝶从铁桶里飞出来,明森用一根树枝翻着烧物,以便灼烧均匀。我打量周围,尽是新坟,多立于二零一八年的冬至。一块块黑色大理石上,那些金边勾勒的名字皆为失去之物,往后仅凭亲友的记忆存在。
父亲和明森又叼上了烟,大风引诱火浪涨潮,烟燃得特别快,至少有半支祭了墓地的魂灵。铁桶已囤积大半灰烬,还有好多红色的锡箔袋在排队,等待光焰的典礼逐一熔炼。我们躲避顺风向掀开的尘网,暗中祈愿火永远烧下去。
“这个地方蛮正规的,但是其他人坟都买在宁波,明磊一个人孤零零的。”奶奶绞着布满冻疮的手与我母亲交谈。
“这里好,陵园还是香港上市公司,他们说傅雷也埋在这里。”母亲说。
“总是落叶归根好啊。前几年,明磊问我要宁波的家谱,我说我哪里来,他还想回宁波找呢。”
“阿姑,凭良心讲。”母亲压低了声音,“墓地的事都是小冷决定的,我做不了主。”
“有数,有数。”奶奶一低头,眼中酿起了雾。
人们对明磊给予太大期望。在我出生前,宁波有一个亲戚去“请大仙”。她的亡夫在香烛与咒语间附上神婆的身体,那鬼魂在解答她的疑问之余,还赠了一些额外信息。他说,我们远房亲戚里有一个男孩,将来读书特别好,当成就一番事业。这句模棱两可的预言,终究在明磊身上应验。亲戚们每谈起这件事,神秘色彩令他们着迷。
只是到如今,明磊规规矩矩躺在这墓海里,未来事业不再具有任何悬念。临终之前,他在机构工作,从未抱有高升的野心,最喜欢单位食堂的生煎包。他做股票,和寻常人一样迷失于色彩斑斓的折线图。有过与朋友合作经营红酒的念头,进了少量货,最终都用来装饰自己家里的酒柜。明磊去世后,小冷整理遗物,找到满满一抽屉未中奖的彩票。所谓事业究竟是什么呢?一个遥远而充满善意的口彩,一个伴随赌博性质的谎言。
母亲在一棵矮松后逮住抽烟的父亲,恶狠狠地讲,“你要死了,这几天香烟抽得厉害,一点都不识相。”
“我抽得厉害?我比明森好多了。他抽三根,我才抽一根。”父亲愤愤不平。
“这种事有什么好比的?贼腔。”
我绕过他们,在远处一个凉亭里发现羊。羊竟然独自在遍地墓碑中跑了那么远,我与她同龄时毫无胆量。记得当时去宁波为外公扫墓,沿路的排位撩得我脊骨发凉。宁波的墓地依山而建,我从半山腰的土里掠夺了一朵蒲公英,埋头一路飞奔下山,抬眼只见一支空落落的梗。那时候明磊刚调工作,意气风发,扫墓第二日领我们到象山吃海鲜。他们自然聊到新入土的外公,明磊说,没什么可难过的,他这个人一贯自私。母亲说,妈活着的时候,他还是不错的。明磊冷笑,他以前做过什么,你都不知道。母亲问,你说什么时候的事?明磊说,很久以前。母亲问,你知道什么?母亲又追问,你们两个一直不对头,到底有什么问题?明磊摇摇头,为扼制话题而启用微温的怒意。明磊说,你不要管,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开心。
“羊,你冷不冷?”我朝羊走去,她也迎面而来,我们在一座桥上碰头。
“还可以,你看,我有帽子。”羊说。
“我把手套给你吧。”我出门时特意带了一副新手套,米色,正上方有一个黄色机器人贴牌,腆着露三齿的笑脸。我想把它送给羊。明磊去世后的半年里,母亲为羊买过很多东西,羊都不要。
“不用不用,姐姐你自己戴。”羊回绝了我。
我没勇气再次献殷勤,我知道那样做的下场:在羊眼中与母亲的影子黏连——粘稠,低眼界,毫无自知之明。此刻,我感到早晨的小笼包哽在口袋里,母亲执意要我给羊吃,可我怎么都问不出口。那种细微的摩擦感,如一枝利箭抵在脆弱尊严之上。
“如果你确信一个人对你很重要,那他即便不在了,也没关系的。”我们望了一会儿桥下褶皱四起的水面,我说。
“对。”
“平时生活还习惯吗?”
“虽然这么说有点冷酷,但我爸去世其实对我们家影响不大。他死了以后我才发现,家里事情都是我妈做的,少他一个也没什么困难。他嘛,平时一直在外面吃喝、打麻将,回家的话就进书房,一个人不知道在干嘛。”
羊双手插袋,低头时,暴露睫毛上一粒白色尘屑。羊脸上有明磊相貌的遗迹,最具辨识度的,是那浮世绘武士般的戽斗型下巴。
“那就好。”我应道,并在这片面幽海中探寻真意的分量。
“不过,我爸做饭真的很好吃。”羊说。
“啊,他喜欢‘做实验’。”我想起从前和母亲去明磊家,三人份的蛋炒饭,他放了八个蛋,饭碗里好似盛着一座生不逢时的金山。
“我是说正常做饭的时候,他一乱做就失手,我妈总是怪他太放飞自我。”羊笑了起来。
他们缠绕过来了,像一把缓慢滚动的玻璃球。来时手中所提之物,已被火焰熔成一桶更为纯粹的形态。绿得深重的高树上,时有黄鸟往我们躯体上吐轻盈的音轨。母亲和奶奶走在最前,与我汇成渊流。
“中饭到梅园村吃,你定过了是吧?”母亲问我。
“嗯,但是要快点,人家两点要打烊的。”
“那抓紧时间,下午明森还赶火车回宁波呢。”
“明森啊。他那个……外面的女人,现在怎么样啦?”奶奶悄声问母亲。
“你也知道啦?你是听谁说的?”母亲面孔上绽出一种掩饰着的兴致。
“明磊呀。”奶奶用力一合掌。
突然有人问起我研究生考得怎样。我任由五年工作经验泼入深谭,想辞职读一个全日制的研究生。也不算仓促的决定,犹疑近两年,总算作出选择。我告诉他们,成绩要到春节以后才出,不过应该问题不大。他们顺口交付我一些鼓励,说我一定没问题。又七嘴八舌说,不管能否去读写作专业,小说还是得写,但不要写得太阴暗。
在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睡意咬住了母亲与羊的眼皮。前排两位也近乎零交谈,那些隐忍的情绪内耗了人们的体力。这一趟回城,我先一步坐进当中起疙瘩的位子,母亲与羊则倒向两侧。车内后视镜塑出我茫然的脸,阳光如蛞蝓蠕动于膝上,那是十二月最后一个晴天。公路保持一贯冷清的秉性,却也说不上凄荒,车道在四轮下方稳定地后移。我忽然明白,四周一派合理的、不痛不痒的面貌,连失去都显得那样自然,实际上深深刺痛了我。
我翻出明磊的微信。他本来也言谈不多,自去年秋天起,朋友圈也没更新过。
明磊与我最后一段谈话,发生在我下决心考研之前。
这两天,我总是在想一件事。我们家,因遗传之故,是否把考试看得过重了。没有前辈的提携,又极希望这一关怀从天而降,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考试上。想你就要面对的考试,丝毫不要有如临大敌之感。你要追求的是文学梦,而不是一个硕士之类的学位。有这学位当然好,没有这学位,你的成就不会因此差很多,只是路走得不一样而已。假设你一考成功,老师教你的写作技巧不会太多,你要完成更多的还是作品。学位再高,没有作品,几乎无用。不要为考试而苦恼,其他考生不会在考试上比你强多少。复习是需要的,持平常心看一遍参考书,就行了。
我重读了一遍,往过去好几个月的重读数据中又做一笔加法。
我能明白在那个寒意初凛的夜晚,明磊打下这些字时的感受。那些重复的、严谨的、为追求精炼而删改过的,还有他斟酌多次后仍然留下的语言瑕疵。
我曾在灵堂中计量明磊的生命,清算他人生过半、过四分之三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他孤身提着大号拉杆箱前往法国那一年,二十七岁,正好在他人生的中线上。那时命运万花筒将一筐玄机抹在他的前路,无知令他多么快乐。
同明磊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年春节。那时父亲的脚已经有明显的朽蚀痕迹,我们打了出租车,在暖气未铺匀身体前轻轻搓手。我们约在一家老牌法式餐馆,明磊一家姗姗而来,我们说他肚腩瘦下来一些了,羊也长高了。由于每人胃口相差悬殊,明磊放弃了分餐的形式,而是点许多菜,大家分食。其中有一道葡国鸡,点餐前明磊曾大加夸赞,上菜后,我们只是对着赤浓的咖喱酱举筷不动。母亲一口咬定是明磊推荐的,拼命盯着明磊吃,一次又一次,每隔两三分钟就让明磊吃。母亲那副应对日常事务的咄咄逼人之态浮现,连我都险些让她闭嘴。明磊平时脾气飘逸,即使在聊得开心时也会忽然变脸色,我心中极害怕他发火。然而那天很奇怪,明磊只是默不作声。母亲每催促一次,他就夹一筷子鸡肉。
我们走出餐厅时,天冷得像个冰窖,全世界在大雪的驱逐下全军覆没。寒彻肌骨,路灯的橘色光晕也微微收敛,一眼望去,四周清爽利落。雪势磅礴,一层一层垂降,落在我们看得见、看不见的所有地方,恍如一场漫长的落幕。而世间其他事物皆呈静态,包括风雪之中茫然失措的我们。只是当时天怎么会这样冷?哪怕裹在羊绒围巾与兔毛耳罩中都无济于事。我每次回想起那一晚,总反思自己是否错失了什么征兆,是不是我本可以早些捉住明磊的结局。
下篇:阴面 南山
地平线再次于赛跑中胜过日球,一爿夜色淋透陆地。房屋如魔匣,其中有反自然的灯火虚构着白昼。镜子、玻璃、不锈钢勺子,窥伺灯光的降落点,一有机会即捉住光,向内收敛一块敞亮的反射空间。宴席中,许多器皿都在动,二十余岁对于碗筷而言是否算长寿?折叠到它们主人身上成为节俭的烙痕,或是一段相对和谐关系的印证——因为吵架闹到摔瓷片的次数并不多。
一九九九年,炳南六十六岁生日,我和母亲一整天流连在他家中。炳南育有一儿一女,门庭冷落亦免除了他们供养多子的困苦。当时儿子明磊在法国读博未归,往塞纳河丢进一粒粒心事,对家里却从来只报喜。大约明磊知道,这个蹇促的家庭承担不起任何剥削,他所短缺的东西,此处也无法提供。
相传六十六岁生日当天,应由出嫁的女儿亲手切六十六块猪肉,以耗费阎王对肉身的欲望。苦弱的人更偏爱风俗,每一个合规的举止,均为一次朝向某种神秘力量的祈福。于是,母亲挽起袖子,提起刀。砧板是一块丰韧的圆木,无数次抵住菜刀的攻击,一心只等候那最终崩裂时刻的降临,向死而生。存在的意义即忍受,作为砧板,它的价值评判建立在其承载的痛苦数量上。菜刀起起落落,落往低处,蘸上肉油的刀面如放大镜映射我歪曲的面孔。我八岁,身高刚及刀刃。母亲四十二岁,炳南六十六岁,美珍比他小一岁,我们各自撑起多边形的一个顶点,每前行一步都面临整体性的变化。
这是炳南一生中唯一一次庆生,前六十五年化零为整,连绵的操劳使时间无法被切片。到晚年他才明白,原来记忆的远近和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无关,昨天读过的报纸印象缺缺,却能逐一数清五十年前黄浦江边的栏杆,码头起风了,摘下一片片铜锈,洒入他兜售火柴的篮子——那些日子值得庆祝吗?前途渺茫,岁数空长,生日不过是耻辱加重的证据。所幸六十六岁那一年,他已练就一种双重目光,一方面得以戏谑地看待无常万物,一方面又满怀虔敬,感激人生的每一寸余量。如今,女儿另立家庭,儿子因意外机会获得法国留学全额奖学金,好景接踵而来。是时候为拥有过的一切进行表彰,在恰到好处的境遇,以凡人的一己之力。
我们四人花了半天演练彩排,然后第一个客人上门,再一组,直到家里整整坐满两桌。公共厨房里升起火,母亲炒菜,钻入油烟。她身上的连衣裙正为这牛嚼牡丹的情形而自哀,烫印的花朵也开得枯了一些。母亲的牡丹园里尽是英烈,她一生都在浪费,很多年后我总算能下这个结论。浪费时间,浪费机遇,浪费已拥有的,浪费爱,与她同代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恐惧灌满他们的内心,不懂怎样正视好东西。她也迁责炳南和美珍,他们只教会她在付出时的极端谨慎,却从未教过她如何珍惜。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的夜晚,炳南和美珍循环接力着东道主的身份,两桌之间似有一根线,他们如线偶被牵来扯去。炳南端着一碗黄酒,热的,敬来宾,敬往日重叠在一起的无数个自己。老孙,现在享福啦,夕阳红顶顶好,往后要寿比南山。祝词都是雷同的。他们差不多年纪,已经当了大半辈子邻居。人们也称赞了明磊和母亲,明磊揽下弄堂里许多项“第一”,他是众人仰望的金凤凰,一枚冬夜的明月。他们不知道明磊在巴黎如何度日,末几年奖学金不再包括生活费,他白天抽空打工,夜里做笔译,饥一顿饱一顿,靠诸多朋友周济才熬过来。最后,赞扬之声惠及母亲,一笔带过似的收尾,他们说她热心,出错不多,她是粼粼波光上空识趣的雾彩。炳南笑纳一切溢美之词,碗中黄酒渐渐退潮,碗底终究演化成荒漠。宴席过半,炳南去灶头上替换母亲,爆油大声宣布了鳝鱼的结局。拧不紧的自来水龙头在炳南身后滴水,房间里其乐融融,充斥高密度的碎光,炳南翻着锅铲,对眼前景况感到满足。
咔擦。古董相机响罢,一些表情松懈下来。喜悦复刻进相片,有一天失忆的人将受骗于现实,但相册是那深藏不露的指南针。在世上某个不具名之处,真相最好的一面仍被悉心保存。照片里的炳南张口大笑,比例失真。他穿一件卡其布夹克,浅蓝,昨日的颜色。这种布料成型于19世纪的英国军队,曾赐创伤予南非大地。而炳南只顾笑,毫无顾忌,预知我们终将成为矛盾重重的史料的一部分,像一个偶发的先知。
弄堂与外界存在时差,宾客们把九点误认作深夜。他们储存了一肚子酒,颤颤巍巍,从这个人造节日一一退场。又只剩下我们四个了,母亲忽然说,不知道明磊现在在干嘛。
美珍与母亲,常以自身情感辐射明磊。她们把明磊当作命运匹配的一块拼图版,她们阵营的一部分,是共用飞行器的一块重要引擎。她们能够无私输出爱与庇护,而根本不需理解明磊实际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炳南不同。很久以后,我的岁数在“八岁”的基础上翻过好几倍,炳南亦去世多年,我仍然悟不清炳南的想法。有时我判炳南为功利,他似曾寄希望于明磊带领家庭在上升轨道上大步流星,所以二零零一年,当明磊精疲力竭回到上海时,炳南会错愕地问出来:在国外待了七年,怎么一分钱都没带回来?
有一些年我构筑了自己的游戏,关于预测命运,接受它,或者以执拗的不信姿态丢下命签。我收集古怪而意味长远的句子,放进一个铁罐头。当我心中形成困惑时,就从中抽一张纸条,并试图以上述文字进行解答。
“杀猫以后,才发现过街老鼠联翩。”
“你不可能同时看见人脸与花瓶,但只要稍微上点心,很容易看到其中的一种。记住,这是你的选择。”
“两个‘好’之间的差别也许大于‘好’与‘不好’。”
那时,日常生活中最严峻的问题是美珍的身体状况。她每天按钟点打胰岛素,以干瘪的躯壳消解一把把药片。尽管如此,纰漏仍不时产生,好几次昏迷的她被架入医院,仪器和医生有条不紊的冷漠为她充电。我心里默念一个问题:美珍的病会好吗?一边把手伸进铁罐头。指甲刮到圆柱铁皮内侧,有看不见的星星零落迸发,接着我拿出充满隐喻的纸条,解构美珍的命运。然而,从来没有吉利的解读出现,一种模糊在语言内狡猾地流动,如幽光下闪烁不止的长排针尖。哲理是疼痛的,每个人走在自己的迷宫中。一些用于诡辩的词语被生产出来:“本质”、“事实”、“真正的”。
我放下铁皮罐头,去沪南医院的病房看美珍。那时候我已经明白,没有什么比就这样看着她更好了,目不转睛,无所欲求,诚挚地等候一切发生,随时随地为任何变化献上祝福。我也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成长并不能使人获得解决难题的能力,相反,它只会让你看到世间更多难题,且承受它们永恒无解的虚拟阈值。
应验的占卜当属稀有产品,明磊的命运不止一次成为其载体。一次是附体神婆的游魂远远提了他一句,另一次是他自己去算的。“这个人不会太有钱,也不会缺钱。”“这个人聪慧而冲淡,一生都很开心。”明磊深以为然,甚至苦心从人生中刮下几个例子,用来恭维预言的正确性。他对这些句子如此看重,我一度以为它们源自深山高僧之口,多年以后才知道,这只是占卜机随机吐出的纸条。地铁站到处都有,机器自名为“真理之口”,造型取自《罗马假日》里的视谎言如大敌的神祇。它瞳孔内镂,鼻唇之间疤痕斑斑,一张空洞的大嘴象征审判。为何同样的东西在六十年后依然能攥取人的恐惧,如果有一个人存活无限久,他将发现人类社会史不过是一环套一环的怪圈。而另一个局限中的人,若不是靠心里神秘的活水冲破人间障眼法,又怎么会对一张两元买来的命签如获至宝呢?
美珍最后一次生病,并发症促成脑溢血。昏迷警戒解除后,不言不语又活了两年多。她每天苏醒,沉默不语,只咕噜噜转动双眼。
母亲每天为美珍煲汤,亲手送往医院。炳南也去,握住美珍易折的手,对她反复说一些往事。假如医院提供的瓶瓶罐罐都没有作用,那只能寄希望于精神巫术,靠美珍过去的一部分来唤醒她。医生亦赞同这种做法,“这没有坏处。”白大褂下藏一具具普通的肉体,身体某处多毛或有一块黑痣,他们怎样尊享道德之光,又怎样对生死的执痛脱敏。他们每天在病房间走来走去,从未给我们带来好消息。母亲和炳南也走,只是活动的空间仅围绕美珍的病床,他们度过了美珍失言后的第100天、200天、500天、730天。
黄昏在窗框内膨胀,护理工端着病人的晚饭走过来。一张饱吸紫外线而干纹重重的脸,和病房里其他护理工一样,全靠工资来维持耐心。炳南看一口口流质食品喂进美珍嘴里,一部分液体误入歧途,沿着嘴角滴下。护理工一边擦,一边骂骂咧咧。炳南只当作没有听见,并照旧施一些护理工热衷的小恩惠。
不久,藏青色的蜡刷满天空,母亲拎着空汤罐回家,炳南也从这病房场景中退场。但下一个场景是哪里?没有任何关于Action和Cut的指令,人们秉持着精通变调的天性,在一连串无边无际的布景中进行集体即兴创作,而殊途同归的终点唯有死亡。炳南在黑夜里烫下一个光亮的身影,迎着日日变化的月亮而去,死亡恰是他不时想到的东西。
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葬礼,哀痛固然一度占据我们的胸腔,如今时过境迁,我们终究恢复了大局视野。那时美珍在病床上躺了太久,以至于炳南每天都做好两手准备:美珍突然康复说话,或者突然死亡。这样的逻辑绝不可能被母亲接受,对母亲而言,光是想象美珍的死亡都该算作不敬,一粒灰色的斑纹在道德白绫上生成。
母亲更未料到的是,炳南暗地里做了更多准备。
美珍化作灰烬的第四个月,炳南告诉母亲,他有再次结婚的打算。女方住炳南斜对面的二楼,比母亲略大几岁,离婚,有两个儿子,因知青的缘故户口一直未曾迁回上海。炳南以短短几句话概括了对方的条件,每一句都让母亲义愤填膺。母亲强忍着问,这会不会太快了?炳南说,不会,接触一年多了。
眼泪可能是最容易获得的武器之一,母亲给明磊打电话时,情不自禁地将泪水上膛。母亲絮絮叨叨,如河底的鱼吐出大量紊乱的泡泡。母亲说,你知道吗?妈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开始动作了。明磊久久没有讲话。那一刻,全世界无数基站正通过发射移动信号的方式传送一句句语言,但母亲与明磊的电话中只有沉默一片。母亲站在窗口,紧盯楼下幼儿园一棵立起的树,一阵暖风也未能吹醒母亲迟滞的知觉。过了一会儿,明磊淡淡地说,他这个人,确实是这样的。
我们在那个枢纽站告别:炳南走向第二段婚姻,明磊如同性磁极斥于和炳南相反的方向,我和母亲则走向一个模糊不清的地带。母亲想不通,美珍活着的那些日子,日复一日,炳南从未缺席医院的探视,怎么可能同时物色妻子的继任者?是从哪一天开始,炳南产生了叛变的意图?到老的时候,面具落地破碎,紫色的罪恶尾巴也露了出来,炳南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炳南七十一岁生日前夕,名正言顺地接过民政局递出的新证件。他与“那个女人”在杨浦边郊租了一间房,第四层,没有电梯,每个来回必须一步步走楼梯。附近有一个大得超过日常需求的超市,一个公交线路交叉产生的停车站,一群平均年龄偏高的人。
母亲一贯观念传统,不会真的将父亲这个角色剜去。即便她心中的法庭判炳南罪恶深重,即便她以轻蔑的态度重塑了炳南的形象,她还是原谅了炳南,她不能不这样做。
炳南搬过去不久,母亲便剥了看似倔强的薄壳,以示投降。“终归是亲爸。”“妈还在的时候,他也算到位。”一些理由被母亲揽到手中,搭成从窘境下来的台阶,亦可缝补开裂的尊严。究竟是谁将自欺欺人塞进人的天赋里,必定是一个真正的神——好心,深谙规则,同时不在乎眼看人类因此变得愚蠢。每次看望炳南,母亲都唤我同去,既有情感、也有功能上的考量。只是我们前往的频率不高,一年大约只有两三次。
往炳南住处的公车要开很久,路程近乎覆盖两个终点站。是一条偏冷门的线,车也老旧,一身铁皮吱吱作响。母亲常靠窗而坐,那几年她已懒得顾忌形象,一头蓬乱的发轻贴玻璃。初上车时,母亲对我施以各种叮嘱,讲到后来她自己昏昏欲睡。我在清醒中摇晃,有时我想象出一张与城市类同的巨大棋盘,炳南作为一枚棋子,晚年走了堕落一步,从市中心到了边郊。可难道每一颗棋子不比国际象棋中的女王更自由、更横行霸道吗?女王虽然进退自如,但她只走向胜利。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完整的权利走向堕落、走向覆灭、走向地狱的狂喜。
到达终点站,我跳下车,双手拎满的塑料袋发出簌簌响声(都是给炳南的礼物),母亲由此瞪了我一眼。远远地,我们看见炳南,手推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立起的领子回蹭他通红的脖颈。他缓慢地走近我们,像一座越变越大的塑像,露出深蓝色的中山装上的细节:肩膀稍显窄,袖口褶皱横行,但纽扣一粒不落。
母亲直言炳南穿得太单薄,又问炳南,日子过得还顺心?炳南当然说顺心,否则无异于承认自己当初做错了。炳南问母亲,明磊现在在做什么?母亲一五一十讲,明磊现在调到世博局去了,他女儿羊即将念小学,遗传了爸爸的才智,人人都夸聪明。炳南嘿嘿一笑。炳南再婚以后,明磊与炳南彻底失去联系。其间并无恶言相向的过程,明磊甚至不曾劝阻过炳南半句。
母亲口中的“那个女人”在厨房烧菜,我们三人待在另一房间里。二零零八年了,墙上的日历竟脱落得那样迅速。炳南往门外微一张望,忽然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母亲刚要嚷起来,炳南连忙示意她噤声,并让我快点收好。炳南说,小时候答应带你去千岛湖,一直没实现,以后恐怕也去不了,不如给你钱自己去吧。炳南在大橱抽屉里翻了翻,又找出一块珐琅纪念章,是他原先单位沪东造船厂发的。一柄金色船锚竖在圆圈内,食指可摩挲出打底的洼纹,另有铜链将一块长方形的牌衔接上去,刻“船舶工业三十年”字样。炳南说,这个也送给你。
我们完成一道交接,似替他卸下了人生最后的责任。彼此都察觉其中渗透一股告别的意味,在一家旅店门口,在硬币被咬碎吞没的红色电话亭里,在离别如十字纵横相绣的月台上,或在码头口——一个午后,浪吸舔了游泳者身上夏日的味道,一艘大船在流动的金箔上方颠簸,被误认作海燕的鸟贴水掠过。有人呐喊,为即将失去的东西最后摇动战旗,亦或拼命想建立一种永无前景的联系,朝向某一片虚无之境。那时炳南年轻得像另一个人,码头曾见证过他大量的时光。
如今的炳南正在褪色,他的意志力涣散如抽丝,外表也丧失了特征性,与其他同龄人越来越相似。坐在铺了一次性桌布的圆桌边,炳南几次将筷子撞落在地,端起饮料杯,想转移注意力,却见他右手颤抖得厉害。“那个女人”烧菜极咸,母亲像被硫酸烫伤似的吐出舌头,炳南浑然不觉。他已成为一口深井,心平气和地接受丢入他胸口的一切。也许我在席间露出了泫然的面目,趁“那个女人”收拾狼藉、母亲上厕所的时机,炳南以试探的目光笼罩我,对视时他作出抱歉的表情。
炳南轻声说,不要难过,没关系的。不要把我们所站的地方看作终点,你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
我们又谈起炳南六十六岁生日的场面,如铜棒任意敲击盛满不同水量的玻璃杯,各种频调的声音混杂而生,每一个视角都不容置疑,现实沉在跨维度的器皿底部。尽管对具体事物的记忆千差万别,我们都认同一点,那是炳南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我们已经无法找到那一日拍下的照片,炳南再婚后搬家,许多隐秘的线头不知不觉从手中滑落,回头再去寻找,发现旧日事物多已失迹。“你该看看,我从没见过他那么高兴。”但母亲无法说服明磊,死亡带不来和解,即便在炳南去世以后,明磊对炳南的境况仍然无动于衷。
火锅上大量逡巡的白雾,暗示我们被囚禁在冬日的笼中。锅里的羊蝎骨不太安分,沸腾的泡沫从骨头两侧的小孔里起跳,小型喷泉正在表演,可没有人理会这小小的戏谑。明磊、小冷、他们的女儿,以及我们一家三人,坐在空落落的火锅店里。是二零零八年末的一天,下午四点,墙壁上的钟面还无法反射夕阳。我们身上残留殡葬仪式的气味,像消毒水、醋、雷雨之日和青草地的混合,闻起来令人感到懊恼。回想两个小时前,进焚化炉的那一刻,炳南的人生进度条彻底读完了。
命运为炳南安排的休止符是一场心脏病,急救后回缓过来。我去看望他,听他啰嗦地描述一些画面。他小时候住乡下,母亲开杂货铺,他深夜都在替人送货。蛇是黑暗深处的一根根毒刺,运气好的话,也可能只是碰上蛇的“伪装者”——牛粪。假如对手是货真价实的蛇,必须快速跳入附近的河水里,因为蛇在水中不咬人。有许多次,恐惧驱逐着他,他在湿寒的黑水中瑟瑟熬过了整片深不见底的夜。
也有明朗一些的。比如他曾想攒钱带美珍和孩子们旅行,作为惊喜,他选择一本旧杂志作为银库,让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寄宿其中。某一天回家,他惊讶地发现,杂志已被美珍当作废品卖掉了。那是一本《中国青年》,一幢青绿色的麦间小屋牢牢伫立在封面上。事情发生在六十年代还是七十年代,对此刻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任何一件被谈及的事,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说起。倒计时开始,人世被层层积雨云遮藏,他向上穿越,濒临一道光。
炳南临终前的一个下午,忽然自问起来,人生有没有什么秘诀?当时我和母亲都在他病床边,母亲削苹果的刀微微一顿,我们在迟早将被打破的沉默中低下头。然后,我们看见他摇摇头,又极轻地补了一句什么,我们听不清。邻近的日子里,炳南还讲过,他这辈子认识很多人,和谁都能说上几句,但没有一个朋友。聪明、精明,到了这时候,混为一谈也无妨。只是当时我多么伤心,第一批逃出山洞的穴居人错在哪里?丧失集体以后,他们再也无法回头。而炳南,是否也会在某一刻厌倦深思熟虑,意识到偶尔撇开规则下棋,才是对整个无意义棋局的致命一击。
黑褐色的筷子从火锅里挑出熟透的肉,母亲不爱腥膻,避开明磊夹给她的羊肉如避瘟疫。其他人都在吃东西,咀嚼时口中淌着一首交响乐,音阶破骨缝而出,顺着某道隐秘的血管通向太阳穴。唯有母亲大声讲着话,炳南逝世的悲哀涟漪暂时荡到远方,此刻母亲正在控诉剩余的现实。在那最后的中午,炳南床边的心电图仪一马平川,不再有任何波折。“那个女人”迅速得知了消息,将她能控制的财产悉数转移。医药费、丧葬费,这个带着柔弱面具的葛朗台一概拒绝支付。
“我怀疑是她做过什么手脚,弄死爸的。吃午饭前还好好的,稍微一走开,回去人已经死了。”
“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明磊放下筷子。
“是真的。我们年初去看爸,人完全变了样,老得不行,不知道受过什么折磨。”
“他自己的选择。”
我想起十二岁那一年,美珍的寿限用尽后不久,炳南还未再婚,母亲带我去炳南那里陪伴。我睡小房间,半夜因空调噪声惊醒。迷糊之中,我从床上坐起来,察觉到万物被谋杀的一种方式——时间流逝。它的痕迹遍布房间,无处不在。四面白壁上的裂纹和霉斑、内部钨丝烧得发黑的灯管、生锈的钥匙圈、木偶挂件顶部松弛的弹簧、窗帘穗上的毛絮丛、插座眼中的灰尘,以及看不见的虫卵遍布角落,异形窸窣作响。我掀开被子,光脚滑进拖鞋,悄无声息地往外走,浸透黑夜。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母亲和炳南正窃窃私语。尽管母亲竭力克制音量,依然能听出她的语气凝重。不一会儿,争执的火苗黯淡,寂静之池灌下来,他们似为自愈而蜷缩其中。
我木讷地立在那里,靠一门之隔掩藏我的恍然。很多时候,我欣赏这种旁观的立场,可终有一天我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多么胆怯,根本没有去插手的勇气。过了一会儿,炳南的声音传出来。“这日子真是太难过了。”奄奄一息,是挣扎无望后溺水的人。
往后又过了许多年,一度深受其困扰的谜语,流于往事。
炳南死后的第十年,我再度想起他弥留之日的那句话。“这辈子认识很多人,和谁都能说上几句,但没有一个朋友。”我曾为此话久久失落,亦多少有些抱不平。炳南总能轻易赢得他人的好感,若有必要,也能以非常自然的姿态从这些好感中获利,但因此就要落入与“友谊”互斥的孤独中吗?
完整的十年过去后,我忽然明白过来,这句话恐怕并非通常的含义。我们的真实意图总被语言捆绑,人生中看似成立的很多对话,从某个角度而言,都是“言不由衷”的。炳南之所以这样讲,或许意不在强调临终回望时的孑然,他真正想表达的,是宽恕与被宽恕。他把自己从陈旧的羁绊中释放出来,情感债务归零。此后,他才能彬彬有礼地向每个人告别,坦然坐上一班西行的黄鹤。
要是我继续活下去,有一天还会得到不同的答案,更完整、更贴切的答案。明磊却已失去了谅解炳南的机会——如今,我站在墓碑林立的走道上,正对我的是代表明磊的那一块。亲戚短暂地呜咽后,将精力集中到相对实际的迷信上,烧毁一切纸扎的信物。
我一步步往外退,一边回想炳南葬礼的那一天,我们和明磊一家吃过一顿羊蝎子。当时母亲非要做东,由于继承了家族的节俭习性,还曾因父亲多点一份厚百叶而训斥他。羊蝎子肉老味重,热切羊肉膻得将四周氛围染成一座屠宰场。母亲自己不吃,嘴部固执地进行其他动作。母亲讲了很多无人想重温的事,又为“那个女人”的狡猾咬牙切齿,她热切希望明磊和她站同样的立场。明磊则劝她少操心,往后至少他们姐弟还可以团结一心。我只顾低头闷吃,热雾缀得我视线模糊,心想,多么糟糕的一天啊。可此时此刻,当我茫然失措地面朝着明磊的墓碑,我才明白那些都是怎样的好日子。
远处的凉亭闪烁,像一枚发光的别针。明磊的女儿羊似乎张望了一眼,起身向我走来,我们终将在一座斜卧深水的桥上相遇。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作品发表于《花城》《西湖》《芙蓉》《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