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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6期|阿宁:盛开如谜(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6期 | 阿宁  2019年12月27日08:32

教室里唰地安静下来。

安静并非突然而至,是从教室各个方向向一个角落汇集过去。徐小钰回头看,朱勇躲闪着她的眼神。一犹豫,喧闹又出现了。惊惧,焦虑,怀疑,叹息。他们出现在门口,几十个学生目光投向他们,有人松了口气,就像一道数学题演算过无数遍,终于发现了正解。

同学们闪开一条路,徐小钰走进教室,看见女儿在墙角蹲着,两手抱着头,一双惊恐的眼睛从胳膊缝隙往外看。上衣上好些尘土,裤子破了,露出白皙的大腿。徐小钰喊了声:孩子,你怎么了?

白筝头藏到胳膊后面:别过来!惊恐得像要钻进墙里。

徐小钰停下脚步,喊:小洁,我是妈妈。

白筝仍然躲着。

徐小钰要上前,白筝的尖叫声像一块尖利的石头划过玻璃。陈院长拽了一下,徐小钰只好停步。这是她的宝贝女儿吗?她来时,陈院长在电话里问:你是白筝的家长吗?

我是她妈。

陈院长说:方便的话,麻烦你来学校一下。

她问:白筝出什么事了!

陈院长说:哦,她有些焦虑,你来一下最好。

徐小钰悬起的心放下了,说:好吧!

焦虑不算大事,有大事学校不会这么平淡。她见过陈院长,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胖胖的。徐小钰对邻居说:看着像个街道妇女。她想说老师平易近人,听起来跟她要表达的不是一回事。

她到发廊做了头发,上面是平顺的直发,焗过后一根根瀑布样流泻下来,在脖颈处烫成波浪,水花四溅的样子。她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挑不出毛病。她望着女儿时,班里女生都看她,为她的发型惊叹。她听见一个女孩子说:像白筝的姐姐!

她回头看了看,没看出谁说的。她似乎不该得意,看到白筝畏缩在墙角的样子,焦虑很快漫上来,压过了刚才的愉快。

辅导员走上前:白筝,你妈妈看你来了。

徐小钰说:孩子,我是妈妈。过来,让妈妈看看。

白筝迟疑地站起来,徐小钰又喊:我是妈妈!白筝终于喊了一声“妈——”朝她扑过来,那情景让在场的人松了口气。母女相拥的情景让人感动。她轻轻往外推着白筝,怕白筝鼻涕弄脏她的衣服。

白筝没觉出来,在她怀里哭,她拍拍女儿的后背,说:好了,妈妈来了就好了!

陈院长说:你带她回家休息几天,慢慢就恢复了。

徐小钰点点头。班里的女生们看着她,有人察觉出她的装扮精心设计过,眉毛修过,细细的,弯弯的,有一种挺拔中的妩媚。涂了眼影,不细心看不出来。唇膏与唇色接近,嘴唇湿润中增添了性感。笑容含蓄而有分寸,嘴绝不会咧开。悲伤时泪光一闪,不肯真的流出眼泪。女生们想:白筝跟她妈不一样。有一个女生低声说:我要是男人会爱上她妈,不会爱上她。

白筝像假小子一样,跟男生们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啤酒论喝了多少扎,白酒论喝了几斤。周末去了郊外的寺院,下午进去,天黑才出来,在松林里不知做了什么,白筝就成了这个样子。

和她一起去的有七个男生,其中一个胃疼在旅馆休息。剩下的六个男生都说没做什么,一个男生在树林里藏起来,其他几个人寻找,一个事先没有约定的捉迷藏游戏。他们在校园里也这么闹着玩过。重新聚集起来,发现少了白筝。

几个人分头找,在松林里来回喊,声音近乎惶恐。找了一个多小时,发现白筝蹲在一棵大树下抱着头哆嗦,一见别人走来就惊叫。她的性格如果像她妈妈,不会出这种事。

说这话时,徐小钰和女儿已经离开了教学楼,母女俩像姐妹一样挽着手,白筝脸色恢复了红润,脚步轻松。跟在她们身后的朱勇显得有些多余。走进宾馆时徐小钰回过头说:你再开个房间吧!朱勇知趣地去了总台。

来时房间是他登记的,只开了一间。没打算把白筝带出来。徐小钰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这个精致女人至今不肯嫁他,却指使他干这干那。

他敲了徐小钰的门。门开了一条缝,明显不打算让他进去。他说:我房间在对面。看到徐小钰点了头,他又说:一会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徐小钰把门关了。

过了一会儿,徐小钰进了他房间,问:什么事。

他说:咱们这么走不行。

徐小钰说:怎么?

他说:好好的孩子怎么成了这样。

徐小钰说:我也奇怪,这孩子从小胆大得很,没见她这么怕过。

朱勇说:得找学校,把事情弄清楚。

中午吃过饭,白筝回宿舍拿东西,徐小钰和朱勇找陈院长。陈院长说:跟她一起去的六个男生,我都谈了话,说的基本一样,从寺庙出来几个孩子在松林里做游戏,白筝突然出了状况。听来也没有可疑之处。我也问过白筝,白筝说不出什么。如果她能提供一点点线索,学校处理也好,报案也好,都可以考虑,现在她说不出什么,怎么调查?

徐小钰说:我送到学校的孩子好好的,现在成了这样,你总得给个说法。

陈院长说:不是我不给说法,是你的孩子没说法。她是当事人,她说不出什么,我怎么给你说法?

一个学生跑来,说白筝在宿舍又犯了病。徐小钰出了一身燥汗,她和朱勇、陈院长赶到宿舍,看到白筝钻到了床下,一些同学围着床,劝她。还有一些同学聚集在走廊,朝宿舍里探头观望,白筝的尖叫声从床下发出,充满了整个楼道。

徐小钰一只高跟鞋差点儿掉了,她奔到床前,弯下腰喊:小洁,小洁,我是妈妈。

白筝喊:别过来——

徐小钰说:我不过去,我是妈妈,你出来吧!

经过十几分钟的劝说,白筝从床下爬出来。徐小钰抱着孩子,心像被一根纤细的绳子勒着,痛、紧缩、抽搐。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完了!

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想这一切都会过去。

宿舍里一共四个女生,陈院长跟三个同学交谈,问她们白筝回来有什么异常。她们说没异常,说要跟着母亲回家,还挺高兴的。

一个女生说:我们也想回家,可惜学校不让。

另一个女生说:你哪天也跟着男生们出去,现在就能回家了。

陈院长说:这话会刺激到白筝,以后别这么说。

她们说:白筝自己也这么说。

一个女生说:我觉得不是因为这话。

陈院长说:你们想想,还有什么原因?

宿舍里,徐小钰搂着白筝不停地安慰,等白筝平静些,开始帮着收拾东西。外面陈院长和学生谈话,朱勇一直在旁听。一个学生说:我们问她那天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变了。

陈院长说:你们怎么问的?

那位女生说:我问她,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她脸一下白了,接着就尖叫起来。我们想拉她,她一直往后面躲,好像我们都是坏人,我们只好放开她。平时我们都是好朋友,有了困难互相帮助,我们说,你别怕,过来。她一直往后面躲,后来就钻到了床下。

朱勇想,这也没什么过分之处,白筝怎么会精神失常。听起来好像是装的,不过白筝的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蒋雯丽也演不了那么像。

当他们离开学校时,白筝又恢复了平常样子。这是个漂亮女孩,在她旁边的母亲同样漂亮,甚至比她还漂亮。朱勇的自豪感一闪而逝,在这对母女面前他有些找不到位置。

……

作者简介

阿宁,河北省作家协会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狠如羊》、《坚硬的柔软》等十余部。在《收获》《当代》《花城》《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六百余万字。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优秀中短篇小说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佳作奖。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届文艺振兴奖,河北省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