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19年第6期|张新颖:小说、诗、笔记本
来源:《长城》2019年第6期 | 张新颖 2019年12月27日07:46
惩罚和被惩罚,被伤害和伤害别人
余华短篇《黄昏里的男孩》是一九九七年发表的。当年读这个作品的印象,经过二十多年,非但没有磨灭,反倒在时间的淘洗之后,愈发清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和陈思和老师等编选《逼近世纪末小说选》,这个短篇编在第五卷。
小说非常简单,故事的起因是一个小孩从水果摊偷了一只苹果,这样的小事一般来说不太可能成为起因,因为通常不会引发故事,不足以推动故事的发展。但余华以相当冷静、简洁的语言,叙述了一个堪称触目惊心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摊主孙福对男孩的惩罚过程。本来这个过程随时都可能终止的,可是却一次一次出人意料地不断往下发展。其情形似乎是,一旦走上了某种轨道,就会顺着惯性不可遏止地往下滑。
小孩因为饥饿偷苹果,孙福抓住他后,卡住他的脖子,让他把吃到嘴里一口苹果吐出来,一直吐到连唾沫都没有了为止。这是第一个环节;第二个环节,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第三个环节,把他绑在水果摊前,要他喊叫:“我是小偷。”直到天黑收摊。
我们不禁要问:这个使惩罚不断发展的轨道和惯性是什么?
小说在叙述孙福惩罚男孩的同时,特别叙述了他所做的道德化表达,对照上述的惩罚环节,他说的是: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来!”
“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哪只手……”“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拧断他的一根手指。”
“我也是为他好。”
就是这一类冠冕堂皇、充分社会化的理由,使他的惩罚越来越严厉,越来越残酷。也就是说,能够被普遍接受的道德戒律成为发泄恶和残酷的借口。
到后来,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倒是心满意足地欣赏和陶醉于自己的惩罚“艺术”了。
这惩罚也真是“艺术”。不仅需要找到最理直气壮地实施惩罚的理由——这理由是现成的,也就是早就有了的“规矩”,拿来用就是;而且需要欣赏这种“艺术”的观众:有人围上来看,孙福就会兴奋起来,就会刺激他继续表演下去。要男孩自己喊叫“我是小偷”,是这种惩罚“艺术”中的精华,当众自我羞辱。
惩罚别人是有快感的,换句话说,作恶是有快感的。这种快感也会成为引发和推动恶的力量。孙福的兴奋,和这种兴奋的持续,把这个有快感的恶的过程展示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惩罚过程中,男孩没有反抗,只有接受和顺从。他没有能力反抗:这不仅是说面对孙福,他没有身体的力量;面对公共的社会伦理的“规矩”,他更没有力量。
惩罚过程结束,故事也就结束了。可是小说到这里出现一个大转折,以极其俭省的文字叙述了孙福的遭遇,掀起过去生活的一角,窥见如泛黄的黑白照片般的似乎已经封化了的苦痛和磨难。
很多年前,孙福曾经有过一个可算和美的家庭,可是生活和命运“偷”走了几乎一切:先是五岁的儿子沉入池塘的水中,再是年轻的妻子跟着一个剃头匠跑了。
从过往的经历,似乎可以解释孙福的“恨”,他“最恨的就是小偷”。一个受到伤害的人,伤害郁积,扭曲性情,很容易产生报复的心理和行为,而报复的对象,往往是比自己更无能无力的人。这样,一个受伤害的人就变成了伤害别人的人。
我不想把这个故事的意义普遍化,但我还是要说,这种情境可能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孙福,被生活的磨难所改变,以扭曲的方式,以堂皇的理由,发泄对于生活的怨恨和报复;
我们每个人也都可能是那个没有名字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陷入到以公共的、抽象的、高高在上的规则为名义的围困当中,接受惩罚,无力反抗,无法辩驳;
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情况:那个被折断了手指的男孩,将来会不会也把自己所受的伤害郁积成伤害别人的力量?也就是说,那个男孩,将来会不会变成孙福?这样的人性变态过程,或轻或重,或隐或显,会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想到这些问题,我们再来读惩罚过程完成后的一段文字,实在不能平静: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们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孙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当然更不会知道他会走向何处,他们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间的手指已经翻了过来,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关于《沈从文诗集》
理想国的朋友约我编一本沈从文诗选,我以为这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没多想,就答应了。到动手做起来,却觉出取舍之难,斟酌难定,以致一再拖稿,延期至今。
沈从文生前没有出版过诗集,二〇〇二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印行《沈从文全集》,第十五卷为诗歌,广泛搜罗新诗和古体诗,第一次完整展示了他的诗歌创作,功莫大焉。我原来想,从全集诗歌卷挑选篇目,应该比较容易吧。
选来选去,拟定篇目,推翻重来,再推翻,再拟定,反复多次,终不满意。我几乎要打退堂鼓了。
后来豁然开朗,定下新的工作原则:
一、新诗,全收,求全;
二、古体诗,精选,求精。
三十多年来,从沈从文的作品重新“出土”开始,图书市场上的各种选本数量多,类型杂,却没有一本诗作。这当然与沈从文不以诗名有关——这句话未尝不可以换个说法,与对沈从文诗创作的认识不足,甚至没有认识有关。那么,何不就把新诗全收了?况且,即使对一本书来说,全部新诗的篇幅,也不会太大。在这个意义上,我把“诗选”的计划,变为“诗集”。
沈从文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之初,即尝试多种文类,诗为重要一体。他的第一本书《鸭子》,戏剧、小说、散文、诗,各体杂陈。一九三一年陈梦家编《新月诗选》,选沈从文七首。同时,沈从文极为关注新诗的状况和发展,做新诗批评,尤其是到大学教书后,把新诗研究带进课堂,并且由他的新诗讲义,脱胎出系列的新诗论。三十年代他主编《大公报·文艺》,即注重扶持新诗的探索和实践;四十年代后期主编《益世报·文学周刊》,对现代诗的推动,格外用力,为开一代新风,实有贡献。一九四九年,深陷危机的沈从文,以三首长诗,来描述从精神崩溃中艰难恢复的深切经验,是为最后的新诗创作。
简单地说,沈从文与新诗的关系,是创作者,也是批评家,还是助推的编辑。其中每一个方面,都有值得探讨的空间;这些方面综合起来,成为新诗史上一个丰富的存在,即便是沈从文自己小说和散文创作的卓越成就和长远盛名,也不该遮蔽这个丰富的存在,以及对这个丰富的存在的好奇、兴趣乃至研究。更何况,一个人写作,各体并行,文类之间绝非森然壁垒,其间的关系也大可探寻。
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沈从文写作古体诗,杂咏抒怀,留下特殊时期的心灵信息和思想痕迹。
诗的声音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晚间,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刚刚经历的两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事吗?没有;我只是听了一场读诗会。没有必要夸大这样的事,是吧?
可是那些情境,那些声音,固执地重现。上海作协大厅,侧耳团队,新年诗会:“夜的酒杯和花束”。我带着一身疲惫进来坐下,散场的时候,忽然觉得轻松和活跃;走在阴郁湿冷的街道上,发现难耐的空气中也有明亮和温暖,有那么一刻,生出久违的亲切感。
这种发生在个人身上的微妙变化,是诗带来的——更确切地说,是读诗的声音带来的。事实上,侧耳精挑细选的作品,大部分我之前读过,有些可以说非常熟悉,没有预料到的是,当这些诗篇被他们读出来的时候,激发了以前未曾产生的一些感受。就是说,直接促生这些感受的,是声音。
就好像是,以前我读诗,像看乐谱,现在,他们把无声的乐谱演奏出来了。
这个未必恰切的比喻引向现代诗的音乐性问题。在中国新诗的历史上,音乐性问题是一个长期的困扰,几代人曾经做出过艰难的探索和实验,却并没有取得多少共识。时至今日,在普通读者那里,甚至在一些诗作者那里,这个问题被取消了:现代汉语诗与音乐性无关。这个普遍的印象和意识进一步导致了对诗的声音的漠视,我们常听见有人说,现代汉语诗不适合读。今天我们说“读”诗,多数时候是“看”诗,不经过读的身体动作发出声音,当然也就没有了经由听觉而产生的身体反应。
诗的物质材料是语言,声音是语言的一种属性,所以也一定是诗的一种属性,而且与意义密不可分。我们平常说话,即使在大多不自觉的状态下,也有语调、节奏,甚至韵律;我们唱歌,是语言和乐曲的融合。诗的声音,应该在这二者之间。也就是说,它不能依赖语言之外的乐曲,而是从语言自身产生出音乐性,这需要自觉的意识和探求,而不同于日常说话的情形。
现代汉语诗没有形成固定的声音形式,却不意味着放弃声音的追求,相反,倒是为这种追求增加了难度,也敞开了实践的空间。发掘和创造现代汉语的声音表达,把音乐性变得丰富和复杂,而不是指向一种或几种声音的模式,音乐性的套路,是值得诗的作者、读者和听众去不断尝试的事。
当我们说现代汉语诗不适合读出来的时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有很多诗确实昧于声音上的表达,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听觉的狭隘和迟钝,对声音和音乐性的感受与理解因固守成见而懒惰。没有一成不变的、预先存在那里的音乐性,有的是这首诗不断生成的、符合期待/偏离期待/有意对抗期待的声音和音乐性。这个,反倒是现代诗的声音魅力所在。
由此而言,我们还需要练习我们的耳朵,让它变得开放、敏锐、积极,能够感受现代汉语诗复杂、变化、丰富的声音形式。而诗本身,也需要接受声音的检验。
在这个意义上,侧耳的诗选,不同于大多数诗选的特性,就清晰地显示出来。作品本身的选择不必多说,除了通常的选好诗的标准之外,他们还自然地加上了一般诗选忽略的一条:声音的检验。如果你是这本诗选的读者,除了习惯的“看”诗之外,也请听听他们读诗,听听这些声音的诠释;你也不妨自己读,读出声音来,听听自己的声音诠释。让身体的反应,加入到对诗的感受和理解中来。
由电视新闻主播组成的这个团队,读诗已经三年了,他们的公号“侧耳SH”不热闹,也不孤独。我时常听他们的声音,有时会想,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个事啊?我知道他们挑选作品要反反复复斟酌商量,录制过程近乎严苛,有时一首短短的诗要录好几遍。为什么读诗?当然可以列出一些理由,不过最深切的感受在读诗人自己那里;这本诗选的读者听过他们的声音,如果自己也成为读诗的人,就不需要别人来回答了。
关于笔记本的书评
《绿茶书情》即将创刊,约我写一篇短文,我当然义不容辞。八年来,“绿茶书情”以一个人的热情和力量传播阅读,形式最初是电子杂志,后来是微信公号,如今转型为纸质载体——从未停止对它想象的主人,现在把想象落实到了“物质”形式,传统的“书”的形式。至少对于像我一样对书更感到亲切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当然,也是一件可能更不容易的事。
答应写文章是一回事,写出来是另一回事。好几个月了,茫然不知如何下笔。焦虑都到了梦里:
有人送我一个笔记本——是本子,不是电脑——让我写一篇书评。一篇关于笔记本的书评?是的。
第二天晚上,继续关于笔记本书评的梦。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笔记本,精美异常;相形之下,书架上的书都粗陋不堪。太好了,写笔记本的书评,比写书的书评,更有趣,是不是?于是,我拿起一个本子,翻开空白页,兴致盎然地读起来。
如果不是窗外的鸟鸣吵醒了我,也许在梦里我就完成了作业。
现在,既然写不出合乎“绿茶”兄期望的文章,就干脆借着梦的启发,胡说八道一番,如何?
这几年,不少出版社以及其他机构印制笔记本,成了一个微现象,我这里就有朋友送的一些。笔记本被归为“文创产品”,“文创”当然是一个滥用的词;我想说的是,这些漂亮的笔记本,确实令人喜爱。我曾经跟一个编辑说,你要是能把我的书出到你们的笔记本的水平,我就太满意了。
笔记本不是书,书也许会觉得它是比笔记本高一等的东西。事实上却未必。每年大量的出版物,其中很有一部分,恐怕比不上笔记本。这个部分占多大的比例,不同的人估算出来的结果会有相当大的差异,一般而言,越是爱书的人,越是把书看得很重要的人,会觉得不如笔记本的书越多。
本来,笔记本是实用的,但现在很少有人用笔在本子上写字,所以笔记本的功能,现在与以前已经不同。现在的笔记本做什么用?比如“绿茶”,喜欢随手画画,可以用上,但我发现他经常画在废弃的纸张上,而不是笔记本里。或许,利用废纸画起来更自由,笔记本太精美了反而下笔拘谨?
我这是以自己的心理猜测他。那些让我爱不释手的笔记本,我一直让它们空白着,我怕我写的字,记的内容,配不上它们。
有好几次,王安忆说,现在的笔记本印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在笔记本上写啊?她到现在还用笔写作,而且是写在本子上。她的长篇小说初稿,是一个接一个笔记本。她不是唯一的例子,但这样的人实在不太多了,还在维护笔记本原来的功能。
笔记本的空白,似乎是发出邀请,希望在上面写写画画;但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个邀请极少得到回应。
或者,空白根本就不是邀请,空白本身就是自足的,这样就好。现在笔记本的“文创”,基于这样的理念?
再或者,空白是一种态度和立场,是一种包含了拒绝的坚持?印制得精美,是一种抵御的方法?它清楚鲜明地标示一种审美精神和趣味,这种审美上的敏感,使得一个人无法把无聊的会议、腐败而流行的词语、霸道的陈词滥调,如此等等,写进这里面?
笔记本会不会说,有些东西,就让他们写进书里好了。
作家简介:
张新颖,一九六七年生于山东,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主要作品有: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著作《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九讲》《沈从文的前半生》等;
当代文学批评集《栖居与游牧之地》《双重见证》《无能文学的力量》《置身其中》《当代批评的文学方式》《斜行线》等;
随笔集《迷恋记》《有情》《风吹小集》《读书这么好的事》等;
诗集《在词语中间》。
曾获得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