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好故事的魅力
来源:文汇报 | 陈歆耕 2019年12月30日09:09
蒋胜男从事网络小说创作已有多年,真正让她崭露头角的是《芈月传》。读《芈月传》时,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典雅、精致、从容。小说如同一幢大厦,构建它的是一块块砖头(语言)。砖头是基础,有了优质的砖头,才有可能使大厦经受岁月风尘的吹打而屹立如故。
而她的新著《燕云台》,主角同样是女性,但故事结构更为紧凑,叙事风格因题材的地域因素也有较大变化,既裹挟着北方辽阔草原的一股狂野之气,又弥漫着南方女作家一丝丝细雨般的柔润。总体的阅读感受是:扣人心弦、欲罢不能,很久没有享受这样一种阅读快感了。百万多字,四卷本,原准备精读第一卷后,其他三卷快速浏览一下,没想到竟深深沉浸其中,看了前面,就很想了解后面的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用了半个月把四卷全部读完。一部小说能够让人在阅读中获得一种持续的紧张感和期待感,是很不容易的。
这部百万大著,最吸引人、最值得称道的,我觉得还是小说所构建的惊心动魄、悬念迭起、峰回路转的故事情节。我们常说最好的故事情节,应该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故事的逻辑链条环环相扣。似乎“人间四月芳菲尽”了,倏地又“山寺桃花始盛开”。故事的主轴是古辽国萧思温宰相的三个女儿:萧燕燕、胡辇、乌骨里,以及三个女儿所嫁的丈夫:耶律贤、罨撒葛、喜隐。三个女儿从开始的天真无邪、手足情深,到后来被拖入权力、利益争夺的漩涡而彻底决裂,人性的演变、情节的一步步推进是让人信服的。
现在很多纯文学领域的小说家,似乎讳言讲故事,好像一提讲故事,就拉低了小说的档次。近日看到某位作家刊文谈文学的创作技巧,认为“讲故事的小说,多数非常低级”,“文学拒绝‘故事’。拒绝故事。还是拒绝故事”,连用三个“拒绝”。我不清楚这位作家为何对“故事”如此“仇恨”?在我看来,这只是个人狭隘的偏见,千万别上升为一个普遍共识,误导更多的创作者和读者。讲好故事,讲好中国故事,需要丰厚的本土生活经验的积累,以及特殊的文学天赋和才华。
创造好故事之难,有多种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作家的想象力。对于小说家来说,拼的就是想象力,想象力是一个成功小说家应具备的特质。有些小说家想象力匮乏,因此只能在小说中堆积庸常的生活细节或知识卡片。现在我们经常听到有评论表扬某部小说写得真好,如同“百科全书”。其实,这不是表扬,而是批评。小说家的想象力贫乏,才会用生活流水账和知识卡片来充长度。
我们回溯一下小说文体的演变史,就会发现,无论中外,小说的源头,都是非常注重故事的戏剧性和传奇性的,注重故事性,是传统小说美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如中国的《山海经》,以及唐宋传奇、话本,都非常注重故事性,而四大名著也是靠着精彩的故事桥段才得以流传。至于外国小说,如《一千零一夜》《十日谈》《福尔摩斯探案集》,可以说都是好故事的经典读本。到了近现代,鲁迅的现代白话小说,都有精彩的故事。评论家李建军在谈到《白鹿原》时认为:陈忠实是位“会讲故事的魔法师”,“《白鹿原》的成功,首先在于作者把故事性看作小说的重要特质,并能不厌其烦地营构充满悬念张力的故事情节”。
由此可见,小说形态向现代性的演变,并非是要抛弃故事。当一些纯文学作家抛弃或不屑于讲故事时,网络小说作家在新媒体平台上复活了这样一种传统小说美学的追求。这也是网络小说作家被读者热捧,被影视公司重点关注的一个原因。就小说文体来说,这是一种回归,还是创新?或者说,回归中是否有创新?如何解释这样一种文学现象?需要我们作深入的探讨。
网络小说有三个普遍特征:故事性、娱乐性、互动性。我认为,这样一种形态的小说,只要未传递错误的价值观,只要有读者喜欢,仍有其存在的价值。当代人面对沉重的生活压力,也需要通过一种轻松愉悦的阅读,来释放精神的重负。
但我们也看到,近年来,包括蒋胜男在内的一些网络小说作家不满足于此,他们努力借鉴、吸收现代性小说技巧,赋予故事以更为丰富的内涵,在人物形象的刻画和人性的开掘上有新的拓展,让读者从文本中感受到善意和美感。我曾经将这一类的小说称之为网络小说的2.0版。蒋胜男的《燕云台》,不仅仅在给我们讲一个历史故事,同时也承载了厚重的思想信息。甚至,有些史识成为构建故事的基础。诸如古代辽国游牧文明与汉文明之间的冲突与融合,一种先进的文明理念、生活方式,在辽国历史上逐步演变的艰难进程。这样一种文明冲突与形态融合的呈现,对提升当下文明的品质,也是有启示性意义的。看了小说,我觉得我们需要重新考量中国思想界和史学界长期以来流行的说法:正是因为有北方游牧文明的几次入侵,对汉文明的更新和发展产生撞击作用,使得趋于衰落的汉文明被激活、唤醒,重新勃发生机——很难说两种文明,谁激活了谁,也许说不断地相互融合而形成更高层面的文明形态更为妥帖。
如果提一点苛刻的要求就是,小说故事的桥段,还未能达到很容易辨识和传播的程度;某些情节和细节为了制造紧张感而过度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