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彰显”与被“掩映” ——由“曹文轩小经典”重读多维“曹文轩”
来源:文艺报 | 崔昕平 2020年01月03日09:04
提到曹文轩,已经是一位不需要任何注释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家。2016年,曹文轩成为中国首位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他的《草房子》《青铜葵花》等更是深入人心,成为辨识曹文轩创作风格的典范之作。曹文轩作品的乡土与古典,苦难与悲悯,伴随获奖的聚焦进一步得到彰显。然而,这一标识,似乎有日渐“定格”之感。事实上,曹文轩的创作已然有着30余年的积淀与异常丰富的样貌。这30余年的创作,记录着曹文轩自上世纪80年代中国儿童文学的艺术探索,至当代走向世界的中国儿童文学的艺术突破的锐气与实绩,呈现着不同时期的、极富创新性的儿童文学作品。相较于被彰显的长篇小说的艺术气质,曹文轩作品中旷达宏大的幻想题材,现代都市的幽默书写,各异群体的儿童塑造,四两拨千斤的童话小品等,似乎如“日晕效应”般被遮掩了。
作家出版社“曹文轩小经典”系列丛书由曹文轩亲自编选,选文纵跨30余年,涵盖长篇、中篇、短篇,现实题材、幻想题材,乡土题材、都市题材,小说、童话等多个维度,汇聚而成《孤独之旅》《水薄荷》《鸭宝河》《芦花鞋》《外婆树》典丽素朴的五卷本。长篇小说的节选,源自《草房子》《青铜葵花》《根鸟》《山羊不吃天堂草》“丁丁当当”系列,“大王书”系列,“皮卡兄弟”系列等作品中的经典段落。大量极为优秀的短篇小说也藉此次“小经典”得以集结,既有曹文轩较早时期的中短篇创作,又有取自新近的“萌萌鸟”等桥梁书与《羽毛》等优秀图画书文本。
一
相较于现实题材,曹文轩的幻想类儿童文学创作样貌也极为丰富,多部作品均以幻想之翼突破现实之维,诠释了作家对“幻想”基于文学的意义理解。在西方魔法幻想席卷中国的21世纪初,曹文轩以长篇幻想小说“大王书”为载体,对本土幻想小说的美学格局做出了架构性的努力。“小经典”中,《公石头母石头》等篇选自《大王书·黄琉璃》,《水薄荷》与《坡》等篇选自《大王书·红纱灯》。“大王书”展现了曹文轩惊人的想象能力,故事架构雄奇连绵,格局寥廓旷远。从地狱逃出的“熄”篡夺王位,焚书愚民。一本奇书“大王书”却飞出火焰,寻找到牧羊少年“茫”做自己的主人。茫被拥立为王,带领军队与熄开战。大王书不但改变了茫的命运,见证了茫的成长,更是冥冥中 “正义”与“理想”的化身。作品中的茫、熄、猺等虽然都出自幻想,却塑造得性格鲜明,极富质感。这部幻想作品中,作家用了近四分之一的笔力来写景,融情于景,独特的遣词造句营造出极独特的意境。富有气势的比喻,宏大的景物描写,强烈的画面感,构成一种作用于耳目的冲击力。作家将主体的感觉赋形,人物所见所感之景渗入了强烈的主体意识,主客交融,动人心魄。作品呈现出中国古典浪漫主义的诗学气韵,如盛唐诗歌般写意,挥洒,意境阔达。“大王书”系列中,曹文轩以自己的创作阐释着他对本土幻想文学创作的标准与去向的理解,凸显了“幻想”文学在故事之外的“文学”之意。
以“幻”写“奇”的同时,曹文轩的幻想还力图以“幻”求“真”。在他的多部童话、小品中,幻想手法常常是用以承载哲思的小舟,以轻灵切入厚重。《外婆树》一册所辑,都是曹文轩的小短篇,千余字间讲述一个圆融的故事。《娃娃们的起义》以新异的幻想,将深切的生命感受赋予布娃娃身上,讲述一群被认定为残次品的布娃娃的命运抗争,也由此引出了一系列人类精神的命题,微言大义,内涵丰富。《痴鸡》同样是个令人动容的故事,讲人类的专横。《发条鼠》面临的,是新与旧的时代更迭,发条鼠的选择是以“忠诚”对抗命运的“无奈”,达成生命的“无愧”。《罗圈腿的小猎狗》则更为鲜明地体现出与命运抗争的意蕴。《柏林上空的伞》描绘一把心怀梦想且不留遗憾的伞,人生也许正当如此。有些故事,朝向寻找“自我”的归属。《飞翔的鸟窝》中,失去主人的鸟窝挣脱被动的命运飞了起来,开启寻找之旅。《最后一只豹子》中,一只野豹子终其一生寻找同类,寓意了思想者的烦恼与深重的孤独感。有些故事,则于命运中道出一种通透。比如《羽毛》,羽毛不断地寻找对自我的确认,产生了各种富于光环的假想。而在一次次询问中,一次次近距离地接触荣光、美丽、威猛的过程中,羽毛反而参悟了人生,悦纳了欢喜自在的生活。
曹文轩的幻想故事常常是“向内转”的,讲述心性,讲述孤独,讲述爱。《风哥哥》以丰富的层次讲述挚爱的失去与寻找。《菊花娃娃》《外婆树》讲暖心的报恩。《停不下的毛毛》中,作家感叹人生中的许多不完满,又从这些不完满中析出情感牵系的温度。《鸟和冰山的故事》中,同样讲述浓浓的情感,相互的体恤,结局虽然均呈现为一种残缺的、遗憾的美,但又着实闪耀着珍贵的、相互给予的至善之光。这些借助幻想展开的小故事,并不仅仅作为故事存在,而是传达着某种命运之思,散发着热烈的、理想的光芒。
二
曹文轩的“儿童”书写是多姿多彩的,呈现着各样儿童的各色童年。他取材于当下都市生活的儿童小说,相较于诗意的乡土书写是毫不逊色的。“小经典”中所收《八哥》《草环》等故事,节选自现代都市题材儿童小说“皮卡兄弟”系列。作品以自然而松弛的“幽默”笔调,讲述城市男孩“皮卡”的童年,逼真再现了小男孩阶段性的心智成长。作家完全以童心入角色,皮卡对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一只鸟,都报以一腔不屈不挠的真情付出。真挚的童心世界,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的细节呈现,成人与儿童善意“对峙”的诙谐场景,呈现了儿童与成人面对同一世界的不同“打开方式”。《会说话的铃铛》则是曹文轩“丁丁当当”系列开篇的故事。该系列的创作极具难度。作家以丁丁和当当两个弱智男孩为主角,描写他们的到来与他们艰辛的生存。在这样一个独特的、有限制的人物视角下,丁丁和当当的存在与际遇,常常成为人性的镜子与心灵的试金石。在极致的悲剧面前,我们看到了生命内里那股坚韧顽强的力量。奶奶,傻傻的兄弟俩,以弱者的形象倔强地与命运抗争。“相依为命”的情感维系,直入人心的善恶描写,于悲剧中升腾起炽热的生命之气。
曹文轩曾在上世纪80年代撰文分析儿童文学显得“小气、拘束”的原因(《中国80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小经典”所辑短篇,显示了曹文轩突围性的创作理念,题材样貌极为丰富。《小尾巴》中所塑造的小女孩“珍珍”,是妈妈甩不掉的“小尾巴”。通过一场惊魂的“走失”,作家穿透了这重看似牢不可破的亲昵,也敏锐捕捉了孩子奇妙的成长,极具典型性。《六十六道弯》落笔于城乡文明碰撞中的孩子:三个对乡间游戏心满意足的好朋友,被一群突然闯入的城市滑板少年勾去了心魂。驾滑板追风,成为三个孩子共同的梦想。作品屡屡描写少年在山路上滑行的画面,红透的枫叶随风坠落,少年脚踏滑板如鹰滑翔。如此美好,正是梦想的味道。《鸭宝河》中的鸭宝,心眼儿“透亮得像玻璃做的”。作家描写这份美善遭到的调侃与不齿,也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开启面向人心的询问。《第五只轮子》《天黑了,该回家了》则塑造了一些无辜地沦为“多余人”的孩子。前者是一个被醉汉捡到、遭村人厌弃的孩子,后者则因为父母的婚姻矛盾而陷入亲情的“缺失”。作家心怀悲悯,将他们的生存状态小心翼翼地捧出,描绘心无芥蒂的孩子怎样遭遇冷暴力,又怎样于被孤立的绝望中显露心底不泯的善意与温暖的渴求。曹文轩笔下,描写了各种原因导致的、滋味各异的孤独。但在讲述孤独的同时,不是怨怼,而是升腾一个层次,讲述深陷孤独、孤立、种种生存尴尬中的不吝的“给予”,与他的幻想作品一样,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三
“小经典”中,还有几篇源自曹文轩普及度极高的经典长篇。《孤独之旅》选自《草房子》,《芦花鞋》《冰项链》选自《青铜葵花》,《吼唱》是《山羊不吃天堂草》中的片段,《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选自《细米》,《青塔》取自《根鸟》。这些节选的段落,常常并非矛盾冲突最激烈的情节,而是切近于文学的“诗意”表达。《芦花鞋》是一个如同散文诗的段落。故事的推进被暂时搁置,作家以白描的笔法,展现一家人一起动手编织芦花鞋的劳作场景。他们凭借自己的劳作,勾画着未来的希望,等将“所有的”鞋都卖出去,就到镇上的照相馆照一张“体体面面”的全家福。这看似不实用的愿望,映出一家人对未来生活不灭的热情。《冰项链》也是《青铜葵花》中一个极其唯美的段落。作品不吝以细腻多姿的文字,展现生活中诗意的细节,展现人物不竭的、对生活之美的追寻之心。局促生活中仍满怀向美的心愿,是曹文轩穿越苦难,传递给今天小读者的精神养分。《孤独之旅》生动的“故事流”中,闪耀的景物描写烘托出油麻地四时晨昏之美。在油麻地的美丽风景中,一群生龙活虎、赤诚相见的孩子们嬉戏、成长的画面,浸润着生活的质感。《树上的叶子就是我的家》中,极具艺术敏感与天赋的细米与梅纹分享“稻香渡”夜色下的瞬息变幻的美景,精致唯美,梦幻迷离。
这些被归入“苦难”叙事的孩子形象,曹文轩笔下写来,却不是悲剧的调子,而是努力于艰难中展现有态度的生活与有温度的人性。青铜与葵花困苦生活中不渝的兄妹情,因杜小康的家庭变故瞬间“尽释前嫌”的桑桑,富有时卓尔不群,贫穷后亦能不卑不亢的杜小康,在挣扎打拼中坚守人格“底线”的明子,都是那样的坦荡而富有光彩。作品中,作家屡次用“干干净净”这个词去描绘他笔下的人物。干干净净,是曹文轩作品的美学追求,也是曹文轩作品对生命态度的诠释,不求耀眼奢华,但要干干净净,内敛自律而有尊严。
高洪波曾以“三优加一”概括曹文轩的创作,“优雅的写作姿态”“优美的语言风格”“忧郁的审美情怀”,加一点“幽默感”,堪称巧妙而全面。借助作家出版社这套“曹文轩小经典”,曹文轩多年来、多个维度的儿童文学创作,被彰显的与被掩映的,均得以穿越时间与版本的束缚,得到更加全面、立体的“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