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19年9月下半月刊|冰儿:有时候,月亮就是一个人
来源:《诗刊》2019年9月下半月刊 | 冰儿 2020年01月09日06:37
月光来到雪地上
月光来到雪地上,没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冒犯
两个自身会发光的东西叠在一起
光芒更强的那个,会获得一股神奇的力量
像一把电钻,笔直地进入一块金属内部
火光中,它们相互燃烧着
火花有时会溅到雪的表面,留下一小片水渍
雪很厚。雪地深处埋着一座被烧毁的废墟
要想在那里面,找出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来
除非雪全部融化
在农村生活了多年。我无数个夜晚看见
月光落在雪地上
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最美的时光
像用山泉洗净刚摘的野草莓放进嘴里
它们都是大自然给予我最好的恩赐
成年后来到城市。我再也没有见过
一种野性与另一种野性,那样完美地融合
月亮是咸的
当月亮在夜晚,从天空的身体里
像个器官一样生长出来后
天空一片亮堂,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光
那光芒很柔和,显得十分圣洁
像山中突然矗立起来的一座庙宇
我从荒野中带着满身尘垢来到它面前
感到这具身体是有罪的
它被一副镣铐所缚。在人间辗转了多年
不停地寻找一把能够打开镣铐的钥匙
现在我扭动这把钥匙
这件被谁别在腰间闪闪发光的纯金属
它已经吸收了人身体上的气味、 汗液和血
它是腥的、 咸的,是我生活中离不开的盐
我一边吃着盐在这个世界继续活着
一边被一枚遥不可及的月亮腌着
没有一轮月亮跑得出天空
有时候,月亮就是一个人
在天空里发呆,散步,奔跑
但它的速度再快,也跑不出天空
它必须在这个巨大的容器里生存
像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怀有那种深深的孤独
它在我们身体里存在,像一枚隐蔽的气球
大部分情况下它只是一个有弹性的口袋
一年年过去,那个口袋几乎快要被它自己扎起来了
要不是一股力量注入,使它膨胀升起,飘向空中
那是一个人迹罕至,只有飞船偶尔呼啸而过的世界
作为一个崭新的天体,它也加入到和它们一样寂静无声的运动中
不仅是释放,它要粉碎那些孤独
直到片片死去的碎屑,在天空盛开一朵巨大的礼花
无数次我仰望夜空,渴望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流星雨中
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存在
水中的月亮
有一次深夜,沿着湖。我和一枚月亮默默走着
我们在黑暗中走了很久。月亮在我身边湿漉漉滴着水
我始终没有伸出手去。我知道它只是一道幻影
并不属于我
我与它,隔着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些难言的苦处和悲伤的鸟鸣
月亮在水里无声地运动着
在另一个世界制造一座仙境
它不可能从水里跳出来,与我分享这座仙境
除非我用盆子装满水,并且将这只盆子随身携带
那样才会觉得,分享了它部分的云彩与雷电
但它依然是神性的
尽管它已作为一束光垂直地介入
参与、指导着我的生活
野生的月亮
静静的野外。凌晨两三点
月亮悄悄生长出来了
像一株拱出草地的蘑菇。对于雨后清新的空气
对于一双在潮湿草地上摸索了很久的手
蘑菇的出现,是一种应答
寂静中有个声音呼喊它很久了
那是一条孤独的蚯蚓。正火车一样穿过黑夜另一端
将黎明一截一截运送到这里
此时,大部分人正在熟睡
除了一朵雨伞一样逐渐撑开的蘑菇
和它庇护下的那个绯色世界
一条蚯蚓的努力,并没有惊动这个夜晚更多事物
母性的月亮
一次月光下,我听到了真正的虎啸
那是一种老虎刚从深山里与比它更大的动物搏斗后
发出的满足的低吼
我知道好斗是老虎的本性。但却并未在它身上发现伤痕
也许它与我一样,早已自己舔舐干净那些血迹
与老虎在月光下对视,闻着它身上散发出阵阵野兽的气息
我感到我们都是同类。年少时,我在它身上感受过的那种恐惧
其实是我们共有的孤独
现在,这神秘的孤独像一个奇怪的胚胎,正从老虎身上突兀地生长出来
很快就长齐了四肢。我感到了一种比老虎自身更强大的存在
迫切需要找到安放的地方
那时月光正从高高的天幕倾泻下来
我纠结了一个晚上。犹豫要不要告诉这只孤独的老虎
那光束其实是我从天上垂落下来的脐带
为了它和它的胚胎,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母性的月亮
逆光而行
冰 儿
夜晚描写月光的人,其性质如黑猫捕鼠。都是在黑暗中寻找目标和对象。区别在于:一个满足生理,食肉;一个满足精神,吃“光”。
整理了近一年来关于月光的诗。对我而言通常是:每一首诗歌的到来都如身体里的潮汐,一次次召唤、积蓄、涌起,闪耀着纯银质地的语言浪花:陌生、凛冽而又温暖和令人放心。这些诗作中的大部分完成于住处附近的体育中心跑道、筼筜湖畔、仙岳山。在身体自由舒展的地方,所经历和所感知的片段似乎也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很多次,在篮球场喧哗的人声中停下脚步,发现不知不觉早被月光引导,偏离了跑道。奔跑停止,我被一种现实拉回另一种现实,并不感到庆幸。反而意识到,应该离人群更远一些,将热闹隔离得更彻底一些。而月光,是我唯一能够竖立起来的篱笆。
这是世上唯一会发光又可免费使用的隔栏,透过光斑间的小孔与缝隙,看到所有人都在忙着正事、大事,他们的手或签订单,或操作精密仪器,或把两个国家的友谊交叉紧握。再看看自己的手,只能将一只只文字的小蚂蚁捉到纸上,蠕动中偶尔伸一下关节,像长途奔波的小动物,仿佛生命除了奔跑别无意义。这令我羞愧难当,相较之下,这是一只无用的手,做着无用之事。它唯一的功能是签署一份与月光有关的契约。
但月光终究是要掉落山谷的。这世界早有人替它挖了一个洞。而我徒劳地一次次在它的陷落中打捞与挖掘。没有绳子与梯子,只能以笔为轴、为支点、为撑板。它的周围始终存在一片亮光,当轴转动,那亮光越强烈,辐射的范围越广。四周寂静一片,空无一物,但我还是一次次伸出手去,不是为了抓住比喻,是为还原、为呈现、为观察端详。手指蠕动伸缩的动作让我心安。
即使是用它偷偷挖一个洞,把什么藏起来。通过手,抵达一种精神氛围。事实上,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路上,沿着光的半径绕圈。记得书上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句话很深奥,直到今天,感到自己也并未参透,但却深刻影响了我。
最后,我还想记下卡夫卡这段话“任何一个人,当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那么就用一只手拨开笼罩着你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与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说到底,死,未必比生更轻松。但我更喜欢余华的表达:“活着就是一切,活着就是胜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自己又往前小跑了一段,又来到了一个属于个人的新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