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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1期|李苇子:达依马哈

来源:《黄河》2020年第1期 | 李苇子  2020年01月08日16:52

每年阳历九月,马哈鱼都会准时出现在“伊力嘎”一带的江里。这是一种神奇的鱼,在“伊力嘎”一带的江里出生,却跑到三千里外的海洋长大成熟,四年后它们沿着儿时离家的线路逆流而上,返回故乡,没人解释得了马哈鱼是如何找到返乡之路的。

“伊力嘎”是赫哲语金色鱼滩的意思。这个小小的江边小城就叫“伊力嘎”。或者说,这个小小的江边小城就是赫哲族人所谓的金色鱼滩。渔业是这个小小江边小城的支柱产业,大半个小城的人从事和鱼相关的工作,没有了鱼,江也照样流,但是江边小城会死去的。这里每年只有春秋两个正经渔期,春天打鲟鳇,秋天打马哈,所以秋渔期也叫马哈渔期。一入阳历九月,人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不再是“吃了吗”“喝了吗”,而是“马哈鱼回来没有”。可今年九月,第一个星期已过完,马哈鱼还没出现,人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也发生改变:

马哈鱼这是咋的啦?

马哈鱼怎么还不回来?

马哈鱼把咱小城的人抛弃啦?

最焦躁不安的无疑是那些打渔的,从江中收上来的一张张雪白的网要把他们逼疯了。他们站在船头,把一泡泡黄尿撒到江里表达愤怒,他们用船棹啪啪啪拍击江面,诅咒那些背信弃义的鱼。秋渔期只有短暂的四个星期,第一个星期就这么白白丢掉了,丢掉的不是时间,而是一船一船的金子。第二个星期快过完时,他们焦躁的情绪变成疯狂,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像吃了枪药,点火即爆。放在平时不是个事的事,现在变成事了。这个说,你的船离我的船远一点。那个说,明明是你的船挨过来的,怎能怪我?这个一竹篙劈过去,那个躲开,你小子有种,咱们上岸试试?这个说,试就试,老子怕你不成?两船便摇开发动机,哒哒哒朝岸上奔去。这两艘船还没靠岸,又有两艘船上的年轻人干开嘴仗了。这个说,你干嘛在我前面开网,截我的鱼?那个说,明明是你抢了我的趟子,我不截你截谁?这个说,难怪马哈鱼不来了,都是你这个孬种害的。那个说,你敢骂老子孬种,信不信老子敲断你的狗腿?很快,这两艘船也哒哒哒朝岸边奔去……

第二个星期又过完了,马哈鱼依旧没有回来。

这天早晨下江之前,儿子赵清华对赵东来说,今天要是再看不到马哈鱼,我不回来了。赵东来说,今年江水大,马哈鱼洄游吃力,晚几天也是正常的。儿子说,往年最多晚两三天,今年都晚半个月了。赵东来说,你才打了几年渔,知道个屁。儿子转口,咱不说鱼了,说房子吧。爸,哈尔滨的房价又涨了。赵东来看看儿子,发现儿子眼袋很重,还带点黑眼圈。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深了。赵东来心里有点发酸。前段时间,他们爷俩的关系很拧,都是商小玲那丫头在他们爷俩中间加的塞。

儿子说,爸,这个渔期结束后,我想去一趟哈尔滨。

他说,跟谁去?

儿子说,您别明知故问呀!

他说,你的事我不管。

儿子抓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我走了,爸。

他说,急个屁,吃完再走!

儿子说,渔期都过一半了,一条马哈鱼还没见着呢。

他说,急就能把马哈鱼急回来?他指了指桌上的豆浆,给你买的,喝了再走。儿子还是坚持要走。他不依,双手端着豆浆递到儿子嘴边。儿子没接,嘬了嘴凑到碗上,试探着呷了一口。儿子皱眉道,好烫呀爸!他说,豆浆就要热喝才好。儿子又嘬了嘴,在碗口上绕着圈吹气,吹起半碗涟漪。儿子又呷了一口,还嫌烫,说啥也不喝了。儿子说,爸,马哈鱼到底还回不回来?他说,只要黑龙江水没干,马哈鱼早晚会回来的。

赵东来把儿子送到门口说,清华,不管咋地,别上火,压住脾气。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一口吃不成胖子。儿子说,知道了。儿子想了想又说,爸,等会儿您还是打车去诊所吧。赵东来说,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儿子呵呵笑着,噌噌噌下楼了。

赵东来患关节炎,这是渔民的职业病,常年水里来水里去,江上潮气那么重,关节怎么会好呢?他的关节炎在右腿上,疼起来恨不得截肢。今年夏天,一个朋友推荐他去中医诊所做艾灸,他去做了几回,感觉效果还可以。那朋友告诉他,别看小城这两年才有艾灸,艾灸的历史却相当古老啊。他说,比秦始皇他奶奶还古老?那朋友说,你废话,咱们老祖宗还是猿猴的时候就用艾叶治病了。朋友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他对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的印象有点那个,说话满嘴跑火车,嗓门儿还挺大。还有那些老娘们,个顶个的抽烟喝酒,抽起来喝起来凶得很。他一直希望儿子能回山东老家找个老婆,可是儿子死活认准了商小玲那丫头。

上午九点多,赵东来从家里出来,溜达着去中医诊所做艾灸,做完艾灸他还要去菜市场,准备买点猪大梁骨给儿子炖汤喝。这些天,儿子被马哈鱼焦躁坏了,前天晚上他刚躺下,就听到儿子在房间吆喝,爸呀,爸呀,马哈鱼咋还不回来?他过去一看,才知儿子说梦话。

赵东来沿着中心街一直朝南走,这是小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可不知道咋回事,今天街上人不多,车也有点少。刚拐过弯,他就发现中医诊所铁将军把门,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地过去看了看,玻璃上贴着一张纸:“家中有事,歇业一天”。他妈的!右膝盖疼了一下,他用右手一边揉,一边在诊所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中医诊所隔壁是一家西医诊所,门头上挂着一条红色横幅:“迎马哈大酬宾,全场××折”。明明是个诊所,却搞得商场似的,赵东来不知道除了他,谁还会来这种诊所看病。正瞅着那横幅,周仁法的儿子周小欧从西医诊所里出来,呼哧呼哧穿着一双雨靴,他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江边来的。周小欧鼻梁上贴着纱布,两三条胶带横着压过纱布贴在面颊上。二十多年前,他赵家和周家因为一事结下仇,周小欧长大到懂得吐唾沫的时候,一遇见他不是瞪眼睛就是吐唾沫,他都装作没看见。

今天上午,周小欧没有注意到他,急匆匆地跑下台阶。

赵东来又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决定中午做几道菜,让儿子回来吃饭。整个秋渔期,渔民们都在江边的窝棚饭店凑合,吃得舒服不舒服可想而知。中午把范二也叫来,那小子和儿子是“光腚娃娃”,比亲兄弟还亲。他老婆患宫颈癌去世那年,儿子十五岁,正读初二,给母亲守完孝,说什么也不上学了。他看儿子读不成书,强扭的瓜不甜,就让儿子跟上他学打渔了。范二辍学后,儿子跟他拆了伙,去和范二一起打渔。范二特别喜欢他烧的酸辣土豆丝,每次来家吃得汤汁都不剩。但前段时间他讨厌范二这小子。原因嘛,这小子是商小玲那丫头的姨家表哥,是他把商小玲那丫头介绍给他儿子的。

他父子俩因为商小玲别扭了大半年,大半年后他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愿娶谁就娶谁去。可没想到商小玲那丫头蹬鼻子上脸,居然要他儿子在哈尔滨给买房子。当时儿子一给他讲,他就脖子捩成了刀把,她狗日的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哈尔滨城里还缺她这种货色?她有资格住到哈尔滨城里去吗?自从商小玲那丫头提出这么个条件后,他便说啥也不答应儿子和商小玲的婚事了。

赵东来给儿子赵清华打电话,说中午回家吃饭吧。儿子却没有他预想的痛快,嘟哝道,算了,你别麻烦了。他说,吃个饭能耽误了你的事?儿子说,再说吧。他说,什么再说?范二那小子在不,你把电话给他。范二接住电话,哎,叔。他说,中午和清华回来吃饭。范二说知道了,听声音兴致也不高。

挂掉电话,赵东来已经走进菜市场,菜市场里闹哄哄的,好多摊主不在其位,凑在一块儿侃马哈鱼呢。这个说,那玩意挺邪性,它们也会记仇。那个说,一到渔期就把人家往绝种里打,怎能不记仇?这个说,瞧你口气,巴不得马哈鱼不回来。那个说,马哈鱼不回来对我有屁好处?这个说,你就是怕打渔的发财。见两个人杠上了,旁边的就和稀泥,行了,行了,你俩今天咋回事?像你们这么吵,马哈鱼还敢回来……

赵东来去买黄瓜,喊了半天摊主,卖黄瓜的才笑嘻嘻跑回来。

叔,今天没下江?

没。腿上关节炎犯了。

叔,你说马哈鱼啥时候才回来?

鬼知道。今年水大。

叔,是不是马哈鱼永远不回来了?

这叫啥话?只要黑龙江水不干,它们就一定会回来。

赵东来买好黄瓜又去买土豆,一样喊了半天,卖土豆的才屁颠颠跑回来。“伊力嘎”不是哈尔滨,更不是关内的北京城,住一栋楼门对门都不认识,江边小城就巴掌大,到哪都是熟面孔,何况这一日三餐离不了的地方。

赵叔,马哈鱼没回来,您就不下江啦?卖土豆的问。

赵东来指了指右腿,狗日的关节闹别扭。

卖土豆的一边称一边说,赵叔,您说马哈鱼今年咋的啦,还能不能回来?

赵东来说,能,只要黑龙江水不干,它们早晚会回来的。

卖土豆的眼睛像电灯泡亮了一下,给他称好土豆也没接他的钱,一边朝刚才侃天的几个人跑去,一边回头说,马哈鱼能回来就好,钱下次买菜再说吧。

赵东来本来还想买点芹菜和毛蒜,望着菜摊想了想,算了。他去买猪肉和猪大梁骨,摊位上一样不见人,喊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东找西找,在豆腐摊前找到了摊主,正和卖豆腐的抬杠。卖肉的说,我敢打赌,马哈鱼是恨咱们小城的人了。卖豆腐的说,你又不是马哈鱼你咋知道?卖肉的说,你又不是我,咋知道我不知道?赵东来插嘴说,你们是不是生意都不做啦?他吆喝卖肉的,我要买肉。卖肉的呵呵一笑,原来是东来叔,我还没注意到你来了,今天咋没下江去打渔?赵东来说,鱼毛都没有,下的啥江?

卖肉的和赵东来一边朝肉铺走,一边歪了头问,东来叔,今年要是马哈鱼不回来,你说打渔的日子咋过呀?赵东来说,你又不打渔,关心这干嘛?卖肉的说,不打渔也关心呀,你们打渔的不赚钱了,谁还买我的猪肉吃?赵东来扑哧笑了,你放宽心吧,只要黑龙江水不干,马哈鱼迟早会回来的。卖肉的说,迟早,迟早,等咱们小城人死绝了,它们再回来有啥用?赵东来收起笑说,割肉,割肉,割回去我还做饭呢。

赵东来走出菜市场,感觉就像跟谁肉搏了一场,浑身都有点累。他在十字街口等红绿灯时,看到旁边一家理发店门口,有个黄毛丫头站在玻璃门前,拿着一瓶喷沫晃了晃,就在玻璃门上喷出一条鱼来,一条大马哈鱼。他这才发现,整个江边小城都沉陷了,沉陷在等待马哈鱼的焦虑中。

快中午时,赵东来正在厨房里忙活,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跑到客厅拿起手机接听,是范二打来的。他说小二呀,饭一会儿就做好了,你哥俩靠岸没有?范二却喊一声叔,在手机里哭开了。咋啦,咋啦,赵东来说,你哭啥呀?范二哭得更响了,就哭就说,清华跟周小欧干架,现在在江边呢,您快来一趟吧。

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声,爆锅的花椒炸了,煳味从厨房窜到客厅,刺鼻刺鼻的。赵东来去厨房关掉煤气灶就往外走,他后来竟不记得是如何挂掉电话,如何锁好门下楼,如何走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赶到沿江路的。下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一把锅铲。

赵东来紧走两步跑起来,他越跑越快,一直跑到防洪坝前。已是午饭时间,江面上的渔船很少,他发现远处沙滩上有一群人,便冲人群喊一声“清华”,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他。他没有看到他儿子,看到范二向他招手,一边招手一边迎着他跑过来。他大声喊,清华呢,清华在哪里?范二跑到他跟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也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喘就抓住范二的胳膊,问清华呢,清华在哪里?

范二哇地一声哭了,哭得赵东来东摇西晃,?菖你妈的,你说话呀!

范二抽泣着说,清华,清华,掉江里了……

你说啥?赵东来眼珠子激出来了。

清华掉江里了,已经着忙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找到。范二止住哭说。

赵东来松开范二的胳膊,两手抓紧锅铲,像要把锅铲折断。他嘴巴大张了,脖子一挺一挺的,好半天才泛上一口气来,爆发出一声:“清华,我的儿啊!”

沙滩上的人群被赵东来的一声吼吼懵了,他的嗓子像撕碎了,撕得一块儿一块儿的,血肉四溅。他们看到赵东来吼完,手舞着锅铲,疯似的朝江边跑去。范二在后面紧追着,一边追一边喊叔。这时有人喊道:“不好啦,赵清华他爸要跳江……”

范二追上赵东来的时候,赵东来已经跳进齐腰深的水里,他从背后抱住赵东来说,叔,叔,你不能呀……赵东来甩着膀子,拧着身子,在范二怀里拼命挣扎。赶来的人呼啦一下围上去,一个小伙子抓住赵东来的左腿,一个小伙子抓住赵东来的右腿,和范二一起把赵东来抬到岸上。可是刚放下,他又要往江里跑。范二扑嗵跪下,重新抱住赵东来,叔,您打死我吧,是我没照顾好清华。

赵东来软了下来,他无力再挣扎,哼哼了两声,就晕过去了。一个老渔夫让范二托住赵东来上半身,他单膝跪在赵东来面前,用右手的虎口卡在赵东来下巴和鼻根之间,弓起大拇指使劲一掐,再使劲一掐,把赵东来掐醒了……

赵清华是如何掉到江里的呢?

这天早上,赵清华和范二刚开完第一网,周小欧的船就贴过来,说他们刚开的那一网,离他的船太近了,让两人马上收起网,能滚多远就滚多远。范二说?菖你个妈,黑龙江啥时候成你周家的了?周小欧船上还有一个开船的小伙计,手里拎着发动机的摇把,做出一副虎视眈眈的架势。周小欧笑了笑,跳过船来就去拽网,赵清华冲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周小欧鼻梁上。周小欧船上的小伙计大叫道,小欧,血,鼻子流血了!周小欧抹了抹鼻上的血,朝江里吐一口血沫,对赵清华说,姓赵的,你给老子等着。

周小欧跳回自己船上,指挥小伙计驾着船,哒哒哒朝岸边跑去。靠岸以后,他让小伙计留在江边看船,他打出租车去诊所包扎鼻梁,赵东来在中医诊所门口看到的即是。从西医诊所出来,周小欧又打出租车回到江边,他叫小伙计在岸上等着,自己驾船要走。小伙计问他,你要干嘛?周小欧咬咬牙说,替我妈报仇去。小伙计没听明白,又追问了一句,周小欧不耐烦地回答,老子要去杀人!

当时,范二正躺在船头晒太阳,赵清华在船舱里和商小玲聊短信。江面上马达繁忙,马达声在江风中飘来飘去,一会儿离他们近了,一会儿又离他们远了。周小欧的船丝毫没有引起两个人的注意,当周小欧的船靠近后,范二还以为是一艘过路船呢。远处,一艘船上的渔民发现不对劲,扯开嗓子“范二,范二”地喊,喊声未落,周小欧就驾船拦腰一头撞到他们船上了。哐地一声巨响,他们的船侧立起来,又嘭地一声落下,瞬间翻了个底朝天,一开始还能看到船屁股,几分钟之后,江面上就只剩下巨大的涟漪。

范二被冲击力顶出去,在江面上空划一条抛物线,然后一头栽进江中。他穿着救生衣,很快就浮出水面,只是摔得有些头晕。周小欧和赵清华都没有穿救生衣,周小欧被惯性甩到江里,迅速沉了下去。附近船上的渔民吓愣了,反应过来后一起大喊大叫,快救人呀,快救人呀,有人掉江里啦!

一艘船赶来去救范二,一艘船赶来去救周小欧,紧随其后的另外两艘船,去打捞沉船和寻找赵清华。他们把铅坠最重的网开下去,很快就有人喊打捞到了,合力将沉船拽出水面。然后下钩子钩住船帮,再用尼龙绳拴住船头,系到另一艘船的屁股上,由另一艘船开足马力拖到岸边。

又有几艘渔船加入进来,在江上拦了八道网搜救,每道网相隔三十米左右,最后一道网拦在事发地点下游三百米处。搜救刚进行五分钟,没有搜救到赵清华,搜救到了周小欧,两位渔民拽住胳膊,将周小欧拖到船上。周小欧心脏还跳动,但是呼吸没有了。一位渔民给周小欧做人工呼吸,一位渔民驾船朝江边飞驰。搜救上周小欧来,人们以为赵清华也很快得救,赵清华却迟迟不见,一个小时过去了仍无踪影,渔民们越来越觉得没指望了……

大家把赵东来抬到江边一个窝棚附近,留下范二和一个小伙子照顾,其他人去吃饭。赵东来躺在树荫下的一张凉席上,翻来覆去吆喝着子的名字。他手抓着凉席,指头肚被竹篾割破,抓出一道道血印。范二抱住赵东来的手,叔,叔,您不能这样……

窝棚主人端来两碗姜汤,让范二和赵东来喝。范二没喝,他从背后扶起赵东来,让那小伙子给赵东来灌了几口姜汤,然后又放倒躺下。过了一会儿,赵东来突然坐起来,扭头看看范二,又扭头看看那小伙子,惊得范二眼直了,叔,叔,您咋呀?

赵东来说,小二,你帮叔个忙。

范二说,叔,您说。

你去把叔的船收拾一下。

您要干嘛,叔?

赵东来闭上眼睛,眼角滚下一串泪来。他说清华还在江里,我不能这么躺着,我得把他捞上来。范二急道,我马上去,我马上去。吩咐小伙子照顾好他叔,他拔腿朝江边跑去。赵东来睁开眼,瞟一眼范二奔跑的身影,扑嗵一声又倒在凉席上。他瞧着头顶上的柳树,透过枝叶的缝隙,可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昨天一样蓝。昨天儿子还好好的,晚上在梦里喊他,爸呀,爸呀,马哈鱼咋还不回来?就是今天早上,儿子还和他聊哈尔滨的房价,还喝了两口他给买的豆浆,还嘱咐他打车去诊所,现在却杳无音讯了。

范二收拾好船回来,赵东来又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他,你再帮叔回去收拾些东西,给叔在“小河子”那边支个窝棚。锅碗瓢盆都别带,只给叔买点干粮和水就行了,再把电瓶灯充好电带来。范二接过钥匙走后,赵东来对留下照顾他的小伙说,清华的事情,你们就不用再管了,该打渔还照常打渔去吧。

没事的,我知道,我没事的……

披着浩浩的河风,赵东来直立起身子,一个人驾船下江了。在距离儿子出事地点一百米的地方开网,他用的也是铅坠最重的网。开网时他熄掉发动机,从船舱里找出船棹,挂到棹桩上开始挖船,挖出几米撒一段网,再挖出几米,再撒一段网。

等一张网开完后,赵东来在腰舱里坐下,盯着浑浊的江面。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的光刺得他眼痛,他把视线从江面上移开,移到天边堆积的云朵上。因为夏天雨水多,所以秋江是浑浊的,倒映在江面上的云影蓝天,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颜色被冲淡到近乎于无。远处有几艘打渔船,像几个随时会被江水抹掉的黑点儿。近处江面上空无一物,只有一串一串的白色泡沫从上游流下来。在腰舱里坐了一会儿,他哆嗦着站起来走到船尾,开始拽牵网的尼龙绳绠,等拽完尼龙绳绠,网头就露出水面。他两手交替着收网,先伸出右手拽住网收回来,再伸出左手拽住网再收回来。

赵东来一边收网一边念叨,清华啊,跟爸回家了,清华啊,跟爸回家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如果不靠近听,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收到船上的网雪白雪白,连一根一片枯枝败叶都没挂到。他又开始用棹挖船,挖出去几米,撒一段网,再挖出去几米,再撒一段网。第二网又开完了,他坐在腰舱里,盯着消失在江中的尼龙绳绠。一串一串的白色泡沫从上游流下来,泡沫流过去以后,江面好像一下子静止了,直到白色泡沫又一串一串流下来,江面才醒过来似的动起来。他又哆哆嗦嗦起身,走到船尾起网。他拽着尼龙绳绠,尼龙绳绠拽完后,网头露出水面。

他停下来稳一稳神,又一边收网一边念叨,清华啊,跟爸回家了,清华啊,跟爸回家了。雪白雪白的网像头一网一样,源源不断从水中冒出来,连一根一片枯枝败叶都没捞到……

下午六点多钟,赵东来无功而返,他驾船来到下游的“小河子”。范二已经在江边支好一个小窝棚,正和一个人坐在窝棚前等他。离岸还远,赵东来心里就咯噔一下,认出那个人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周小欧的爸周仁法。他不想见姓周的,他儿子都已经死了,他们周家还要怎样?

赵东来的身体又颤抖起来,他很想把船挂到最高档位,一下子冲到岸上,或者把船熄火了,在江上随波逐流,漂到哪算哪。船靠岸后,他没有立刻下船,而是立在腰舱里。看到船上的赵东来,周仁法起身跑到船前扑嗵跪下,兄弟啊,我对不住你。说着哭起来,那哭声不是一点点放大的,而是一出口就特别大。赵东来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搓抹着胡子拉碴的脸,搓着搓着就搓出泪来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泪光中的世界全走样了。他抹一把泪说,我们赵家欠你们周家的已经还清了,你走吧。

赵东来让范二去搀扶周仁法。

周仁法收起哭声说,兄弟啊,我不能走,我和你一起去捞清华……

赵东来说,我们赵家的事,不麻烦别人,你还是走吧。

周仁法站起来说,兄弟啊……

赵东来让范二送客。

周仁法眼圏红红地看着赵东来,赵东来挂着残泪的脸,像一块风蚀雨锈的生铁。周仁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推开范二搀扶胳膊的手,缓缓掉转身,埋下头,朝江边小城方向走去。等周仁法走远了,范二告诉赵东来,他已经报警了,现在警察在医院里守候着周小欧,只要周小欧醒过来就蹲笆篱子。

你说啥?赵东来从船上下来,你小子说啥?

叔,范二说,我已经报警了。

谁让你报警的?赵东来问范二,谁让你小子报警的?

叔,范二说,难道清华就白死了?

这件事是我们两家的恩怨,赵东来骂道,不管你的事,你小子瞎掺和什么?

赵家和周家的恩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赵东来和周仁法都还住在屯子里,那年春天赵东来老婆难产,急着要送医院去。当时屯子里很穷,只有一辆四轮子和一辆侉子摩托车,那天四轮子主人出门了,赵东来就去找侉子摩托车主人。赵东来去找的时候,偏巧周仁法也去找,周仁法老婆胃痛得厉害,也急着要去医院。可侉子摩托车不比四轮子,一次只能去送一个人,侉子摩托车主人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见车主决断不下,两个人就争辨开了。周仁法说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他早来一步,就应该先去送他老婆。赵东来说他虽然迟来一步,可他是两条人命呀。周仁法眼立了,两条人命是命,一条人命就不是命?争辩变成了吵架,车主见两个人吵红了眼,一拍桌子骂道,你们再他妈吵,老子谁也不去送了。他权衡半天,决定先去送赵东来老婆,两条命总比一条命多,主要是他觉得胃痛不当紧,说到底也就是个胃病,先把赵东来老婆送了,再去送周仁法老婆也不会有啥。可是那天,周仁法老婆偏偏给胃病要了命,死在车主从医院返回来,又去送她的路上,得的是急性胃穿孔。周仁法无法怪罪车主,就把账记到了赵东来头上,到他儿子周小欧手里,这笔账就变成深仇大恨了。

周仁法老婆死的那年,周小欧刚满三岁。周仁法又娶了个老婆后,全屯子人众口一致,都说这个老婆不是个东西,时常饿着周小欧,还隔三岔五给一顿暴打。周小欧长大后,无从怪怨老子,继母也去世了,他就把小时候的不幸,全部归结到了赵东来头上。那天如果先去送他母亲,他母亲就不会死的,他老子就不会再娶老婆,他小时候就不会挨打受气。从他知道他母亲的死因后,他就坚定地把赵家视为杀母仇人了。

其实,赵东来是挺心疼周小欧的,尤其是周小欧小时候挨继母打,跑到街上哇哇大哭的时候,只要看到他就心生愧疚,总感到与自己有关。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不管周小欧遇见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瞪眼睛还是吐唾沫,他都装作没看见,不予计较。可是周小欧卸不开,还是酿出今天的惨祸,躺在医院里抢救,不知能不能拣回命来……

此刻,赵东来看到周仁法已变成一个黑点,随后融进暮色里。“小河子”距离江边小城老远,他想周仁法那么走着,啥时候才能走回去呢?

范二告诉赵东来,周仁法来的时候是搭别人的车来的。

赵东来说,那他现在咋回去?

范二说,走着呗,管他呢!

赵东来瞥一眼范二,自言自语道,管他呢,管他呢,当然你不会管他了。他对范二说,你有周仁法的电话吗?我要给他打个电话,我有事跟他说。范二没有周仁法的电话,但他很快就向别人打问到了。范二拨通周仁法的电话,把手机递给赵东来。

赵东来对周仁法说,等你儿子醒过来,你跟警察说,今天的事完全是一场意外。

周仁法在电话那头,抱着手机拼命点头。

赵东来继续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出面作证。

周仁法呜呜地哭了,可他能醒过来吗?

就是啊,周小欧能醒过来吗?赵东来打个哆嗦,在心里问自己。他怔怔地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范二的时候,他突然坚定地想,周小欧一定能醒过来。

他问范二,电瓶灯准备好没有?

范二说,早准备好了。

按照赵东来吩咐的,范二不仅准备好电瓶灯,也准备好了干粮和水。赵东来从窝棚里提上电瓶灯,范二一手拎着一大塑料袋干粮,一手拎着一大桶矿泉水,跟着赵东来把东西送到船上。

赵东来说,小二,我走了。

范二说,叔,我跟您一起去不行?

赵东来说,不行。

赵东来拿起竹篙,使劲在岸上一撑,船就离开岸。他没有开发动机,站在腰舱里,用船棹挖着船。在一挖一挖的水声中,船离岸越来越远,他感到挖得吃力的时候,船已经进入深水区。范二一直站在岸上目送,看到江面上夜色一点一点把赵东来吞噬后,他两手在嘴边捂成喇叭状,叔啊——,从今天起,我就是您儿子……

范二的呼喊声贴着江流,穿过茫茫暮色,送进赵东来耳朵里。赵东来顿时眼热辣辣的,泪水汹涌澎湃地滚出来。他在心里回应着范二,也呼唤着儿子赵清华,希望能唤醒江中的儿子,浮上水面与他一同回家。

当年生下儿子的时候,他和老婆给儿子取名清华,他们读书没读成,希望儿子将来读出个样子,而且不是一般的样子。可是心强命不强,儿子还是步了他的老路。他老婆是个好女人,生前对他百依百顺,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那会儿家穷,根本不敢奢望买机动船,夫妻两个只能挖着木船,去小河汊里打渔。儿子出生以后,他不让老婆再打渔了,但是老婆不肯闲着,一边带孩子,一边去江边当鱼贩子,好帮他赚一点钱。大概是过分辛苦损害了身体,老婆从此再没有过身孕,而且那会儿计划生育也不让多生。儿子十五岁那年,老婆患宫颈癌去世了。老婆去世时,他四十刚出头,朋友们劝他再找个女人。他说等清华长大再说吧,怕再找个女人找不好了,让儿子像周小欧那样遭罪。现在儿子却撒手走了,他最亲的人全都离开了,就剩下他一个孤鬼,感觉就像被丢进冰柜,四周全是霜和冰。

赵东来眼泪哗哗的,他开完网坐在腰舱里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眼睛又干涩又酸疼,像害眼病似的。他不再哭的时候,打开电瓶灯开始起网。电瓶灯的光束很软弱,无法和江面上的黑暗对抗,那黑暗是块状的,就像石化的松脂。他借着电瓶灯的光束,注视着收上船的网,几乎还是那么雪白雪白,依旧什么都没有挂到……

一轮皓月升起,月光像给江流泼了显影液,一切都变得朗朗的。赵东来看到了对面黑魆魆的城子山,看到了山下渔村里浅灰色的铁皮屋顶。岸上的树林里有鸟鸣叫,啾啾啾啾的非常动听。赵东来又开完一网后,坐在腰舱里渐渐恍惚起来,在船的摇晃之下,他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是感觉又清醒着呢。

在岸上树林里的鸟叫声中,赵东来驾船来到黑瞎子岛一带的江里,他在江面分岔处朝东拐去,若沿着这道江再走三十公里,就会进入乌苏里江。他记不清已经下多少次网了,两只手的虎口全磨破了,一碰上湿淋淋的网,就撕撕裂裂地疼。他从衣襟上撕下两条布条,缠在两只手的虎口上,缠得一双手像电影中的伤兵的手。

江面上起风了,泛起一层层细波。赵东来看到下游明明灭灭地出现几星灯光,接着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那是晚上下江打渔的渔民,他们的说话声激励了他,他振奋了精神到船尾起网。他刚把尼龙绳绠拽完,就感到网沉沉重重的。他心不由地一紧,加快收网的速度。他盯着从江中冒出的网来,网上出现了一个物体,仔细看是一条大鱼。那鱼的背是黑的,身上微微映出红色,还有一条条灰色的竖纹,细密的鱼鳞泛着淡蓝的微光。他屏住呼息,用手揉揉眼窝,再仔细看,竟是一条大马哈鱼!

就在赵东来惊喜若狂的时候,江水开始不安地晃动,在晃动的江面下,成千上万条马哈鱼逆流而上。它们从北太平洋出发,穿越白令海峡,横渡鄂霍次克海,再绕过库页岛,进入阿穆尔河口,最后回到黑龙江下游“伊力嘎”三角洲的江河里。它们早在五月底就动身,路上历尽千难万险,还要躲避虎鲸、鲨鱼、海狮、白海雕以及棕熊的猎杀,假如有一千条马哈鱼洄游,最终能活着回到故乡的超不过四条,真是一场既悲壮又惨烈的回乡之旅啊。

很快,网上又出现一条马哈鱼,接着又是一条,一条一条一条,它们像结在一根藤蔓上的瓜,源源不断地从江中冒出来。赵东来把这些马哈鱼收进船舱,在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俯下身继续收网。他叉开腿弓着背,两只胳膊抡圆了,将一条条马哈鱼收进船舱。江中的马哈鱼越来越多,这片网上的马哈鱼还没摘完,他又找出一片网来撒下去,一边撒一边吆喝儿子,清华啊,清华啊,马哈鱼回来了!

渔汛汹涌地来了,打渔是一刻时间都不敢浪费的。他开完手中的网,又去摘舱里刚才那片网上的鱼,一共摘下二十四条马哈鱼。摘完那片网上的鱼,他又开始收第二片网,第二网比第一网明显重了。看着从江里冒出来的马哈鱼,他觉得自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一边哭一边呼唤儿子,清华啊,清华啊,快帮爸来收鱼!

在他的呼唤中,一群马哈鱼哗啦啦跃出水面,就像一群闪光的白鹭,尾鳍急剧甩动着,你追我赶地从江面上飞过去,然后又哗啦啦跃入江流。鱼群激起下游一片喊叫声,“达依马哈,达依马哈,达依马哈,达依马哈……”他一听就明白,那是赫哲族渔民在欢呼:

马哈鱼回来了!

马哈鱼回来了!

马哈鱼回来了!

马哈鱼回来了!

……

作者简介

李苇子,山西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小说四十余万字。作品散见于《大家》《青年文学》《山西文学》《鸭绿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西湖》等刊物。小说《老虎拔牙》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小说集《归址》入选《晋军新方阵·第五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