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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1期|赵丰:聆听鸟语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1期 | 赵丰  2020年01月15日08:53

远古,鸟破天荒地叫了。科学研究认为,地球上最早的鸟,出现于晚侏罗纪,距今一亿五千万年左右。1861年,考古学家在德国南部发现了第一个始祖鸟化石,将它命名为始祖鸟。在我的意识里,这个世界最早的动物声不是恐龙的,也不是猿猴的,而是始祖鸟。是它,唤醒了大自然的沉寂。最初,山川、河流、森林、海洋都哑巴似的无声无息。某日清晨,一只始祖鸟突发臆想,张开喉咙“啊”了声,于是声音诞生了。

打开《诗经》,我聆听到了那么多的鸟语。《诗经》三百零五篇,七十六处写到鸟,合并重复的鸟类,整部《诗经》提到的鸟儿有三十三种。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我听到了相伴在河中小洲的雎鸠在“关关”和鸣,听到了黄鸟(黄鹂)在灌木丛中的“其鸣喈喈”,听到了燕子目睹亲人别离时的“泣涕如雨”,听到了雉(野鸡)飞向远方的“下上其音”,听到了鸿雁在空中翩翩飞翔的“哀鸣嗷嗷”,听到了沼泽深处的鹤在惊天长鸣:“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些鸟语,将三千年前的华夏之野装点得灵动迷人。

这个世界,到处都有鸟的影踪。英国作家爱德华·格雷以“乡村人”的身份步入鸟的世界,对众多鸟类的生活习性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用极富文采的文字写出了《鸟的魅力》,以梦幻般的手法记录了数以百计的鸟鸣,向我们展现出鸟类无与伦比的天赋。

鸟儿的鸣声,并非是廉价的。南美洲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歌唱一次,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它就不停地飞,飞过整个太平洋,矢志寻找一根最长最锋利的荆棘。找到它之后,它才打开声带开始歌唱。它的歌声,使善歌的夜莺和黄鹂都黯然失色。

荆棘鸟无疑是稀有的。它也许在告诉人类,鸟语并非是招之即来的。当然,我们的头顶上大多是经常发声的鸟儿,如果你知道荆棘鸟,你就不要拒绝鸟语。倘若,你在午休和心情烦躁的时刻讨厌它的声音,那么只能说明你还没有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大自然完全对接起来,你只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学会在自然中静享快乐与安宁。

心灵与自然的对话,这是爱德华·格雷实践过了的,并且由此获得了生命的享受。正像他在《鸟的魅力》附录一《享受自然》中所表白的:“如果人们具有能从大自然中汲取快乐的能力,那么我们就会从大自然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快乐。”

千万不要拒绝鸟鸣!这样,你会感到,你就是大自然的主人。

鸟语彰显着心灵与自然的和谐。当人类无法拒绝大自然的恩赐时,鸟语的存在就是意义非凡的。它融入了人类的日常生活,调和着现代科技所发明的声音,熨帖着我们日渐疲累的心灵。它像高山或河流一样存在着,让自然界充满魅力。

听懂鸟语,是人类认识自然、解密自然的一把钥匙。春秋时期鲁国的公冶长是孔子的弟子,其识鸟语故事最早见于南朝皇侃著的《论语义疏》。从卫国回鲁国的边境上,公冶长看见一群鸟儿争相呼叫着飞向一条河,走不多远,又见一位老妪在那儿痛哭,于是问她为何而哭,她回答儿子前天出门至今未回。公冶长说,我从鸟的叫声里听出它们是啄食死人的肉体,你去那儿看看吧,恐怕就是你的儿子。老妪去到河边,果然是儿子的尸体。老妪报案,村官认为公冶长是凶手,将他关进狱中。狱中第六十日,公冶长看见群雀伏在狱栅上惊叫,便对看守说:“雀鸣啧啧,白莲水边有车翻,覆黍粟,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呼往啄。”狱长派人验看,果如其言,于是释放了公冶长。

雀有数种,公冶长目中所见之伏在狱栅上的雀,当是黄雀。

这是现存公冶长识鸟语故事的最早版本。皇侃在书中言,此故事出于《论释》。此书已不可考,可能是以传说故事解读《论语》的杂书。

两晋南北朝往后,公冶长识鸟语故事只是口耳相传,罕有文字记载,但是关于他识鸟语一事已脱离了传说的困囿,被许多唐朝诗人充当历史典故,如李白之《空城雀》,白居易之《鸟雀赠答诗序》。到了明清,公冶长识鸟语的传说抛开了《论语》的叙述倾向,增加了平民视角和民间意义,体现了一种叙述者与倾听者的民间狂欢,如《青州府志》转引的清代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雀部》之“雀部外编”。

我一直在努力回忆自己生命初期听到的第一声鸟叫,可是这真的很难。童年,只有在回忆中显现时,才成就了那份完美,因此这样的回忆并非没有意义。岁月,总会留下苍老的足迹,将人生全部涵盖。我是想弄明白,我在听到第一声鸟啼时有着什么样的感觉以及肢体的反应,大自然的美声会在一个人的心灵留下怎样的烙印。

从鸟的叫声里,可以感知到人性的美。

爱德华·格雷笔下的鸟,是在英语境内,我无法聆听到,但是却感受到充满人性的光辉。在乡间的屋舍,爱德华·格雷常常为鸟儿准备一些食物,鸟儿温顺地在他跟前停落。当他忙碌时忽略了某只鸟儿时,它会发出类似“温柔的责备”声以吸引他的注意:“它满怀期待地望着我,直到我把一大捧谷粒送到它面前,它才会心满意足。”有时,鸟儿甚至将他的手臂当成栖息的“树枝”,“当鸟儿那纤细的嫩足抓住我的手指时,我感到莫大的幸福……”只有与鸟拥有了这样的情感交流,才会在笔下流淌出令人动容的文字。

鸟的人性之美,我在麻雀的身上捕捉到了。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它的身上,带有一种泥土的气息。落叶色的羽毛下,是毫不起眼的躯体,先天就注定了鸟类中的“平民”身份,无法为自己赢得美誉。也许正因为如此,它在关注着普通人的生活。或喜或忧,都是百姓的情感。它“唧唧”的短促叫声,好像在吐着“饥”音,总想找东西填饱肚子。现在,一想起童年时的饥饿感受,我便替麻雀们忧伤。

有时,麻雀的发声听起来是“喳喳”。我注意到,一旦一只麻雀发现了食物,便发出“喳喳”之音,招呼同伴一起来吃。于是,这“喳喳”与“唧唧”就有着细微的区别。与同伴分享而非独食,这是人性美。

经常听到有人在问,人性的美究竟表现在哪里?

无私,关爱,它离不开这些词语。

祖母是一位瘦小的妇人,对麻雀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每次碾过谷,她会在老屋的窗台上为麻雀撒上一些。窗台面积窄小,麻雀们便利用了紧挨窗边的一棵拐枣树。一只麻雀衔走一粒粮食,会马上返回树枝上。数十只麻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与窗台之间穿梭着,形成一场褐色的疾雨。

上世纪中期,一场消灭麻雀的运动铺天盖地而来。可是,祖母却舍不得捣毁屋檐下麻雀的窝。麻雀懂得感恩,对关爱过它的人,会表现出一种亲近。有时,祖母闭目在拐枣树下小憩,它就落在祖母的肩膀上。目光安详、柔和,仿佛在感应祖母的心跳。

祖母是在屋檐下去世的。那年她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你商量事。”这是乡下的民谣。吃过午饭,祖母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打盹,忽然就栽倒在房檐台上。那会儿,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屋后喂猪,与祖母朝夕相处的麻雀惊叫着在母亲的头上盘绕,仿佛向母亲报丧。它那一刻的叫声,节奏更加短促,而且接连发出一长串,声调里饱含无比的悲戚。那样的感觉,是母亲后来意识到的。她在向我诉说时,目光里有许多的迷惘。

在鸟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麻雀更人性的鸟。

祖父曾经从两只大雁的身上感知过鸟的人性美,并催发了他的人性觉醒。一个傍晚,祖父在秦岭化羊峪那面山坡种谷时,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大雁,带回家用绳子拴在窗前,打算第二天在锅里煮了吃。那天夜里,又飞来了一只雁,两只雁依偎着,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像是在安慰,像是在说爱。两只雁凄婉缠绵的声音,让祖父动了恻隐之心。清晨,祖父发现两只雁脖子缠绕在一起,绞死了。祖父的心灵被深深震撼了,于是打消了罪恶的念头,在种谷的那面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将两只雁合葬了。从此,祖父不让我伤害任何一只鸟。年幼时,我曾跟着同伴们一起用弹弓射杀树上的麻雀,祖父非常生气,好多日子都不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我。

是祖父,唤醒了我的爱鸟之心。

燕子,也具有人性。我家的拐枣树上,就有燕子的窝。它衔来几根草叶,几片羽毛,几块泥土,加上自己的唾液,就做成了简陋的住宅,仿佛乡下人的土屋。它在里边栖息,生儿育女,就是家的概念。它“啾啾”的叫声时而呢喃细语,时而高亢嘹亮,时而急促尖利,像极了在影视上聆听过的黄土坡上婆姨们的吆喝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赤身的农夫喘口气,用手臂抹去脸上的汗水,突然看到成双成对的燕子欢叫跳跃,捕食害虫,目光里就饱含喜悦,劳作的辛苦便会化为甘甜。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鸟,便是海鸥。我的出行,尽可能地选择海边。除了看海,还希望看到海鸥的飞翔。大海的情怀,这是我尊敬它的理由。在没有气象预报的年代,海鸥就是渔民的晴雨表。它们贴近海面飞行,预示未来的天气将是晴好的;如果沿着海边徘徊,则预示着天气将会逐渐变坏;它们离开水面高翔,成群结队地从大海远处飞向海边,或者成群的海鸥聚集在沙滩上或岩石缝里,是提醒渔民暴风雨即将来临。它的声音高亢嘹亮,“[欧]——[欧]——”它在尖叫,提醒渔民注意海风和海浪,平安返航。

一种鸟,它的叫声具备着关照人间疾苦的意义,我如何不感动?

布谷鸟是一种农事鸟,对季节的感应十分敏感。它的叫声清脆、简洁,音节为:布谷——布谷——催促农人该到田里耕作了、下种了。麦子黄了,它飞向村庄的上空,呼叫着“算黄算割”。它是在提醒农人:麦子黄一块,就赶紧收割一块,不要错过时机。

布谷鸟又名杜鹃,据说谷穗和福祉会随着它恳切的劝告声翩翩而至。于是,农人们满怀丰收的希望聆听它的啼啭。并不是它带来了阳光和雨水,但它选择了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声音,将农事的讯息告知天下。

我从春日的一个梦里醒来,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焦急或喜悦。它的韵律滑翔过农夫的精神田园,播下丰收的种子。

鸟的鸣叫,有着什么意象呢?在我的生命运行里,不断地重复着如此的念头。我试图动用美学的思维,区别出它们与人类声音的不同,译解它们啼叫的意义。这种努力,得到了回报。

秋天的尾声里,一抬头,便看见大雁在空中飞翔。大雁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每年春分后飞回北方繁殖,秋分后飞往南方越冬。天空,被大雁视为理想的征途。群雁飞行,排成“一”字或“人”字形,发出雄壮悠长、嘹亮铿锵的“嘎——嘎——”“呀——呀——”声。它的叫声,本能上起着互相照顾、呼唤、起飞和停歇等信号作用,但在我听来,它的音符蕴含着一种力量和信念,昭示着自我存在以及飞翔的意义。

如果说,沉沦是生命之大敌,那么从大雁的鸣叫声里,或许可以获得上进的力量与信念。

闻鹤起舞。鹤的喉管很发达,可以在它的胸部盘曲,宛若共鸣腔,发出的鸣叫洪亮遥远,因之才有了《诗经》对它的赞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凝神听过黑颈鹤的鸣叫,“果果——果果——”别样的辽阔、清傲,令我顿生苍茫的岁月之叹。

朱鹮有着洁白的羽毛,鲜红的头冠。古时,人们视它为仙鸟,会给人类送来吉祥。它伫立的姿态沉静悠然,只有起飞时才会鸣叫。它的声音听起来类似于大雁的那种“嘎嘎——嘎嘎——”但却不像大雁那般响亮,并非一字一板,而是一串一串,宛若皎洁月色下情人的轻语。在陕西汉中的洋县,当我聆听到它呢喃的声音时,仿佛谛听到了佛音:远、虚、淡、静。在我的注目下,几只朱鹮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合唱。闭眼,好像童年时母亲哄我入眠的声音,温馨、甜绵,有种沉迷的况味。

看过资料,知道朱鹮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接近灭绝了。除了自然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原因,譬如乱砍滥伐造成的森林大面积萎缩,水土严重流失;围湖造田,拦河筑坝带来的湿地面积缩小,鸟类食物短缺。更可恶的是,有些朱鹮是被人类捕杀的。

一种美好的鸟,一种佛音般的啼叫,即将告别人类,这是谁的过错?除了心痛,我再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不应当无视鸟的存在,而应当尊重它们的生命权。

鸟的求偶,是声音的自我炫耀。

松鸡科的鸟类有一个固定的求偶场地,也可称为交配中心。一到繁殖季节,雌雄鸡就从四面八方赶到这个情场。天欲破晓,雄鸡开始登台演出。它突然收缩胸肌,把囊内的空气压迫出去,迸发出的强大气流,振动食道和口腔的壁,发出“砰”的巨响。它不断吞吐,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以招引雌鸡。然后,它将脖子上的白色羽毛竖起来,把一根根长长的尾羽直翘朝天,大摇大摆地在雌鸡群中往返穿行,并与闯入它的领地的雄鸡激烈格斗,最后一名胜利者,自然就收获了雌鸡的爱情。

啄木鸟求偶时,用细长坚硬的嘴急促地敲打空心的树干,发出类似快速击鼓的洪亮声响,用嘴敲打树干之后,才发出“布——隆——咚,布——隆——咚”类似拨浪鼓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向雌鸟倾诉自己爱的心声。

我的属相是羊,因此对羊的叫声有着天生的迷恋。我总以为,羊“咩——咩——”的声音里内涵一种神性的召唤。一种鸟,它求偶的声音极像羊叫,这是鹬。雄鹬向雌鹬示爱时,先振翅青云直上,然后疾降,在俯冲之际张开尾羽,在气流的振动之下发出好似羊的声音,一边叫着,一边情不自禁地陶醉于蓝天青云之中。它在向心爱的雌鹬表白自己那粗率豪放的爱。这是别具一格的求偶方式,如此的张扬,让求爱的仪式变得神性热烈。

一旦鸟语不仅仅是一种功能的呈现,想象还可以继续拓展,从人性善恶的角度透析它的存在价值。

百灵鸟生活在辽阔的草原上,以其自身的存在维持着生态系统的平衡。它是鸟类中最出色的歌手,音域宽广,音韵婉转,悦耳甜美,能演奏出十几种音调,鸣叫出的,不仅仅只是单个音节,还可以将很多的音节串起来成章,宛若音乐家的抒情曲。它是在冬末初春练习歌唱的,一般需要持续不断的30天到50天左右,有的甚至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成为歌手。蒙古族歌曲中称“百灵鸟双双地飞是为了爱情来唱歌……”它歌唱时张开翅膀,跳起各种舞姿,仿佛舞蹈家的表演。遗憾的是,人类利用了它们的美来装饰自己的私欲。百灵鸟嘹亮悦耳的歌声也给自己带来了不幸。在百灵鸟的繁殖季节,有人大量捕获百灵的幼鸟,装进笼子带回家,让它成为家庭的一员。

鹦鹉是人类的宠臣。动物中,只有鸟能模仿人类的语言,鹦鹉是其中的佼佼者。鹦鹉的发音,在人类的耳朵听来,反映出的大约是“英武”两字。它有一个似乎被钳子拧过,受过外伤的嘴,上下厚薄相差很大。但就是从这张形态奇异的嘴里,说出“你好”,接着是“再见”,把双方交往的过程压缩到最短。有资料说,能力超常的鹦鹉甚至能够掌握部分语法,并灵活运用于语言的再创。

一位朋友家里养了只鹦鹉,留着大背头,颇有点知识分子的模样。朋友给那只鹦鹉照了张相,放大成十八寸,装裱了挂在客厅的墙上。那天他过生日,邀请许多人去祝贺。朋友让那只鹦鹉用英语为其唱“生日歌”,我为它委屈。笼中的鹦鹉,离开了自由的鸟群部落,置身于异族群体,以“外语”能力谋求生存的地位和荣誉,母语反而被遗弃。

朋友们恭敬地听着鹦鹉的歌唱。在世俗的热闹中,我却在皱眉。可以肯定的是,笼子并不能隔绝鹦鹉的记忆,它注定会有回忆的痛苦。它的梦,是否还有青草和树叶的味道?是否还有风雨和雷电的狰狞?是否还珍藏着它的初恋,它的情殇?我想,那个竹做的笼,并不是它的天堂。

我并不喜欢“鹦鹉学舌”这个成语。它所包含的轻蔑成分似乎在说,鹦鹉不过是人类的弄臣。

还有许多鸟,也在充当着人类精神的贵族,譬如鸽子、八哥、画眉、文鸟、绣眼、鹩哥、乌鸫、白头翁、金丝雀、朱顶雀……

我常常疑惑:那些笼中之鸟,是否为失去自由悲伤过?我喜欢聆听的,是它们在空中的歌唱,没有悲伤,没有矫情,唯有自由,唯有快乐。

许多鸟的鸣啼,是不受人们欢迎的,如乌鸦。在我的家乡,夜色里乌鸦的叫声,被乡亲们视为不祥的预兆,以为它的叫声里散播着一种悲伤的音符,带有诅咒的成分。乡下人把那些习惯讲难听话的人叫“乌鸦嘴”。就像拜访19世纪美国诗人爱伦·坡的那只乌鸦,站在智慧女神的雕像上,重复着唯一的“永不再”,来对答诗人所有的探询。这一阴郁的谶言或咒语,激起了诗人的憎恨,乌鸦被他痛骂为恶魔。谁不喜欢听好话?乌鸦却作出最逆耳、最冷酷的断语。英国中世纪著名作家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倒是替乌鸦辩护过。他说:“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乔叟鲜为人知,于是,在寓言里,乌鸦的叫声只能扮演着反面角色。

在我的意识里,乌鸦的恶叫,是人类的臆想。从一种鸟的声音来判断它的本质,这同样是人类的恶习。换个角度想,人死了,乌鸦来服丧,这有什么恶意呢?

猫头鹰外貌丑陋,叫声恐怖:“咯噜噜——咯噜噜”“呼噜噜——呼噜噜——”被视为恶声鸟。在人们普遍的意识里,猫头鹰的叫声预示着灾祸,视它为生存的仇敌,人类一切的不幸仿佛都与它有关:死人、患病,庄稼歉收,牲畜和家禽的失踪……它的啼叫是阴谋诡计,甚至祸国殃民。我幼年时根本没有见过猫头鹰的形状,令我无论如何对它产生不了本能的仇恨,但它莫须有的恶叫声却常常填充着我的噩梦。

我无意中发现,喜鹊也喜欢墓葬之地。那儿高高的树杈上,随处可见它们的家宅,也许因为这儿可以保证它们及子女的安全。人们很少提及喜鹊的家庭住址,即使听到喜鹊在墓地里大声喧哗,也把它当作布道的牧师,让它把那些苦苦奔波的浪子,接回死亡宁静的故乡。

我静下心,远远谛听喜鹊的叫声:“喳喳——喳喳——”当我试图走近它,它受到惊吓的声音变成了“吱呀——吱呀——”隐约觉得,它的叫声里有种特殊的音符,宛若《圣经》里的句子。

我有点奇怪,喜鹊的名字既然带着“喜”字,似乎不应当与丧事有关。

我常常攀登近在咫尺的秦岭,说白了,是为了聆听鸟语。从地理和气候的概念区分,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水岭,适宜于不同环境要求的鸟在其中生存,种类有17目52科399种,约占中国鸟类总种数的34%。

秦岭有种体型非常小的鸟,名为观音雀(鹧鸪),红嘴,身上至少有五六种色彩,叫声细小:“啊呜——啊咕——”我只有格外细致地倾听,才能捕捉到它那优美的音调,稍不留意,它就会从我的耳边划过。春暖花开,晨曦照耀,它们飞落在高高的岩石上或树枝上,一鸟高唱,群鸟响应,此起彼落,遍及山野,带来了春天的勃勃生机。雄性的观音雀十分善斗,为了保护自己的巢区,两鸟相斗时,一方叫着:“啊呜——啊咕——我欠打——我欠打——”另一方则回应:“啊呜——啊咕——我叼叼——我叼叼——”

有时,我会近距离聆听观音雀的叫声。它们观察了我好一会儿,大约觉得我对它们没有恶意,为了能够让我更清晰地听到它的叫声,便从树上、草丛中或者岩石上跳跃着靠近我,我看见了它鸣叫时尖细嘴巴的一张一合。凝神倾听,它的叫声如同佛语禅声,在一条小溪布满鹅卵石的溪道上缓缓流淌,最终化为一缕缕瀑布飞流而下。

一种俗名白头翁、学名白头鹎的袖珍鸟,体长只有17~22厘米,额至头顶黑色,黑嘴,两眼上方至后枕白色,形成极为醒目的白色枕环,腹白色具黄绿色纵纹。它吃树身上的害虫,是保护秦岭林木的益鸟。它的双音节叫声为“句饿——句饿——”那夏雨般清爽的韵律,似乎触手可及。

戴胜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却是秦岭的一种珍稀鸟。它的头顶仿佛花冠,嘴形细长,身体由淡棕栗色、棕褐色、红褐色、黑褐色、棕白色、铅紫色、铅黑色、白色带斑等多种色彩组成。我是在秦岭深处的菜籽坪见到它的,飞行时两翅缓慢扇动,一起一伏的波浪式前进。停歇或落地时,羽冠张开,形如一把扇。鸣叫时,它冠羽耸起,旋又伏下,随着叫声,羽冠一起一伏,喉颈部伸长而鼓起。它发出“扑扑——勃勃——”粗壮低沉的声音,但听起来舒适温暖,犹如夜间光芒闪烁的琥珀一般。

观音雀、白头鹎、戴胜,是在用天籁般的叫声给予观察者以回报,爱德华·格雷一定无数次经历过,方才真正抵达到那种用心灵与鸟对话的境界。

我不是鸟的研究者,秦岭的许多鸟儿叫不出名字,但这并不影响它们给我的生命带来的愉悦。

夜色渐起,秦岭安静下来:溪流、草木、岩石,只有夜风。此刻,是山中大鸟鸣唱的天下,譬如鹰,翅膀扑棱棱飞过树丛,或“嗷嗷——”或“咿呀——”叫着,令我揪心。当它飞至悬崖之顶时,会发出“嗥——嘎——”的狂叫,响亮、尖利、辽远,苍凉之声冲入九霄,划破夜空的寂静。

鹰被称为苍鹰。苍为六弦之首,为极高的弦首,有无限的可能性与定义,与天地万物组合成高远之象:苍天、苍云、苍海、苍浪、苍风、苍生、苍老、苍凉、苍音……它的叫声,隐含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与孤独的勇气,凝聚着某种远远超拔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在鸟类中,唯有鹰可以用“苍”冠名。在先民部落里,鹰是一种图腾的形象,至今,印第安人仍传唱着有关于鹰的优美古歌。

长空战栗,山谷震荡,余韵悠长。唯有鹰的叫声,才可以达到如此的境界。

数百种鸟鸣,将秦岭构造成一个禅意的美妙场境。

鸟语,你只有从中感受出禅意,才可以称得上智者。

宋代诗人李流谦《遣兴七首》中的“鸟语度溪风”是禅意,同为宋人的徐寿仁在《题昼寂轩》诗中的“鸟语惹花阴”也是禅意。明人苏濬借用徐寿仁的这句,在《鸡鸣偶记》中直抒胸怀:“风光月霁,是吾心太虚真境;鸟语花阴,是吾心无尽生意。”唐大历年间曾任杭州司马的李端晚年辞官隐居湖南衡山,在大自然的鸟声中静享生命的禅意:“坐竹人声绝,横琴鸟语稀。”唐诗人方千举进士不第,便隐居镜湖中,湖北有茅斋,湖西有松岛,每风清月明,携稚子邻叟乘小船往返于书斋与松岛之间弹古琴,听鸟语,吟出一首《重寄金山寺僧》,其中那句“鸟语答幽禅”,是谛听鸟语时的神来之笔。

倚栏听鸟语。这是南宋诗人陈必复《领客游闻人氏省庵园》诗里的佳句。一扇雕花的窗,窗里有阑珊的花木,一盏镂空的灯笼,一条卵石小道,一面涟漪小湖,一缕兰花清香,一丛碧绿苔藓,这些美妙的背景并没有打动诗人,他只是身子歪斜在雕花镂空的栏杆上,沉浸在鸟语中。“鸟儿在唤醒我的禅心吗”?他这样想着。

佛曰: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菩提。那么鸟语呢?佛感应到它的禅意了吗?

不用静思苦禅,禅意弥漫在鸟声里,如何心存佛念,静心倾听这声声鸟鸣呢?

夏日的正午,我在家乡涝河的出山口看到了一群野鸡,它们疾速地飞过,投射下来一片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山坡上滚动。凝神间,我听见了它们相互呼唤时清脆的声音,时而“柯——哆——啰”,时而“咯——克——咯”,突然受惊时,则爆发出一系列尖锐的“咯咯——”声。它变化多端的鸣声,如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冲锋的号角,山水的咏叹,如此打动我的心弦。

野鸡名字不雅,却是古老的鸟,学名为雉。谁也无法探究到任何一种鸟的历史,尽管这样,野鸡的生命无疑是古老的。魏晋时曹丕的《善哉行·其一》诗里就有它的影踪:“野雉群雊,猿猴相追。”能与猿猴在一个天下共同生活的鸟,它的岁月该有多么漫长呢?

现在,让我们回到爱德华·格雷的《鸟的魅力》上来。那本书所呈现的,是充满自由、快乐的野生鸟类世界,展示了自由世界的鸟语及鸟的纯真性情,是人类心灵的随性读本。可谁能想到,爱德华·格雷是用了四十年的野外观察,体验了数百种鸟语,才为人类献出了这样一份厚礼。那诗一样的文字,禅一般的语境,是心灵与鸟语对接的结晶。

爱德华·格雷给了我们一种启示:如何从鸟语自身的魅力返回到人的认识层次上来,即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鸟语,是听而不见,还是洗耳恭听?

鸟语,是大自然赠予人类的礼物。问题是,你首先要倾情聆听它的鸣叫,读懂它的语言,而且在它向你发出叫声时,你必须报之以无比虔诚的姿态。它所关注的正是这样的人,才会将最动听的歌声奉献给你。

培养自己聆听鸟语的能力,表面看起来,这似乎与生活毫不相干,但其实不然。一个人,不能终日为生活所累,必须寻求精神的陶冶。那么,你会发现人生并不乏味,并且会找到存在于自己内心的幸福和快乐。

爱德华·格雷对鸟的热爱,是受到了妻子桃乐茜·维德瑞特的影响。生前,春天的每个周末,夫妻二人总是手挽手在风景迷人的伊特彻河畔垂钓,聆听鸟鸣,将丝丝柔情陶醉在鸟声里。他在《鸟的魅力》里这样说:“一只鹪鹩飞向空中,边飞边快乐地歌唱,从我的头顶上飞过,飞过农舍的屋顶,飞向那远方的快乐之所。它的鸣叫声多像是声声的祝福啊,在我身边的人这样说道。”

1933年,爱德华·格雷去世,骨灰被安葬在家乡佛劳顿的一处花园里,紧挨着桃乐茜·维德瑞特的墓地。

让鸟的叫声慰藉自己与所爱之人的亡灵,这是爱德华·格雷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

想起了父亲。他的晚年,大多时间是坐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葡萄架下闭目养神。葡萄架上小鸟鸣啼,更高的上空大鸟欢叫。他并不睁眼,而是用心体验和享受各种鸟的叫声,布满皱褶的脸绽露出幸福的微笑。一旦鸟声消失了,他会怅然若失地睁开眼,一只手掌搭在额头向高处仰望。我知道,他在寻找鸟儿的踪迹。

父亲不晓得南宋诗人曾几,没有读过《闻禽声有感》里的这句“坐闻幽鸟语”,但他拥有了那般的精神境界。

用心灵与鸟语对接,这是何等美好的生命状态。

我想表白的是,当一个人不再以生活享受为幸福的标准,不再以金钱、权力、地位、美色作为衡量生命的价值取向,而是痴心于某种大自然的物象时,他的生命才会呈现出别样的风景。

聆听鸟语,就在其中。

我能否如春秋时的公冶长一样听懂鸟语呢?能否像爱德华·格雷和父亲一样,与那些用心灵聆听鸟语的古人一样,坚守住执着的信念,让鸟语陪伴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呢?

唯有天知地知。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1期

创作谈

散文是一种生命体验

赵 丰

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散文是一个人的内心生活。散文写作如果不融入个体的生命体验,就很难显示出独特的“这一个”来。非常喜欢梭罗的《瓦尔登湖》。在梭罗的笔下,瓦尔登湖的林木、湖水、月光、鸟叫,都是他生命体验关照下的物象,都灌入了与景物相映成趣的内心生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讲述的是有关生命本身的问题:即人该怎样看待生命中的苦难。在他的笔下,北京地坛的景物都不是孤立的自然存在,而与他的生命体验融为一体,是照应着他的心灵的。“草木之体,尚忍于人心。”地坛的草木慰藉着史铁生的残体,构筑出他强大的内心。

回到《聆听鸟语》这篇文章中来。我对自然之物异常敏感,一片落叶,一声虫鸣,一滴屋檐的雨,一只受伤的鸟,都会令我为之动心,这是适合散文写作的心态。在我的少年时期,祖父曾救助过一只受伤的鹰,每次碾过谷后,祖母会在老屋的窗台上撒下一些谷粒,让麻雀们去吃。我的爱鸟是受祖父和祖母熏陶的。小伙伴用弹弓打死了一只鸟,我会伤感半天。

年轻时写鸟,关注点只是在鸟的生活上,自己的生命体验没有进去,很难写出具有审美意识的作品。中年之后,在梭罗与史铁生的启示下,我才开始了以自我的生命体验来对应鸟的生活。

鸟也是一个世界,每种鸟都会有自己的语言体系。聆听鸟语,感知鸟心,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在汉中洋县,我刚一听到朱鹮的叫声,就想到了寺庙里的诵经之声,是那种远、虚、淡、静的佛音。中年后,回忆起祖母死亡时院落里麻雀们的慌乱、短促的叫声,方才醒悟它们是在悲伤,是在报丧。关于麻雀的叫声,汉语用“唧唧喳喳”来描述,但“唧唧”和“喳喳”有何区别呢?经过大半生的观察与感悟,我悟出了,“唧”便是饥饿的“饥”,表示肚子饿了,要吃东西;而“喳”则是喜悦,在招呼同伴一起来吃食。这“唧唧”与“喳喳”的细微差别,不经过生命体验的辐射,是很难悟出的。

《礼记》曰:“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将客观存在的花朵喻为少女的笑脸,这是生命体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也是生命体验后的感悟。自然物体只有进入了人的生命体验时,才能体现出文学的意义。散文写作者对自然物象必须有独到的认识和感悟,在它们的身上找到自己生命的影子,找到自己的情感依附,才可以化为打动读者心灵的文字。

作者简介

赵丰,男,西安市鄠邑区人,一九五六年生,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哲学随笔及生态散文见长,出版有《哲学的慰藉》《小城文化人》《河流记》《禅与物》《声音与物象》《孤独无疆》《思想者的彼岸》等小说散文集十七部,一千余万字作品见诸于国内外文学期刊。

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首届东方文艺奖、首届张之洞文学奖、陕西年度文学奖、西安文学奖,《安徽文学》《延河》《红豆》《攀枝花文学》等刊年度文学奖。三十余篇作品入选国家级小说、散文、随笔年选及年度排行榜,十余篇作品进入全国高考、中考语文试题及中学生必读篇目。毕生居住在秦岭终南山下,过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清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