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19年第5期|梁鸿:四象(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5期 | 梁鸿  2020年01月16日07:17

就这样,像亲人在黑夜相逢

隔着坟墓,喋喋低语

直到苔藓封住我们的嘴唇

覆盖掉,我们的名字

——艾米莉•狄金森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易传•系辞上传》

1.绿狮子

日头一跃出地面,则如着火。升至中空,焰火虚浮,则大地生机重回。延至傍晚,日头东落,凉气袭来,人倦怠,慢慢就睡过去了。

日从西升,早炎午凉,春凋秋荣,冬温夏寒,陨霜不杀草,此悖乱之征。可年年如此,一甲子如此,也就如影随形,视而不见了。

所有东西都掉到黑暗里了。我不怕。夜里我视线更好。我能辨出各式各样的黑。茅草的黑一条一条,毛茸茸的,扫得人心里一痒一痒;合欢树的黑一团一团,像云彩,将飞欲飞。从河坡往远看,是绵延的黑,无边无际,轻薄均匀。再往下看,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发亮的黑带。那就是大河了。我能根据那黑带起伏的强弱、黑色条形的宽窄判断出:是哪个月哪一天;是汛期来了,还是水回落了;第二天是要下雨,还是晴天。我有自己的计算方法。

再往远处,就是那连天遮地的浓黑色了,不祥的黑色。我盯的就是它。这些年,它一直在长大,体形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

起先,我看到的只是一团团模糊不定的绿色,在阳光下虚浮飘移,忽远忽近。从灵子来的那年起,这绿色就越来越凶猛了,吞噬着村庄、树林、庄稼,一路奔腾过来。突然间,我看清了它的形状。那是一头庞大无比的狮子。

夏天,它的毛发变绿,蓬勃狂妄,茂盛无比。它的腿不断往前跨动,那绿色澎湃翻滚,席卷一切,朝河这边逼过来。冬天,植物纷披在它身上,层层叠叠,金黄灿烂。它威武精干,养精蓄锐,保持着千钧一发的张力,耐心等待抓捕猎物的时机。

我丈量那头狮子和我之间的距离。我打枪百发百中,我眯起左眼比我睁着双眼看到的东西更清楚,计算更准确。以我面前的那两棵合欢树为两准星,以河对岸沙滩上那个棚屋为第三星,我能大致量出棚屋身后那头狮子的远近。

它就快要跨过来了。

我视线里最清楚的是那个棚屋。它几乎和我来到这里时一起出现。

我看着那家人把棚屋一点点盖起来。那青年壮汉和他的女人。他们扛来木头,拉来砖头、黄土,在河坡里四处割芭茅,然后晾晒,把鹅卵石一块块捡出来,堆在水边。一天天,一月月,终于,水边的那一片鹅卵石乱滩变为一块平整的空地,捡出的鹅卵石变为堤坝,四围的木头、茅草、砖头高高摞起,等待发挥自己的作用。他们开始造房了。这时候已经是三个人了,他们身后多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孩。没人帮忙,他们在空旷的河滩,在白得让人发慌的鹅卵石堆后面埋头苦干。雨朝他们泼过来,风朝他们吹过来,他们躲在草堆后面,一待风雨过去,就又起来,捡起被吹倒的砖,拾起被刮散的草,继续干。那棚屋上的茅草是在秋天搭上去的。那青年壮汉很懂得建筑技巧,他在屋梁上一层层打木格,又在木格上一层层铺草,密不透风。从早到晚,他悬在房子上,像一只蚂蚁,耐心地筑巢。河水泛滥、草木荣枯、世事更迭,都与他无关。

他们又扛来一根根木头,放到河边。那男人下到水里,一根根打下木桩,又在木桩上面绑上粗麻绳,麻绳上铺一层层木板,一座简陋的木桥起来了。

人就多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女人挽着小包袱,穿着新衣,朝着这条捷近之桥走过来,要去对岸看自己的娘家妈。男人拉着车,带着新鲜的蔬菜、刚打下的粮食到对岸的集市来了。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在桥上逗留,你追我赶。

那家人只在桥桩晃动或桥板脱落时才出来。人们看一眼忙着修补的他们,连招呼都没想起来打,就又往前赶路了。

冬天的时候,那家人带几只麻袋,也走上桥,过桥,往各个村庄去了。傍晚的时候,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回来,有时是两满袋,有时只有小半袋。他们在院子里摊开一张草席,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出来,苞谷、黄豆、绿豆、红薯、辣椒,各样东西都有。他们认真地分拣,宝贝一样,一点点收拾到不同的篮子里。

金黄的芭茅屋顶变为黑色了,一年年地日晒雨淋,它们和泥、砖成为一个整体,黑色的棚屋扎根在白色的鹅卵石堆里,成为河的一部分了。

那男人头发变白,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那摇摇晃晃的孩子头发也开始白了,和他父亲一样,和鹅卵石河滩融为一体了。

时间又倒了回来。一切又回到原点,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这个骷髅头伴着我。我被扔到那个黑洞里时,这家伙狠狠垫了我的腰。我醒过来,就摸到它,还摸到我自己的头,真是上天助我。在血溅白练、头颈分离那一刻,我唯一担心的是找不到我的头。找不到头,我就永远尸首分离,就永远没法再思考、说话,再看这人间世了。我用藤条把自己的头重新接到脖子上,再开始打理这个骷髅头。我不想再过哪怕一刻没有头的日子。我得有准备。

它比我的头还大。头顶骨坚硬、厚实,上下颌骨宽大突出,应该是个强壮的年轻人吧。头颅上还连着几节颈椎,最后的断口斜着下去,骨头也不平整。他有可能是被人抢劫后砍杀,而杀人者并不熟练,只是临时起意,这河坡太偏僻了。或者,就是仇杀,在互相搏斗中被杀掉了,被偷偷抛在这荒坡野岭?也或者,他和我一样,曾是革命志士,满腔热血,最后被奸人一刀砍下头颅?

我杀过人,大刀砍过,手枪毙过,在战场上肉搏过,咬掉耳朵,打碎眼睛,看着人倒下,没有呼吸。我从没想过人死后是啥样子。战场上成堆的士兵,东歪西扭,躺在炮弹坑沿,挂在树枝上,漂在河里。刑场上枪毙的那些人一个个倒在地上,那地上有猪粪、狗粪,有雨后发黑发臭的污泥,鸡在旁边刨食,啄出一个个眼珠,耐心地把它们吞下去。

到最后,那些尸体,那些头、胳膊、腿都到哪儿了?是不是都像这小伙子一样,到了哪个阴暗角落,永远不为人知?

他颅内的土几乎和头颅石化为一体,我拿小石头一点点把它们磨碎,掏出来,我把他眼眶里的虫子、石子一点点清理出来,把塞在他牙缝里的草根碎叶一点点拔出来,又用树叶把他的头颅一点点擦干净,擦到洁白闪亮。我用手筛出最细的土,和成泥,做成泥丸,把他的头颅填满。每年春天雨水来的时候,我都换一次泥丸。我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件事,也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我给他讲我的一生,我的不甘,我的愤怒。他默默听着,用他光滑的头顶骨碰我的手。

更多时候,他和我一起,看对面的合欢树,看远处的河,看来来往往过桥的人,看棚屋里的一家人老去,年轻,再老去。

只是那头狮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蹲到了棚屋对面。它时而抬腿砸向棚屋,时而把棚屋含在嘴巴里,玩得不亦乐乎。

按这样的景象来看,它离棚屋至多一里地了,而棚屋,离河道只有两百米,而河道,离河坡这边,不过三百米。准确来讲,那狮子,离我们就只有二里地了。二里地。二里地啊。

狮子快要扑过来了。我日日盯着它,我的屁股在朝下扎根,头发一根根竖起,心在慢慢膨胀,心跳越来越响,我牢牢蹲在地上,盯紧那狮子,和它对峙。我知道,那汹涌的绿波扑过来,会吞掉一切,我前面的合欢树、香椿树、野樟树、野槐树、榆树、构树,我身边的灵子、立挺哥,我身后的整个村庄,火一样的日头,谁都无法幸免。我不能让它扑过来,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我梦见无数闪电扭结成一股,穿过那把正在扬起来的斧头,咔嚓嚓劈向我;我梦见我娘和梅花朝我伸着手,她们在往下坠落,我手才刚伸出去,她们就不见了;我梦见那头狮子纵身扑过来,遮天蔽日,啥都被盖住,一切归于黑暗。一统的、不分厚薄和形状的黑暗。

我不会让狮子扑过来,我不会让它把大河毁了,把村庄吞了,把人埋了,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越王卧薪尝胆十年,我餐风披土一甲子,我要等待时机,我要复仇。

2.龙葵

你看那个大哥哥!

他都来这儿好多天了。他头发光光的,隔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梳子,另一只手拿着小圆镜子,照着梳啊梳。我能看见镜里那个人,眼睛黑黑的,像盛着水,水都快要溢出眼睛,伤心得要死。可他嘴角还在笑。他不看他带来的那群羊,只看天上的大日头,半天都不动。

天一黑下来,他就变了个人,来回转圈儿,把蚂蚁草都转晕了。他一会儿大声嚷嚷,一会儿吞着气捂住嘴,和谁吵架一样。可周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这个地儿太偏了,只有那些急着赶路的人,才会从这儿走,可他们过来时跟兔子似的,挖开跑,跑着还四下里看,像是有啥撵着他们一样。这儿有谁?不就我们仨?谁会吃了他?巴不得有谁过来呢。

白天里虫飞鸟叫,叽叽喳喳,河远,水也远。天黑了下来,水慢慢回来了,哗,哗哗,哗哗哗,拍着沙,在鹅卵石上打几个转转,和水草亲几下,又往前走。春天一来,水就更近些,好像攒了一个冬天的劲儿,快活极了,蹦着跳着往下跑。

空气软得很。草啊、花啊、泥啊、鹅卵石啊、水啊,各有各的味道,混在一起,灌到我心里,我只想动,我又活过来啦。毛虫、千脚虫、蚰蜒、蛴螬、屎壳郎们在我身上爬啊窜啊,围着我,爬到我腿上,黏到我指头缝里,争着和我说话。我得挨个儿打招呼,它们爱争风吃醋,挤挤蹭蹭,要抢占好位置。我还得给那些草啊根啊排位置,说说话,不然,它们就拿那些带毛刺儿的叶子、枝条、小果子,在我身上蹭来磨去。

我又想我爹我娘我哥了。胃里有个湖,湖里又起大浪了,一个漩儿接一个漩儿,翻江倒海,打得我浑身疼。

妈在堂屋角落扇灶坑里的柴火,连下了好多天雨,麦秸湿透了,咋也点不着。妈说灵子把你作业本拿过来撕几页,做个火引子。那不行啊,我作业本的反面还没使,撕完了你又不给我买。妈一个柴棒扔过来,说,你这死妮子就会犟嘴,你爹都快回来了,吃不上饭招呼着他打你。我说,妈,你是怕爹打你吧。

我从我的小书包里掏出我的语文作业本,舍不得,又掏出数学作业本,更舍不得,旁边的算式还有很多空呢。妈一把抢过我的两个本子,嘶啦一声,我的语文作业本前几页带封皮都被撕下了,妈拿火柴点着,放到灶洞里,又把几根细柴架到上面,细柴慢慢红了,着起来了,妈又在上面铺几把麦秸,灶洞里火大起来了。

我拿着被撕坏的作业本,站在旁边。妈没顾得上看我一眼。

爹回来了,身上的雨甩得到处都是。一下雨,地里没活干,他和哥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到吃饭点儿,就自己回来了。

爹瞪眼看我,说,死妮子,站屋中间干啥,好看不好看。

我说,爹你看,妈把我作业本撕了。

爹说,撕了就撕了,反正也上不了几天学。认识几个字就行了。

人家小玉爹天天给小玉买小人书,还买文具盒。

人家是人家,咋了,还眼气了?

爹扭头看还在屋角忙的妈,一脚把小凳子踢远,大声嚷着,窝囊死了,一上午闲得没事,连个饭都做不好。

妈把锅铲在锅里使劲顿几顿,没说话。

天是灰的。湿淋淋的。老槐树、苦楝树耷拉着脑袋,顶着山墙的那几根树枝像要戳到房子里面去。房子外的泥到了屋里,裹着屋里的灰,变成一团一团。人也一团一团蹲着,隔一会儿就像神经了一样,发出哄笑声。爹的声音最响。我睡不着,地下的凉气爬到草席里,又爬到我身上,我冷得发抖。我从草席上爬起来,往堂屋去,那里还有一个木头疙瘩在烧。我想过去暖和暖和。

爹看见我,收住笑,喊着,死妮子,都半夜了还不睡觉,快回去睡。

他的话像刀子,他看我时眼神也像刀子。

我又回去,躺到草席上。

我听到有人说,泽远啊,你都生了她,何必呢?

爹说,就是扫帚星,克死她奶还不算,说不定哪天我都被克死了,你没看算命瞎子从她旁边走都离可远?

自家闺女,别胡说。

儿女就是来索你命的,我早看开了,好吃的自己吃点,腿一蹬,儿女哭不哭,还不知道呢。

爹的声音越来越远,变成一片片羽毛,漫天撒过来,盖在我身上,我浑身越来越暖和,我睁开眼,妈站在我面前,眼睛红肿着,她把自己盖的薄被子拿过来了。我往被子里使劲缩了缩,睡着了。

哎呀,你打疼我了啊,小龙葵,你又回来了?

是啊是啊,灵子姐姐,你好啊。龙葵拿红通通圆溜溜的果子一颗颗丢我。

你还记得你灵子姐姐啊?说走就走,一个招呼也不打。嗯,我不吃,不好吃,像个小气弹一样,一点味道也没有。

好吃好吃。小龙葵又往我嘴里丢一颗。

你又想坑我。我把龙葵咽了下去,低声说,可别让你们立阁爷爷知道了,他不让我吃,说没味道的东西肯定有毒性。

哼,有人想吃我们还不让他吃呢。小龙葵蹦蹦跳跳,朝立阁爷爷那边晃着脑袋做鬼脸。

我的腿被啥东西使劲割了一下,又刺又痒,我低头一看,拉拉藤正瞅着我。

拉拉藤啊,你的小籽籽白白胖胖,真可爱。

拉拉藤还瞅着我。

啊,我忘了。八仙草,八仙草,对吧?

是啊是啊,灵子姐姐,你好啊。拉拉藤晃着脑袋向我笑。

苍耳滚到我身上,在我胳膊上、手上四处扎。

你们这些坏家伙,赶紧滚,不吭不哼就走,说来就来,我不会理你们的。

小苍耳笑得喘不过来气儿,在我身上翻跟斗。

刺角芽你开粉红花也没用,你不好吃,我吃你一次拉一次肚子,不过妈说,你可以止血,我原谅你啦。哎,你这抓地龙咋又盘我身上,能不能松点儿轻点儿?我都快出不来气儿了,小羊羔会来治你的,我告诉它们,非把你的根啃出来不可。啊,虎尾草你也来了啊,你咋还不老?毛茸茸秀气气的,嘿嘿,和我一样。泥胡菜剪刀草,粉红小顶球,能治风疹和瘙痒,野苋菜、灰灰菜、婆婆丁、黄黄苗、扫帚菜,绿莹莹、圆蓬蓬,真可爱。蓝色蝴蝶眼的狗卵草,黄花灯笼样的风铃花,十个花瓣的小鸡草,不开花的荠菜,你们都来了啊。你们这些小坏蛋,到底想我了没?

灵子啊,你就别问好了,说了多少遍,那龙葵不是去年的龙葵,八仙草也不是去年的八仙草。一切皆变,这一刻和下一刻就不一样。

看,你们立阁爷爷又说我了。那些草啊花啊,一听见立阁爷爷的声音,立马把头缩起来,一动不动。

立阁爷爷,不是你教我的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你说,要不是去年的草,那“又”字从哪儿来?

那是诗人瞎编的。你看见谁死了又活过来了?

长老爷爷,你听,我立阁爷爷说人死不能复活。长老爷爷你说句话嘛,别捋胡子啦,你再捋,胡子都生气了。

灵子,别听你立阁爷爷的,他啥都不信,一个可怜人。

长老爷爷说话声音低极了,又慢又冷,听不清楚,不知道说些啥。反正只要和立阁爷爷反着听就行了。一到春天,长老爷爷就犯糊涂,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喊着“火,火啊”,好像火一直在烧,他都怕到骨子里了。

立挺哥,我是想信你,可只要你还在这儿,我就信不了啊。

在这儿多好啊,我就喜欢这儿。立阁爷爷你再给我讲讲,你看这棵草快长到我手里了,它是啥科目?叫啥名字啊?我又忘了。这次我一定认真听。草发芽了,空气开了,日头暖和了,我都想蹦起来了。河里水多了,人就要多起来,路就不空了。来来往往,多好啊。我想跟他们一起走,走到棚屋那里,看看那家人到哪儿去了。哎,立阁爷爷,你看,那个大哥哥,他都来三天了。他在和谁说话?咋又哭又笑的?你看他是不是很帅啊,要是他能抱我一下就好了。

小蚂蚁的细腿摆着,拱来拱去,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和同伴叫喳喳,生怕自己少说一句话。龙葵、苘麻、抓地龙仗着自己根粗茎长的优势,“咔咔咔”使劲往里钻,要钻到我心里,要在我这儿争最大的宠。太痒了,我忍不住笑啊笑。立阁爷爷一听我笑,就转过脸,好像很烦的样子。

雨来了。长了腿,急惶惶的,顺着土缝往下走,钻到我鼻子眼睛里,水在我脸上浸着,湿润润的,真美呀。

我最耐烦春天。春天来了,雨就来了。土一湿,日头一晒,那些花根啊草根啊就会膨胀,就会发芽。过不久,它们就青翠欲滴了。

青翠欲滴。

语文老师讲这个词时,我刚好在看教室外面,就看到了青翠欲滴的大树了。那时我腿还没断,还能上学。说也奇怪,在那之前,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些树,也没想过它们的颜色,我觉得家、学校、村子都是灰的,灰蒙蒙冷冰冰,可老师一说“青翠欲滴”,我就看见它们了,它们就种在我心里了。一到春天,所有树就都“青翠欲滴”了。立阁爷爷笑我只会用这一个词,他教给我“郁郁葱葱”“翠色欲流”“翠意盎然”,不好,都不好,不是颜色太重,就是声调太重,我还是喜欢“青翠欲滴”。

“啪”,一个粉笔头扔到了我额头上。我吓得一惊怔,扭头发现老师正看着我。

你在癔症啥?从上课到现在,你看过黑板没有?

我看着老师。

老师又一个粉笔头扔过来。这下打在我眼睛上。我眼皮疼得直跳。

瞪啥瞪,死鱼眼一样,不会笑不会哭啊?

班里一阵哄笑。

老师拿着粉笔头一个个扔过去,边扔边说,韩小松你笑啥?就你那歪瓜疙瘩梨还笑别人?韩笑你就知道憨笑,怪不得你爹妈给你取这个名字。

大家笑得更响了。我呆呆地看着老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老师看到我,眉头皱了皱,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来。他朝我吼了一声,韩灵子,你过来!

我站起来,走到老师面前。

你瞅你那样儿,还瞪我,咋了?不高兴了?你看你,头也不洗,虱子都在上面打架,衣裳也脏成啥样儿了,你妈没教你咋洗衣服啊?天天癔症巴脸的,都在想些啥?

想啥?我在想青翠欲滴。我看着外面的树,杨树,杏树,槐树,还有老榆树。我第一次看见它们。我心里被啥东西荡漾着,只想出去,跑到青翠欲滴下面,闻闻它们的味道。

去,去,出去站外面去。别在我面前烦我。

我听见老师的话了,我飞一般跑到教室外面。我没站在平时站的位置,那位置只能看见对面老师的办公室,他们老瞅着我笑。我跑到操场,跑到大杨树那里,站在树下。风轻轻吹,鸟儿一声接一声脆叫,空气香极了,树叶的香,带着青草气和树干气。

天亮起来了。

我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大哥哥还不走。我又喜欢他,又怕他。他站在我面前,像专门让我看他。大日头要东落了,那群羊围成圈儿,卧在他旁边。他坐在地上,过一会儿,就站起来,东、西、南、北转一圈儿,一一看过去,查定没有人,才又放心坐下。他坐下时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只眉毛不停地抖,那眉毛像把小刀,跳来蹦去,快把自己眉心给割破了。他眼珠子是全黑的,看不到底,死死瞪着一个地方。就这样子,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我的头都快被他晃晕了。

立阁爷爷,长老爷爷,你们看,那个大哥哥,他在干啥啊?你看,他起来了,又坐下了,又起来了,他咋回事儿?

立阁爷爷不知道往远处看啥,嘴里一直嘟囔着。我喊了好多声,他才回过神来。

你看,他在笑呢,可眼泪咋又流出来了?

立挺哥,你看这是谁家娃?你来这边时间短,在那边时间长,还能认出来吧?

不知道啊。长老爷爷眯着眼看半晌。

肯定是在城里上班,你看,白面小书生,西装还打红领带。

那咋到这儿牧羊了?长老爷爷揉揉眼睛,又顶真看,莫非……

莫非啥?莫非上帝来接你了?还牧羊呢,我的老立挺哥啊,是放羊,放羊好不好?

主在考验我。主啊,我是你忠实的仆人啊。长老爷爷张着嘴,眼泪流到胡子上。

可忠实,忠实到没人理没人要,也没见你那个主来救你。看这孩子是生病了啊,自说自话,脑壳出问题了?

是啊是啊,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嘛。

那个大哥哥又躺到了地上。掏出小圆镜,对准日头,来回晃,一条条金线从镜子里射出来,在地上碰来撞去。

那些金线突然碎了,晃了起来,地裂了,裂开一个很大的缝,野紫荆、野藤、蚂蚁草,带着一块块土,扑通扑通往下掉,羊到处乱跑,跑着跑着就掉下来了,它们叫着,叫声离这里越来越近,凄惶得很。

立阁爷爷,咋回事?你看,天晃起来,地也动起来,大哥哥也要掉下来了,咋办啊,大哥哥会摔死的。

立阁爷爷没理我。我看见立阁爷爷眼泪流老长,脸却是在笑,他浑身都在抖。

一道光突然照到我眼上。我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我看到了镜子里的大哥哥。他睁大眼睛,正看着我。

……

梁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作品《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小说集《神圣家族》;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2010年度新京报文学类好书、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新浪网年度十大好书(2011、2013)、凤凰网2013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非虚构类十大好书(2010)、广州势力榜(2010、2016)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