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昕平评《海的奇迹》:一部奇异的童话之书
来源:“山西文学院”微信公众号 | 崔昕平 2020年01月17日09:14
崔昕平,太原师范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文学评论家。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全国师范院校儿童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
唐晋,于儿童文学创作领域而言,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山西文坛半隐着数位具传奇色彩的“文侠”,老辈中的如张石山、韩石山先生等,中青年一代中,唐晋是鹤立者之一。山西省第七次作代会期间,在小友唐依氤氲的茶香中,与唐晋先生多聊了几句,竟然就得知了“作家”唐晋在潜心作画、潜心治印之外又一个突破式的转身——唐晋写了部儿童文学作品!
重新回到起点。唐晋是谁?唐晋,山西太原人,早年写诗,是上世纪80年代新诗潮中的弄潮者,有诗集《隔绝与持续》《月壤》《金樽》《侏儒纪》等;后来主创小说,且多为长篇,现实题材、玄幻题材驾驭从容,有《夏天的禁忌》《宋词的覆灭》《玄奘》《鲛人》《鲛典》《唐朝》等,也有中短篇集,如《天文学者的爱情》《聊斋时代》;又兼散文创作,多为大格局的文化散文,如《红门巨宅——王家大院》《二十四院的风度》。后来呢,又习画,鉴藏,治印。大约是博闻强识的功底与艺术感觉的眷顾,唐晋总能做得出众,无往而不利。因此,唐晋常常是这样被介绍的:作家、诗人、画家、鉴藏家、篆刻家。
我尝试想象了希望出版社那位既会做书又擅创作的博士社长孟绍勇,是怎样劝说唐晋开启了儿童文学创作。这重原因,必是有的。但我猜想,唐晋的儿童文学创作,也必是遵从了他内心某种常在的追寻。郭新民先生曾这样评价唐晋:“唐晋是个文化人,是一位执着追求美好境界的当代文人。凡人有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作为文化人的唐晋,把自己的三观充分建立在向善向美的基点上”。向善向美,正是儿童文学创作的心灵基点。
唐晋写了一部关于人鱼的童话,以《海的奇迹》为名,以闪耀的、奇幻的、数量不拘的鳞片故事汇聚。在这部作品里,我读出了作家内心那种常在的追寻,一个叫做“故事”,一个叫做“童话”。
《海的奇迹》取近似于《一千零一夜》的框架式故事结构,复现了中古阿拉伯人对故事、对讲故事行为的推崇。《海的奇迹》中,唐晋仿佛化身为“说故事”的“山鲁佐德”,讲述着一个个神奇的故事,讲述着故事对于万物生灵的魅力。框架式故事结构具有巨大的包容性与丰富的延展性,《一千零一夜》通过山鲁佐德给国王讲故事的方式,将大大小小264个故事融于框架当中。唐晋的《海的奇迹》从《十个鳞片的故事》开启,到《九个鳞片的故事》……《一个鳞片的故事》;由合而分,再开始《二分之一个鳞片的故事》《三分之一个鳞片的故事》……;由微而众,再到《一百个鳞片的故事》……《一万个鳞片的故事》;似乎要恣意“灿烂”下去时,又以《零个鳞片的故事》收束。这种框架式结构将内容纷繁,风格各异的小故事集中在一起,并时常以“故事套故事”的形态加以串联。唐晋着意还原了民间“说故事”的呈现方式,力求叙述的口语化,并常常以穿插于故事之间的、说故事人与听故事人的对话,强化故事中那个在场的讲述者,营造出一种故事现场的“在场感”。
唐晋的《海的奇迹》以《零个鳞片的故事》做结,于纷繁世相中,万念归一,又恰恰落幕于安徒生的经典童话《海的女儿》,并以全篇唯一一个“注释”的形式,直接节选了安徒生描写小美人鱼走向自我牺牲的那个瞬间。对“童话”之美的追寻,以极为高调的形式得到了确认。安徒生对美人鱼题材十分着迷,1831 年发表诗歌《萨姆瑟岛畔的美人鱼》,1833年发表诗剧《阿格内特与人鱼》,1837年,童话《海的女儿》问世。它是安徒生最重要的童话作品之一,也是安徒生自言“在我写作时唯一感动了我自己的一部作品。”《海的女儿》集中展现了安徒生童话对于一般意义的故事的超越,安徒生曾经讲,“天真只是我童话故事中的一部分,幽默才是其中真正的精华”,“童话里有两条河流经其间:一条是讽刺的明河,对大大小小的事情进行嘲弄,与高低贵贱的人们周旋;另一条是深深的暗河,老老实实地使一切事物各得其所”。安徒生所开启的文人童话,不仅仅有欢快的幻想,也不仅仅承载巧妙的道德训诫,还蕴含着深切的人性思考、人文关怀。借助神奇而古老的人鱼传说,追求理想的殉道者踏上了“光荣的荆棘路”。
有意味的是,机智幽默、惩恶扬善的《一千零一夜》恰是安徒生自童年时代起便倍加喜爱的一本书;对于人鱼之约的传奇书写,唐晋也恰有作品以《鲛人》命名。两种源头的缘分,巧合于一部作品之中,显示了唐晋对童话文体本身的“溯源”。
唐晋,作家,著有作品多部。现居太原
唐晋的童话书写,有着鲜明的民间童话特征,常常这样开启,“从前,聪明人哈特•里夫斯住在卡沃尔的一个岛上”,符号化的人物设定,虚化的时间与地点,直奔“故事“主体而去。《海的奇迹》如同一个内里无比雀跃,又被捂着口的故事口袋。每一个“鳞片”的故事,都以童心的视角加以欢快的呈现,并以民间童话的机智,巧妙地铺排预设。表达上,唐晋选择了诙谐生动的民间语言,见到心仪的公主那一刻,兴奋的王子便“像一匹真正的飞马朝王宫跑回去。”每一个“鳞片”故事背后,又都是具有寓意的。唐晋以这些片断故事,追忆童话中那些善恶分明、淳朴美好的日子。某种情感、品质、情操、哲理,如忘记、怀念、威望、尊重、幸福、报答、原谅、爱吾所爱等,常会以“关键词”的形式出现在童话中。
故事同时充盈着宽厚、博爱的情感温度。印象极为深刻的,也是我匆匆读毕、怀疑自己加法不过关的《七个鳞片的故事》中,人鱼听故事入了迷,“三位听众无声地解开衣服,露出一身的鳞甲”,像故事中助人的人鱼一样,“抓住心口的一片,异口同声地说道:是不是这样?”唐晋童话中的人鱼,延续了美善与理想的化身。这是一颗赤子之心对“所爱”与“付出”的解读。虽然我们知道,传统的民间童话都会让美好的人儿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我们仍会在故事的结尾处,被那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暖意荡漾。唐晋的童话,站在了最童话的立场上,纯正,美丽,灿烂,如同穿越时代文明翩然而来的英俊王子与美丽公主。
《海的奇迹》是一部奇异的童话之书,似乎穿越了数千年的光阴,回到了那个口耳相传的说故事时代,携着《五卷书》《一千零一夜》的滋味,又以现代文明的姿态,规避了传统民间故事中中过度的残暴与直白的血腥,循着安徒生、王尔德文人童话朝向美善的人性标尺,传递对人生意义的生活化解读。童话表象的轻松诙谐与内核的深刻严肃之间,构成了故事内在的张力。这份张力,虽然处于儿童期的读者可能难以完全领会,却恰恰构成像那些美好的、传世的童话一样令儿童终生难忘的魅力,成为文学赠予他们未来人生的瑰宝。这正是童话的美学价值所在。另外,唐晋的渊博远胜于我。童话中大量的时代、事件、人物,有些完全出于虚构,有些则是有所指涉的。有些我可以参悟,有些便无法破解。当然,这完全无碍于阅读好看的故事。但若破解,必平添参悟的乐趣。
最后,我愿意重复唐晋开篇所言: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有关人鱼最好的故事之一。”
2019年5月于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