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月亮的三重中国想象:神话、文学及科幻
来源:《长江文艺》 | 张箭飞 2020年01月19日09:00
主持语
在中外文学史上,“自然”从来都是一个重要的书写对象。但在近现代启蒙思潮的影响下,这一对象的主体性或曰独立性却从未得以确立。姑且不论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思想核心的文学潮流,是如何在人定胜天的叙述中表达了一种盲目的自信与自负的,即便是那些打着浪漫派旗帜的作家,也只不过是在写景状物中将“自然”描写视为了一种叙述的工具。谓予不信,且看在各种环境描写中,有多少作家不是在繁复曲折的夸饰下,表达着自己观景之后的主观感受?而被叙述的自然,也就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此即为“主观抒情的客观对象化”——山水最终成为了作家主观意识的投射物。好在随着生态文学思潮的崛起,将自然这般工具化的做法正在逐渐发生着改变。
张箭飞的文章,以代代相继的月亮书写为对象,从神话、文学与科幻三个角度,谈论了文人们对于中国的想象方式。在她看来,“作为主观审美对象的中国月亮焕然一新为客观科学观察的月球”,其实也隐含了人类思想的不断演进。
汪树东的文章,以“当代生态文学的价值诉求”为题,明确提出了批判现代文明、复魅自然和转型现代文明三大主张,认为敬畏自然的生态意识是“未来生态文明的最核心理念,也是当代生态文学的崇高使命”!
至于王书婷的文章,更多讨论的则是“博物诗学”如何推进了现代文学的研究。主张让“我们的眼睛从书本移向窗外”,定能“体会到作家和诗人们呈现给我们的精彩的、完整的世界,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三位作者对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讨论,虽角度有异,怀抱不同,但无一不是在在涉理、语语关情。希望这样的文章,多少能引发我们对于“文学就是人学”命题的反思。
——叶立文
本期推出张箭飞《关于月亮的三重中国想象:神话、文学及科幻》
浩瀚宇宙之中,月亮距离地球最近,自然成为地球的亲密伴侣。作为弱光的反射光球体,月球与地球的时序节奏密切关联——月亮给黑夜带来光明,月亮盈亏提供时间标准,而变化多端的月相也最易为地球人裸眼所观察和感知,构成人类认知经验的重要内容。在人类原始和古代信仰体系中,引发潮汐照亮黑夜的月亮与赐予万物生长的太阳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月亮是具有非常广泛效能的丰产能源,它使种子萌芽、植物成长,而其能量绝非仅限于此。没有它的惠助,动物不可能生产,女人们则不可能有子。在气候温和的地区,太阳被认为是促使生长的动力;但在热带国家,太阳似乎专与生命作对,它曝晒幼苗使其枯死。对于居住在南部气候带的原始人来说,太阳似乎是与植被和再生产相敌对的力量……”([美]M·艾瑟·哈婷:《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上海文艺出版社,第70页》)中国的“后羿射日”神话就潜藏着农耕地区远古时期畏日恐魃的集体无意识:“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与远在约1.5亿公里之外,动辄赫赫炎炎如火烧的太阳相比,“近”在约38.4万公里之内的月亮,总是以她皎皎流霜澹澹生烟的阴翳之美许诺安谧和温柔。毫不奇怪,世界各地的月亮神话,尽管因地理环境和文化背景的差异而有内容的巨大差异,但几乎都将月亮拟为阴柔女性。柬埔寨月亮女儿的传说就包含月亮崇拜的核心叙事:“今后,无论你到什么地方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与易招人们抱怨甚至诅咒的太阳形成鲜明对照——例如,根据东非月亮神话,太阳和月亮是对夫妻,他们生了很多星星,但是孩子们都不喜欢“脾气暴躁的父亲”,和月亮母亲一起逃离了太阳父亲,所以,人们只能在夜晚见到月亮和星星。
可以说,自远古以来,月亮作为少艾、美妇或慈母已经深嵌于人类意识之中,甚至“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记载的第一个故事”(卡什福德语)。围绕她(们)展开的想象、记录以及思考孕育不绝如缕的月亮崇拜,启发后续不断的艺术创作。在世界文化宝库中,月亮题材的神话、诗歌、图像等占据着相当大比例,以至于天文学意义的月球是宇宙唯一,而审美想象意义的月球则是复数存在——不同语言所表达和呈现的月球具有不同的精神面相,正如中希月亮女神各有自己的气质,唤起的情感不尽相同。希腊的阿尔忒弥斯误杀爱人奥赖温,最终能与化身猎户星座的爱人遥遥相伴;误食灵药的嫦娥永别后羿,与玉兔(后来加上吴刚)形影相吊——这幅画面定格为中国文学的一个灵感源头和人物原型,碧海嫦娥,云间玉兔,桂下吴刚,又经历代吟月画月高手的推陈出新,发展成为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我们审美传统所显露的“重月轻日”偏好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特质,甚至一种国民形象:“中国人具有一种特殊的性格,像月亮一样并不炫耀。”(亨利·米肖语)
文字记载的中国月亮崇拜始于先秦。在缺乏精准观天仪器和精确知识的时代,神话和诗歌已经开始探索并命名月球——从屈原的《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到李白的“问月”:“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尤其是作为月亮诗人的李白,一生创作的四分之一的诗歌与月亮有关,几乎写尽中国最美山川之月:从峨眉月(“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到秦楼月(“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从西江月(“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到天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月海间。”),更不用说最能唤起四海华人乡愁之思的故乡月了。他留下的灵感遗产和后世应和之作,层累出月印万川的诗性思维和阖家团圆的拜月传统,至今存续于我们的文化习俗之中: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继续维系着中华民族文化认同,巩固我们想象的共同体。
正如沈从文的云有“云的地方性”,李白的月亮也有她们的地方性,折射出这位壮游诗人留在大地的履痕。入川、出川、宦游、流放的轨迹与月亮运行轨道交织重叠为诗神的命运:
凡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喜悦:
它的美与日俱增:它永不湮灭,
它永不消亡;它永远
为我们保留着一处幽亭,让我们安眠,
充满了美梦、健康和宁静的呼吸。 (济慈:《恩底弥翁》)
代代相继的月亮书写构建了中国文学风景中“月景”。大量月亮诗中有不少涉及月面描述,最著名的就是“广寒宫”。发轫于东汉时期的月宫传说经由中唐作家柳宗元及后来者敷衍铺陈,渐有太空桃花源气象:建筑飞浮于五光之中,白玉为阶,琉璃作地,桂树馥郁,素娥舞于广庭——直到邓玉函、汤若望等耶稣会士来华,将伽利略于1609年发明的天文望远镜以及改进版引入中国,这一西洋奇器不仅引发了17世纪欧洲天文学革命(科学家开始利用它来观察天象,绘制月球的相变图景),而且彻底颠覆了中国士人阶层关于星空的想象,“激发出对于月亮神话的新理解”(陈慧芬语)。明末清初的军事家、数学家、天文学家揭暄(1613-1695)借助舶来的望远镜独立绘制了中国第一幅月面图,而广州四大富豪之一的潘有度(1755-1820)与三朝阁老、一代文宗的阮元(1764-1849)等名士纷纷以望远镜入文入诗,将“天问”“问月”、“望月”的文学传统带入科学探索的新路,显示出颇具现代感的太空意识:“夜静,有人用大千里镜照见月中烟起,如炊烟”,特别是阮元的《望远镜中望月歌》,长度与千古绝唱的《春江花月夜》相当,具有划时代意义。二诗并读,最能凸显作为主观审美对象的中国月亮焕然一新为客观科学观察的月球:
天球地球同一圆,风刚气紧成盘旋。
阴冰阳火各向背,惟仗日轮相近天。
别有一球名曰月,影借日光作盈阙。
广寒玉免尽空谈,搔首问天此何物。
吾思此亦地球耳,暗者为山明者水。
舟楫应行大海中,人民也在千山里。
耐人寻味的是:潘有度的“万顷琉璃玉宇宽”依旧重复了月亮的传统“冷感”:寒气彻骨,拒人万里——这一特征强化了月球兼具召唤和拒斥的双重性,寄宿于近现代中国科幻想象之中,与时俱进地呈现出某些衍变,比如,仅有桂花单一树种的广寒宫发展出具有植物多样性的“月景”:“黄金为壁,白玉为阶,说不尽的堂皇富丽,就中所有的陈设并那各样的花草,各种的奇禽异兽,都是地球上所没见过的”(荒江钓叟《月球殖民地小说》,1904)、“只见厅内种满叫不上名的花草,中间则是一片果园。苹果树、橘子树、梨树虽然不高,但却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张亮《月球上的人们》,1984),尽管晚清已降的科幻作家清楚:月球既无空气也没水分,是一个荒凉死寂的星球,而引人错认是桂枝翠盖的月翳不过是环形山等形成的明暗界限。
当然,在天文学家的望远镜里,明暗界限的移动,依然令人心荡神驰,构成壮丽的月面。伽利略启动科学“眺望”,经由英国天文学家哈里奥特( 1560-1621)、德国天文学家海威留斯(1611-1687)等几代人逐步精确标注,暧昧月球成为西方主导的人类殖民地。通过将月面命名为柏拉图、“格里马尔迪”(Grimaldi)、“勒蒙尼耶”(Le Monnier)、亚平宁山脉、喀尔巴阡山脉、阿尔卑斯月谷等,欧洲天文学家使遥不可及之地“归化”为普通人也能理解的空间,并代表欧洲想象性地“占有”那个未知世界,一如哥伦布等人通过“小西班牙”、“新英格”、“新约克”之类的命名“发现”延伸到美洲的欧洲土地。
自20世纪中期以来,随着窥月登月技术的成熟,人类的视觉性探索和想象性殖民演进为深空勘察和协商式“瓜分”。2013年,经过国际天文学会批准,中国嫦娥三号着陆区被命名为“广寒宫”“紫微”“天市”和“太微”。曾被想象为翠霭沉沉的“广寒宫”占地方圆77米区域。这一区域也许就是博尔赫斯构想的“阿莱夫”(Aleph):“它是包含着一切的点的空间的一个点……宇宙的空间都包罗其中。”
包罗其中的不止“残破的伦敦”,还有被形容为如“moonscape”一样荒凉悲壮的区域:从弹坑累累的战争废墟到渺无人迹的安那托尼亚荒漠(Anatolia Desert)。我们想象了月景,而月景则是地球的镜像,甚至后天:假如人类文明压垮地球生态系统。
即使到了当代,已被人类精确勘察和标注的月陆和月海依旧能引发无尽灵感:天体物理学看似驱逐了月亮神话,却为科学叙事留下更大的幻想空间。由凡尔纳开启的登月科幻不断被互文性写作增殖,演进为天空奥德赛接力叙事:巴比康(Barbicane)、亚当(Ardan)、贝德(Mr.Bedord)、龙孟华诸人的奔月壮举和“在那奇妙的球面”的历险“为人类所共有”:
两个人到月球上周游了一番。
随后还会有人步其后尘。
对他们那真而似假的幸运经历,
语言和艺术的狂想与杜撰可能描述?
那些惠特曼的子孙怀着巨大的恐惧
和冒险的惊喜踏上了月亮的荒原,
早在亚当出世之前,那个圣洁的星体
就已经在运行而且一直未曾停息。
恩底弥翁在其山林中的恋情、
半鹰半马怪、我一向信以为真的
威尔斯那奇妙的球面都得到了证实。
这个不凡的业绩为人类所共有,
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
不更为勇敢和更加幸福。
那些神奇的朋友们实现了一个壮举,
仅仅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事实
就已经让亘古不变的时日焕发生机。
天上那被人们满怀着未偿的愿望
苦苦瞩望的永恒而唯一的月亮
将成为纪念他们的伟业的丰碑。
(博尔赫斯:《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