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0年第1期|杜梨:今日痛饮庆功酒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1期 | 杜梨 2020年01月21日06:35
大约今年三月的时候,我打法华寺附近经过,遇到过一个故事。
那时一场春雨听不着响儿,杨树柳树正比着把孩子送进风里,一个穿芝麻糊色长袍套雪花银马甲脑后辫子长长的细眼睛男人站在街边冲法华寺的门缝往里看。他一手提着一只蓝绸暗花的鸟笼,一手盘着俩白玉珠,指甲长又弯,还戴了个翡翠戒指,一转头正巧看见了我,就问我看没看见他的百灵鸟,眼边儿两道白头顶一个小棕帽子。
我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没瞧见,满地的家雀儿,这不都是?”
说实话,我看见他那辫子心里就烦,论说遗老遗少,这位可是造极。
他登时脸色一沉,碎叨起来:“我找白大爷看过了,白大爷说就得奔城外的畏吾村儿①这边儿来找,说准能找到。我专门儿雇的马车,白闹呢不是?”
要别人打这儿过,权当他说疯话。可那天我正闲,这人奇怪,我也乐得招惹他,就站定了问:“您打哪儿来的?”
“四九城啊,刚打西直门出来,专门儿跟拉闸的守卫说的。怎么就找也找不到了呢?”
“您也忒含糊了不是?那鸟长了翅膀,哪儿不能飞?这您哪儿能找得着啊?”
“不对不对,白大爷昨儿跟我说了,就得往这边儿找,说就在法华寺门口儿。过了午时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这哪儿有松树?”
他一看四周,面皮儿更白了。“我马车呢?嘿!你瞧见我马车了吗?这哪儿啊?这不是畏吾村儿吗?我这刚到这儿,怎么……”
白毛雨哒哒哒地下坠,春寒落身上让我一哆嗦,往周围一瞧,方才发现四周青草茵茵,哪儿还有铁栏杆和马路牙子。再一转头,发现法华寺前有几个僧人正在扫地,一辆漂亮漆红木紫绸帘儿车上的车夫正百无聊赖地剔牙,两匹红毛小马都低着头休息。我刚想说,哎您的马车不在这儿吗?才觉出不对,这哪儿还有那人的影儿?
我心想糟了,眼前浩荡晴空,我们怎么就对调了时空?忽然头一晕,眼前阴沉,又感觉到细雨微风,听见汽车轰鸣,赶紧转身,发现一切照旧,身后还是马路。我骇了一跳,拔腿就跑,一边跑那人似乎还一直缠着我问:“哎哎,瞧见我的百灵儿了吗?”
我叫霍一,我的表妹周妙羽有躁郁症和妄想症,时好时坏,发病时常有幻听和幻视。她少年阶段躁狂表现严重,多年按时服药,现在状况稳定。
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亲舅舅,曾是驻外大使,在一次针对使馆附近餐厅发生的恐怖袭击中丧生。事情发生的前两天,我舅妈才坐飞机去探望我舅舅。那天中午两人坐在铺着绿格子餐布的小桌子边,刚喝了一杯当地的红茶,爆炸就发生了,小餐馆几乎被夷平。
妙羽才三年级,正上着课呢,班主任突然把她从班里叫出去,说有电话找她。
刚接完电话,她就听见了她爸在楼下喊她,就像每次他回国刚到楼下时那样忙不迭地喊她。妙妙!爸爸回来了!快来接我!她连鞋都来不及换,穿着拖鞋打开门就蹿下去,满楼道地喊爸爸。
她扔下电话就往窗户那儿跑,班主任吓坏了,以为她要跳楼,连忙叫着其他老师一起拖住她。她拼命尖叫,对老师们拳打脚踢,还用牙齿咬,没劲儿了喉咙里还执拗地低吼,最终还是被摁住了。妙妙跟我说,她至今都恨那些老师,因为她觉得那声音如此接近,如果当时不是他们摁着她,她一定能看见爸爸。
从燕郊到草房,从管庄到青年路,从九龙山到南磨房,从菜市口到珠市口,从景山到石景山,从西红门到大红门,从白石桥到中关村,从新街口到鼓楼大街,从正阳门到八大处。要说这些地儿,王三鲜可比谁都熟。
他是干土木的,总去各个工地,工作上从不出什么岔子。可昨儿不知怎的,他梦见地震,他们盖过的楼沿着环路一个个全塌了。
直到听见两只鹦鹉叫才从梦里逃出来,醒来一身汗,枕头边一摸,猫没在,一看表,都八点多了。叫了叫沈梦华,屋里没人。
小黑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使劲摇尾巴。小黑是条拉布拉多,十岁了,吃得膘肥体胖,黑油油的亮。推开门,院子里挂着俩蓝虎皮,都叫小毛儿,一见到他来激动了,在笼子里上下扑腾,反复叨笼子。
他一边换水添食儿,一边斜眼往院儿里的猫食盆里看,吃的没怎么动过。“小毛儿,你俩瞧见咪咪了吗?咪咪怎么不在家呀?”
“小毛儿,小毛儿。”“嗯?干吗呀?”俩小鸟就会这几句。
按理说,咪咪黏人,银枝走了以后,老两口儿只要在家,咪咪无论在哪儿都黏在脚边,娇憨地喵喵叫,顺便给狗几爪子。今天咪咪不在,着实有点奇怪,他找了一大圈。
做那梦让他隐隐有些担心,王三鲜头疼。不行,吃完饭赶紧出去找找,咪咪肯定丢了。
回到屋里,桌子上沈梦华已经放好了早点,人不知道又去哪儿了。他吃了二两素三鲜包子,蘸着辣椒和醋,从锅里舀了棒[精] [查]粥,外加份炒肝儿,这才稍微踏实下来。“小黑,小黑,你看见咪咪了吗?”
小黑只盯着包子,呜呜地摇着尾巴。唉,小狗不懂事儿,王三鲜赶紧吃完出了门。
“王大爷您早啊,吃了吗您?”
隔壁的张越推着自行车往街上走。他在妇女杂志社工作,家住房山,租了市里大杂院儿的一间小屋子,房子逼仄,连个姑娘也带不回来。一个单身汉,只图近。
“哎,刚吃了,你瞧见我家咪咪了吗?三花,有小黑马甲儿那个?”
“没有啊,怎么了?猫找不到了?”
“啊,从昨儿就没回来。这猫跟我们闺女没两样,要是找不到这猫,我们老两口也不活了!”王三鲜斩钉截铁,话语里已经拖了哭腔。
“您别着急,我知道您难过,我帮您留意着,也跟周围朋友说说。真的您别着急,咱这几条胡同儿也找找,准跑不了多远!”
“成,”他一挥手,“你上班儿去吧小张,不耽误你了啊。”
“那咱就回见了大爷!有消息我一准儿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王三鲜回家拿了猫薄荷和罐头,又抓了一大把猫粮,把方圆几里猫的地盘儿寻了个遍,还去什刹海那儿的流浪猫小分队,拿着罐头“咪咪喵喵”地问了一通,小黑怕被猫挠,溜树根儿蹲旁边等他。旁边路过的小青年都以为这大爷疯了,一问才知道家里猫丢了。
唉,今儿这柳絮毛怎么那么多啊,王三鲜这半天累得火直冒。哪个不开眼的把我猫给拐了!但凡让我逮着,给丫揍得让他妈都认不出来!
他又盯着那群吃猫粮的猫咪看了半晌,恨不得把咪咪从它们中间拼出来。小黑可怜见儿的呜呜叫他,他抹了一把汗,带着小黑走了。
王三鲜走到黑芝麻胡同小学,想起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也是他的发小儿。过去在这儿当过老师,后来当了校长。银枝就是在这儿上的小学。
他想起年轻时和斌红骑车去北海公园,那时候改了名叫北京工农兵公园。两人怕被抓住,互相隔得好远,她在前骑得飞快,两根辫子几乎要飞起来,连头发梢都是金色的,那天下午阳光真好。只有她愿意跟他玩儿,那时他是茅坑石头都不待见的臭八板儿。
两人一前一后把车停在门口,检票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昂首挺胸走了进去。他忙买了票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都装作不认识。快到了琼华岛附近,他在一个坡上追上了她。
“骆斌红同志,你怎么不等等我啊?”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谁让你骑那么慢啊!”她把辫子一甩,满不在乎地说道。
“女人能顶半边天,现在的女同志就是不一样了啊!”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王兴武同志,我打算响应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我想做一名人民教师,但想要教育人必先接受教育,所以我决定深入到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去,与他们一起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我已经报名了,你也应该接受改造,王兴武同志,你愿意一同与我去接受老乡们的教育吗?”
“为人民服务,斌红同志,只要你想在草原上放牧,我就愿帮你把羊儿喂肥。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革命事业。”他看着她鼻尖上一粒沁出的汗,脱口而出。
她睁大眼睛,擦把汗,把格子衬衫领口的小扣子一解。他看见了一小绺晶莹的皮肤,屋檐上雏燕樱黄的小嘴儿。
“又贫。你能保证吗?”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更如透明的一样了。
“我保证,广阔天地,咱们一定大有作为!”他把手伸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手。
她一下弹开了,开始往山上跑。他愣了一下,开始在后面追,又怕别人看见,只好拿眼睛抓住她。等游客差不多都下来了,他才慢悠悠地爬上去,在一棵树旁找到了她,却发现她一脸泪水。
“怎么了?怎么了斌红?”
“兴武……我害怕……”
此时正是晚霞初上,震天的吼声把四九城弄得分外拥挤。他知道她是以生病这一借口出来的。
她瘫在树下,广播已经开始轰人,有人清山了。
他悄悄地挪到树下,生怕把她再惊飞了,蹲下来用手握住她的手。“咱们走。”
虽然这样约定了,但是两个人心里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之前在风里出的汗彻底凉了,两人望了一会儿下沉的太阳就往山下走。快到山脚的时候,骆姑娘迅速地抓了两把脸:“王兴武同志,和我一起吗?”
最终他们没能分在一个地方。姑娘去了东北的生产建设兵团,他去了西北戈壁滩的生产队,险些饿死在那儿。好不容易回来,姑娘已经和一个根正苗红的工农子弟兵结婚了,孩子都两岁了。王兴武的爷爷是镶蓝旗的贝勒,反封建破四旧,落魄的贵族,配不上人家。
王三鲜这一生丢过不少东西,丢了自己的初恋,丢了那辆自行车,丢过一只公社的羊,丢了闺女,他老怀疑自己随身带了个洞。如今闺女留下的小猫也丢了,真是没用,老了老了就成废物了。
过了黑芝麻胡同小学,往南锣鼓巷那边走,那边人多,没准儿。
在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我爸妈去世的第三年,我退学了。在那之前我休过一年学,即使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们也可怜我,大多不管我,只是背后悄悄议论说,这孩子这么聪明,可惜了。
我坐在课堂里经常出现幻听,总听见我爸叫我,还有我妈戛然而止的惨叫。
又过了两年,爷爷心脏病突发。我趴在病床边,小腿肚子都软了,低声唤:“爷爷。”
爷爷去世后,我常常寄托于我家小院里的那棵槐树,树是爷爷在我出生时亲手种下的,我小时常在树下玩。每当槐花盛开的时候,我就摘下槐花吸花蜜,我奶奶会满大院里摘槐花,把槐花攒成团,蒸槐花砸蒜泥给我们吃。
爷爷去的时候,奶奶每天在树下失神枯坐,到点扫地做饭洗衣服,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剥了魂。她说,你爷爷和这棵树好,这棵树就有了灵气,你爷爷走了,这棵树也不想活了。
槐树通阴灵,所以我把脸贴在树上。我想让它传话给我的爷爷,让他和爸妈经常来梦里看看我。
我爷爷真的来了,最初那些年,我经常能梦到他,还曾经梦见他生前的一个场景。当时那棵树有些生病了,周围支着铁管,我在树下一圈一圈地跑,想着那个老虎在树下绕圈跑啊跑最后融化成黄油的故事。我说爷爷我一直跑下去会变成黄油吗?正想着我就绊倒在了铁管上,他一边扶我起来一边说:“妙妙,好好走路,别摔了。”
我开车带妙妙去看前女友爸妈。几年前,银枝意外去世后,两个老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沈阿姨以前特别活泼,总张罗着去这儿旅游去那儿逛街。出事以后哪儿都不去了,天天在家守着银枝留下的猫,把猫当成了银枝。
叔叔以前是个暴脾气,和银枝从小吵到大,没少和她动手。现在对猫,比丝绸还温柔,“咪咪咪咪”地跟在身后伺候着,再也没见他对谁发过火儿。
我之前单独去他们家的时候,阴阴沉沉的屋子里,叔叔阿姨不开灯,说是为了省点钱养老,又说是怕惊了银枝的魂儿。你问一句呢,就答一句,不问呢,三个人一只猫总大眼儿瞪小眼儿,像练禅打坐。我总怕他们想不开,或者出意外,每次大气儿不敢出的就悄悄道了别。叔叔和阿姨礼节性地送我到门口,伫立在那儿,像沙漠中死去已久的胡杨树,灵魂已经死去了,但是身体还能撑一会儿。
直到有次去,不小心带上了我的妹妹周妙羽。本来就不便打扰,没想到妙妙刚进了他们家门,就嘟囔:“大白天的,怎么不开灯啊?”
然后,她欻地就把灯摁开了。
我看见二老的脸色一下儿就亮了,就像童年冬天在墙垛边,猛撕下一条大白菜叶儿偷偷往嘴里塞的时候,大白菜帮子会露出的那种惊讶神色。
“来啦?”阿姨揉了揉眼睛,这是她出事儿后第一次主动招呼我,“这小姑娘是谁啊?”
“实在对不起,叔叔阿姨,这是我妹妹,她有些病,我刚带她去安定开了药回来。你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带她走,对不住,对不住……”我连连道歉,又顺手关上了灯,转身就要拉着妙妙走。
“开着吧,开着挺好。”王叔叔立刻站了起来,往前几步,轻轻地拽我,“留下吧,我们也要吃午饭了。”
妙妙倒是自来熟,转手就把灯又摁开了,又传来一声惊呼:“哎!哎你不是法华寺那老头儿吗?那个清朝老头儿,还梳着辫子的。你说你的鸟儿丢了,要找你的百灵鸟儿的那个!”
王叔叔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我的头一下就嗡了。
王三鲜转了半天,头晕眼花,也没找到那猫,心痛如绞。王三鲜起先是不喜欢猫的,想着猫奸狗忠,猫与狗还犯冲总打架。况且家里还有小鸟养着,遂烦养猫。
可闺女银枝从小就喜欢隔壁老太太家的狸花猫,家里狗要欺负人家猫了,她就揪着狗的后脖颈子往家里拖,把狗关屋里,躁得它直咬桌子腿儿。
王三鲜回家看见一地狼藉,准急眼,不仅把狗胖揍一顿,还“小白眼儿狼、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地骂,他还专门在大院儿里嚷嚷,好让隔壁老太太听见。隔壁老太太心肠好不计较,总送凉拌苦瓜和酸梅汤过来,给他泻火。
“不准养猫!你自己以后有家了你自己养去!”王三鲜三令五申地教育姑娘。
那时候银枝小,为了在各个胡同逮猫玩儿,常晒得乌漆墨黑的,要是碰见谁家大猫生了,准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总央求着抱回一只,每每都因王三鲜大发雷霆而作罢。她还各个院儿里去偷耗子药,生怕哪只猫不小心吃了给药死。原来院儿里有只大白猫就是这么死的,银枝比猫主人还伤心,哭得稀里哗啦的,还跟着人家去拿小铲子埋了,每次放学回来都要去那儿放点好吃的零食。那时候胡同里的耗子药总不够发的,各家老去居委会闹。
“你老跟猫混,气质不好,以后到处招人儿!好好学习考个大学,不比什么都强?”王三鲜老敲打他姑娘,坊间都说太有猫缘不好,招猫逗狗容易惹事儿。
“我就不好好学习!我就想去动物园工作!”
“就你那学习成绩,只能去动物园给大象铲大粪!”
“哎,我告诉你王兴武,我偏养老虎!我养老虎就先拿你给他开荤!”银枝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地跺脚嚷。
“你是不是反了天了王银枝!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银枝妈沈梦华吼一嗓子,眼看就要拿扫把抽她了,爷儿俩一个挠挠头出门带着狗遛弯儿,一个噌地摔门回屋,一边大哭一边做作业去了。银枝的作业本为此总是皱巴巴的,写作文都是责怪家长老打她,老师第二天点名儿准说,也请过好多次家长。
可她就是爱猫,打几次都不长记性,有次犯冲又惹恼了她妈,被拿着衣架从床上抽着滚到地上又爬回床上,手指头全给抽肿了。
王银枝穿着红色刺绣领白衬衫和自己最喜欢的绿色网球背带裙,裙下角绣着一只小动物,鼻血滴了一身。她一边号哭一边透着被抽肿的手指缝看她的裙子,很难过,耳畔炸起她妈妈的怒吼:“自己洗洗去!”
沈梦华打她从来不手软,事后也绝不会心疼,并且打过就忘,总说:“这都是应该的,不打小丫的不长记性!”
现在沈梦华一想起曾经那么对闺女,悔得浑身上下蹿痛,从头到脚指头,没一处不痛得钻心。闺女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想起过这些打闺女的事儿,就想她的倔脾气和不听话,闺女一走,不知怎么的,想起来的都是她对闺女怎么怎么不好。
闺女弥留时,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咪咪,咪咪。”他们夫妻俩傻子似的待在床沿,王三鲜直不棱登地拿出自己用了好几年的破手机,像是提前准备追悼会素材似的录下来。
沈梦华哭不出声儿了,哑着嗓子跟姑娘说:“好,爸爸妈妈一定给你照顾好咪咪,放心吧。姑娘,咱们不痛、不痛啊,乖乖的……”
大院儿里那些当官儿的孩子都不跟我玩儿了,他们见了我都绕着走。我只有奶奶了。
小时候,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一次霍一,所以每次都希望过节,过节就能看见我哥了。如果看到奶奶家楼下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我就知道准是我小姑开车带着霍一来了,会立刻蹿上去找他。
我能感觉到,姑姑和姑父怕我。以前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他们总来我家串门儿,托我爸从首都机场带烟带酒。自从爸爸妈妈出了意外,他们听说我得了病,怕沾晦气,不怎么敢来了。但霍一不怕,他总来看我,带着奥特曼和假面骑士的盗版DVD过来放。
有时候,封面是高斯·奥特曼的光盘常常蹦出来假面骑士555,封面是假面骑士Kiva的光盘又蹦出来一个奈克赛斯·奥特曼。我们常常看了上顿没下顿,可我还是开心。
他爸妈怕耽误他学习,不让他来,高中三年我见他十次都不到。
哥哥放心不下我,总在下了晚自习后,站在街上的小橙电话亭里,用电话卡给我打电话,生怕我想不开离家出走或者自杀。那个年代的警匪剧和悬疑剧看多了,他总胡思乱想。
我说,哥,我想你,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哥哥总说,快了,妙妙乖,把奶奶给你买的奥数卷子做了,做完了哥哥就去看你。
我做了五十套卷子,还偷看了不少书后答案,自己倒推了好多公式。终于到了春节假期,姑姑带着哥哥来跟我们吃饭,说霍一要去南礼士路上新东方剑桥中学英语,不能久留。
奶奶抱怨着,怎么大过节的也不让孩子休息休息。
姑姑说,洋人不过春节,就匆匆带着哥哥走了。
我能理解他们,毕竟谁都不喜欢家里有个精神病人,发疯的时候还会咬东西、挠人、砸东西、满眼金星儿、拿小刀往身上刻字儿。奶奶死命地抱住我,直到我安静下来。
家里的管制刀具、洗涤液和消毒液全都锁起来,玻璃换成钢化的,防盗网也装上,有棱角的地方全都用橡胶皮包起来。我发作的时候,她会拿麻绳把我捆在椅子上,往我嘴里塞上毛巾,坐在一边哭。奶奶舍不得给我穿束身衣,怕影响我发育。
直到我挣累了睡着了,或者疯劲儿过去,说:“奶奶,我好了。”她才把我松开,给我拿糖过来吃。有时候是酸三色,有时候是大白兔。
有时候我会把药片藏起来,有时候会吐掉,有时候会攒在一起吃很多。宣武医院的医生发愁,说这姑娘怎么不见好呢?这么小这么年轻,不应该啊。直到奶奶在床头柜的夹缝里,看见我塞到里面的药片,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不去上学后,奶奶也管不了我,只能跟小姑哭半天,把霍一叫过来住着,给屋里压阵,也是怕我被送去安定。霍一那时刚考上大学,上学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姑姑这才放了行。
那个暑假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热,霍一来的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他穿着一身骑行服,背一户外包推车进来,摘下头盔和骑行眼镜,眼睛发红,大汗淋漓,就像安纳托利亚下雪时,坠入冰河的野马。
“今儿天真热。妙妙,姥姥呢?”
“我奶奶出去买菜了,哥你骑车过来的?你吃冰棍儿吗?小雪人冰棍儿,小时候爷爷总带我吃这个。”
“没事儿,姥爷走了,我带你吃。”霍一把包放沙发上,摸了摸我的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小雪人,那天热得连知了也悄无声息,霍一靠在沙发上,我们一起剥开雪糕袋吃小雪人。我们家有一台老式立地风扇,不会摇脑袋,和硝酸亚铁溶液一个颜色。那天只有它在工作,风从霍一的方向吹来,我感到他肩膀上的温热,闻到他被汗蒸出的洗衣粉味儿,奶油滴了一手。
那天黄昏,我们喝完奶奶做的绿豆汤,霍一带着我去看他的大学,走了好几圈,我们谁都没说话。到了一处长椅,我们坐下歇脚,霍一盯着他的鞋看了好久,忽然说:“妙妙,你退学了?没事儿!你的功课,哥教你,想吃什么,哥给你买。”
他说这话时被金色的光芒吞没,我霎时感觉爸妈和爷爷都还在身边。然而我突然就想到这一切不会持久,早晚有一天,他也会被人抢走,就像我的父母一样片甲不留,我的奶奶也会离开,就像我的爷爷一样不知所踪。
霍一接了奶奶的任务,看着我按时吃药。青年小伙子更有力量,奶奶已经摁不动我了。
我的日子是糊的,无字毛边书一样迷迷瞪瞪。每过一天都被我温柔的哥哥裁开一页,被我勤劳的奶奶浇上绿豆汤、紫米粥、薏米粥、娃哈哈,辅之以豆包、花卷、馒头、肉龙、米饭、炝炒白菜、蒜苗炒肉、蒜薹炒肉、土豆炖豆角、白菜粉条、冬瓜丸子汤等,这样每一页才能慢慢地洇出点颜色和轮廓,明悉自己的存在。
但我没想到,那天那么快就来了,我很快就见到了银枝。银枝长了一双古画仕女的凤眼,黑眼瞳很大,面皮儿很白,鼻梁高高的,有个小驼峰,手脚细长,倒是配她的名字。
放假时,有时霍一带我去东城找银枝玩儿。我们去逛故宫和景山,在景山顶上什么都不想,就站着吹风,细目远眺那些黄盏盏的琉璃瓦和红澄澄的宫墙。雪后的故宫就像千层雪雪糕,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摘下一片儿吃。
要是有灯笼挂在宫门边盈盈相照,就更好看了。我说,我就喜欢亮堂,太黑了我害怕。
银枝说,明朝的正德皇帝过元宵节,放烟花的时候不小心烧了乾清宫和坤宁宫,他就跑到了自己的动物园躲着,还回头看火,笑眯眯地跟左右人说,好一棚大烟火也。说到这儿,银枝也转过脸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你也跟那个正德皇帝一样,喜欢看烟火。
从景山出来,我们看着白塔,走过文津街、北海大桥,穿过西安门大街,到了西四歇歇脚。他们喝咖啡我吃冰激凌,银枝说她高中时在阜内和四中的学生一起上数学班儿,他们穿着黑压压的校服稳坐前排,骄傲地背着四个毛笔字“北京四中”,她一看就想昏倒。上课需要穿过一片濒临倒闭的小店儿,沿一段矮红墙走,一抬头,妙应寺的白塔近在咫尺,一看就想逃课去逛北海,让我们荡起双桨,只要五块钱,小船儿推开波浪。
“姐姐太羡慕你了,不用上学,逍遥自在。”银枝问,“小糊涂仙,长大打算干什么呀?”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得意扬扬,“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要做大侠。”
“我现在就让她背古文,做数理化,看名家散文,把北京市历年高考卷儿、模拟卷儿都做一遍。”霍一叹了口气,对银枝耳语道,“我不能一辈子看着她啊,妙妙总得自力更生。”
银枝爱怜地摸摸我的头:“小可怜儿,要是咱俩能换换,就好了。”
霍一瞪了她一眼,银枝打了他一下。我若无其事地吃着冰激凌,什么感觉也没有。爸妈走了以后,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奶奶天天让我吃药,让我的神经变得迟缓,世界和我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薄纱。我就像安史之乱以后的王维,世间声色对我而言只有味觉,没有知觉。
到了银枝家的院儿里,叔叔开了门,小黑油黑汪亮地扑过来,妙妙热情地奔几步,抱着小黑的上半身,把它像蒙古摔跤似的摔在地上。我手里拎着一盒味多美的巧克力蛋糕,摆在桌子上。“叔叔,今儿银枝的生日,我订了餐厅,咱们出去吃一顿吧。”
“费心了小霍,没心情啊,猫丢了。我这儿正和你阿姨弄寻猫启事呢。”
“什么?猫丢了!”妙妙推开小黑,冲到了两个老人面前。阿姨正戴着眼镜,翘着手指,一下一下摁着键,像章鱼第一次坐到电脑前似的。“前天咱们才给它滴了眼药水儿,我还给它揉了半天眼睛呢,你们怎么把咪咪给弄丢了!怎么丢的呀叔叔阿姨!”
“妙妙!没大没小!”
妹妹又激动了,每次来银枝家都跟过电门儿似的,让我非常尴尬,好在叔叔阿姨似乎从她身上看见了一个长不大的银枝,从来不怪她没大没小。阿姨没少给我发消息:小霍,你最近还好吧?工作忙不忙?注意身体,北京大风降温,穿多点。你小心点,海淀雷电预警,东城还没下。妙妙最近怎么样?按时吃药了吗?背书怎么样?请老师了吗?别给妙妙找突击的家教,你叔叔认识黑芝麻胡同小学的校长,她有挺多名师资源的。申请自考了吗?我看北大自主招生又开始了(发来链接),这是相关资料,你是她哥,也催催她,能不能把病历资料藏一下儿?哦,自考没过啊?没事儿,来阿姨家吃饭!哦,又改成人高考了?妙妙考上了?来阿姨家吃饭呀!哪儿啊?农学院,挺好的啊,干什么呀?什么,兽医?为什么学兽医?哦,喜欢啊,行,那以后姆家小猫小狗就让妙妙看了!来阿姨家吃饭呀!有空儿常来玩儿啊,阿姨做糖醋排骨和红烧肉,都是妙妙爱吃的。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互联网公司做设计,朝九晚九,有的时候还通宵,几乎天天返工,工作一忙,根本顾不上回复。阿姨给我的信息轰炸,都是晚上我在7-11里挑所剩无几的饭团时,才顾得上回。我就想,这信息不单单是给妹妹的,更是给银枝的。
正常人家的少女都正值叛逆期,最讨厌老人的循循善诱,可妙妙却甘之若饴,大概是从小父母就很少管她,出事以后我们更不敢多问,妙妙很享受银枝爸妈的关注。为了方便交流,她用抚恤金给自己买了手机,三天两头从家属院往胡同跑,说是要摸摸猫咪和小狗。
“找过了,你叔叔转到现在才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就让我写启事,我也刚买菜回来。”沈阿姨手边放着一摞韭菜、心里美萝卜、长豇豆和娃娃菜,“妙妙去冰箱拿个冰棍儿吃,阿姨知道你爱吃,时刻补充弹药。”
妙妙小兔子似的蹦到冰箱前,掏冰棍儿时顿了一下。“阿姨您吃吗?您爱吃的巧乐兹怎么没买啊?”
阿姨一边慢悠悠地打字,一边笑:“妙妙还记得阿姨爱吃巧乐兹啊,比你银枝姐姐可强多了……阿姨买菜的钱不够了,全都给你买了梦龙,什么味儿都有!”
“谢谢阿姨!您怎么不用微信支付呀?”妙妙咬着梦龙又弹回来,“现在大家都用微信支付,您打字儿太慢了,我来吧!”
吃过午饭,避了日头,沈梦华带着妙妙和小黑出门找猫,贴启事去了。
王三鲜坐在家里,急得来回转圈,看着那么多菜,他站住了,不知该如何下手。打开冰箱门,看见巧克力蛋糕,又愣了半晌。“霍一,今天是小枝子生日,猫丢了,你说她会不会怪我们?这么大人了,连猫也看不住……”
沈梦华看着周妙羽在前面牵着狗一蹦一跳地走,又想到银枝。二十八年前的今天,她在北京隆福医院痛得死去活来,王三鲜拎着热暖壶来了,看她还没生又走了,把她气得直哭。护士以为是宫缩疼得哭,说不许哭,哭了一会儿哪儿还有力气生啊!她疼得想用脑袋撞墙,她想要是骆斌红,他肯定守在旁边。这么一想,更难过了,眼泪葡萄似的往下嘟噜。
“不会的,叔叔,您别多想,我正帮您转发呢。现在信息传播得巨快,过一会儿就能找到咪咪,您就放心吧。”
王三鲜比她大几岁,在他那儿,她就是流鼻涕的小丫头片子,入不了眼。他喜欢骆斌红,沈梦华老看见他俩背地里在胡同的旮旯儿见面,听见猫蹿上房的响声儿,俩人吓得赶紧弹开。沈梦华躲在墙角,一看见俩人往一块儿凑就冲瓦片上扔石子,让他俩跟惊弓之鸟似的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说这猫会不会被人抓走了,运到哪儿给做成串儿了?你阿姨的竞争对手,有好多这样的!”王三鲜一想到这儿,冰箱门一摔,捂住了脸,“你说我们家怎么这么命苦,闺女留不住,连个猫都能让人害了……”
沈梦华打小儿就喜欢王兴武,小时候见着隔壁那王兴武的爷爷就轻脆脆地喊:“老爷子,您好哇?”完颜老爷子的背上有个大罗锅,说:“小姑娘儿也好,长大了,许给我们家小小子儿好不好呀?”沈梦华从来都满口答应。王三鲜终于插队回来,成分不好找不到媳妇,可沈梦华不在乎。她好不容易盼到骆斌红结婚了,自己也快成老姑娘了,可把王三鲜等到了。
霍一连忙过来安慰他,把放在桌子上的降压药也拿了过来。“叔叔别着急,我们肯定能找到小猫的。”
她初中毕业以后,去鼓楼西大街的北京市牛奶公司当工人,总把自家分配的牛奶悄悄往王三鲜家送,还用快过期的酸奶蒸出松软大馒头,一听见王三鲜的二八杠铃声,就跑到胡同拐角等着,悄悄塞给王三鲜,回家就被自己父母劈头盖脸一顿骂。她看王三鲜身子骨太瘦,电线杆儿似的,总心疼。邻里大妈一撮合,终于结婚了,年轻的沈梦华认为,那是她一生最大的胜利。
“小霍,咱们也别在这儿待着了,赶紧去找派出所,调监控去。这胡同儿里到处都是监控……”
王三鲜结婚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学土木,早先嫌她没文化,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不跟她说,两人只聊些馒头咸菜豆腐脑、明天早晨吃什么。沈梦华起初觉得夫妻过日子就该这样,那时候牛奶公司福利也好,骆斌红还只是个小学老师,她从来不觉得不如对方,还是觉得命运的天平在她这边。
这样也行,霍一叹了口气,又把寻猫的图片转了三个群,被新街口西饼店的群主警告了一次,发了红包道了歉,就和王三鲜一起出门了。不知道丢了猫,警察帮不帮忙,死马当活马医吧,至少在今天,不能让银枝的爸妈失望,也不能愧对了银枝。
一转眼,改革春风吹满地,国企纷纷改制,沈梦华成了下岗工人,黑芝麻胡同小学却被东城区升为了重点小学,骆斌红也成了教导主任。沈梦华一下颓了,没人再说人定胜天,满大街都是刘欢的《从头再来》。银枝很快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就算沈梦华不服,她也得眼睁睁地看着王三鲜隔三岔五地去求骆斌红,让银枝进了黑芝麻胡同小学。牛奶公司也改名叫了三元食品,沈梦华从来不订他们家的牛奶小箱子,她订上海的光明,哪怕三元就离家门口不远,送货最快。
现在市里严查食品卫生安全,加紧打击不正规大排档和小脏摊儿。好多猫肉狗肉都上了羊肉串摊儿,被群众举报了好几次,加上最近接到丢猫狗的案件很多,几个辖区的民警都接到了消息。一出现这种事故,大家都怀疑是遇上偷猫盗狗的团伙儿了,片儿警张德顺一听说猫丢了,心里就咯噔一下,又来了。
因此,沈梦华心里一直有口气。下岗之后,脾气越来越差,孩子只要一不好好学习,就揍她,不蒸馒头争口气!看周围的人纷纷下海,她跟王三鲜说,她也想南下批点儿衣服到动物园去卖。可是王三鲜不肯,说她不聪明,别再让人骗了。还说面粉一厂就有两口子被骗了,倒的电视机好多都是假冒伪劣,借了高利贷,跳了护城河,都上了报。“不聪明”三个字可戳着了沈梦华,两人大吵了一顿。银枝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着作业本,去隔壁老太太家写了。
张德顺快进倒两边的录像,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直到快七点的时候,发现胡同里有不少好车拐进来,不少送孩子来上学的,所以特意慢下来,得一个一个地盯。忽然一辆五菱面包慢慢驶入视野,停在了顺心饭馆旁边。
沈梦华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起,肿着两只老高的眼睛,骑三轮车去驮了两袋面粉回来,说要支个馒头摊儿。王三鲜心里有愧,也知道沈梦华要强,就依了她。
从面包车里下来一个穿蓝汗衫的中年胖子,手拎着一个大编织口袋,还有一个穿灰短袖的瘦子从驾驶室跳下来。两人沿着墙根走。
这下银枝可不乐意了,觉得丢脸,常常飞奔跑过自家胡同口,经过馒头摊儿头也不回,沈梦华叫也叫不住。就算这样,也总被同学嘲笑是卖馒头的,回来没少给家里跺脚。沈梦华让她给家里的馒头写个宣传语,银枝就拿粉笔写,“酸奶馒头,神奇的香”。结果城管找上来了,阿姨,您这个酸奶得需要卫生许可证儿,跟工商局报备了吗?有营业资格吗?邻里街坊的都认识,今儿就不罚您了,回家去办证儿去吧。
中年胖子经过王三鲜家院儿时往里了一眼,停了下来,拽了一下瘦子的胳膊。瘦子掏出了什么东西,两人一起走了进去。“对,警察同志,这是我家那大杂院儿。”
沈梦华只好一通折腾,咬咬牙盘了个馒头烧饼店,捎带着做些熟食。夏天卖卖烤串和烤鸡架,门脸儿排风差,生生给自己熏出了甲状腺结节和支气管炎。
七分钟后,两人从院儿里出来,看录像,胖子手里的袋子似乎有些坠。两人快速往车那儿走,瘦子回头看了几眼,胖子把袋子塞进了车里,上了车。
两人只有银枝这么一个闺女,王三鲜在国企当技术干部,当然要做好计划生育的表率。沈梦华打过两个孩子,第一个为了保全丈夫的工作,第二个是因为实在养不起了。好不容易把银枝供上了重点大学,沈梦华才骄傲地直起了腰板儿,再也不打骂姑娘了。
两人开车往西走,混入了接孩子的车群中,看不出异常。“警察同志,您看看这可怎么办啊,我们家小猫儿一准儿让他们给抓走了!”
三年前,银枝才二十五岁,当新闻记者,年轻有抱负,全国四处跑。一次在外地采访,被歹徒捅了六刀,肺叶穿孔,脾脏破裂,大出血。他们夫妻俩买了机票,机场打车从省城直奔县级医院,姑娘还剩最后一口气。
“目前来看,这两人有作案嫌疑,我先记下他车牌号,给交警队那边打一电话让他们调录像查这车去哪儿了。您可以存一份回执,回去等消息,我们尽快给您处理。”
银枝一走,沈梦华的心里就空了。她觉得王三鲜根本不爱她,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爸妈都偏向弟弟,说养儿防老,把房子也给了弟弟。要说世界上真正爱她的,还是和她吵了一辈子的银枝。世界上最爱我的闺女去了,老天把我最爱的闺女给夺走了。一想到这儿,她就受不了。
“我这哪儿还等得了啊!警察同志,我姑娘几年前没了,这猫是她给我们留下的唯一念想,就是我们老两口儿的命……”王三鲜嘴唇青紫,眼看一口气上不来。
尤其是骆斌红的两个儿子,一个去美国拿了绿卡,另一个留在北京当了大学老师。一想到这儿,沈梦华就枯萎了。她常常琢磨,要是她爱人真跟骆斌红在一起了,是不是也能这么光宗耀祖?是不是自己不该冲他们扔小石子,棒打鸳鸯散?是不是他跟自己在一起以后,才这么倒霉?
“您先别急,您呀,赶紧叫上您家里人,或者发动发动邻居,去咱们东城这一带宠物店和卖串儿的馆子都打听打听。好好说,没准儿还有希望,发现线索了也希望通知一下我们。”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沈梦华被晒得有些头晕眼花。电话铃响了好几声,才被周妙羽提醒,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王三鲜扯着嗓子喊:“猫不是丢了,是人给偷了!赶紧回家!”说完就撂了电话。
有年夏天,每次下过阵雨后,北京城被高温蒸出白雾,柏油马路上烟波浩渺。我和霍一出门溜达,没一会儿两人就在院儿门口买了个大西瓜,然后抢命似的回家了。北京又闷又潮,没有个四九城的样子。回家开开空调,让奶奶杀了西瓜,我们仨就张着一小脸盆吐西瓜籽,这才觉得痛快。
吃了西瓜,奶奶去熬绿豆汤,我听见奶奶在厨房跟霍一小声说,抚恤金跟不上物价了,她得去申请低保。她还让霍一给我找个工作,也督促我点儿学习。病情稳定了就不能老在家待着,以后怕照顾不了我了,哪怕去上个护士学校,也比在家里杵着强。
霍一满脑门子官司,嗯嗯啊啊答应着。我想,他一定觉得很困扰吧,他自己的工作就很忙,又摊上这么个妹妹。我姑姑和姑父也不愿意我拖累他们儿子吧?
霍一稳重,总是愁眉紧锁,但银枝实际上是个快乐的人。和银枝在一起时,我从来不觉得她比我大,而是觉得我们一样大,在一起玩儿总能哈哈大笑。一瓶北冰洋下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两人笑得嗝儿都打不出来。
银枝的胳膊和手上也有许多伤,有的是被她妈妈打的,有的是被猫咪抓的。她看了我胳膊和大腿上的伤痕,我们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不怕我,更不会把我当傻子。
她总夸我长得美,说这大概就是霍一看我比较紧的原因。哥哥严禁我走太远,他非常怕我被拐到一个荒山野岭,拿铁链子拴着,哪儿都跑不了。
银枝对我很有耐心,经常带我去看各种展览,逛各种打口CD店,从西单图书大厦、王府井新华书店、FAB精彩无限文化广场到经典音像、福声唱片或是私人的唱片小铺。她总想从我身上开发出绘画之类的艺术家的天赋。
至少,她说,要破了我身上这层茧。她说我是极地的松毛虫,如果能挨过漫长的极夜寒冬,就一定能活下去。
她说她最讨厌学习和爸妈的管教,我很羡慕她,如果我的爸妈还在就好了。小时候我爸妈总问我,妙妙,长大想干什么呀?我从来都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我想和爸爸一样,当外交大使,去好多个国家,环游世界。
爸爸驻扎在非洲的时候,趁放假把我带过去,我们去草原玩,坐在吉普车往外看。我能看见长颈鹿的脑袋,因为它们个子最高。那时非洲的犀牛种群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濒危,爸爸让我看望远镜里的角马和斑马,角马群跟着斑马群走。斑马受惊时的警诫声是咕儿咕儿的警笛声,我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夕阳的余晖把斑马身上的白条纹映成了金色,往昔如梦来。
霍一在网上,给我找了个家教过来,为我自考升学做些培训。那个男的穿土黄或蓝黑的短袖,每次来都黑着眼圈,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每周来两次,一次两小时。
有次恰逢我奶奶出门买菜,回来给我们烧萝卜丸子汤,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我日常反应有些迟缓,表面上一边给我讲该如何计算摩擦力,手下一边摸我大腿。我说过我对很多事情没有知觉,但我并不是傻子,我知道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我的脸烧得厉害,转过脸凶狠地看着他。“老师,你在干吗呢?知不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等我爸爸回来打折你的腿!”
虽然我色厉内荏,他还是浑身一抖,收回了手。
接着,我不动声色地上完了课,那节摩擦力和推力的课让我至今都觉得恶心。等他出门以后,我把门反锁,靠在门上腿都软了,滑到地上瘫坐着。想起刚才我说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羞耻和憎恶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我没想到,霍一和银枝给我铺陈的无数美好景色没能将我从茧中唤醒,反倒是丑恶和卑琐把我的知觉唤醒了一些。这是最让我恶心的地方。
我给银枝打了电话,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见窗外的几只喜鹊正在围攻一只灰喜鹊,喜鹊张开黑色的翅膀从空中猛扑下来,把蓝翅的灰喜鹊吓得惊慌失措,惊惶的嚷叫呈抛物线直跌下去。我对着电话号啕大哭,银枝立刻明白了,她挂了电话,逃了英文口译课,直接把我哥从马哲课上拉出来,两人直奔我家。
我哥知道情况以后,二话没说,黑了脸就出了门,银枝让他小心点儿,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直到傍晚,我哥也没回来,银枝打了好多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奶奶回来以后,银枝就过去找他了,刚出门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是对方报了警,还要通知霍一的大学。
霍一跟警察说了原委,警察说,这事儿涉及性骚扰,可向法院起诉对方,但因为你妹妹的特殊情况,是否在发病期,能否准确指认,取证会非常困难,建议咨询律师。对方听到要起诉,可能耽误前程,吓得屁滚尿流,这个实在划不来,就恳求霍一不要把事情闹大。
出了派出所,霍一又把那人胖揍了一顿,这次那人没再吱声儿。这些都是银枝偷偷告诉我的。我哥那天挂了彩,没再回来,怕我看了难受,只给我打了个电话。“没事儿啊妙妙,有哥哥呢,谁要再敢欺负你,哥哥给丫拍花。”
后来就变成了他和银枝给我轮流补习了,找的家教他都不放心,我出去上课他也要周六日跟着旁听,生怕我在课堂上出什么岔子。有向我要联系方式的同龄男孩儿,都被我哥哥连环审问一番。银枝说,你不能这么圈着她,妙妙总得面临这些,她有自己的处理方式。霍一说,我是怕她再受伤害。银枝说,有我呢,怕什么?我的茧子又破裂了一些。
银枝遇害这件事,让我严重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天煞灾星。就像从天上忽地跳下来一个神兵,用方天画戟竖直劈开我的厚茧,把我拉扯出去,扔在了地上,暴雨倾盆。
那个意气风发的北京男孩儿不见了,他能帮有病的妹妹制服一头恶龙,让它暂且安住于洞穴深处,但对于意外,他却毫无办法。台湾花莲有个七星潭,海水碧蓝荡漾,不知深浅的人去海中游泳,不知海床沟壑纵横,离岸不远,海沟陡然下坠,看一排凶浪扑来,人转瞬即灭。我哥就是这样,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被浪卷走的人不只是银枝,还有他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哥哥都要和我一起去医院开药,开车之前要吃三颗布洛芬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疗程时间比我长,日常神情恍惚,有时也会出现幻听,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大把大把掉头发。等他鼓起勇气去看银枝父母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年。
在银枝发的照片上,阿姨肤白而圆润,就像她爱蒸的那种馒头一样,满脸红光,一心向上。而等我真正见到她的时候,阿姨至少缩水了两圈,就像放进西门子洗衣机里用最大转速滚了两小时,又烘干了,出来就成了三块五一包的烤馍锅巴,焦干,蜡黄。
父母过世后,我被为数不多的人给予了太多的爱,已是弥足珍贵。是该我回报的时候了,给予也是得到的一种方式,你会得到更多。
我发动汽车,散了散热气,带着叔叔阿姨、妙妙和小黑去通州梨园。妙妙掀了人家好几个串店的后厨,都没有找到咪咪。警察跟叔叔说,那辆车往东边儿走了,在梨园附近的狗市停下了,线索中断。累,真的累,我的五脏六腑都累,我看故宫的五脊六兽也累。我把车停在路边,让妙妙进去给我买两罐红牛。
以前上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工作一忙,我的肚皮就水涨船高,洗澡一看,简直没法要了。还要照顾妹妹,记得按时去看银枝的父母,爸妈让我找新女朋友的压力也日渐增大,光是相亲局我就吃了不下五顿了。姑娘倒是漂亮,可我总想起银枝。
手机又响了,领导发来一长串语音,我一看就头大,肯定是又要改方案。去你大爷,周六日还让不让人休息了,今天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找猫重要。
在大学里,我还隔三岔五去踢球,在北理工的操场上,和一帮大爷叱咤风云,踢北京市大学生足球联赛。把头发扎起来,或者让银枝给我编成小辫儿,以为自己是人大的伊布。银枝就打着伞,在足球场边坐着看我,还被球闷过几次,差点儿把那个漂亮的鼻子撞歪。
以前有银枝在身边,我从来不觉得累,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在舞蹈社团跳蒙古舞,我在管弦乐团吹小号,就像雅典娜和波塞冬那样势均力敌。银枝脾气犟,得顺着毛捋,我从来不跟她急,我让着她,爷们儿不就该这样吗?
我们经常提着水壶去自习,她的水壶总被偷。有次她从家里拎了一个很漂亮的铝皮热水壶,红皮上面画着一白一橘两只猫咪和一蓝一红俩毛线团,二十世纪的工笔画法,她喜欢得不得了。
拿来第一天,刚摆在食堂外,吃个饭的工夫就被人顺走了,银枝为此生了一个月的气,说这丢三落四的本事她爸天下第一,而她天下第二。我们在学校里再也没看见那暖壶,也不知道它到底被谁拎走了。
她喜欢猫,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小猫出来跟她亲近,她说,我爸总说我招猫逗狗,气质不好。我说,你爸封建迷信,你的气质天下第一,边说边竖起大拇指。她就拿拳头捶我,不许说我爸。
我们经常去做流浪猫狗的志愿者,在房山有个大爷做猫狗收容所,我们也去过一次。那时候房山线还没开,我们骑车去,不巧赶上下雨,两个人为了赶时间,只好在雨中狂蹬自行车向西南进发。一路看见西边树上的喜鹊和灰喜鹊的雏儿被雨砸下来,就得停下,把受惊的小鸟再送回去。
别贪心,它们不属于你。银枝总这么说,老北京祖传的鸦科动物,只属于西山和天空,它们熬过几百年的寒冬,能一直留在这儿,就是信任这片土地和山水。
她从来都不是个贪心的人,可是为什么上天这么贪心,要把她带走呢?我们房、车都齐了,就等着在全聚德开订婚宴了。
离开的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留下的人痛苦万分,辗转反侧。
那天我们没能够带走任何一只猫咪,大爷死拧着不让任何人带走任何一只猫,就怕猫咪被猫贩子弄走。我当时不明白,现在全懂了,失去的滋味太可怕了,大爷不想丧失对于猫咪命运的掌控,每一只。
刚失去她的那会儿,我就在火葬场见到一个骨灰盒子,我鲜活漂亮的女朋友,就剩一只盒子了。我睡眠很差,一睡着,总能梦见满屋子的猫,咕噜噜地,向我拥来。
一路上,王三鲜和沈梦华没怎么说话,说话也是感谢小霍和妙妙费心,耽误宝贵的休息时间,陪两个老人满四九城地发疯。然而,妙妙回过头来:“阿姨,我们才没有发疯,发疯的是那些失去心爱之物却不敢表达的人。”
妙妙借着上厕所的名义,直奔了很多串馆的后厨,没有碰见待宰的猫狗,碰见的都是冷冻的肉串。在一家饭店的后厨,她看见了一群飞奔的鸡,它们见到她都害怕地跑了,有一只躲在矮冬青底下,抖着冠子刨土,小圆眼睛盯着她,希望她注意不到自己。在另一家烤鱼和烤串店里,她看见很多鱼都翻了肚皮,有条鱼头顶上还被撞没了一块,露出猩红的肉和漂荡的组织,也转着小眼睛看着她,胡须漂荡在水里,晃晃悠悠,呈一个问号。她觉得它在跟她说话,向她祈祷,恳求她救它出去,她脑袋又开始晕了,不能深想,拔腿就跑。没跑多远,看见地上有只被完全踩扁的小龙虾,被踩之前还是活的,黛青色的身体下是黄色的脑浆和内脏。再往前,看到还有一只缓慢爬行的小龙虾,以螯虾科的独特走路姿态,正在一板一眼地向外迈步,它要去哪儿呢?她扭头看了看那一盆子在水里的小龙虾,想起一只从沸腾的火锅里拼死爬出来的小龙虾,为了活命,断掉了自己的一只钳子,她悄悄地把这只离队的小家伙带走了。
此刻,在副驾驶上,妙妙专心致志地跟小龙虾玩,还去便利店买了矿泉水,要了一个关东煮的方盒子。把小龙虾泡在了水里后,她的心里非常平静,头也不混乱了。
王三鲜怪沈梦华出门没注意猫跑了,沈梦华也不吱声,再说,她就抱着小黑,眼泪打湿了它的毛皮。王三鲜长叹一口气,算了,命该如此,她也是为了出去给我买早饭。他慢慢地把手移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来到警方给的位置,梨园派出所的执法民警都已经到了,霍一把车停在警车后面,赶紧跳下来,再看警车前面,就是那辆五菱宏光。这是梨园后面的城中村,面前院落的大门儿已经开了,他们还没进去,就闻到一股重度的猫尿臊味儿,臭不可闻。
沈梦华顾不得许多,拉着小黑就冲进去,大嚷道:“你们把我们咪咪放哪儿了!”
十多个铁笼子撞进眼帘,它们全都摊在院子里,里面塞满了猫咪,看到人来,不是干哑着嗓子大声喵呜,就是在低低怒吼、互相打架的哈气声,娇弱小猫的叫声。铁笼子的缝隙里嵌着猫的身体,时不时地鼓出来一块,黄的、白的、黑的、黑白的、狸花和三花,每只猫轮流被挤到笼子边上,想喘口气,无数只圆眼睛擦向笼外,躲闪着,热情着,恐惧着。猫咪用尽全身力气,施展缩骨术,生怕被人抓了去,土地上到处都是猫屎和猫尿。
警察和辅警纷纷转过头来:“你们是谁啊?”
“他们偷了我们家猫,我们过来找来了。”王三鲜指着在地上坐着的那个中年胖子,“就他,我监控录像里看见的,我们特意从东城开车赶过来的!”
中年胖子蔫蔫的,一声不吭,和那瘦子一起蹲在地上,手都反铐了起来。作案工具,大号老鼠夹子、猫笼子、麻醉针、发射枪、弹弓、香肠和两罐兽药,笼子里面还有几只蔫头耷脑的麻雀。
本来他们今天想凑够十个笼子,就能出发去河北,燕郊有个皮毛加工厂,最近赶上一大批出口单子,狐狸和貉子的皮毛不太够,只能拿猫皮接上。找花色差不多两只猫拼成猫皮马甲,单只可以做围脖和手套,有的白猫还可以接白狐的皮,猫皮更细腻,一般人摸不出来。肉可以送到加工厂,切碎冷冻批发给小摊,或者直接灌进香肠。
在梨园附近的繁殖村里落脚,可以避开市里检查,这里到处都是猫狗的不正规繁殖场所,可以掩人耳目。这几天他们辛辛苦苦开着五菱,把城八区都转遍了,好不容易搜罗了这么多猫回去交差,昨天一夜干到现在刚买了份儿盒饭,头昏眼花,连屁股都没坐热,警察就敲门了。
“胖子,我问你,你今天早晨去锣鼓巷附近、黑芝麻胡同附近抓的猫在哪儿呢?你给我找出来,你快把我们家咪咪还给我们!偷猫盗狗,你不仅气质不好,还犯法了你知道吗你!”王三鲜挥着胳膊,义愤填膺的,嘴唇都紫了。
霍一站在后面,听见这句“气质不好”,本来严肃对峙的场面,差点儿笑出声儿。沈梦华拉着小黑正一个一个笼子地找,被辅警拦住:“你们等会儿再找,别妨碍我们办公。”
有位年轻的警察走过去跟王三鲜交涉,看着跟银枝差不多大。他说:“叔叔,你们是不是来找猫的?我们本来要运回所里再清点的,既然你们人多,那你们就帮我们清点一下,看着点儿,行吗?”
王三鲜想了一会儿:“可以,但是你得让那胖子先告诉我们,我们家咪咪在哪儿,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胖子抬起头,他脸上沾着饭米粒儿,还有西红柿汤渍。他用头点了一下右边的笼子:“我记不清了,可能在右边,右边是新装的。我们收了好多三花,累一天一夜,记不清了。”
“那您呢,就从右边开始点。”
王三鲜他们赶紧去开笼子。猫咪起初都缩在里面不敢出来,霍一以为叔叔一着急,恐怕会把笼子直接往下倒,但是王三鲜没有,他一只一只地往外抱,显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
“你们也真够狠心的,这么热的天,猫挤一块儿全中暑了,你看好多猫都吐舌头了。”沈梦华把小黑的绳子交给妙妙,帮王三鲜一起抱猫咪点数。抱出来才发现,好多猫都是他们用逮猫笼和老鼠夹子夹的,腿脚和爪子都折了。
沈梦华一边抱猫,一边骂:“心真狠!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两个老人热得汗直往下流,把猫放到地上,猫咪犹疑地、一瘸一拐地走,走到一边就趴下不动了,转头盯着这些忙碌的人。小黑一凑近,猫咪又奓起毛来,有些猫身上还湿淋淋的,王三鲜想起来,昨晚上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雨。
他赶忙把自己随身带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抓出几把猫粮:“咪咪,吃去吧!”
不知道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这群猫咪都赶紧凑了上去。终于到了第四个笼子,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家的咪咪,三花,黄脸白下巴,有个小黑眼圈儿,上身披着件黑色小马甲,下身是黄的,四条白腿都脏了。它瞪着眼睛,看见他又惊又惧又不敢相信,那种表情他从没有在它脸上看到过,平时它只会撒娇,跟狗干瞪眼,连两只小毛儿也能合起伙来欺负它。
王三鲜一把揪住它,把它从笼子里拽了出来,抱着它似笑非笑,眼睛发紧。良久,怀中的猫咪发出呜的一声叹息。
“好了,既然都找到咪咪了,咱们就加快点儿速度吧,警察同志还等着呢。”沈梦华去掰王三鲜的手,“好啦好啦……”
霍一说:“叔叔阿姨,这大热的天儿,就让我们来吧,你们先歇会儿。”
年轻的警察从那边转过来,看见王三鲜抱着猫在地上待着半天不起来,连忙跟着劝:“能找到就好,别伤心了大爷,多少找不回来的猫呢。去年四川那边有个做流浪猫救助的,做了二十年,结果是个骗子,全国好多偷猫的都卖给他,人家送过去的流浪猫,让他杀了当兔肉卖出去,实在猖狂。您还算幸运的,起码能找回来。能对自己家动物这么上心,从东城开车过来找,不容易。”
一家人都听愣了。“那接下来这些猫你们怎么处理?”
“我们所里通知了北京电视台那个《北京您早》,还有《新京报》的记者,看看能不能过来发个快讯。有人认养就来,没人认养就卡车拉到收容所,集中处理。流浪动物太多了,顾不过来。”
几个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都说不动了。不知道王三鲜怎么想的,他抱着猫站起来,太阳西斜了,从遥远的西边过来,打在梨园的城中村里,折射在平房的屋檐上,把他的脸映成了一种神秘的橘色。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警察说:“我们在昌平工地还有个空出来的厂房,可以把猫都先送到那儿去,我们帮着警察同志们处理。您看,可以吗?”
“热心群众帮忙,我们当然欢迎,只不过我们要走程序。这两人涉嫌盗窃他人财产,我们还要带回局里审,你们做个证,一会儿跟我们回去把笔录做一下吧。关于这个猫的问题,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
从梨园派出所出来,天都快黑了。霍一开车回城里,王三鲜搂着猫,沈梦华抱着小黑,妙妙盯着龙虾,霍一看着前方深一脚浅一脚。周末晚上回城的车多,京通快速都有些堵了。
沈梦华突然开口责怪王三鲜:“没那个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儿?那一百多只猫呢,你弄得了吗?吃饭、绝育、打疫苗儿,这都得多少钱啊!咱们就是个普通人家,房子拆不了,银枝不在了,以后咱们靠谁养老啊!”
“我记得银枝写过房山的一个老头儿,就做流浪猫狗救助,也这么自己弄了一个院儿,我一激动我就……”
霍一一听很讶异,想想也是自然的。自从银枝意外去世,叔叔就总翻看她以前的报道和各种随笔,把那些报纸都一一藏好,每天在家上网看看新闻,点进银枝的博客留留言,好像她还能看见一样。
“别拿闺女当挡箭牌,你逞什么能?老了老了,简直老糊涂了!”沈梦华气得挥挥手,不说话了。他累了一天了,不能再给他添堵了。
周妙妙侧过脸来:“叔叔阿姨别吵了,正好我去宠物医院实习,认识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有很多猫咪都送到了国外,我来帮你们联络。救助猫咪是好事儿,积大德……”
过了通州,进了朝阳走二环,不多时,回到了家里,王三鲜把猫和狗都安顿好之后,把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小霍和妙妙,今天叔叔和阿姨实在是太谢谢你们了,叔叔请你们去下馆子。咱们今天不光是给银枝过生日,更是庆祝把咪咪带回来,深入虎穴,有惊无险。走吧咱们!”
“再庆祝庆祝,你退休以后有了新事业!”沈梦华嗔怪道。
她挺了挺腰,想起刚做馒头那会儿,网上购物还没有,小麦面粉和酸奶都是爱人下班后,一袋袋用三轮车驮回来的。那么一个爱面子的高级知识分子,肩上背着个破书包,书包里是《每日英语》杂志和《儿童启蒙英语》磁带。骑车经过地安门大街和黑芝麻胡同小学,正是孩子放学,满大街都是小孩儿和家长,不少熟脸儿,他也不害臊。到了胡同口儿,他吃力地把面粉抱进家里,看她揣面的手腕儿肿得老高。“你别弄了,等我洗几遍手,我帮你揣。”
“养一只也是养,养一百多只也是养……”王三鲜一瞪眼睛,弯下腰拽了拽猫耳朵。猫把身子一歪,蹭到他腿上去。
一百多只猫,就有一百多颗心要操,这大半辈子没遇到什么好事儿!无所谓了,六十多,从头再来。沈梦华想起那个满大街飘荡着《从头再来》的年代。那时候我多年轻啊,嘴里哼着歌,推着馒头车就上街了,特别有劲儿。
银枝上初中的时候,每个周五放学,都会邀请同学过来吃烤串和凉菜,喝北冰洋汽水,聊摇滚乐聊《钟鼓楼》聊窦唯聊Blur和安迪·沃霍尔,又要去工体看谁的演唱会,奥运会快开了,鸟巢买不到票怎么办啊,要不要参加今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有时叽叽喳喳,有时愁眉不展,更多的时候,是哈哈大笑。
如果下班儿早,王三鲜常常在店里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份儿报纸挡脸。实际正竖起耳朵,听听闺女有没有早恋对象,像极了在北海白塔下,贴着墙壁,想听见风中初恋的回音。
几个人吹着夏夜的晚风,慢慢溜达着去饭馆儿,高墙上风吹槐树摇。王三鲜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松快下来,看看霍一疲惫的样子,又不落忍。他也该找女朋友了,我一会儿催催他。
“哥,咱们让奶奶打车过来,今日痛饮庆功酒!”
“还壮志未酬誓不休呢!我刚给她打了电话,放心吧。”
沈梦华看着周妙羽唱着歌在前面蹦蹦跳跳,心想,这小姑娘怎么就不知愁呢?明明挺苦的,还百灵鸟儿似的,唱起歌儿来了。
① 魏公村的旧称。
作者简介:
杜梨,北京人,一九九二年生。双语写作,另有版画和翻译作品。英国莱斯特大学英语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作品见于《花城》《山西文学》《西湖》等,曾获押沙龙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二等奖。著有短篇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