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杨遥:和邹正方的渊源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 | 杨遥 2020年02月04日08:42
王海子读大学那会儿,文学已经过了热闹时候。
报到那天,学校广场上挤满人,充满各种声音,社团都在招收新会员。舞蹈系的姑娘们穿着拖地的白裙子,皮鞋布鞋高跟鞋,飘来飘去颇像仙女。声乐系隔一会儿传来几声歌剧,一下能把人从各种嘈杂声中拎出来。航模系头顶的天空上不断出现嗡嗡叫的无人机,给人只要参加他们社团就会制造飞机的感觉。计算机系那儿喝彩声不断,不知道在比赛什么。王海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过许多热闹地方,才发现中文系,加入了文学社团。
王海子确实有文学天赋,大二那年写第一篇小说就获得校刊征文一等奖。王海子没有成为校园名人,因为文学确实边缘化了,但是王海子引来《都市青年报》记者的注意。
邹正方说要采访他时,王海子懵了,半天说不出话。记者要采访他?邹正方以为王海子不愿意,赶忙滔滔不绝地说从王海子身上看到了于连、孙少平的影子,感觉他是新时代青年中励志的典型,然后背了一大段小说中的片段。王海子被感动了,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喜欢自己的作品。听着邹正方的声音,王海子回到了小说中的情境。
开学时,爹非要送他,他不想让爹送,爹太土,他怕别人嘲笑。爹担心他,毕竟从鄂西大山里到读书的城市,有一千多公里,需要徒步几公里到镇上,然后坐汽车到县城,还得倒好几次火车,走三天两夜才能到。他便让爹买一双皮鞋,假如爹穿着平时的解放鞋去学校,他宁愿不上学。爹去镇上花三十元买了双假皮鞋。他让爹再买双袜子穿上。
王海子和爹怕迟到,结果早到一天。九月初,北方城市干热,他们满头大汗找到学校,摸到寝室,只有他们爷俩。爹放下行李,王海子发现爹肩膀上出现两条白色长痕,是爹背行李汗沁出来干了后盐的结晶。邹正方说,读到这儿他就感动了。爹看着旁边没人,便一头倒在床上,很快又爬起来,把鞋脱了,袜子脱了,外衣脱了,北方的九月初,寝室里还很热。爹裸着上身,光着脚,很快就呼呼睡着了。
这几天路上,爹怕丢了东西,睡得都不踏实,王海子也是。
睡梦中,王海子忽然感觉有人拍床栏,而且喊:“你是谁,怎么睡在了学生床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爹已经坐起来,干瘦的脊背上有几条床上光竹片留下的印痕。一个年轻女人手还搭在床栏上,屋子里,多了几个学生和家长。爹问:“你是谁呀?”女人生气地回答:“我是班主任。”爹的脸唰地变红,背上那些长条印痕奇迹般地充了血,消失不见。爹三两下把衣服套上,穿鞋,穿上鞋发现没有穿袜子,又脱下鞋,把袜子穿上。爹手忙脚乱中,王海子已经收拾整齐站在地上,他感觉这次脸丢大了。
爹穿好衣服,脸还红着,闷头闷脑说了句“对不住”,扭头就走。王海子犹豫了一下,冲老师点点头,跟着爹跑出去。爹一路不说话,到校门口,突然停下来,脱下鞋,赤脚站在地上,然后把袜子脱下来,塞在王海子手里说:“这袜子还新着,我用不着,你留着穿吧。”然后爹穿上鞋,飞快奔向一辆正驶过来的公交车。王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爹已经挤上公交车消失在秋日的阳光下。
邹正方停止了背诵,王海子回过神来,一刹那他竟想起这么多事情。
初次见到邹正方时,王海子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记者,可又觉得记者就应该这样。邹正方留着长头发,一直披到肩膀上。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睛特别圆,像豹子眼。最让王海子印象深刻的是邹正方穿着一条紫红色灯笼裤子。紫红色,在王海子老家,只有女人们穿,但也没见过这种裤子。
王海子不知道该在哪儿接受邹正方的采访,他提出教室、宿舍、图书馆,都被邹正方否定。最后,他们来到学校小树林里面的一座凉亭里。这座小树林,王海子进来过一次,里面都是一对对搞对象的,有的大白天就抱在一起,嘴对着嘴。王海子看到这场面面红耳赤,再没有去过。不知道邹正方怎么知道这里有座凉亭?
和邹正方一起来到这儿,王海子不那么局促了,他甚至边回答邹正方的问题,边不时悄悄溜一眼旁边走过的女孩。他希望这些女孩也能注意到他,看,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人,写出了漂亮的小说,记者正采访他。可是没有一个女孩在他身上停留目光,她们情意绵绵的目光都在身边男朋友身上。
王海子观察邹正方,他的目光也不断落在那些女孩身上,让王海子高兴的是,那些女孩的目光也没有一个在邹正方身上停留,尽管他留着长头发,穿着鲜艳的红裤子。
那天采访完,邹正方要请王海子吃饭,王海子觉得自己被采访,应该他请邹正方吃饭。他们两个争抢来争抢去,却不约而同选择了校门口那家叫“红星”的小饭馆,点了一盘凉菜,两碗面,两瓶啤酒。上啤酒时,邹正方眨了下眼睛说:“光喝啤酒没劲儿,来瓶小二。”牛栏山小二上来之后,邹正方给每人倒了半杯啤酒,然后又兑了些白酒。王海子惊讶地说:“这样喝会醉的!”邹正方说:“这样喝才有味道,你尝尝。”王海子不好驳邹正方的面子,小心抿了一口,有点儿甜,马上又感觉特别辣。邹正方却已喝了一口,夹颗花生米,咯吱咯吱嚼起来。
那天喝完这些酒,王海子脑袋晕乎乎的,但他拚命抢着去结账。邹正方也和他抢,最后还是王海子力气大。他结完账后,邹正方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你好好努力,以后会有大出息的,哥哥看好你!”王海子脑袋沉得要掉下来,他感激地努力点点头。出了饭店门,王海子胸口那儿胀得厉害,便不管不顾大声唱起歌来,他觉得不唱,胸口会炸开,脑袋也要掉下来。唱着唱着,不知不觉一个人就摸进了小树林。这次看到那些搞对象的,王海子不害羞了,而是鬼上身似的不由自已凑过去,冲对方做鬼脸和笑。对方骂他神经病,或者害怕地躲开,王海子继续去找下一对。王海子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他试了一对又一对,比较哪个男孩的对象最漂亮。忽然,背后踢来重重一脚,王海子摔倒时,看见无数小树朝他倒下来,有杨树、柳树、槐树、松树、柏树、银杏、丁香……
几天之后,王海子收到邹正方一封信,打开信,信纸里面居然夹着二十元钱。邹正方说是给他的稿费。王海子没想到这采访还能挣上稿费。他兴奋地跑到图书馆,把邹正方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铺开纸,认认真真给邹正方回信。抬头写,方正哥。他在心里把邹正方当哥哥了。
再次见到邹正方是一个星期之后,他还是穿着那条紫红色灯笼裤,晃晃悠悠出现在教室门口。王海子马上想起“名士自风流”这句话。
他慌忙出来迎接邹正方。邹正方很严肃地说:“兄弟,你的样报马上就要出来,哥哥现在去医院看望一位老师,忘记带钱,你借我点儿好吗?我送样报时还你。”王海子问:“要多少?”“一百你有吗?”王海子下意识地说:“一百有,家里刚寄来生活费。”邹正方走了之后,王海子忽然想,邹正方为啥正好借一百,是不是上次喝酒自己告诉他家里要给寄一百元生活费?但他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人家还给了二十元稿费呢。
一个月之后,王海子收到《都市青年报》的样刊,是邮局寄来的,访谈发了一版。王海子欣喜地读完报纸,想邹正方啥时还钱呢?这一个月,王海子被邹正方害惨了,上个月的结余和那二十元稿费花完之后,他向这个同学借十块,那个同学借二十,盼望邹正方突然出现,还他钱后,他好还同学们,可是邹正方一直不出现。月底那几天,王海子不好意思再向同学们借钱,便早上故意不起床也不吃饭,中午吃上一顿,晚上早早躺进被子里,床头放一大缸水。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就喝几大口。半夜饿得睡不着,王海子翻来覆去折腾,听到肚子里水咣当咣当地晃动,他便想起老舍《骆驼祥子》里那段,“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地响,像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咣咣咣地响动。”他开始想祥子,想虎妞,想老舍,越想越远,想得累了,才能再入睡。
因为那篇获奖小说,王海子成为文学社的骨干,学长大四毕业后,文学社和校刊交到王海子手里。王海子把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文学上,不停地组稿约稿,组织朗诵会,邀请这个城市的作家来学校做讲座,他还亲自校对刊物,写编者按,推荐年轻学弟的作品,自己写出一篇又一篇小说,在学校文学圈,王海子真正成了名人。但贫穷还是像影子,跟着他不放。
这时王海子高中时喜欢的一个女同学和他联系起来。这个女同学,放在他们学校,不比那些班花、系花逊色。王海子读高中时,尽管知道这个女孩在暗暗喜欢他,因为穷,一直躲着她。
高考结束后的一天,王海子午后在村口河里游泳,女同学来找她。她穿着白色小翻领半袖衬衫和亚麻色裙子,浑圆的双臂和洁白圆融的小腿肚子露在外面,王海子看到的一刹那,不由自主鼻血就冒出来,鲜红的血流到水面上,一丝一缕地慢慢扩散开。女同学在岸上叫他,王海子不敢上岸,他下边已经肿胀起来,内裤鼓鼓囊囊。女同学越叫,他胀得越厉害,血也流得越畅快,王海子不停地掬起水来洗脸,他纳闷,人的那么一点儿血,怎么会染红那么一大片水面。
那天,他们拥抱、接吻。王海子没想到女孩的吻那么甜,那么软,那么绵,他吮吸住女同学的嘴唇,久久舍不得放开,听到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
那年暑假,他们总是找机会在一起。有一次女同学父母亲不在家,王海子和她滚在一起。忽然,邮差在外面大声叫喊,女孩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王海子和女同学大汗淋淋从床上爬起,蝉不停地在外面叫。
女同学考上武汉一所著名的大学,几天后,王海子收到外省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那之后,他们的爱情像花期过后的植物,郁郁葱葱,却开始舒朗起来。随着九月份开学,两个人分别的话都没有说,却好像各自明白要干什么。刚开学,还有几封信,慢慢地联系越来越少。
女同学要来找王海子时,王海子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邹正方。那一百元,邹正方始终没有还他,王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它像一条鸿沟,使他们还没有怎样开始的友谊有了距离;却也像一道桥梁,使他们有了一种不可斩断的联系。
王海子找到邹正方,没有提钱的事情,只是说女朋友来了,想在他租的屋子里住一晚。在他们有限的几次交谈中,王海子记得邹正方说过他独自在外面租着一间屋子。邹正方没有丝毫犹豫,从紫红色的裤子里掏出一把钥匙交给王海子,用猥亵的笑容说:“兄弟,好好干!”从邹正方的笑容里,王海子觉得这个时候他们是同一类男人。
王海子把女朋友从火车站接到出租屋,路过菜市场时,买了一斤五花肉,两棵芹菜,三个鸡蛋。
那是十月快结束的一个周末,城市里还没有供暖,一年中最难熬的几天。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出租屋里冷飕飕的,打开灯,因为外面的天并不黑,所以屋子里也不亮,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女同学惊讶地问:“这么多书啊?”
书架上、桌子上、床上,堆的都是书。地上纸箱子里的书满得已经溢出来,地上掉着几本。
王海子焖大米、炒菜。女同学坐在椅子上翻书。因为天气冷,或者女同学的心事不在书上,她拿起一本,翻几页放下,再拿起一本,又放下,不停地往身上紧裹那件红色棉衣,还朝手上呵气。
王海子说:“屋子里太冷了,你去床上躺着吧。”
说过几次之后,女同学穿着外面的棉衣斜躺在床上,她的脚耷拉在外面,王海子一抬头,就看见线条纵横交错的鞋底子。
做好饭之后,女同学吃了几口大米,说不饿了。王海子本来每次看见肉都流口水,但女同学在眼面,对肉就没有一点儿胃口了。他感觉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次见面要发生什么。
王海子把剩下的饭菜拿下去,问了女同学几句路上的情况,就开始动手动脚,没想到女同学一脚把他踹下床。王海子没有丝毫准备,一屁股墩在地上,尾椎骨碰到凳脚上,他顿时生起气来,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很长时间的期盼,突然烟消云散了。
时间还早,才八点多,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该进行什么。两人每人找了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读起来。读了两页,王海子放下书,把刚才剩下的米和菜装垃圾袋里,然后开始洗锅。他先倒上洗洁精,用钢丝球认真擦,锅里的水很快变成浑浊的颜色,发点黄,带些白,有些黏手。他把水倒掉,换上清水,又擦了一遍。再倒掉,换上水。一连洗了五次,然后把锅凑到鼻子前,除了铁的味道,没有其他异味了,王海子又开始洗擦锅布。那块看不清颜色的擦锅布恢复了本来的颜色时,王海子用它把锅擦干净。挂锅的钉子歪了,王海子从一个工具盒里翻出手钳,把它拧正,把锅挂上去。接下来王海子开始擦煤气灶。蓝色的煤气灶沾了太多的油污,擦起来很费劲,但王海子还是想办法把它擦干净了。擦干净这些东西,王海子拎着塑料袋,去外面扔垃圾。打开门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王海子打了个哆嗦。楼道里一片漆黑,王海子咳嗽了几声,下面楼层有灯亮起来。王海子一路咳嗽,有的楼层声控灯坏了,声音再大也没用。有的还好着,声音一响就亮了。王海子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忽明忽暗的楼层,来到院子里。天空黑乎乎的,看不到星星,几盏路灯像被雾裹着,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垃圾桶那儿,几只猫在打架。王海子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感觉真是冷。
回到屋子里,女同学已经躺床上了。她说:“困了。”王海子“嗯”了一声,嗓子里像有一团巨大的东西堵着,这个“嗯”字说得异常艰难。女同学躺在床靠墙的那半面,外衣、裤子搭在椅背上,给王海子空出另一半。王海子忽然想,被子是邹正方盖过的。
王海子问:“关了灯吧?”女同学说:“嗯。”关了灯后,王海子没有去床上,而是摸索着找到椅子、桌子。伏在桌子上枕着胳膊,他想起上学那会儿在教室里睡觉的样子。
那天晚上真冷,王海子不时被冻醒。每次醒来,他都听到床上有动静,女同学显然还没有睡着,但王海子不想到床上去。他在想邹正方树林里那发红的目光。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王海子说:“走吧,送你去火车站。”女同学刚从被子里钻出来,脸有些肿,头发很乱,有些意外。王海子故意不看她,递给她梳子,用电热棒热水。两人洗漱干净,一前一后出了出租屋。临出门时,王海子忽然看到书架上有一套整整齐齐的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在斯万家那边》《在少女们身旁》《盖尔芒特家那边》《索多姆和戈摩尔》《女囚》《女逃亡者》《重现的时光》。他想起自己的一百元,犹豫一下,拿走《重现的时光》。
还了邹正方钥匙后,他们基本不再联系。
王海子毕业后,正好作协招聘人,王海子当了省刊编辑。很快,认识了省城的一大批作家,这些人工作形形色色,从他们嘴里,王海子不断听到邹正方的消息。
大家提起他时,都用一种奇怪而不屑的口气,“邹——正方”,把“邹”字拉得很长,“正方”连在一起,重音落在“方”字上面,充满了意味。
大家口中,邹正方的工作不断地变来变去,从《都市报》,到了《法制报》,然后是《老年报》《少年报》《妇女报》,每个地方都待得不久。每个聊起他的人,都会提起他借钱,提起他那怪异的打扮。有位朋友讲,他认识邹正方还是因为王海子。
那天下班后,在单位院子山楂树下见到位穿紫红灯笼裤的男人,他以为是精神病,因为搞文字的人,精神有问题的挺多,他便绕开他走。没想到这个男人凑过来,带着微笑问:“你是××吧?”朋友只好说是。他说:“我叫邹正方,在报社工作,是王海子的朋友,我还认识……”他数了省城文学圈的一大堆名人。朋友发现他讲话有条理,眼神正常,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但是孩子在“小饭桌”,他赶紧要去接,没办法和他深聊。邹正方很理解,说:“您快去吧,接孩子耽搁不得,咱们留个电话改天我叫上王海子咱们一起坐坐。”
从那之后,邹正方便开始不断地去找朋友,不管是啥时间,一来就坐大半天。他谈自己的文学理想和文学抱负,口中的那些谈论对象,不是省城的这些作家了,而是尼采、康德、克尔凯郭尔、柏拉图等等,在他嘴里面,马尔克斯已经很不济。这么有理想的人,又是王海子的朋友,朋友不敢怠慢,但许多工作要按步完成,没那么长时间陪他,朋友便开始躲他。一见他来了,借口走开,等他走了再回来,或者看见他在,办公室也不进。这么躲了几次之后,有一天,朋友早上刚进单位院子,便被邹正方拦住,他很严肃地说:“你怎么老不上班?我几次来想约个时间请你吃饭,总找不到你。”朋友说:“哪有呢?”他一下想不出个解释的理由。正是上班时间,同事们来来往往,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领导马上要来了,朋友不想让他看见和邹正方站在一起,尤其是让他听到邹正方说的那些话。他说:“咱们去办公室聊。”邹正方严肃地说:“我今天没时间,中午约了人,出来却发现没带钱,路过你这儿就进来了。你能借我二三百吗?”朋友一听只有二三百,赶紧松口气,马上掏出三百元。邹正方说:“我得给你写个借条,一个星期后还你。”朋友说:“别了,你忙,我得去打卡。”
听得多了,王海子有些厌烦。有次吃饭时,大家没说几句话,又扯到邹正方身上,是关于他采访女领导的故事。王海子忽然打断大家的话说:“以后咱们在一起不要提邹正方了。”
没想到,这句话说完之后不久,邹正方在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妇女报》的朋友说:“那次邹正方采访女领导,把事情搞砸了,本来讲好的一大笔赞助没了。领导说他几句,邹正方就辞职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反正邹正方不见了。
时间长了,王海子偶尔会想起邹正方,觉得真是一位怪人,有时问问朋友们,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给大家留下的联系方式,没有一个人保存着。
慢慢地,没人谈论邹正方了。
王海子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作家,在城市里买了房,娶了妻,有了个中层领导的职位。
龙潭公园改造完成后,增加了块湿地景观,王海子去溜达。在龙潭广场的春秋大鼎前,看到许多人围在一起,听中间那个人讲解着什么。他喜欢热闹,便凑过去,没想到看到了邹正方。他的长发剪掉了,留起胡子,一看就留了不短的时间,胡子已经把整张脸遮住,看起来庄严许多。但那双眼睛,王海子一看便认了出来。他的紫红色灯笼裤不见了,换成宽松的棉质黑裤子,上边搭的是麻质的黑色对襟大褂,手里拿着扇子。
邹正方正在讲,“龙潭广场中心鼎台总高二点五米,象征古城两千五百年的历史,采用外方内圆设计,取天圆地方之意,其中内圆由年轮记事的方式构成,二十四条轮辐镶嵌二十四块铜板,分别记载着古城自公元前四百九十七年建城以来发生的二十四个重大历史事件,也象征着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鼎台分三层,分别上三、六、九步台阶,取步步升高之意。”
邹正方的声音不徐不疾,目光经过王海子时,没有丝毫停留,便到了下一位身上。那一刻,王海子怀疑自己认错人了。
回到家时,王海子好奇邹正方讲的内容,便在百度上查龙潭公园,那些内容居然又都有,王海子肯定他就是邹正方。
在这之后不久,王海子去文瀛公园看菊花展,居然又看到了邹正方,他在状元桥边戴着耳麦背诵《赤壁怀古》。晚上公园里人很多,跑步的、跳广场舞的、放风筝的,干什么的都是一群人,唯有邹正方孤零零一人。许多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诧异地望一眼,便不再回头。邹正方的声音空荡荡的,望着他的背影,王海子有种萧瑟之感。
王海子转了一圈再次回到状元桥时,公园里的人少了,邹正方还在背诵,这次他背的是《少年中国说》,“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邹正方的影子落在水面上,长长的细细的一条,浓黑如石头。
王海子想叫上邹正方,去公园外面的长沙大排档点上几个热乎乎的菜,喝上两三杯。或者去酒吧里,要上一打啤酒,狠狠醉一回。
王海子捡了块小石子,扔进邹正方水面上的影子里,邹正方抬起头来,王海子看见从石子落水的那个地方开始,黑色扩散,影子破了,他想到小时候不小心打碎的一个石膏像,忽然没有了见邹正方的兴致,便缩进旁边树丛里。邹正方疑惑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又扭过头去,那个影子好像更黑了。
一晃几年过去,朋友圈里慢慢流传邹正方搞国学,王海子觉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在一次婚宴上,见到了邹正方。他留成小寸头,胡子更长了,而且像刷了漆,黑得发亮。还是黑色的麻布对襟上衣,黑色棉布裤子,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灰色围巾。那时天气还不冷,参加婚礼的人大概就邹正方一个人围着围巾,马上使得他和别人不一样。更令人诧异的是,邹正方后面恭恭敬敬跟着个年轻女孩,帮他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邹正方上完礼,那个女孩就不见了。
王海子与一帮搞文学的朋友坐在一桌,邹正方进来后,看见他们,走过来。他把公文包从右手交到左手里,腾出右手和每一个人握手,他居然认识所有人,都亲热地称呼对方“××兄”。握完手后,王海子去了另外一张桌子坐下。
有人说:“邹正方真他妈装!”一个人说开,大家纷纷响应。有人回忆起当年他穿紫红色灯笼裤的样子,马上有人接着描述那条裤子的模样。有位女士说:“我当年坐在他旁边,他只有这么一条裤子,脏了晚上洗干净,第二天早上穿。天气冷时,晚上洗了第二天干不透,他就湿着穿,让人看见就冷。”大家七嘴八舌描述完他的裤子,又说起他长长的披肩发。还是那位女士说:“披肩发得隔三差五护理,邹正方那披肩发!有一天他正巧侧过脸,耳朵里居然有耳屎掉出来。”大家换话题。便有人说起邹正方当年借钱的事儿,满桌子的人,居然都被他借了个遍。人们一次次声讨他,那顿饭,因为邹正方,吃得格外热闹。
儿子上小学四年级时,有天回家忽然哭丧着脸对王海子说:“爸爸,今天老师冤枉我了。我上课正认真听讲,被老师叫起来,说我走神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没有吭声,被叫进了办公室。我说没走神,老师不信。你说怎么办?过几天,有国学大师来我们学校,班里选五位同学听他讲座。这下,老师不会选我了。”
王海子告诉孩子,没错心里就坦然些,不要把它当回事儿。也不要责怪老师,谁都有可能犯错。国学大师的讲座,能去就去,去不成也没啥,好好学习就是了。
王海子不知道孩子听没听进他的话,他总觉得国学大师这些人怪怪的,不见也好。
几天后,孩子一回家兴高采烈地说:“爸爸,老师选上我了,下午我们就能见到国学大师,我好激动!”
那天中午,儿子午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而且比往常早了二十分钟起来,认真洗脸、刷牙,说要提前到学校去。
晚上回来,儿子兴奋地说:“爸爸,我们见到国学大师了。”
王海子问:“国学大师什么样?”
“人家围着围巾,穿着老古式的那种衣服,一看就和平常人不一样。人家说,学好国学很重要,还给我们背诵了一段《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人家说,我们少年最重要了!”
王海子想起邹正方在状元桥上背《少年中国说》的样子,疑惑地问:“这位国学大师叫啥名字?”
儿子想了想说,“好像姓邹,”抓抓头皮,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名字忘了。”
王海子问:“是不是邹正方?”
“是,好像是,就是这个,邹正方老师。”儿子一脸崇拜的表情。
王海子打开校园网,果然是邹正方,他有些难以置信。于是用百度去搜索,铺天盖地都是邹正方的消息。他到处讲学,讲《老子》《论语》《孟子》《大学》《史记》《三字经》《弟子规》等等,还讲书法,讲怎样做君子,简直什么都讲,而且还有一堆吓人的名头,著名学者、书院院长、国学大讲堂教授、儒学研究会理事、成功心理学培训讲师、古典文学研究会会员、书法家协会会员、文化研究会理事、诗社社长……
王海子觉得好玩,便以邹正方为原型,写了篇小说,发表在外地的刊物上。王海子想,文学如此边缘,邹正方一定看不到,再说自己写的东西都有依据,也不是诽谤。
小说发表之后,没想到被一家选刊转载。不久,王海子收到邹正方一封信。他义正言辞地质问,“王海子我对你不错吧,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为何你在小说中如此写我?”邹正方在信中表示要找王海子坐坐。
王海子没想到邹正方会看到这篇小说,第一反应就想,你做了,还害怕人家说?他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身边的朋友听,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还把手机拿出来,打开邮箱,让朋友们看信件。
但每次做这件事情时,王海子又有些隐隐的不安,觉得自己行为有问题。可也许生活太无聊,很少有点儿新鲜的东西,王海子舍不得丢掉这点儿八卦,还有他潜意识里害怕邹正方报复,想把事情的缘由扩大,以后万一有个啥事情,大家知道来龙去脉。而且他想,在小说里也不光是嘲弄邹正方一个人,还把自己也嘲弄了,民国的时候,作家不也这样写吗?像钱锺书。在这些多重原因下,王海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一次次把邹正方的信拿出来让别人看。
于是,很多朋友知道邹正方给王海子写了这样一封信,大家开玩笑时,有人便会问:“王海子,邹正方还没有约你?”王海子抓抓头皮,有时会抵赖一两句,“我写的也不是邹正方,哪有这样的人,是我虚构出来的。”但说完后,他就常常把手机拿出来,让朋友们瞧邹正方的信。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篇小说,很多人找来看。小说的原发刊物这个城市没有,但选刊每个报刊亭都有,很快,便脱销了。
到了年底,这篇小说获得大奖,奖金五万元。王海子没想到关于隐私和八卦的小说居然引起这么大反响,有些意外。这些年,王海子长中短篇写了许多,一直没有引起较大反响,看着同龄人一个个摇旗呐喊,攻城略地,王海子刚开始羡慕、焦虑,后来慢慢淡然了,他不再关注朋友们的微信圈,后来彻底把它关闭,开始戒酒、跑步、念佛。
王海子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原地跳绳十分钟,然后跑步半小时,做一百个俯卧撑。每天上下班,十几站路,他不坐公交车步行。住的楼房在二十三层,不坐电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上去。到了星期天,不是一口气从肿瘤医院沿着北沙河跑到汾河公园,足有二十多公里,就是从动物园跑到东山森林公园,再跑到牛驼寨烈士陵园,一跑一上午。
王海子的大肚子渐渐瘦下去,胳膊上有了肌肉,他经常把裤腿掀起来让大家看,小腿上的腓肠肌、比目鱼肌、腓骨长肌、胫骨前肌条缕清晰,犹如刀砍斧削的雕塑,王海子喜欢上这些能看得见的变化。
接到去重庆领奖的消息时,王海子首先去搜索重庆的天气。这些年来,他对于穿衣已经不再讲究,上班基本都是牛仔裤、T恤衫、夹克,冷了套件羊毛衫,唯一显得有些品质的是脚上的Columbia鞋。这次获奖,唤醒了他内心的许多东西,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走向成功。王海子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买了新衣服,甚至还花八百元买了个“北面”的休闲背包。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朋友们给王海子送行。王海子高兴,开戒喝了几杯酒。回家的时候,破例打了出租车。当他下了出租车,拐进门口那条巷子时,看到路灯坏了一个,人从明亮的路灯下走进这块没路灯的地方,像从黄昏走入黑夜,王海子觉得自己还保持着那种对生活的高度敏感。他正进一步观察有路灯和没路灯地方的差别时,有三个人站在他面前。王海子一惊,看见是邹正方和两个黑衣人。邹正方站在三个人中间,那两个人在他身后半步远。
王海子下意识地问:“你要干什么?”邹正方说:“王海子,你的小说写得不错呀!祝贺你获奖。”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说:“十几年前,我借过你一百元,你一定记得很清楚吧?”王海子马上摇头。
邹正方说:“别装了,我就恨你们这些作家装,你们应该经常读《论语》,学习怎样做一个君子。那是你读大二的时候,是2004年吧。我现在还你,把利息加上。”他问后边的黑衣人:“现在银行贷款利率多少?”左边的那个家伙回答:“五年以上四点九。”
邹正方说:“好,翻倍,按九点八,按整的,十个点计算。十四年是多少?”王海子赶紧说:“还啥呢,才一百块钱。”邹正方数钱,然后说:“给你二百。”
王海子不要。
邹正方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还了我睡不着。你不知道这些年为了这一百元钱,我心里老是疙疙瘩瘩。”他把这二百元硬塞给王海子,然后问:“你知道一套《追忆似水年华》多少钱吗?1989年版的?”
王海子冷汗出来了,想起那本《重现的时光》还在自己书架上孤零零地搁着,忙摇头问:“很贵吧?”
“不贵,孔夫子上也就二三百。”
王海子吁了口气。
邹正方说:“但是我丢了第七本,这套书怎么也看不到结尾,怎样也回不到重现的时光中。”
王海子说:“那本书我拿走了,不好意思,现在还在我书架上,回去还你。”
“你是偷走的吧?我好心借房子给你和你的女朋友用,你却偷我的书?”邹正方鄙夷地说。
“不,我不是偷!”王海子惊慌地反驳。
邹正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这些人啊,做错了事还不敢承认,算了,我也不要了,把其他六本也给你。”说话间,他后面的黑衣人打开包,取出其他六本书。
王海子还要解释。
后面两个黑衣人上前,用书猝不及防地打在王海子脸上。王海子吃惊地捂住脸,尖叫。书开始重重落在他头上。王海子想这是《追忆逝水年华》,很快他就不这样想,因为书像闷锤子不停地在他头上敲打,他想书怎么这么硬,简直比砖头还硬?他又去捂头,书打在他脸上,像有人扇他耳光,但比耳光重许多,王海子感觉嘴角有血出来,好多次打在耳朵上,王海子很久才能听到声音落下来,像火车从远处隆隆驶来,他想可能耳鼓膜被打破了。王海子手忙脚乱地一会儿捂头,一会儿捂脸,书有时打在他手上,手背一阵阵发麻。
旁边三个人都消失后,王海子感觉耳朵嗡嗡作响,眼前还有影子飞舞。等眼睛能看清楚后,王海子脸、头、手都在疼,地上满是散乱的书页,书页上面是黑色的脚印。王海子蹲下去,把书页费力地一张张收起来,《在斯万家那边》《在少女们身旁》《盖尔芒特家那边》《索多姆和戈摩尔》《女囚》《女逃亡者》都有,王海子用袖子细细擦拭着上面的污渍,眼泪落下来。
回到家后,妻子和儿子看到王海子的样子,大吃一惊,妻子要报警,要和他一起去医院。王海子摆摆手说:“我撞了个小孩儿。”
在镜子里,王海子看到自己的脸灰扑扑的,肿得不像样。眼睛血红,眼皮下布满淤青。脸颊那儿被书还是装书的订书针划破口子,嘴唇也破了。他把脸洗干净,妻子用酒精帮他擦了擦伤口,抹上红药水。晚上躺在床上,王海子的头一直嗡嗡叫,脸一挨枕头就疼。早上四点多起来上厕所,王海子看见脸似乎更肿了,涂着红药水的地方有的红,有的青,面目狰狞,根本没法见人。他叹口气,告诉主办方联系人,家里有急事,不能去参加颁奖典礼了。
那几天,王海子整天待在家里,读《追忆逝水年华》,读得累了,就睡一觉,醒来再接着读。许多往事汹涌澎湃地涌现出来,爷爷、奶奶、爹、娘、哥哥、嫂子、两个侄儿,那个踢了他一脚的女同学……有些细小的东西他当时都没怎样留意,现在却清晰地冒出来,像小时候玩游戏,把一些东西藏在墙角旮旯里,时间长了忘了,以为再也找不到了,某一天翻东西,它们却突然蹦出来。王海子欣喜地收集着这些碎屑,觉得这些蜕掉的东西,又回到自己身上。但是当他脸上的痂掉了之后,他又感觉像脱了层皮。
伤好之后,王海子单位恰好组织去下边县里开展采风活动。
住进宾馆,宾馆介绍、信笺、一次性圆珠笔旁边醒目地放着一本精装的《××县文化》,格外精致。王海子随手拿起来,上面赫然印着“邹正方文化××系列讲座”几个大字,王海子苦笑着翻开目录,是邹正方的一篇篇讲稿,《山海经》《周易》《老子》《春秋》《左传》都有,王海子赶忙用宾馆简介把它盖住。
晚上,在文化馆举办文学讲座,台下坐了三五十个基层作者和文学爱好者。到了互动环节的时候,有人提问文学怎样反映现实,王海子忽然想到写邹正方的那篇小说。
讲座结束后,王海子边走边和作者们聊各自喜欢的作品。突然,对面县宾馆会议室涌出一大群人,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邹正方和一个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偏胖的中年人。旁边县里陪王海子的工作人员说:“哦,那是我们领导,今天有邹老师的文化大讲堂,邹正方老师你认识吗?”
王海子呵呵一笑,大步向前走到邹正方前面喊:“邹老师好!”邹字他故意加得重重的。“哦,是海子兄,王老师啊?王老师好!”邹正方有些吃惊和尴尬。两人握手之后,王海子突然说:“邹老师嘴角有什么东西?”邹正方脸色变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用手抹了下嘴。王海子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开个玩笑。”
活动结束,离开县里时,县里给王海子他们每人带了两本书。一本是精装的《××县文化》,一本是异形本的线装《××县赋》,许多人一上车,就把书丢在座位上,又是书!王海子拿出《××县赋》,深蓝色封面,宣纸内文,很像前几年某出版社出版的国学大师经典系列,翻开第一页,赫然印着“邹正方文,××书”,“混沌分而万物显……”后面是用毛笔字写的。
“混沌分而万物显”,王海子把书合上,在摇摇晃晃的大巴上写下《和邹正方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