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巫昂:海龟形状的皂盒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 | 巫昂 2020年02月05日09:01
婚前,他们打算带上各自的妈妈去海岛上玩一趟。
她负责给两个老太太打电话,让她们各自去办护照。这两个老太太一个在福建一个在贵州,选团选了一个折中的城市广州。贵州来的是他的妈妈,福建来的是她的妈妈,这是她俩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一起出国。旅行社给这四人家庭赠送了两只万向轮小拉杆箱,正好两个老太太一人一个,同款同色,浅咖粗帆布面。
那天下午,四人先后抵达酒店。两个妈妈住同一个房间,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成了旅伴,两人不免既紧张又谨慎,寒暄中透露着谦让。
两个妈妈在四五十岁时,都跟各自的丈夫离婚了。他的妈妈再婚,嫁了一个老干部,住在厅级待遇的大房子里。她的妈妈则自己一个人过,生活朴素。有了相似的经历,两人在一起说话也不至于尴尬。
旅行社约定次日在白云机场集合,时间是上午九点半。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一个已经收拾好出门了,另一个还在房间里收拾。她妈妈按照习惯铺好被子,把卫生间的毛巾整齐地挂好,并将垃圾袋提出去。他的妈妈扶着拉杆箱的杆子,站在门口等了很久。
他们拿好行李来找她们时,她替她的妈妈向他的妈妈道了歉。她跑进去探了一下,发现妈妈在仔仔细细地擦拭卫生间的镜子。劝了几次,她才放下手里的活儿。
时间差不多了,四个人慌慌张张到了酒店大门口,打了一辆车。他坐在前面,三个女人挤在后面,所幸两个老太太都很瘦,都不太占地方。她坐在中间,将她们隔开。
好容易进了机场,上了飞机。她妈妈觉得飞机里干,站起来跟空姐要了几次水。她昏昏沉沉地靠着他的肩膀,想睡一会儿。他想读一本小说,开了飞机上的阅读灯,觉得灯光刺眼。飞机上的阅读灯总是没有家里那么柔和的。他也许是提前老花了?才三十六岁应该不至于。他讲究阅读灯的光感,在意马桶坐着的舒适度,因为他最喜欢在马桶上读小说,至于小说的字号、版本、出版时间,那就都是不一定的。他有特别好的写小说的发小级朋友,会帮他复印老版或者台版书,复印好了,装订成论文那种开本。他会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像是大酒店的后厨食材储物间。
云层在窗外缓缓飘移,幸好还不到夕阳西下时候,否则他们会逆着夕阳向东飞去的,天光会一直保持不黑,像是在抵抗太阳的西沉,太阳光将飞机的一侧照红了,另外一侧还是浅黄的,她在脑子里想像着这番景象,一边看着外边明晃晃的天色。
她的妈妈站起来,走过来贴着她的耳朵问:“几点了?”
“你没带表吗?”
“我的手表没有目的地的时间,你的有吗?”
“我也只能现算,你干嘛要知道目的地的时间?”
“看看到了以后是吃午饭还是晚饭,晚饭我得喝粥,不能吃干饭,也不能吃洋食品。”
她突然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到达目的地,如果按照北京时间是晚饭,而塞班的时间是午饭,她到底应该喝粥还是吃干饭?自从胃不好以后,她雷打不动喝粥有大半辈子,改变作息对她是件大事。他吃饭方面很敷衍,但是无辣不欢,总是让她炒菜的时候加一些辣子,油辣椒、糍粑辣椒、蘸料辣椒,红彤彤地一整排放在冰箱里,她突然想起忘了给他带一罐辣椒酱来。
飞机落在一个不大的海岛上,他们坐船去另一个海岛上的酒店。因为座次的关系,他跟两位妈妈分到了一起。她一个人坐着,对面是一对夫妇。这对夫妇看起来有些奇怪,女的穿着连衣裙戴着草帽,长相俊秀,有一种清新的气质。而挨着她的丈夫,长得肥肥胖胖的,穿着白裤子,套着一件深蓝T恤。从长相上看,丈夫皮肤黝黑,脖颈上汗津津的,像一个农民的模样。想到网络上的新闻,不由得对这对夫妇产生多余的联想。
导游拿着扩音器说,那个海岛叫天宁岛,那个酒店是岛上最大最气派的酒店,每天都有中式自助餐,因为主要是接待中国游客,老板就是个中国人,还有赌场可供怡情,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居然还有赌场。”她的妈妈小声嘀咕,他的妈妈脸上却浮现了一丝雀跃的神情。
“妈,你终于可以去玩玩老虎机了。”他对他妈妈说。
“老虎机在香港玩过,玩了一下下,不敢多玩。”
“没关系的啊,想玩就玩一玩。”他鼓励自己的母亲。
他的妈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妈妈,她也留意到这个眼神了,自他们四人会合以来,她无时不刻不在留意。她的心都挂在喉咙处,像一袋袋泡茶一样,提上提下。
去往另外一个岛的船需要行驶一个小时。一进入船舱就能闻到混合着机油味、人的体味和憋闷的海腥味。开始行驶以后,海腥味越来越大,外边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四人在船舱内,被挤在长条座椅的中间,她先跑出去,到甲板上吐了起来,把广州的早餐都吐光了。她的妈妈跟了出来,踉跄着要递给女儿一杯温水。没多久,他的妈妈也到甲板上来送纸巾。
他一直待在船舱里没有出来,也许是懒得动,也许怕被风吹。他的妈妈回到座位上去,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抬头,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他们说了什么?难道晕船也能想到怀孕吗?她这样想。
一直到了船靠岸,她也没有回到座位上。到了酒店,她就想休息。酒店果然是中国老板开的,开阔、金碧辉煌,透露着中国二三线城市度假村的气息。在导游的安排下,他们被分配到两个挨着的房间。她偷偷跑去跟导游说,能不能把他们分开,哪怕隔两个房间。导游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倒也谙熟其中的道理。
重新分好了房间,他们两人松了一口气。再加上之前的晕船,两人简单洗漱后便躺到了床上。她有些累了,但还是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他。他转过脸去,笑了笑拍着自己的大腿根部。她自然地俯身下去,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终于忍不住扑倒了她。两人做得浑身都是汗,冲了凉之后,就到晚餐时间了。
晚餐吃的果真是自助餐。自助餐对于她的妈妈来说,有饭和粥两种选择,让她从自己的难题里解脱出来。她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暮色四合,远处的大海一片苍茫。
他的妈妈开始给儿子剥虾,一只只剥好放到他的餐盘里,他似乎也习以为常,虾并不大,但籽儿圆滚滚的,放在冰块上面。
“哎,小陈啊,我跟你说,我这个儿子,从小就被我给惯坏了,吃荸荠我都是一颗颗给他削好了,吃石榴也是,一整碗的石榴给他用勺子吃,瓜子仁都是他爸帮着嗑的。”
他拍了一下他妈妈的手,让她别说了:“小陈现在对我也挺好的。”
“阿姨我记住了,我要向你多学习。”在北京多年,她还没学会说您。
“我们莉莉从小就得带弟弟,十一岁家里来客人,她就会做一桌子菜给客人吃,还很会给弟弟做蛋炒饭。不过我也挺惯她的,她有些大小姐脾气。”她的妈妈一勺一勺喝着粥,慢条斯理地说。
“大小姐脾气倒没看出来,我觉得她挺懂事的。”
“宋老师太客气了,以后要多帮我管教管教。”
吃完饭后,他们去海边散步。想到吃饭时两位老人的谈话,她问他,“没想到你从小这么娇惯,你前妻受得了你吗?”
“应该是受不了吧,否则怎么会离婚呢?”他说。
“除了这个呢?”她问。
“还有就是吵架。天天吵架,吵到摔锅摔碗的,我妈还跟我们住过一年多,她就知道两边哄,她也没任何人想像中那么紧张,反正就是抹稀泥,这儿抹抹那儿抹抹。”
“我妈不一样的,她心思很重,经常睡不着,还会胃疼。”她说,“所以这几天,我不想让她不开心。”
“什么不开心?因为我们?”他问。
“对,因为我们而不开心。”她认真地说。
两个老人走在前头,他们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她紧紧地拉住他的手,他也随她拉着他的手。他们穿着同款的沙滩鞋,是来之前临时买的,他们总是穿情侣鞋,同款同色情侣T恤,连水杯都是同款不同色的,你不能说他们貌合神离。不远处,蓝白色的浪一层层卷来。暮色里,似乎能听到海洋深处的呼啸声。“这样算咱俩的蜜月旅行了,哦?”她小声对他说,但并不期待他像热恋时一样,猛地低头和她接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盯着遥远的海平面看,那里并没有鲸鱼或者鲨鱼或者其他海洋生物。当然,带着家长出门,不能总是显得过分亲昵,也是一个因素。
当夜,他又不睡觉。在北京他也总是莫名其妙熬夜,她早就习惯了。他坐在窗边,一只脚跷在桌子上,抱着个大玻璃烟灰缸,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大海。她抱着电脑在床上想写个日记,打开加密文档,又觉得没什么可记的,也许明天开始才有记录的必要。这个房间相当开阔,装修成欧陆风情,窗帘是厚厚的加了花饰的,床带杆子,但地上没有铺地毯而是瓷砖,因为所有人都会把沙子往屋里带。他们从海滩上回来时也不例外。他们一进门就把鞋脱在卫生间,冲了脚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天天聊个不停,永远聊不完。他在人前害羞又腼腆,和熟人却很爱说话,说起来也风趣,眉飞色舞起来像个大男孩,这是当初她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他过去会跟朋友们一起去踢足球,她也跟着去凑过热闹,站在球场边上,帮他们看衣物和双肩包。当时他们刚开始恋爱,她是唯一在场的“家属”。当她昏昏沉沉地睡去的时候,感觉海浪近在咫尺,随时都要打到自己身上,她在一个近乎梦的状态中躲闪着这些突如其来的、阴沉沉的海浪。
第二天的行程是八点半开始的。大巴车带着人从一个景点又到另一个景点。介绍喷水沙滩时,导游说,这是世界五大奇观之一。有人举手问:其他四大奇观是什么呀?导游很机智:其他四大奇观不在我的工作范围。整个大巴车的人哄然大笑,跟肥皂剧的罐头笑声差不多。到了下车点,她妈妈一边拿出手帕和纸巾擦头擦脸,一边和他们说:“一会儿我不下去了,我怕淋感冒了,我就在车上等你们。”他妈妈呢,则一点都不怕,在水柱旁的礁石上走来走去。他们两人站在礁石上,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他双手搁在兜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从上岸开始,他一直心事重重,也许应该给他多带两本临睡前可以读一读的小说,也许是阶段性的坏情绪又发作了。过了一会儿,他靠在一块背风的大岩石上抽烟。他抽烟会抽半根,把另外一半掐灭,将余下的烟草末放在掌心揉碎。
看了海滩,又去看日军司令部的遗址。人们三三两两走进一片森林,来到一个洞口。导游问有谁敢下去,她可以带队,当即有七八个人举了手,包括他。
“我可不敢下去,你不怕蛇啊?”她小声问他。
“蛇算什么。”
“没听你说过。”
“我干嘛什么都告诉你?”他说着,跟着那几个胆子大的同游者一起走下了台阶。她和两个老太太紧张地等在洞口,他的妈妈本来想阻止他,也知道没什么用,只好随他去了。
“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旅行社管送人去医院吗?”他的妈妈来问她。
“没事没事,我们的团费是包含国际医疗保险的,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有生命危险,遗体都有专机空运回国。”
“遗体?”
“我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最严重的情况,当然,肯定不至于,对吧。”
“她姐姐在日本,结了婚有了孩子肯定回不来了。他可不能出问题,他出了问题我将来怎么办?”他的妈妈整个脸都皱了起来,对她说。
“放心吧阿姨,不会有事的。”她握住他妈妈的手,老太太手心一片潮湿。
那些人进去了好一会儿,隐约听到里边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而后有人跑了出来。外边的人齐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太可怕了,里面还有人的整套骨架,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为首的那个小伙子大喊大叫,回到平地上一边吐痰一边跺脚。
导游都出来了,他还没出来。
“我儿子呢?”他妈妈嚷了起来,“我儿子怎么没出来?”
“我催了他好几遍了,他说要仔细看看那套军服。”导游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地洞里还会下雨。
“小宝,小宝,快出来啊。”他妈妈下了几个台阶喊道,她只好跟着她往里看。
良久,听到他应了一声,随后一身脏兮兮地出现了,身上都是泥浆。他的妈妈一见他,赶紧上前检查哪里受伤了没有,他不停地甩开老太太的手。她用矿泉水瓶子倒出来的水,沾湿了纸巾,给他擦拭腿上和胳膊上的泥浆。
“是不是在里边摔了一跤?”
“没有,怎么可能?”他自己拿过来矿泉水瓶,往腿上倒,要了一瓶又一瓶。岛上的物资都是海运来的,矿泉水两个美元一瓶,他用了六美元才洗干净两条腿,但他妈妈丝毫不心疼,而她妈妈则觉得这太浪费了。两位母亲为此而拌了几句嘴。她妈妈生气得不愿说话了。
回酒店的路上,她还想为自己的母亲申辩几句。她说:“洗个腿,何必用那么多水。”一旁的他没有说话,这倒让她生了闷气。她又说,“难怪你前妻总跟你吵架。”他看了她一眼说,“你前男友就什么都好吗?”
“至少他能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她说。他看了眼窗外嘟囔着,“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他转过脸来说,“那他托你卖掉北京的房子,也是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那是两码事。”她说,“他去外地工作了,不方便。这个房子是我当时经手的,我比他知道怎么回事。”
“那他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来找你?”他说。她不觉嘴角笑了出来,看着他说,“你还怕这个?”
“是你要拿我跟他比较的。”他说。
“算我错,好了吧?”她说。一上午的行程折腾着她,让她缺乏体力好好吵上一架。
大巴车打道回酒店,午饭依然是一楼的自助餐。等他洗澡下来,她们已经快吃完了,她也想早点回房间洗个澡,睡个午觉,老太太们不愿意多逗留,于是他一个人吃了午饭,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餐厅里差不多都是那几个一起进过地洞的“战友”,大家比其他没有并肩作战过的人要熟悉几分,他们举杯互相致意,为彼此上午的壮举。
下午出发去丛林历险。在车上她坐在他身边,往脸上抹厚厚的防晒霜。他已经快要睡着了,两人的腿各自并拢,天气太热,他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到了地方,导游吩咐自由组合,去林中探险。不想去的人,可以聚在窝棚底下。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和他一起参加。老太太们自然留了下来。
“我妈跟我说,你妈妈累了夜里会打呼噜,还很响。”开始行进后,她悄悄地跟他说。
“我妈也跟我说,你妈妈大半夜不睡觉,在洗床单,她说可以叫服务员换床单,她说不行,要自己洗过的才放心,洗床单,晒床单,忙到一点多。”
雨林里到处都是藤蔓植物,她走了一段路就划伤了腿。她对着越走越远的他喊了一声,他没有任何回应。是声音传播不开,还是他耳背?于是她只好原路返回。
走出林子之前,已经给自己腿上贴了创可贴,装作一脸轻松地走了出来。他的妈妈一见到她就问:“小宝没跟你一起回来?”
“里面太闷热了,他们很快就会走回头路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膝盖十几岁摔过伤,那个伤口有这么长,你见过吧?,可不能走太远。”他的妈妈嘟嚷道。
“我知道的,那个旧伤,阴天的时候还会疼。”
“我给他买了雷公藤,治风湿的,还泡了蛇酒,他都不用,老了就知道麻烦了。”
“莉莉,我怎么感觉你膝盖上也有个疤?也不小啊。”她的妈妈突然盯着她的膝盖看。
“我自己磕的,单位搬家搬东西摔了跤。”
“去医院缝合了?这个缝合的护士不太仔细,缝了几针?”
“六针,还是七针,记不清了。”
她的妈妈拿出老花镜戴上,凑到女儿的膝盖上认认真真数了一遍。
“八针,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多了?差不多。”
“你们单位搬家不是一年前吗?”
“我跟你说了?”她有一丝慌乱,后悔自己不小心撩起了速干裤的裤管,“已经好透了,就别再提了。”
“半年愈合成这样?不像。”
“妈,你就别像法医似的。”
他的妈妈在一边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戴上茶色金边的太阳镜。她的妈妈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的妈妈,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她的妈妈给她递过来一只切开的椰子,她一头大汗,椰子水没什么味道。她妈妈不吃这些野地里出产的东西。
他又是最后一个出来,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她觉得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看起来既兴奋又新奇。而后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留意到了那个女人:她总是在距离他没多远的地方出现。白、瘦、高,脸上带着一些深深浅浅的痘印,头发染成浅黄,在脑后盘成一团。她戴着巨大的墨镜,她的丈夫比她个子矮很多,微胖。她穿的紧身T恤,露出一部分腰,下面是一条迷彩裤,帆布面儿的皮带是玫红色的,衬托得她的腰更白皙和细。她和丈夫一直手拉手,从丛林出来也不例外。他用矿泉水洗手洗脚的时候,她发现那个女人总是往这边张望。她有一会儿取下墨镜,很快又戴上了,所以,她也没看清楚那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个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在广州机场的时候没有印象,在飞机上没有印象,到塞班入关排队,似乎也不存在。恍惚间,她想起来他们是乘船时坐在她对面的两口子,男低女高。就是那一对。当天早上坐大巴,她和他一直坐在他们后边,确切地说,是他坐在那个女人后面,她挽起头发后,细长而白皙的脖子总是在大巴的座椅前出现,白皙的脖子在座椅前轻微地移动,发根纤毫毕现。有一阵子,她发现他看着前面发呆,但不知他在看什么。
第二天的项目,是自费坐潜水艇,为此他们每个人多付五十美元。坐在潜水艇里,虽然地方小,但是十分安全,身体不用打湿,甚至还有小排座椅。她一边听着两个老太太闲聊,惊叹着海里的鱼群、珊瑚丛,以及水底下光线别样的感觉,一边默默地留意着那个女人,她就坐在潜水艇的另外一头,背对着他们。她探身到窗口看外边的海底景观时,她丈夫一直把手搁在她露出的脖子上,来回揉搓。他习惯性地、耐心地、和缓地抚摸着她的脖子,在她看来,这个小动作却是别有深意的。
“你们说,这些鱼在外面游来游去挺好看的,被抓了到菜市场一卖,又是普普通通的鱼了。”他的妈妈突然感慨。
“我每天都要吃鱼,不吃鱼就觉得好像哪儿不对劲。”她的妈妈说。
“福建人是爱吃鱼的,哦?”
两个母亲就买鱼、做鱼和吃鱼的事情聊了起来。所有的游客都扑在潜水艇的小窗上向外看,只有他丝毫不感兴趣,她也觉得百无聊赖,潜水艇里边多少有些闷热,但是那对小夫妻就是黏在一起,那位丈夫索性将下巴贴在老婆的肩上,甚至偷偷地咬了一口,不用说,他和她对此番情景尽收眼底。他的脸铁青,海水也映照不出来的那种铁青。
“别聊了,花了五十美元就来聊怎么吃鱼的?”他突然不耐烦地扭头对两个妈妈说,她们终于闭上了嘴。她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跟着潜艇在下沉。她想起他们有一次在车里吵架,他因为暴怒在高速公路上嘶吼,猛地加速到一百八,她也害怕地尖叫着。黑漆漆的高速上两个疯子互相拉扯,起因仅仅是加油时,她没及时下车帮他去交钱。他们总是为一些小事情而争吵。但每次争吵后,他都伴随着深深的悔意,给她买首饰和包,跟她说从来不说的好听话,赞美她身体上的种种缺憾,诸如“肉嘟嘟有肉嘟嘟的美”。
午后,大巴车开到一片开阔的海滩边。妈妈们当然不会下海。她问他去不去浮潜,他问她带了相机没有,他想去拍照。她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找出那只很少用的相机。他从来不喜欢拍照,也许只是不想跟她一起去浮潜吧。自从上岛以后,他似乎变得更孤僻了,总想独自行动,跑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有一个瞬间,她怀疑他是不是想留下来,他一直觉得北京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他最喜欢的小说读来读去好像也不过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朋友越来越少,他们似乎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海滩上一片生机勃勃,她买了一套浮潜用的设备,花了十美元。到了海里后,周边也都是来浮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走进那片水域。她不会游泳。她先屏住呼吸,往水里一扎,然后睁开眼睛,那里太美了,斑斓的海底世界,那些鱼伸手可及,它们戏谑似的靠近她,又猛地离去。她还看到了海星,五角星形状的,各种贝类,还有很小的螃蟹,那是她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下午,没有他,没有烦心事。
她玩耍了很长时间后,去沙滩上找他。没有找到。于是她站起身来,准备绕过附近的礁石,再去找找。本来她可以把这段时间延长,然而,一根惯性的绳子,又把她紧紧地拉扯住。超过几个小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似乎又是她无法忍受的事。
她在另一片沙滩上找到了他。他拿着相机,正在海滩上徘徊。当然了,不远处的海里,那对夫妻正在嬉游,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声尖叫,她的丈夫从水底托举她,让她的半边身子露出水面。她不停地挣扎,在水里扭动着身体。而他在岸上观看,那个女人似乎也知道他在远远地看着,加倍放肆地叫喊,用陕西话。
她从远处看着他的侧脸,他的鼻梁线又高又俊俏,鼻尖的地方微微勾了进去,这是他最不像贵州人的地方。她第一次到贵阳去,才惊讶地发现贵州很少有人像他那么白,鼻子那么挺。她突然想起在贵州时,他带她去吃夜市上的烤鳄鱼肉,整整一条鳄鱼腿切块,摊开,撒上辣椒面和盐,在火炭上滋滋作响。到了一定距离,没有办法再偷看了,她喊了他一声,上前挽住他的手;他两只胳膊已经晒得通红。
晚上,旅行社安排了篝火晚会。晚会开始前,两个妈妈坐在不远处的凉棚里看海景。她走到那边时,发现两位老太太都没有说话。站了一会儿,她知道她们是在怄气。她拉着自己的妈妈去买冰淇淋。
“刚才坐着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想问问看你们这个婚礼怎么个办法,谁知道人家一问三不知,什么打算都没有。”她妈妈说。
“是我们俩的意思,我们不想办。”她说。
“后来宋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儿子也不是第一次结婚了,不好意思再请一次亲戚朋友,我就说,我们这边得办,得让你们回福建办一场。”
“其实也没必要,我们都在一起三四年了。小林他确实也不喜欢这一套,我也一样。”
“你们没问题,亲戚们怎么看,什么都不办,回头想要散伙很容易的,而且,我以前包出去的那么多红包不是打水漂了吗?”
她们站在冰淇淋摊子跟前,要了一款冰沙。她妈妈胃不好,自然是不吃的。她给他带了他最喜欢的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球,给他妈妈带了个香草口味的。
“而且,我总觉得他对你不太好。”她的妈妈接着说。
“也不算太糟糕,我们也有共同点。”
“你不要因为我和你爸的问题,就非得要结婚,你不结婚我也没意见。”
“妈,你这么说就是在赌气了。我可不能半途而废,房子都装修好了,买个房子多费劲啊。”她没说装修的过程更费劲,他们多次在建材城吵架,他一口咬定黑胡桃木比橡木虽然颜色深,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她却觉得一屋子家具黑乎乎的太阴郁。还有一次,他们从电梯间走出来,他因为地上全是工人撒的水泥大发雷霆,他打开窗将那些水泥扬灰而下。她跟着把破碎的瓷砖往下扔,两人惊动了小区的保安。
点燃了篝火,两位老太太在一边看着,并不走过来。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跟着大伙在队伍后面走着。她说起两个老太太怄气的事。他问因为什么呢?她说,还不是结婚的事,还真是麻烦。
“你觉得麻烦,那干嘛要结这个婚呢?”他问,好像结婚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一样。
“不结婚,我可能连一天三顿饭都不想吃,下了班哪儿都不想去,这跟慢性自杀没有区别。”
“结了婚,就不慢性自杀了吗?”他问。
“结了婚,至少身边还挨着一个人。”她说。
“这么挨着,就是爱情喽?”他问。她狡黠地笑了笑,这个问题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离她有些遥远。她说,“一对男女相爱了,如果拿掉他们的荷尔蒙,拿掉了他们的外貌,那么这个时候我问你,爱情是什么呢?”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形而上的问题。”他说,“结婚也没有那么玄乎。办婚礼是很实际的事。”
“这么说,你不反对喽?”她追着问。
“我有什么反对了,不过就是走个形式而已。”他说。
“要是只是个形式就好了。”她说。
“那你还想怎么样?”他话语里透露着不耐烦。
“不想说,我不想说。”她说。
说完了话,两人回到凉棚那里。两个老太太似乎又重归于好了。他的妈妈终于妥协,答应回她的老家办一场大的,喊上所有的亲朋故旧。他没有反对,也主动说些什么。四个人待了一会,他说回酒店上个卫生间。
走了以后,他再没有回来。再次见面时,差不多十点半了。她玩累了回到酒店,他正躺在床上看小说。窗户开着,海风呼呼地往里吹。他离开的两个小时,她不知道他的去向,也无从去找。她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自己累了,回来歇着。她没有多问,只是洗了澡,收拾换洗的衣服。
第二天,他们坐在酒店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海景。
她突然问,“拿到手机号了没?”
他犹豫了一下说,“拿到了。”
“什么时候?”
“昨晚。”
“人家二话不说就给了你?”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那你接下来该去哪个地方跟人家见面呢?”
“陕西宝鸡?没记住,也不一定要去啦。”
“北京到宝鸡有高铁的吧?”
“大概吧。”他说。
“嗯,不过,我还是重申那两点。”
“不用重申了,两点三点四点一百点,有什么区别?你要的,我给你了,你妈要办个婚礼,我们也都同意了。我们就互不干涉吧?”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翻一翻杂志。
下午的活动,他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在沙滩上,她看到那个男人,那个矮胖的丈夫。他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没说话,走到一边去了。他老婆没在身边。他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她看着他在海浪里浮起又落下,紧跟着抱着一个浮标,朝海滩上张望。
她提着相机,沿着沙滩行走。快走到尽头,她举起相机想拍几张照片,但是逆光有些刺眼,她转身朝身后的树林里拍。拍了两张,她发现镜头里几棵椰子树的夹缝里有东西。她放大焦距,隐约看到那里有人在动。再次放大焦距,她看到露出来的一条腿和在摆动着的白屁股。她走近了两步,将焦距放到最大。那个男人退了出来,抱住树后面的人,从背后顶了进去。这一次他动了几下,整个人都贴到了树上。她回身拍了几张近处的沙滩,再次抬起镜头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她回到酒店,看到她的妈妈站在一家纪念品店前。她问,他妈妈呢?她妈妈说,他们去买饮料了。站了一会儿,她果然看到他陪着他的妈妈回来了,两人手里都拿着果汁。她笑着说,你去买果汁了?他吸了一口说,是啊,那我还能去哪儿。
四人喝着果汁进了店。两个老太太分头行动,她的妈妈要给医院里玩得好的小护士们买点儿熏香的肥皂,他的妈妈则打算给另外三个麻将友一人买一只手提袋。唯有她,一直站在几排陶瓷肥皂盒跟前犹豫不决,最后,她选了一只土褐与青黄混色的海龟形状的肥皂盒,底下有两个小洞,肥皂上多余的水可以从这两个小洞上漏到底下的隔层。
“好看吗?”她拿着肥皂盒问他。
他点点头:“不错,买吧。”
“也不贵,八个美元。”
“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