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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2期|须一瓜:老闺蜜(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2期 | 须一瓜  2020年02月12日07:31

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这次出名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警察差点对俩七旬的老太婆动粗。第一次警告,警察已经吼得很绝望:你们是不是想跟我们走一趟!但是,她们轻视了警察的警告。事情到最后,很多年轻腿快的坏人都跑掉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因为迟钝、傲慢,真的被带进了出事辖区的小天青派出所。

高老太婆面如重枣发如雪,如果她一不高兴吐出假牙,就像一个风干的枣子。七十来岁的老高满头白发,依然保持静电牵扯的张扬动感。如果是年轻姑娘,有这样一头倔强的雪发,人们会说非常前卫,但是,在一个干瘪的枣子脸上,你只能感到怒发冲冠,世事不平。

林老太婆整个人像一个腌橄榄,黑褐色的,两头尖中间粗。橄榄尖上端,年轻时可是一张细腻无骨沉鱼落雁的脸,鼻梁秀美,下巴轻盈,标致得令人无措,现在呢,一张用旧的脸上,杏眼下垂、鼻梁和眼袋争锋,下巴界限模糊了,但总体而言,她比一般的老太婆,还有几分姿色残余,尤其是丰硕的胸部和丰硕的臀部,虽然感觉上去质地稀软垮塌,但走起路来,那些性别元素的摇曳,也还是有些女人味道的。林老太婆依然是个美女,如果按分组评断的话。

两个老太婆今天上午出的门,相约在红茶餐厅。她们边喝茶边等张丽芳。如果不是张丽芳,隔一两个月在红茶餐厅见见面的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肯定还是按照老习惯,八点半九点过来,然后一杯老水仙茶,吃点雪片糕,排毒似的,各自抒发完心中的郁怨, 11点钟左右又各自回家做中饭。但今天张丽芳要参加,计划就有点改变了,变成要一起吃午饭。是谁提议的,都记不住了。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总觉得是张丽芳要请客。张丽芳去新加坡陪儿子孙子,两年三年一个来回,一回来总是眼界不凡,四处批评。开口闭口“人家外国”。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听来先是羡慕、后来渐渐生气,觉得张丽芳太神气太不爱国。而且,她每次回来的礼物又总是很轻。上回带回来的是比较独特的圆筒湿纸巾。昨晚,张丽芳来电话,说回国了,要叙一叙,说给她们俩带了礼物。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并不动心,但碰上她们既定的约会日子,俩人就顺口邀她一起来世贸中心旁边的红茶餐厅见了。张丽芳说,好呀好呀,一起坐坐。

张丽芳当时还撒了点娇,说,哎哟!人家都多少年没回来啦,怎么找得到呢?

打的呀!高老太婆气鼓鼓地骂,你儿子那么有钱!你全家那么有钱!你不打的谁打的?!

这一天,黄历上肯定是老太婆不宜出门的日子。

从一开始就哪里不对了,可惜两个七旬老太太到底迟钝,照样克服困难,执拗地按照习惯行事。事后,两个逾七脑袋瓜寻思一下,一起埋怨张丽芳,如果不是她插进来又约吃饭,又害她们等了老半天,就不会发生了那么麻烦的事情。谁知道呢,真是很糟。关键就是,张丽芳害她们一直拖延在那个很糟糕的情况里。惹毛警察,平心说,也从来不是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爱做的事。她们还是有点敬畏警察。何况老都老了。一个老人,除了坏脾气,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做有恃无恐的凭据呢?

这一天的早晨有雨。高老太婆翻出自己裤缝笔直的灰色涤纶裤子,特意把插电的小暖水袋放进包里。关上自家的门,她慢慢走下五楼。还是那样,两只腿关节上下楼走一步疼一下,平路就不痛,有时,左边膝关节每下一步就嘎嘎响,这声音让高老太婆觉得自己的膝盖里面好像是天津麻花,随时就四分五裂地炸开了。

楼道有点潮湿。高老太婆扶着旧住宅楼生锈的铁栏杆,慢慢往下走。身边,那些赶上班赶办事赶上学的邻居们,左一个右一个,兔子狐狸老虎一样跳层而下,冲冲撞撞地超过她,奔蹿下楼。男女老少都比她快,没人和她打招呼。六楼那猪脸男人,边大步冲边为那个总是迟到的上学女儿打开雨伞,弹开的伞刮了高老太婆肩膀一下,他也没有一句请罪招呼。这个多层建筑是丈夫单位二十多年前盖的。单位的人有一半把这个便宜的房改房卖了,去外面换了大房子。现在住进来的住户,高老太婆大都不认识。就是本单位的,谈得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的子女亲戚住进来,更是彼此视若路人。不过加装电梯运动的时候,四楼以上的住户彼此都是战友同盟。但说起关系,真正只有一楼103独居的老头子叫赵会计的跟她最好。赵会计退休前还是很会巴结高老太婆的丈夫王局长。王局长死了以后,他对高老太婆一家比之前不那么周到,但也没有一落千丈。前年加装电梯一事,赵会计就态度明确地说,他签字同意,完全是因为五楼独居的高老太婆,她走楼梯太困难了。不是可怜她,他绝对不同意安装电梯。因为他根本无需电梯。那个时候,这个九楼的居民楼,为了加装电梯,高层住户彼此热络同心同德,住户代表开会、找专家论证、研究电梯供应商、跑申请手续、低层逐户谈判。诸方面交集密集而贴心,但这事最终流产。因为104和203的住户坚决反对,尤其是那个104的钉子户,说,谁敢叫她签字同意,谁就先和她换房子。对峙一年半毫无结果,有些人对“百分百住户同意”的政策丧失信心,就把房子卖了,走人,去别地方住带电梯的房子去了。高老太婆没地方走,虽然儿子女儿都住电梯房,虽然高老太婆最需要电梯。但高老太婆没地方走。

一楼的赵会计家的擦脚垫,被上下楼梯的人踩得湿啦啦的。即使雨天,也挡不住那门缝往外冒出的孤老头子的腐臭气味。高老太婆皱着鼻子,厌恶地走过他家大门。刚走出防盗门,就听到赵会计的问候:下雨啊,还出去。

他正在阳台上挂晾一件白得发灰发黄的白衬衫。

一个老同学从国外刚回来啦,高老太婆炫耀式地抱怨似的说,下雨天!非要见!神经病!

高老太婆说得有一点点夸张,这个夸张让她感到满足。

那也等雨停啊,赵会计说,和赶上班的人一起挤车,不好。

确实不好。赵会计说得没错,挤上公共汽车,那些赶上班的人,有座没座的,看到高老太婆都很不高兴。站着的人瞪着她,嫌厌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太婆,堵了抢座的机会;有座的人更不高兴,这个颤巍巍的老东西,分明是来煎熬人的。尊老扶弱谁不懂啊,但你也不能因为我们懂这个道理,就一大早过来逼迫人啊!高老太婆更不高兴,知道自己不该拣这个点和年轻人一起挤公交,可是,既然已经上来了,让个座会死吗?一个个在座位上假装看风景、看手机,打瞌睡,尤其是她跟前座位上的一个女人还看起了病历!高老太婆一直想啐她一口。看上去,高老太婆是紧抓着扶手,其实上呢,她是暗暗控制身子,为车辆的颠簸推波助澜地摇晃。果然,后排有个坐客看不下去,起身要让高老太婆来坐。高老太婆一看是个六旬干瘦老汉让座,而且老汉头发比她还雪白,高老太婆气得断然拒绝。老汉看出她的客气,更加想让,结果拉扯间,碰翻了一个女孩的早餐麦奶。女孩大怒:说你们呢,还嫌不够挤啊!一个四旬女子趁乱坐了下去:嘿,你们不坐我坐!老汉傻眼了。高老太抡起伞柄就要敲那个女人,车子正好一个颠簸,高老太婆连人带伞,栽进一个小伙子怀抱,小伙子反应不及,自己也在趔趄中。高老太婆滑到地上,还撞到了铁扶手。额头顿时鼓包,老太婆痛不可当。她听到了自己膝关节脆麻花的嘎嘎响。她的拐杖掉在一个推销员一样的男人身上。

男人怒斥:站都站不稳,还打架啊!

高老太婆分不清他是敌人还是朋友,便放任地哎哟呻吟着,捂着额头不起来。

整车人立刻屏住呼吸。没有人过来扶她,但整车人只是不呼吸了一下子,渐渐就松动起来。有人见老太太凝然不动,大喊,不好啦!老人家怕是摔坏啦——

司机吓得靠边停车。乱七八糟的声音同时传来:

——哎呀添堵!刚才人家让座她又不坐!

——老人骨头松,要去医院好好查查!

——喂快开啊!上班迟到扣五十块啊!

——真他妈的缺德,抢老人让座的位子坐!

——天啊,这会害死人哪,我有个早会啊!

——老人可碰不得,一碰就骨折。

——这都站不稳了,大清早还来挤什么公交!捣乱嘛!

那个抢了干瘦老汉让给高老太婆的位置的女子,招呼熟人一样大喊着,说,来来来,老人家还是你坐吧!站都站不住你还客气什么呢?来!来!你坐下来休息一下!

高老太婆把脸一下扭开,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

你来啦来吧——那女子又骨头轻滑地叫唤着,语气间甚至有了些大人宽容倔强小孩子的语气。

高老太婆狠狠回头,说:——你、不、得、好、死!

这一声诅咒,有点震撼,不让座就是死——这个惩罚,有点重,多少让乘客们消解了不少歉意。高老太婆也感到大家不友善的安静和嬉笑,但她不在乎他们想什么,反正,这个车厢里的人,根本没有一个好人。

刚才那一撞,额角很痛。高老太婆真的后悔挤这趟车了。

这时,女司机哭丧着脸分开乘客走过来,她对着老太婆喊,她以为她耳朵不好还是怎么地,事实上,高老太婆很明显地戴了个助听器。她喊:一个摩托车突然冲出来,我、我……——女司机眉眼悲愤,但眼神茫然地不敢聚焦某一个人,她歇斯底里又有气无力地,我都播放三四遍了,请给老弱病残的乘客让座——可你们——

——嚯!刹得那么急,绑在位子上都会跌下去的,你想怪谁?

你一路都把车子开得像甩干机!

更多的乘客齐声吼起来:喂喂!要迟到啦先开车!赶紧先开车!

有个好心的声音说,让公交公司领导到下一站接老的去医院——

女司机犹豫着似乎想把高老太婆扶起来:老人家,你……还好吧?能起来么……你要是摔坏了,我肯定要扣奖金了,我已经……

女司机畏首畏尾地不敢动老太婆。原来安坐在老太太跟前大看病历的女子大声说,我不是不让老人家坐啊,我是自身难保,去医院保胎哪……一车人齐心笑起来。笑得聪明又阴险。高老太婆勇气倍增,自己抓着旁边的座位扶手,呼地站了起来。膝盖嘎嘎乱响,有点惊心动魄。高老太婆痛得又弯腰抚膝。有个男扮女声的戏谑的声音说,奶奶,下车我们打市长热线去!又有个声音反驳说,别听他,没用!那电话我打过两年半,一次都没有打通过!那才真正是聋子的耳朵,还没有助听器!

整车人嬉笑起来:好啦好啦快开啦快开啦。

高老太婆在下一站就告别了这趟不义的公交车。

红茶餐厅就在站点的斜对角。她下去的时候,有个同下车的人,若有若无地搀扶了她一把,老太婆感到她移动踏上下车梯阶的时候,车子里面的人,都随着她嘎嘎刺耳的膝盖骨头响声,又一起屏住呼吸了一下子,然后,那辆车就如释重负地走了。

红茶餐厅的鲜黄色的招牌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能看到全部,是因为它旁边有个世贸中心副楼的世贸美食城霓虹灯大招牌的铁架。红茶餐厅都是白色塑钢桌子,白塑料椅子。茶绿色的大吧台。它是那种猛看一眼很时尚打眼,细看一下就明白是讨巧的低档粗糙货。但客人还是很多。它有各种茶,包括奶茶、鲜榨果汁,还有早中晚的商务简餐。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总是在这里约会,她们会选一个大玻璃幕墙的那个拐角座位,那里和大堂,有个装饰性半墙,装饰着塑料爬山虎和紫藤什么。半墙表面,贴的是红砖墙纸,每一次来,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都会发见,那逼真红砖墙纸又被手贱的客人撕掉了一些,暴露出的水泥面积越来越大。

高老太婆落座老位置的时候,发现林老太婆居然还没有到。高老太婆很不高兴。是她提议要早来,说好久没见,想说一点不要外人听的体己话,言下之意就是避开张丽芳先说点私房话,高老太婆欣然应允。没想到,林老太婆言而无信,害她在公交车上受那么大的委屈,都没有时间去计较。

高老太婆坐在那个半墙边的座位上等林老太婆。

一落座,和原来一样,高老太婆招来服务生,把她的软质插电热水袋递给他。服务生迟疑了一下,扭头看柜台里一个女子,女子像点头那样一闭眼睛,服务生便看不出表情地接了热水袋,到柜台把不知谁的充电手机拔掉,把老太太的热水袋插头用力插上。

高老太婆把加热后的热水袋,捂在自己的左膝盖上。她小口啜吸着一杯有柠檬片没柠檬味的免费柠檬水,抚摸着自己肿胀的老膝盖。她瞪着世贸美食城七楼那大白天也灯光明亮的玻璃大窗,在钝痛中发愣:七楼那里那么明亮奢侈的光,感觉照耀的不是地方小吃,而是世界宝石。这时,她看到一个咸橄榄一样的两头尖老太婆,涂着鲜红的嘴唇、抓着一把分辨不清颜色的旧伞,裤缝笔直地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雨过天晴了。一街道的树木和地面,都是湿淋淋的阳光碎片。高老太婆觉得林老太婆走得太神气也太造作。她一辈子都自我感觉是美女。高老太婆皱了一下眉头,额角包也跟着痛了一下。

高老太婆今天看林老太婆特别不顺眼。她远远地看着那个生姜黄的熟悉身子过来,就感到额角的包在一步步跳痛。当然是都怪她。要是晚一点出来,什么屁事也没有。那个生姜黄是鸡精广告T恤,林老太婆前一次穿的时候,非常得意。她把胸口上棕色的母鸡图案,用一朵巴掌大的粉红梅花给缝盖掉了。她觉得自己手很巧,但高老太婆觉得很拙劣。林老太婆的手是巧,她甚至能把礼品包装盒里的黄色白色绸缎,一块块收集缝制起来,然后连成片,把家里的被头一一包上。这样,容易肮脏的被头,就被保护起来了。生活里的这些小聪明小匠心,让林老太婆有成就感而且自视不低,她一向看不起手笨的女人。

高老太婆是个手笨的女人,不过,林老太婆看得起她,非但看得起,而且有类似崇拜之情。她们俩说话,基本是高老太婆拿主意、定主张,林老太婆积极附和,她的语句一般是:是的呢!是的呢!或者:真——的是!真——的是!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高老太婆和街道里的那些女人不同。这是从小就注定了的。干部家庭出身的高老太婆,虽然从小到大都不漂亮不苗条,但从来都是很骄傲的人,虽然她也不会读书,除了大嗓门,除了鲁莽大方,没有什么更多的过人之处,但是,她就是很神气。到处都是她嘎嘎嘎嘎大笑的声音。班上的同学们也就是允许她骄傲。其他女孩如果比她整齐漂亮,可以的,但是比她神气骄傲,别说她自己不答应,全班同学都不同意。有的人就是这样一辈子被人从小到大地惯着。这两个人同过桌,后来上课太爱讲话被老师分开。直到初中,两人已经结成蜚长流短的老铁闺蜜。虽然,高老太婆年轻时就从心底看不起小市民林老太婆。但高老太婆由衷羡慕来自街道小巷的林老太婆的小家碧玉的干净漂亮与乖巧,好像和她在一起,她自己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而来自街道的小市民闺蜜小林,则从小就羡慕高老太婆干部家庭的无厘头的优越气质。甚至她的彩色皮筋、白球鞋、她家里的大收音机,都是林老太婆年轻时的无尽向往之物。反正有这么个闺蜜,她在街道的身份自然就高了些,在学校,她们形影相随,获得的礼物也是连带享受的。

两个闺蜜平平庸庸地交往了几十年,共同应对生活的磨难。林老太婆因为美貌,嫁给了一个城东九市王汉哥,也就是第九菜市场那边的一霸。九市王汉哥的父亲家族是屠夫世家,虽然养了四个男孩,但家里有点积蓄。汉哥啸聚九市四大街,人高体壮,义字当头、喝酒打架,有钱有威风,当时还是吸引过不少街道小女生,最终还是林老太婆嫁给了他,生了一男一女。后来九市王赶上严打发配新疆最后死在那边了;同年,他们那个长得比女孩还美貌的十一岁男孩子,莫名其妙死在河里。所以,林老太婆也算命苦。

高老太婆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干部家庭孩子结了婚。这对出自小地方干部家庭里的一男一女,彼此都有点自命不凡,所以,俩人互不买账、吵吵闹闹地过了一辈子,为子女起名、为借钱给邻居、为要不要纠正孩子的左手写字、为公公死后的拉瑟尔毛毯分割、为儿子工作、为先买电风扇还是中华鳖精,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吵一吵。但是没有离婚的念头。高老太婆每次都是到林老太婆那里,狠狠说了一大堆丈夫的刻毒坏话,然后,就怀着深厚内疚而生发的柔顺心情回到丈夫身边,继续过一般般的、吵吵闹闹的、互不买账的日子。

两个女人,从年轻到老,就经常诉说她俩以外的、所有人的坏话,包括张丽芳。张丽芳也是她俩的同学,初中之后常和她们一起玩,但是,她们两个还是暗暗另眼看她,只要她不在,她们就要嘀咕一顿,恶评几句。这样宣泄,保证了她们再见张丽芳时的格外友好友爱。所以,张丽芳一直以为自己是她们最好的朋友。嘀咕、抱怨、差评、谩骂,好像成了俩人的养生健身之道,这样无需负责的宣泄,好像花蛤吐泥一样,不仅使她们身子轻快,更主要的是使她们精神纯净轻快。

两个小闺蜜就这样互相精神按摩地厮混到了老闺蜜。

大橄榄一样头脚尖、裤缝笔直的林老太婆,春风盈盈地进了店里。她觉得自己是熟客,所以主动跟一个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者优雅点头微笑。侍者很淡漠,甚至有点皱眉头。说起来,这些阅人无数的角色,基本看不起这些一杯茶一包雪片糕耗一上午的顾客。这些老家伙,几乎清一色地小气得要命又挑剔得要命。茶都续成白开水色了,还是舍不得再泡新的;一包雪片糕吃一半还剩一半带回去,一份布丁蛋糕,恨不得用挖耳勺吃;不过有些迟钝厚道的侍者,也不一定都给这些讨厌的老顾客以眼色看。好在天下还是迟钝厚道人多一点,所以,红茶餐厅大体还是和谐招客;而林老太婆看到那侍者的白衬衫下摆发黄发暗,就对侍者本人和这个店的管理十分不屑,立刻敛起优雅笑容,回敬对方一个不屑性的冷脸。但是,转眼她看到高老太婆又乐了,她嘁嘁笑着走过去,一拉开白色塑钢座椅,就放了一个响屁。

高老太婆避嫌地捶了下桌面。林老太婆很洋派地耸起一个肩头,很无奈很潇洒,也有一点点的机灵的造作,这主要是害羞造成的,但那个屁实在是很响亮。高老太婆狠狠翻了她一个没好气的白眼,说,我上次就跟你讲,这鸡精衣服难看死了!还穿!你给人家做免费广告,人家一包鸡精有便宜你两块钱吗?神经病!

神经病是高老太婆的口头禅。林老太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习惯用神经病来表达吃惊、愤怒、不解、咒骂,不过,她最近有了个新的口头禅:搞笑!

太搞笑了!她说,我家那个做肉松的,你知道吗,没事了。什么世道!这种人要关起来枪毙!肯定是花钱消灾摆平了工商局那些混蛋。

高老太婆更想让林老太婆关注她额角的青包。她心里也惦记那个黑心肉松店被查处的事,可是,她还是先把自己的飘张的白发归拢按到一边,好让林老太婆看到她的包。

林老太婆果然看见并大为惊讶:搞笑啊!这么大的包!你摔倒啦?!

这样,今天俩老太婆见面第一主题就是骂人心冷漠、骂公交车司机素质低。因为住菜市边上,见多识广的林老太婆旁征博引地揭批了很多她所知道的公交车的可恶,比如,一辆新公交车,把菜市口一个靠修自行车微薄收入糊口的自行车修车铺整个撞塌。

有人可骂,就比较上下通气。老水仙茶第一杯也差不多喝完了,俩老太婆心情转好,高老太婆开始关心林老太婆要避开外人跟她说的事。她说,你什么鬼事?害我这么早挤车被摔,快点说啦!

林老太婆矜持地挺拔了有些佝偻的身子。

跟你说的那个,老苏,他又来提那事了。

高老太婆愣怔了一下,并为对方害自己显得迟钝的囫囵表达而生气:什么老苏啊还藏头露尾的,不就是苏景贵!怎么,高老太婆说,他子女想通了?同意你们结婚啦?

屁。谁答应他了?

神经病!那苏景贵说什么?

他说两个办法,一是要我直接住过去,反正他一个人,好互相照应;二是,我们去领证,但做份公证,说我自愿放弃苏家全部财产,这样各方都安宁——搞笑啊!

那你呢?

我不是来听你的意见?我自己在想,年轻的时候,他老苏不要张丽芳,死活追我,这你知道的,我没答应;后来老苏他老婆死了,守寡的张丽芳又对他动了心思,老苏也没理她。你知道嘛,张丽芳每次从新加坡回来都偷偷邀老苏吃饭——看,从来不叫我们去!——还说她就是为了老苏才回来的,唉,林老太婆缩着脖子笑,那身体语言是蔑视张丽芳的肉麻。林老太婆说,她说新加坡比我们这文明。不是为了老苏,她根本不想再回来。这次,她还给老苏送了两包新加坡肉骨茶——他老苏偏偏都又送给我了!搞笑吧!我才不稀罕。你说,我们女生再怎么也不是没有原则是不是?是你在追我啊,怎么又跟我讲条件?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你老苏一直叫我住过去,说我现在的这一间也租出去,说反正干洗店和肉松店都想扩张,谁出钱高就租给谁。噢我那么下贱啊,我要么跟你非法同居,要么公证弃权,还把自己搞得没地方住,这太搞笑了吧?!

林老太婆上气很快,刚才还笑吟吟的,现在嘴角都气得又白又皱,而且唾沫飞溅,高老太婆一把推开她的脸,不客气地阻止她唾沫飞到自己的茶杯里。高老太婆哼了一声说,干洗店和肉松店想扩张,你不说,苏景贵怎么会知道?高老太婆讥讽地刨问。

林老太婆吃了一片雪片糕,嘟嘟囔囔地避过高老太婆的锋芒:我才没有穷到帮黑心店赚钱呢!

嚯你清高啊!管他们扩不扩店,也都是黑店,你老早不也租给他们了?!

那我原先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老苏不是叫我提高租金不是,说就让他们……犯罪成本变高。这是向不良现象作斗争。

哼!我就知道你什么事都要跟苏景贵说!现在你和他,比和我说的话都更多。

才没有呢。

在第九菜市边的林老太婆的家,是林老太婆嫁给九市王汉哥后一直住的老房子,六七十年了,它实际是面临拆迁的砖木旧房子。那是解放初期的政府公房。后面那一排火灾过,就拆掉了,前面这一排也说要拆,几年前就有部门来察看过,也在墙上写了很多“危”字,并加了红圆圈。但后来又没有动静了。紧临菜市,那些小日杂店、粮油店、鱼丸店、制冰店、豆腐店、馒头油条铺、青草药铺挤挤挨挨占道经营地开,菜市场越来越膨胀发达,后一排的林老太婆那些要拆迁没拆迁的二线房,也沾上了出租需求的较好风光。林老太婆只有一个日型套间,但她嫁出去的女儿和女婿帮她把套间前一间出租,而且一分为二,五六平方租给卖肉松的,六七平方租给隔壁家租户扩张过来求租的干洗店。老太婆自己住里间,里墙打了个小门,简易外塔了个小厨房。

林老太婆的生活从此有了改观。在倒闭的街道拖鞋厂退休的林老太婆,过去不时去收市的菜场,拣点贩子们卖不了的菜,人家也说得好听,说帮帮忙我带不走啦。当然,贵的菜,比如龙须菜、猪肚菇、荷兰豆,人家还是再麻烦也会带走的,处理好明天再来卖。但是,自从租了两个屁大的小店面出去后,林老太婆就不再去帮忙处理那些卖不了的菜了。说起来也都是不像样子的烂水叶菜。她小心眼地告诉高老太婆:你想如果洒洒水,明天还能有卖相的,她们哪里舍得送给我?

现在林老太婆也是个收房租的人了。她不仅不要靠卖春饼皮的女儿接济,每月三四千的收入,还让她自己也有了一点点富人的感觉。本来,高老太婆的条件比她好很多,后来,丈夫王局长死了,两老太婆就基本扯平了。只是,事业单位退休的高老太婆,加上两个儿女不是公务员就是医生,整体经济状况还是优越些。不过呢,两年前的一天,回国的张丽芳跟她们倒八卦,竟然说,她妹夫单位有个离休老领导,已经在医院高干病房住了十二年!高干的老婆干脆把自己家房子出租,也搬到医院病房里去住。白住、白用,其他什么都由护士等医院人员照料,吃喝拉撒,连水电费都不用交,这比住自己家好多了。高干病房反正是一个套间,高干妻子在外间用电磁炉煮饭炒菜,护士医生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他们批评劝告,那位老干部就呼吸不畅、心跳加速、病情加重。

高老太婆听得气得要命,痛斥张丽芳造谣传谣:这是不可能的!这是社会主义社会!

张丽芳说,你自己去第一医院看啊,人家有名有姓,又不是死人!你儿子不是医生吗,你去问啊!

林老太婆关心的是——那老干部自己房子的租金是多少?

我哪里知道?人家离休干部,肯定是三房四房好地段,租金肯定比你的破房子高啦!

轮到林老太婆气得要命。一个人,怎么能生病住院都在捞公家好处?!

这种糟糕的话题,会让两个老太婆气结很久,她们要通过骂很多人、批评很大范围的事,才能一点点缓过气来。慢慢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们越来越老,心胸越来越萎缩、脾气越来越坏,还是世道越来越糟糕,越来越让人失望,反正,高老太婆和林老太婆一杯老水仙茶在手,总是戳天骂地,唾沫四溅,比巫婆还遭人讨厌。不过,一旦招呼服务员添水、要纸巾什么的,她们都会比赛似的让自己显得优雅尊贵,有时彬彬有礼到让服务生背过身去哂笑。不过她们今天没有一直麻烦服务员,她们不约而同地要等张丽芳来,才点茶点,比如雪片糕布丁蛋糕什么的。这是礼貌,也可能是推断出张丽芳会愿意买单。反正,尊重她的意思吧,人家两三年才回国一趟呢。俩老太婆达成共识。(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2期)

选自《收获》2014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2期

须一瓜,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双眼台风》等长篇小说。曾获华语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及郁达夫文学奖。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说《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