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雷平阳:圣多明各日记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2期 | 雷平阳 2020年02月12日07:47
一、2019年10月20日晨7∶00
圣多明各来自大海的晨光
让一只鸽子也有哥伦布巨大的影子
又亮又空的街道上
迎着光走去的黑人兄弟,光头闪烁
背影高大如中国民间的大黑天神
二、2019年10月20日晨7∶45
背后跟着两头巨犬,混血的摩西
在1523年用白礁石筑成的教堂下散散步
像夜晚的证人出庭,但证词
使用方言,能够听懂的人却没有到场
一架飞机掠过枝状的十字架
圣玛利亚报喜大主教教堂阴影中
榕树下的黑铁长椅上
老年黑人抱着一张西班牙报纸还在熟睡
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脆弱之物
嘟囔了几声,把让他睁不开眼睛的
光,当成刀子,伸手空抓了一下
然后接着睡觉。广场上的鸽子翅膀
啪啪拍响,另一座教堂的钟声
传来,夹带着宁静的海浪——
辟疆者的骨灰由教堂移至灯塔
理性地看待真理,我们由此
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三、2019年10月20日晨8∶00
雕塑之手指向大海
雕塑之眼凝视天空
反复前往这两个应许之所,人们费尽
人力与神力。“现在”,此刻的
现在与未知的现在,一如旅馆的雕塑之内
住着沉默的,露出一排白牙齿的
没有回来的人。雕塑特指的那个人
——发现者或者大主教
他肯定也在石头内领着一群野鸽子
海内,天外,反复地搜救着自己
四、2019年10月20日上午9∶25
街上的女子,健硕,目光有神
生母般的臀部靠着“现代牌”出租车
与阳台上的男士聊天
他们说话的时间短暂,用词很少
而用几倍的时间放声大笑
我将此称之为“笑声革命”
笑声里窗台上国旗拂动
笑声里凤凰树的叶子散开又收拢
突然出现独立的寂静:因为男士退回了屋内
女子偏过头,去看风中抱着一只猫走过的孩子
街道上的阳光开始泛白
黄金时刻让位于用旧的白银
五、2019年10月20日上午11∶00
……荒置的旧教堂,久经海风的磨砺、
咬啮,没有在
蜂巢似的基石上新建神的养老院
使者离开,静穆重新铺陈
芒果树、榕树、榄仁树尝试着学习布道
长出一束红果的棕榈,则欣欣然
探索着在没有老天爷的背景下
如何做一群色彩鲜艳的教徒
中国古代有一个观点,高级的
神仙之国往往只允许存活两种公民
——诗人和僧侣。在这儿
我看见了那么多人,在教堂里是诗人
在街上则是僧侣。他们与我隔着一场
来自加勒比海血腥的暴风
哦,又一个安息日已经过去一半
哥伦布在街边象棋的迷局中
烧毁了按方舟的尺寸制成的帆船
教堂内传出的空寂的水滴声
源于生锈的水管爆裂
并非大海的心跳被囚禁于此
六、2019年10月20日下午4∶00
海水包围的陆地最先长出
翅膀。这是鸽子发明的哲学。
瞪大眼睛看着:灰色的鸽子飞入
空房子,不会变为尘灰
坦然地飘出来。但殖民时期
炮制的灰烬肯定需要招聘不少的义工
进行清扫。历史远比美化过的地狱
古怪、沉重、尖锐,品尝过
沉船之灾的老人,九死一生的
海盗,也未必能消化血管里
囤积的炸药,或者毒药。“你们
应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诗人莫里森在洞穴餐厅
向我们介绍了一种在大海之上
如何“落地生根”法门——不容错过
爱每一个航程中的孤岛
爱海浪举起的梦境。我想这是否意味着
一个诗人必然会有至少两种以上
你不能推脱的航海者的命运
斗牛场里并不预留旁观者的座席
七、2019年10月21日上午10∶00
伊斯帕尼奥拉岛之东,太阳的女儿
诗人萨罗梅·乌雷尼亚
她安息的国家圣殿紧贴着加勒比海的心脏
鸽子之羽从穹顶飘下,不灭之灯的
玻璃灯罩上放满白玫瑰、红玫瑰
被特邀的词语仅限于悼词
激动如忏悔之人,始于并止于礼赞
而我看见:国旗频繁地变化颜色之后
死者已经醒来,她和她的邻居
借一群青年学生的身体
卸下铠甲,换上了海蓝色的T恤衫
就站立在我们中间。多米尼加身体上
那众多的伤口,因此而成为星座
——自由之血起源于银河
从我们的头顶垂直的流淌而下
八、2019年10月22日晨7∶00
教堂的门紧闭。两丈高的基座上
使徒对着门的方向摊开双臂
叫门。又仿佛在演示之前
他是这样将出门的人拦回室内
或一再地把他们搂进怀中
鸽子飞起、落下,在屋顶
与大门之上的圣像间张着翅膀忙碌
旁边的街道连接旧城与新城,汽车在飞
无人停止。一群黑色鸟
从领空飞过,叫声明净、透彻
微微地透着困倦。难以判断它们
刚从大海来到还是正朝着大海后退
教堂侧门瓷砖上的圣母玛丽亚
重器敲毁了脸部,形成的洞坑
等待着消失于此的瓷
再一次返回于此
春天的妄想症,已经遗传给
秋天:榕树的气根在海风里摇曳
向下调整着方向,但只是抵达了
突然出现在树下的
一个红发女人的头顶
九、2019年10月22日午12∶00
雨水,不是雨滴,像加勒比海
反扣在圣多明各的屋顶上
旅游马车忙于躲藏,车厢倒入树丛
马和车夫抓住机会测量记忆之海
善变的色素与黏稠度。前来索取
阵亡通知书的人已经变身为鱼
用白帆包裹的灵魂对是否回归故乡
早就丧失了概念。无论是流亡
还是逃亡,乃至与诞生并肩的死亡
当马鬃遮住马眼,当车夫以减法
换算人口,因为约束与反约束而丢掉的
一切,是的,一切,不是某一项
——他们已经难以分类,只能笼统地说
自我亡命的基本人权,他们一直
没有攥住,所以没有记住捅在心上的尖刀
上面有什么花纹和图徽。马低下头
开始在遗忘中翻找干燥的食物,用马蹄铁
不停地践踏着肚皮之下的汪洋
车夫靠着车辕,祈祷盐水不要钻入眼眶
希望海底与天空不要再混合在一块
看到有人招手,有人想顶着海浪
从钟楼下出发向往避雨之所
他们却又迅速地找回了悲观的自我
以接受失去的方式现身于现实
让雨幕,海浪——如幻想中起义的
兵马,固执地紧跟在身后
十、2019年10月22日下午3∶00
的确是海风,从街道陡坡的下段
向上吹拂。不能否认,它让
无根之树与无人的房子跑了起来
没人有追上的雄心。别相信汽车有翅膀
也别相信思想具有天生的登高异禀
它们均是海风送来的礼物
——在你因为动作迟缓和蓄意反智之际
让你用它们替代跪爬,纠正乞讨的本性
万物皆有一具空壳,服装店内
悬挂着的不是衣衫而是真实的人
以爱之名,在磐石或软榻上交欢
时间通常也会将其转化为
两张蛇皮扭套而成的一个死结
此刻,凡事都不具体,中国之箫
群僧诵经,鹤鸣,此起彼伏
似有一艘装满大象的巨轮
正在沉没。唯有暴力能够施救
而暴力,暴力之母,分散在
不同的语言之中。圣多明各的海风
吹倒了教堂圆柱,但也集合不了它们,别再
妄谈——“语言代表上帝!”
即使海风把群岛吹上天空
西班牙广场的铁椅上
还会坐满了铁塔一样的黑人
十一、2019年10月23日晨3∶00
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正好反转
我的生活。在云南,此时此刻
我应该在读安妮·普鲁的长篇小说《船讯》
抑或是沃尔科特的诗集《白鹭》
书房是间黑屋子,窗户
被另一栋楼的山墙堵住光源
老花眼镜放大字体,内心平和
纽芬兰岛,大海、巨浪
冰雪、疾风,一块儿涌向
小报记者奎尔,以及他的两个女儿
和年老的姑妈。活命仿佛就是把家
安置在鲨鱼腹,未被消化之前
必须尝试着去爱,去挣扎
而当“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帆布
在绝望地航行”,加勒比海变成了
我鼓足勇气绝望面对的死神游泳池
泅渡,缅怀,如一只白鹭
“扭着它的脖子吞咽食物”。但此刻
我躺在圣多明各旅馆的小床上
朗姆酒试图修改失眠的合法性没能如愿
天空的皮肤犹如所有的黑人裸身
航行
到达了天上,而且只留下一只
眼睛在回望——那是弯月亮
它停止于旅馆对面另一座旅馆的
露台。我也首先想到它是一只白鹭
是天使的灵魂,能换替安息者
静立的灵魂。然而,它却不是
我的良伴,像黑色人流中挺立的
一个旧时代的白人女警探
我担心,当我入睡,她会从梦中
把我送到海上去服役:因为我
随身携带着恶梦、哑剧
木偶和黑色天空中火焰的种子
哦,月亮,月亮历史学课程里
加勒比海的弯月亮,傲慢地弯曲着
向黑色天心翘起内陷的弧形锋刃
十二、2019年10月23日午1∶00
我滑向了语言的险滩
如摇晃于天空的枯黑芭蕉叶
哑巴的孤独在海啸中闪烁。但我
如此的想直言,直接说出在火焰中参观
眼睛看到的事实:访问者在雇佣自己
进行思考、步行、劳作
之时,他们雇佣了上帝、帆船
和发动机。访问者需要在每一个人身上
发掘出一个救世主,方能安然地
朝下活。他们听从使者
铺设声音的道路,用不着再去创设
个人或公共的神殿——但会计师
用纸币换算得失的统计簿内
他们通用的金币被人们当成了
严密监控的文物或者异器
——生活的超现实风格
有时令肉做的词语也僵硬如船舵
十三、2019年10月24日晨3∶00
梦中。有人手握天线
半夜来敲门。告诉你登天的秘诀
鼓励你潜行至梦的外面去屠取象牙
然后走掉。在梦境外面,疑问多于答案
你身处绝境,呼喊他。没有回声
也找不到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