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0年第2期|文珍:小孩小孩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2期 | 文珍 2020年02月14日07:21
内文摘录|
外婆二十岁嫁到武昌城,唯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小林喊舅姥爷的——一直留在黄陂老家,后来子女也就一直没离开王家河。舅姥爷“文革”时据说帮过家里大忙,具体事宜妈妈也说不清楚,但自打外婆还在世时就立下规矩:每过两三年总要回王家河走动,不管进城多久,总归还是一家人。
我喜欢猫和猫头鹰。我喜欢深绿色,尤其是铁皮青蛙的绿。我喜欢春夏之交最好是五月份,南北方都有新开花的树非常非常美丽。也许还可以加上一条:我喜欢小孩子——我是说,和我一样真正的小孩子。
小林今年过年不想去王家河的。
她父母家在武汉,去王家河是回老家走亲戚。外婆二十岁嫁到武昌城,唯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小林喊舅姥爷的——一直留在黄陂老家,后来子女也就一直没离开王家河。舅姥爷“文革”时据说帮过家里大忙,具体事宜妈妈也说不清楚,但自打外婆还在世时就立下规矩:每过两三年总要回王家河走动,不管进城多久,总归还是一家人。
前年外婆去世,灵柩还专门送到王家河下了葬。老人一直心心念念要土葬,这只能在老家还得进村才做得到。舅姥爷早两年去世了,这回帮忙的是舅姥爷的儿子们,小林的两个表舅。在村里搭了灵堂,请了乐队鼓手,本地厨子,摆流水席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忙前忙后小一个月。小林妈妈彻底哭成泪人,根本顾不上道谢安排,只管眼泪汪汪往外掏钱。大小表舅却不敷衍塞责,逐笔记账,安排妥当,账目一清二白。小林妈妈回武汉后过了好久才缓过来,沉痛地对小林爸爸和小林说:这次又辛苦舅姥爷一家了。这下人情账更还不清了。
小林爸爸倒心大:再去多带点东西也就好了。小林小表舅前几年到武汉打工,我们不是还帮忙介绍了孙老板?后来是他自己吃不下苦,才回去了。
小林妈妈想想也是,心下还是过意不去,尤其下葬的地还是大表舅托关系找村长在山上要的集体用地。眼下种地的人也少了,一直荒在山上,根本没要钱。搁在城里的公墓,总得好几万吧?这么大的人情,欠着总归心底不安。
这次过年小林妈妈早早和全家说好初二就去王家河,用心之诚,提前了一个多月就开始准备礼物,不料早被小林爸爸今天明天地偷拿出去不少——小林爸爸三代钳工出身,城里狐朋狗友无数,春节前聚会又格外多。他向来觉得乡下亲戚不给自己添麻烦也就够了,来往太勤实在没有必要。等小林妈妈初一晚上收拾行李,才发现备好的一堆礼物早十去其七。每次从王家河回来都大包小包一堆回礼,小林妈妈老担心人情还不上,临了倒还占了便宜。这回正月里快递停了,店家都不开门,仓促间去买又未必合心意,这一急之下非同小可,加上历年积怨,和她爸大吵一架。正旧账新账数落得酣畅淋漓,小林在一旁突然轻轻地说:要不这次我就别去了。
她妈正恨拳头打在棉花上没人回应,立刻转移了火力目标:你说么事(什么)?
我是说,我不去了。要去你俩去,少去个人叨扰,礼物少点就少点。
小林爸爸在一旁趁火打劫:那我也不去了,在家陪小林。
小林妈妈更气:统共一家三口,你俩都不去,我一个人去像什么样子?好,小林你外婆才走没两天……
小林道:这和外婆没关系。妈妈,你和外婆真太像了,一辈子就喜欢强迫所有人和你保持一致,急你之所急,忧你之所忧。你这么爱走动,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吗一定要强拉着我俩?
小林妈妈原地气结:我李宝兰造了什么孽,嫁了个将进不将出的老公,又生了你这样一个六亲不认的女儿!这么行动不听指挥,以后老了我还指望得上谁!
说罢也不管这逻辑讲不讲得通,自顾自滔滔热泪滚滚而下。小林爸爸眼看惹了大祸,摇手咂舌,立马倒戈帮劝小林:算了算了,要不我们全家明天还是一起去?
小林是真的不想去。初二这一天她另有别的安排。有人将从外地过来,而且只有这么一天,此后余生,可能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但到底要不要最后见这一面,其实她也没有想好。
就这么一拖二拖的迟迟没有确定,不料妈妈正好就定在了初二这天去王家河。去就去,本来她一直没答应那边,也是有一点听天由命顺水推舟的意思。然而心底兜兜转转犹犹豫豫,其实还是想见最后一面的。这两天正在每隔几分钟变一个主意地煎熬,刚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开口,没料到立刻遭到毁灭性打击。
她眼看大势已去,反倒确定了自己心底是真的想去见那人的。却只能不死心地负隅顽抗:王家河有什么好去的?每次去就是在小表舅的农家乐里胡吃海塞一顿——说真的还挺影响人家做生意的——你们打牌下棋,我一人在旁玩手机,实在没什么去的必要。而且小表舅妈比我没大几岁,老二都快十岁了,我……
小林妈妈听她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反倒转怒为笑:你现在倒知道怕催了?也是我们太惯着你,从来不逼你相亲。眼看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她一会哭一会笑,倒说人家像小孩。也是几十年婚姻稳固,到老愈发任性。又或是真的老了,所以老小老小?
小林爸爸看情势不好,早早就溜回了房间。要么在玩手机,要么对着电脑斗地主。
小林用嘴努努房间的方向:嫁人有么事好?嫁个人,辛辛苦苦伺候一辈子,到头来连带回老家的礼物都保不住。
她知道她爸听得到。故意的。她就是气他墙头草,随风倒。
最后还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去了。就像港片里常说的,“最重要的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在家里当老女儿就有这点不好,父母一直娇生惯养着,但同时也就有权利要求她听话,只要没出阁,过三十岁了也一样。
毕竟早到了应该搬出去独立的年龄了。小林在房间里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行李。与此同时眼泪无声地一滴滴落在叠好的衣服上。她这点很像她妈,哭起来完全没有声音,但一旦开始哭,就像水龙头开了闸一样流个不停。她有点纳罕地想,原本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委屈成这样,整个肩膀都抖成了筛子。她妈还有她爸和她当苦情戏观众。她自己呢?
以前她一说要搬出去单独住,父母就急。不是她爸要跟过去,就是她妈。总觉得女儿一个人住不安全,不放心。但他们管得再严,倒看不出来小林其实一直有个秘密,而且这秘密随着时日过去还越养越大。她一直暗恋大学同班的男生刘赟,本科毕业前还真的短暂有过半年多地下恋情——所谓地下,就是全班同学乃至宿舍人都不知道,两人只在校外约会。一开始是小林脸皮薄,觉得关系没到谈婚论嫁前不想让那么多同学知道。没想到隔了个暑假,刘赟回了一趟广州,再回来整个感觉都不对了,才知道他一回去就被父母安排认识了前同事的女儿,差不多也就是相亲的意思了。刘赟很坦率地说那女孩和他年岁相当,从小在一个单位院子玩到大。后来她父母搬走了,差不多十年没联络,再见面两个孩子倒都已经出落成大学生了。他父母要他毕业后回广州,那女孩正好也在广州上学。适逢大四,正在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也是年轻气盛,没等刘赟吞吞吐吐说完,小林便赌气道:你既要听父母话,就找你的青梅竹马好了,知根知底,一毕业就回广州结婚,皆大欢喜。
刘赟不接茬,只面露难色:如果我非要留在武汉,我爸说就断绝父子关系。
他祖籍甘肃兰州,从小随父亲调到广州军区,在部队大院长大。有个军人父亲大抵如此,说一不二。前同事肯定也是一起扛过枪的人,对战友的女儿怎么看怎么亲。
小林眼看说不下去,含泪走了。刘赟往外追了几步,没有再追。
是毕业一年后小林才从另一个同班同学嘴里听了一耳朵,其实是女方爸爸要求他们毕业就结婚,大概是转业后很发了一点财,还答应要在碧桂园给他们买套婚房。
这敌不过一套房子的短短半年地下恋情,不料却给小林造成了相当持久的影响,毕业好多年还一直没走出去。也是工作后圈子越来越小,竟再没遇到过比刘赟更让她心动的人——喜欢一个人原本是极难的事。刘赟似乎也清楚她从没放下,隔一年半载总会给她发条信息,问候频率和他们全家去王家河的频率差相仿佛——并不说什么特别的,就是问:还好吗。结婚了吧。生孩子了吗。一副欲言又止旧情难忘的模样。
小林渐渐明白他就是不想让她忘记自己。这样是不是反倒说明,对于他来说她也是一段难忘的年少情事?他一毕业就真和那青梅竹马结了婚,听说第二年就生了孩子——因为当时是地下恋,同班同学都不知道他和小林好过。她还是从班级群里知道的,他大概给好些人都喜孜孜发了新生儿降生的短信,只除了她。眼下毕业十年了,他还偶尔会给她发信息。她想象他抱着已经会打酱油的小孩问候自己“结婚了吗”的场景,总是想笑又想哭。更可怕的是她即便清楚他不过就是个喜欢和前任藕断丝连的渣男,竟然也是她这么多年贫瘠感情生活中的唯一绿洲。
这些事她从来不和父母说——自从初中发现妈妈偷翻她日记簿以后。虽然毕业后就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
刘赟发来的信息小林每次仍然必回。有时她刚刚说完自己近况,正待问他,这人就突然消失了。——也许是孩子哭了,也许是青梅竹马叫他了。小林总忍不住这么想。刘赟有他的婚姻日常,与她完全无关的现世安稳。但是,她一直感激他对她还算坦诚,至少从来没有试图欺骗过她感情,甚至毕业前夕唯一一次上床的机会,也放弃了——分手后偶遇过一次,赌气也罢,挽留也罢,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半真半假地走到了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好像是要做点什么,结果却只是她哭得肝肠寸断,他也哭,最后却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天中午他就收拾行李坐飞机回了广州。
是不是正因为什么都没发生,所以才始终觉得荡气回肠,念念不忘?但也可能是随着时间流逝,一层层加了时光滤镜,在小林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中,把那短短的半年和最后一晚回忆得太罗曼蒂克了。他当时能克制住欲望,也许只不过因为懦弱和负不起责任。或者干脆就是不够爱她。这么多年,信息发归发,本人却从没出现过。
直到这个春节,他们班长出面张罗一次同学聚会,就在初二那天。
班上大多数人都留在武汉,真要聚肯定聚得起来。正好毕业十周年,几乎是一呼百应,那些混得还不错的同学和前俊男美女们尤其积极。他在群里没报名,私底下却给她单发了信息:你春节在武汉吗?如果你去,我也从广州过去。
永远都是“你”。你好吗。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从没有起承转合,也好像没有任何指代。这也很厉害,因为“你”可以是一个何其亲密的词,就好像对早上才见过的枕边人一样随便;当然也可以理解成别的任何。进可攻,退可守。
大过年的,他不好好待在广州过年,发生什么事了?是两口子吵架了,还是——早已离了婚?小林被自己过于大胆的猜测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或者只是单纯的,就是想见老同学叙叙旧?
年前刚收到这消息的时候,她起初木木的没什么反应,还在帮妈妈择菜,剥毛豆。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毛豆剥完了,起身走回自己房间里去,盯着手机发了十几分钟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等妈妈饭菜做好,出房间又是若无其事的一张脸。小林妈妈倒是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化了妆,一会要出去?
小林说,嗯,可能要出去一下。
其实她是躲起来哭过了。这么多年都是一样,只要提到这个人,永远郁结于心。
小林爸爸一直盯着电视机,背对她们母女。小林看着他想,不结婚也好。不结就不用一辈子照顾同一个男人,辛辛苦苦做好饭菜,吃饭时还只配观赏一个背影。而刘赟这个早已消失在她生活中的人,突然出现又想做什么?对于他来说,她或许是朱砂痣、白月光。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也是永恒的备胎——这样想来,他的感情生活的可能性,大概同样也少得可怜。可能就是混得不够好,或者毕竟不够坏,不敢真的做什么坏事,也就一直憋屈着,只敢和前女友聊骚。
她这次一直没有回微信。几个小时后,看到他在群里报了名。
本来想这次就不见了,见了实在怕难过,也怕真的发生点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好像时间让一切不正常的关系都变得情深意切理直气壮了起来。初一晚上目睹母亲爆发的眼泪后,小林却突然软弱起来。最终还是发了信息过去:你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啊。
没事你干吗大春节的跑出来?
今年她带着父母小孩去泰国旅游了,我和我父母留在广州过年。十年一聚不容易,我想回来看看。主要……也为了看看你。
对妻子的称谓也很妙,永远是“她”。仿佛带着某种厌弃,却又不失安全的温情。同样是进可攻,退可守。此人何德何能,竟然妄图一直周旋于两个好女子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小林一点都不恨这个父亲买了碧桂园因此顺利结婚的姑娘。肯定也是可怜人。她想。一定不知道老公结婚十年了,还在给前女友发微信。
我初二不在武汉。小林一字一顿地打。
你要去哪里?
陪父母去给外婆扫墓。
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我争取在武汉待两天,等你。
小林起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的,怀着某种报复的快意。但没想到轻而易举就被他化解了。说到底还是她心软,拒绝的意思不诚。就为这她反而痛恨起自己的软弱来,又别扭地想要索性一口回绝。
她飞快地说:可能那段时间我都不在。回得很快,完全不容自己后悔。
啊……太遗憾了。早知道你不去,我就不报名了。那我也就初二来初二走吧。期待下次再见。
再见。
其实他们已经整整十年没见了,记忆中的刘赟,还是那个穿篮球服神采飞扬的少年,他们班的流川枫。流川枫也好,樱木花道也罢,不知不觉都人到中年。都说三十岁以后第一次同学聚会就是炫富和出轨大会,但是她真的还要鸳梦重温吗?
算了吧。小林咬着牙对自己说。何必呢。
作为班上硕果仅存的几枚剩女之一,又何必再去人前高调展示失败?她谁都不想再见,包括前男友。虽然她模样身材都没变太多,但是,她同样无意展示这对抗岁月的微小胜利。就算二十岁时,她也不是什么美人。现在,也就不过还不见老。
不见也罢。
然而初二一大早,长年沉寂的本科同学群里就骤然热闹起来。小林尽量不去看,但只要一打开微信,群提示音就嘀嘀嘀响个不住。总会有那么一些热心人士乐于事无巨细地直播全部聚会细节,也许潜意识里就是为了刺激她这样胆怯的逃兵,让原本乏善可陈的聚会被不在场的人尽情想象艳羡。她感到切实的痛苦,却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同班同学们一个二个陆续到了,女生个个都打扮得光鲜靓丽,男生却大都发了福。一小时后开始入席拍合照。她留神在里面找了一下,并没有刘赟。仿佛是为了回答她暗地的疑问,一个当年和刘赟关系就不错的女生在群里很直接地问:赟少呢?立刻有人答:路上呢。他从广州过来,要晚一点。立马有一堆人跟在后面啧啧称叹:是直接从碧桂园开车过来吧?赟少还真念旧。——估计人家也发了大财,路费啥的不在话下。——听说买了宝马五系?——反正过年高速也免费,哈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有钱人还在意什么高速费?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群里满是欢乐的调侃和一个紧接一个的彩虹屁。当然都是发给路上的刘赟看的,也算是一种社交场上的预热。根本没人注意到她没去,她从十年前到十年后,一直都是不起眼的灰姑娘。而刘赟一直是所有人的王子。王子真的爱上过灰姑娘吗?对不起,没人知道,更没人关心。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半年是真的。那就差不多是假的了吧。
就在这样惨淡的心情下,小林随父母坐上了去黄陂的地铁。最终手提肩挑地还是搜罗了不少家当带上,就这样小林妈妈还在不停和她爸拌嘴:早让你学车不肯学,开车过去多方便,黄陂又不远。春节高速还不收费。
小林爸爸吐吐舌头:都老夫老妻这么久,你又找么事别扭?你倒是先给我买个车呀?
小林妈妈立马翻个标准白眼:给你买个吉利怎么样?现在小林供出来了,几万块钱还是出得起。
小林梦游一样看了人群中的他们一眼。她刚出生那几年父母还在一个机械重工厂里工作,后来厂子效益不行了,倒闭了,两个人都下了岗,有段时间一起去深圳打工,后来又都回来了,没隔两年又各自去广东福建打工。一直把小林扔给外婆拉扯大。这些年老了,才回到武汉重新搭伙过日子,再是吵吵闹闹打打骂骂,听上去总有一种家常情味在。她初高中一直跟着外婆过,大学才寄宿,其实不是不理解老家对于老人的特殊意义。要不是这次凑巧碰上班级聚会,她也不会提出不去王家村——可是,不管她去不去,结果都不会太开心的。她知道。
殊途同归,那就还是去吧。至少妈妈开心一点。
而且——这样或许还能让刘赟稍微难过一下。哪怕就难过几秒也行。他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永远彻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她在他的人生里,其实并不重要。
一家人坐到汉口北下车,换乘轻轨,六站就到了王家河路口,再走到吕后湾坐十几站公交车,便来到王家河街道。这两年这边新建了个玫瑰园,也不叫镇子改叫街道了,但村还是那个村,只修了路,此起彼伏地盖起许多农家乐。大表舅承包了几亩果园,专种城里人爱采摘的草莓和黑布林;小表舅学过几年厨,早年在外地酒楼打工,后来两口子在玫瑰园附近盘了一个院子,招待那些赏花采摘的城里人过来歇脚,吃饭,打麻将。那院子就在高速公路出口附近,下了车再走个五百米就到,一大片都是各式农家乐招牌,交通很方便。
走在进村的路上,小林妈妈说:小林你还记得小表舅家的依依吧?她见到你肯定很高兴。
小林当然记得。那就是小表舅妈的老二。有一年过年和大人回去,一进院子就见一个被抱在手上的女娃伢整张脸都包了绷带,一只眼睛完全看不到,虽然夜色中看不真切,依然被吓了一跳。
是依依吗?这是做么事?
唉。小表舅说:我们这离公路太近——但农家乐非得开在公路边才有生意的嘛。没哪个有时间看顾她,这女娃儿又老跑到马路中间客(去)玩,怎么讲都不听。这下好了吧!被车子撞了。身上还好,可能撞到头影响了视觉神经,等养好了,医生讲可能要配副眼镜。
那年小林刚过二十五,对小孩子从来没什么感觉。但听说表妹出了车祸还是吓了一跳:抓住肇事司机了没有?
哪可能抓得住嘛。撞翻人就跑毬。小表舅骂了句脏话,眼睛直直地望着小女儿,表情说不上怜惜还是恼火。他一张圆脸配上剑眉,个子挺拔,在这小镇上算一等一的体面人物,做生意又勤恳,据说前几年这边旅游刚放开的时候游客多,挣了不少钱,却没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护好——还有个儿子,上初中了。老婆也算是镇上的美人,比小林大不了几岁,孩子却老大了。小林几乎没见过他们夫妻俩聊天,每次到他家来,都只看见两人配合默契地在厨房劳作,没多少时候便端出一桌子油亮鲜香的黄陂本地菜来——就凭这手好厨艺,逢年过节五一国庆,根据点评App寻香下马的客人还真不少。
但这些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运道不好了。依依好端端的出了车祸,小表舅家日子也随即难过起来。
小林听父母背后议论,其实家道败落和车祸都没什么关系,多半还是因为小表舅赌钱。淡季没游客,各个农家乐的老板和附近的村民就爱聚在一起打牌。本来牌桌三十年,各花各的钱,但前两年来了一个开火锅店的潮州老板,一个川菜馆老板,还有一个开河南烩面馆的,总之从外头带来了更刺激的新玩法,赌注也翻了几倍不止。这一来,小表舅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挣的钱还不够半个月输的。就为这,小表舅妈和他闹了几年离婚,终究没离成。听说为戒赌,小表舅还剁掉了自己一个手指头,可见决心不小。但没用。
那年小林见依依时她还不到六岁。五六年过去,大约也该读小学高年级了。按辈分她该叫小林“姐姐”,小林倒是乐意——虽然早已到了做阿姨的年龄,但被叫年轻一点总归是喜悦的。说起来依依还真是小林在王家河唯一可能玩到一起去的“同辈”,虽然是个小孩。依依哥哥个子比小林高出一个头,又内向,早就不是“弟弟”的样子了,没事也不爱往跟前凑。
依依呢?一进门小林就问。小林妈妈扯了一下她袖子。
大表舅平时没事总在小表舅这里,还有几个乡邻相陪着一起喝茶,一听到门口声音都慌忙站起来,一伙儿迎到门口:姐姐过年好!姐夫过年好!哎呀,小林也来了!大姑娘了么越来越漂亮了!人来了就好,还带什么礼物,客气了哈!
大家忙着寒暄,把礼物一一搁下。两个表舅妈也在人群里满面春风地笑着,大小两个相差总有十岁,看上去却越来越像,不管发型还是衣服。估计平日里妯娌间也不少暗较长短。一般来说,做生意的兄弟易分家,好在两个表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合伙干,到现在感情还算融洽。
小林妈妈边往里走边问:报上看你们这里的玫瑰园还尽打广告,这一带名气越来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好做了吧?
小表舅哈哈笑道:那可不,姐你没五月里过来过,楼上楼下全住满,简直忙不过来!
小表舅妈却立刻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说过了五一之后好久都没生意?属喜鹊的,光报喜不报忧!
但同时也高高兴兴地拿出一大把瓜子花生来,又拿出两个巨大的文旦柚子,说是附近果园刚摘的。
小林爸爸倒早已经轻车熟路和大表舅摆开台子下起象棋来,大表舅妈和小林妈妈还有几个邻居立在一旁寒暄。小表舅在厨房里忙出忙进,小表舅妈继续忙活着从屋里端出各色糕果茶点。一过年,这些东西各家总不会少,最多牌子比城里的差一点,但也差不多是徐福记、喔喔奶糖。椪柑丑橘瓜子花生什么的更不在话下,却没有小林小时候最欢喜的自家做的米糕了。
她在那堆点心里挑拣了半天,直到猛然觉得不像个三十岁的大人作为,方讪讪缩回手,四处张望:依依呢?
也确是蹊跷。来了这么久都不见人,这小丫头自己出去玩了?
小表舅妈笑道:小林这么关心依依啊!依依也最喜欢小林姐姐。说姐姐要来,昨天起就开始高兴了,现在倒躲在楼上半天不肯下来。
小林妈妈也笑:大姑娘了,还知道害羞了!
小林重新打量这院子。也不知道是哪年建的三层小楼,门口还做了几根罗马柱,大概还是小表舅在浙江萧山帮厨时见过的世面。他回来赞叹说那边农民房建得一栋比一栋洋气,回来根据照片加主观记忆,虽然没建筑图纸竟也设法让这边的施工队依样画葫芦地搞了一套差不多样式的。早年在这边农家乐里还算气派的,刚建好一天到晚有镇上的人专门来参观,吐一地的瓜子皮,小表舅妈怨声载道;过了几年,却渐渐被周围鳞次栉比的新房子比下去了,没那么显眼了。但小林反倒喜欢这房子住旧了以后的亲切感,似乎多了些痕迹和味道,每次来也眼看着院子里的树越来越大。这次又新添了一棵枇杷,一棵黄角兰,一棵石榴树。小林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刘赟老早和她说过的一句情话,说她最喜欢栀子,回头也弄个院子给她种栀子,不由得神思恍惚起来——班级群里之前热闹非凡,到此刻却没了动静,估计这时班上的人都到齐了。
小表舅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小林正对着那棵枇杷树发呆,笑道:也是托玫瑰园的福,好多花木公司来竞标,没投上的就顺便问我们要不要竞标的样品,卖得烂便宜。
怪不得以前没见过。小林笑道:小表舅家的花园越来越像样了,回头本身也成了个景点,要收门票。
与此同时她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女孩正悄悄慢慢地踱下楼来。简直就像是时光倒流。下楼的这个女孩和她三年前印象中的完全一模一样。
是依依。
那年依依刚出车祸没一个月。当时表舅爷爷还在世,那么敦实高大的一个老人,怜惜地把受了伤的小孙女抱在手上半天不放手。过两年再去,就是来参加表舅爷爷的葬礼,只见一个小人儿满院子自顾自地疯跑,招猫逗狗,大概五六岁了,也浑然不知道要哭——哭以后再没人天天抱着她去村头玩了。又怪模怪样地戴一副红色塑料框架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一张清秀的小脸基本被遮完。据说除了视力受影响,车祸倒是没留下太多后遗症。
后来又去过几次,每次都隔一两年。一回生,二回熟,依依第三次见她就亲热得多了,主动拉着小林带她去看院子里养的哈巴狗,说叫乖乖。
小林在笼子前面蹲下来:为什么要叫乖乖?乖还要被拴起来?
依依认真地说:不拴起来就不乖。拴起来就是为了让它乖一点,否则好凶哦。
又悄悄和她说:其实这不是真的乖乖。真的乖乖跑到马路上去,被车撞死了。它是后养的。
上次见面她俩还在院子里打了一个多小时羽毛球。小林没想到依依的球技竟然还可以。虽然一直戴着那副红色的厚瓶底眼镜,又在水泥地上穿着硬邦邦的小皮鞋,就着冬日午后惨淡的日头,竟把二十九岁的小林打得阵脚大乱,满院子捡球。还有几次,打出去的羽毛球都飞在了院子一棵苦楝树的枝杈上,只能用一根长竹竿捅下来。
那次回去对小林的直接影响,就是春节结束一上班,她就申请加入了公司每天中午打球的羽毛球队。相熟的同事都忍不住问:怕是太阳出错边了吧——万年宅女居然打起了球?
小林不好意思告诉他们实话,就是过年被亲戚家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扣杀得太惨,小小受了点刺激。
一晃两年不见,小林都三十出头了,依依看上去仍像只有九岁。她想了半天,才发现最奇怪的地方原来在于这女孩几年来完全没长高,还是那么又小又瘦,连眼镜框似乎也没换过,还是红色的,厚厚的酒瓶底。怕自己记错了,她试探着问:依依今年好大了?
依依害羞地抿着嘴:十二岁。
小林记得自己五年级时差不多已经一米五八了——虽然后来也就长到一米六二——但一个五年级的小孩子这么矮正常吗?她陡然间想起那次车祸来。会不会就是后遗症?
小林妈妈在一旁轻轻捏了她手一下。
小林另一只手非常轻地拉着依依。就和九岁时一样,这小女孩依然有冰凉如月的纤小手掌,脸被眼镜遮住了半边,依然能看出眉清目秀。小林不禁懊悔:这次过来心绪不宁,虽然妈妈带了东西,但自己竟然没有专门给依依准备礼物。无望地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只找出一支欧舒丹的手霜,差不多九成新,还是限量版,管子上有一只在闻花的小熊。
她举着手霜问依依:这个要不要?很香的。
依依接过去,拧开盖子闻了一下,在红眼镜后面无声地抿嘴笑了一下,算是接受了。小表舅妈似乎认得这牌子,赶着说:快谢谢姐姐,好贵的。
小林暗叫一声惭愧。见到依依她就忍不住回想自己十二岁时是什么样子,又欢喜什么。也许比依依要高,但也并不见得比她更懂事,更招人疼。这年纪的小女孩心底敏感得像刚长成的蒲公英花球,一不留神心事就飞得一天一地。那几年她父母在南方打工,她和外婆生活在一起,老人稍微对她疾言厉色几句,她晚上都会半宿半宿地哭,一整夜抱着妈妈的旧衣服不放手。到后来衣服基本全被眼泪浸透了,阴干后把鼻子埋在里边闻,有一种深海鱼类的咸味。
依依似乎比她运气好点,父母都在自己身边,也不算留守儿童——可是,就算父母在身边,也挡不住来来往往的车把她像保龄球一样撞倒,又碾死了她喜欢的小狗乖乖。小林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恨起门口那条车来车往的国道来。但是,那么多游客也都是这条财路带来的。
因为羞愧只有手霜可送,她格外亲热地拉着依依的手,问:要不要和姐姐粗客(出去)耍?刻意学的黄陂话,说得半生不熟。
上次打完球依依还带她到附近转了一圈。当时依依还小。只在房子周围稍微转了转,时间也短。
小林这次倒是想一雪前耻,问了几次羽毛球拍哪里去了。最后依依只简单地说:没有了。
没有了?
就是找不到了,可能被妈妈丢了,也可能被不晓得哪个拿走了。谁知道。
倒是对身外物很洒脱的样子。
大舅妈不知从哪踅过来,手上还织着一件红色毛衣:对,四周哪有好耍的地方,依依带小林姐姐客(去)。你要好好向姐姐学,长大以后也考重点大学,读研究生!
依依低下头,声音很小地说:我自己还天天想有哪里好客。我自己都不知道这附近有么事好耍。
小林的心陡然被这句轻轻的话刺痛了。这让她想起自己漫长而孤单的童年,没一个人真正有时间陪她,爸爸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忙着打工挣钱就别提了,外婆一天到晚要买菜,做饭,有点闲暇就和其他老年人打牌,练香功。当留守儿童本来就容易有心理问题,加之长相性情平常,成绩又一般,同学们也不喜欢同她玩。还有个特别讨厌的女同学言之凿凿地说她父母去不同地方打工,肯定是偷偷离婚了,都不要她了。气得她当众大哭:他们没离!我有爸爸,也有妈妈!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她差不多整个青春期都灰头土脸地自闭着,别人给一点点好意一点点爱就感激得不得了,因为家境,因为家庭。也因为从来都缺爱。
我们走吧,依依。她摇摇头,不愿意再回想下去。
依依就带她走出农家院的大门。
门口是一条煤渣铺成的乡间小路,四周横七竖八插了些竹篱笆,隔开后面的菜地。东一块西一块,也分不清楚是谁家的。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就随便搁在竹篱笆上面,四周也并没有垃圾桶。
会有人来收垃圾吗?小林问。
依依说:不知道。
我们到哪去?
可以带你去龙腾。她想了一下,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就是她知道的“最好玩的地方”了?
龙腾?那是哪里?
依依半天形容不清。但强调了好几次:很好玩的!有很多人,还有抓娃娃。
去就去。
小林和她手拉手走在路上,突然高兴起来。小时候去陌生地方冒险的快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还不是闯进什么孤坟野冢探寻宝藏之类的快乐,而是找到同类项的快乐。小林想。骨子里她好像一直就没有长大,无法适应这个成年世界的种种规则。尤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得到足够多的爱,短期内大概也没有恋爱结婚的可能。这种独自在状况之外的孤魂野鬼状态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也许从小时候当留守儿童,父母从南方回来后她感到陌生,怯生生地躲到外婆背后就开始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一点问题,虽然她还算幸运,并没有像依依一样真的遇到车祸。
依依没有背井离乡,在这个到处都是农家乐和游客的小镇却也像个陌生人。哪里都不需要她,因为她小,是个女孩,也因为她出过事,撞坏了眼睛,又长不高。她父母对她成绩完全没要求。虽没明说,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宝全压在了要上初三的儿子身上了。但那个据说成绩也一般。也不争气。
依依,你最喜欢哪科?小林忍不住问了最扫兴的一个问题。
女孩个头才到她肩膀,低下头不予作答,手掌却在小林手心里轻轻地翻了一下,很明显地不喜欢这个话题。小林初中倒数第三——全班总共七十个人——那年,也最不喜欢大人问这个。她既是“姐姐”,就不该像那些可憎的真正的大人一样问东问西。说到底,成绩又有什么关系——就像后来,父母从广东回来,发现女儿成绩竟然这么差大惊失色,好歹做通思想工作让她留了一级,后来小林分数的确也上去了,但成绩好起来照样有成绩好的不快乐。该犯错误照样犯错。长大后该失恋照样失恋。事情并没有就此一帆风顺起来,就好像有某一环,从一开始就悄悄脱节了。
看到依依后小林就竭力忍住不再看手机。就让那群人欢聚吧。总而言之,是与她无干了。
——但刘赟发现她没有去,真的会难过吗?
走过那条煤渣小路就到了大路上。就在国道边上。马路对面依然是本地特色农家乐,走地鸡,涮羊肉,重庆老火锅。这天是个阴天,但南方的冬天就算阴天也不会温度太低,只阴恻恻的让人觉得闷气。小林抬脸往天上看,水墨画一样的云层背后微微透出一点亮,太阳像磨砂玻璃灯泡,装饰性远大于实际用途。一阵小风剜过,她俩一起打了个哆嗦。与此同时小林发现马路这边就有个茶园子,以前没发现。
我们进去探险好不好?她问。
依依点点头,当即面露喜色。
茶园子中间有条路直直通往树林深处,遍地衰草丝毫遮盖不住地上土丘,像某种中年人饱经岁月摧残后的发型。到处都灰扑扑的。毕竟是正月里,就算真正的玫瑰园大概也一样荒凉,何况这还不是旅游景区,只能算景区外围。这茶园原本很大,估计旺季各处都坐满了人,但现在却空空荡荡的。最诡异的,是好些茶树上都挂了鸟笼。一开始小林以为是空鸟笼,走近了才发现每个笼子里都藏着一只神色阴郁的鸟,有些是八哥,有些是鹩哥,有些根本认不出来。离远时这些鸟都像石头一样沉默,人一靠近,就开始不耐地在笼子里头来回撞击,而且越撞速度越快,酷似愤怒的桌球。在暴烈的砰砰声中,她们根本不敢靠近,怕万一有一两只特别刚烈的鸟情急之下结果了自己的小命。小林明显地感到依依有退缩之意,就拉着她向树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茶园深处的露天茶座倒是坐着几个人。但也只是沉默地抽烟。看见她俩神色冷淡,估计猜到是附近的人,并不是可能的顾客。一大一小两个怪女孩。不像母女,也不大像姐妹。
这里你来过没有?
依依说:路过过,从没进来过。
离你家这么近。最多五百米。
夏天门口有人看门。还有狗。好凶哦。
怎么会有狗?现在狗又去哪里了?小林想,也许夏天茶座稀缺,所以不能让过路游客随便进来落脚?那些鸟笼子和鸟是怎么回事?难道淡季就转行卖鸟了?
那么多。总有三五十个鸟笼子,零零散散地挂在茶林里,这意象多少有点阴森。也许和这些鸟儿都沉默如标本地站立而毫不鸣啭、一旦靠近就疯狂自戕有关。林子另一边没有鸟笼,但地面不平整,连荒草都没有,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土疙瘩,像显微镜下放大的皮肤上的疹子。也许和依依他们家那边一样,最早就是一大片废弃的坟地。依依刚才带她走过去的村庄还看到几个东歪西倒的墓碑。除了茶树也有别的,橘子,文旦树,更高大一点的白杨,也都是些看上去不大吉利的树。小风打着旋儿刮了一下又一下,叶子噼里啪啦在高空中鼓着掌,像起哄。走着走着,小林猛然发现了一口枯水井,便拉着依依心跳加速又忍不住好奇地往里张望了一眼,很担心会看到一具白骨或者其他什么——那样她们就从郊野散客变成报案群众了。但里面竟然叫人失望地什么都没有,井底几乎被长满荒草的土填满,浅浅凹陷下去,只有一点生活垃圾浮皮潦草地覆盖在上面。真是的——连死猫死耗子都没有一只。
那些喝茶的人们离她们渐渐地远了,像变焦镜头里拉远的风景。他们和她们彼此都是毫不关心的过客。如无意外,此生都不会再见。
这园子好不好耍嘛?小林刚才悬起来的心还在跳,却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依依。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心疼依依平时没地方去,打算帮依依开疆拓土,找个“好耍的地方”一劳永逸。关键要安全,不能总在路边玩。这样也不枉自己放弃了班级聚会和见前任,坐两三个小时车跑来王家河一趟。
忍不住又打开微信,群里有人刚上传了视频。她耐心地下载再打开,三四十秒的画面里,刘赟的脸一闪而过,再退回去看,好像真是他,但胖了许多许多。发际线也往后退了好些,竟有点像刚才林间荒草遮不住的黄泥地。她当年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泯然众人的人的?
更可恨的是这个人还笃定地算准了,她十年来都没翻篇,没忘记他。
依依,你在班上有没得好朋友?
女孩想了一下:有两个女同学耍得还可以。小米,玲玲。
她们住得离你家近不近?
不近——其实我不晓得哦。
回头你可以请她们过来和你一起玩。这里头多好耍。
噢。放学后她们可能没得时间。——我也没去过她们的家。
小林十二岁时根本就没有这么懂事。那次大哭以后,好像稍微改善了一点自己的处境,到后来,也还有两三个要好的同学和她一起上下学,基本都是和她情况差不多的,父母去了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老人管。有男生也有女生,放学后没事做,常留在学校里打乒乓球。因为都没父母约束,所以一直肆无忌惮打到很晚。只有一次外婆气急败坏地自己找到学校来:饭菜都热了三五次了,还不肯回家?
记忆中那是个春天的傍晚。天气还冷着,早早就天黑了。她觉得异常没面子——那时候的学生好像都害怕家长暴露在同学面前,尤其是祖父祖母——但也只能当着好几个一起打乒乓的同学的面,低着头被外婆硬拽回家。回去后赌气只吃了半碗冷饭,外婆也拿她没办法。那时更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成绩差。除了语文还算过得去,其他科目完全一塌糊涂。尤其英语,物理,数学。她上学太早——有个原因是幼儿园的阿姨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和妈妈吵了架,所以只能早早扔到高小去——小学时就跟不太上,到初中更加是不想写作业就不写,早上找好学生抄就是,只要脸皮厚一点肯开口,总归借得到的。放学后除了打乒乓球,还可以去游戏机厅,玩跳舞机。但其实小林不常去这些地方,一是觉得有点太“社会”,二是也没钱,又不好意思总让同学请。外婆每天才给她五块钱,也就只够吃吃早餐,课间买点零食。想租套小人书,都得连攒好几天钱才能交得上十块钱押金。她起初看琼瑶席绢岑凯伦,后来是韩寒饶雪漫郭敬明,到高中就是安妮宝贝和江南,金庸张爱玲也看,但是没那么好读。女生还好,不打游戏,男生一天到晚都在游戏机厅里鬼混,班上同学父母离开武汉的越来越多,也不知道都去哪里发展了。初一班上已经有早熟的男女生恋爱,她年纪小,跟在那些大女孩旁边像不起眼的小跟班——那境况也有点像此刻发育不良的依依。
依依,你有没有要好一点的男同学?
上五年级我们班男生都不和女生讲话了——也有一些女生和男生玩得好的。她们比较成熟。
小林回想起自己的小学五年级都在干吗。那确实是刚意识到性别差异的时候,也刚刚开始对另一个性别感兴趣;但这兴趣通常以男生恶作剧的形式展开。一堆女生打乒乓球,就有淘气的男生飞冲过来捣乱,揪头发,抢乒乓球——非要女生好言相求才肯归还,或者就在背后猛拍一记吓人。跳绳踢毽子的时候也不得安生。一上初中情况就好得多了。除了她这样的留守儿童越来越多之外——那几年家长好像特别流行去沿海地区打工,也有自己下海做生意的——农村考上来的同学也变多了,大都在学校附近租了民房,一天到晚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让本市的同学看着看着也压力倍增。幸亏那时父母当机立断让小林留了级,否则上中学再跟不上进度,很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但她至少是武汉本地人,最多不过父母不在身边。那些农村孩子远离父母,其实更苦,老师多半也冷眼相待,一切全靠自觉。
所以其实小林根本就不怀念她的童年和中学年代。明明惨绿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也是人生中最灰暗破败泅渡得十二万分艰难的青春期。她是成绩不好,性格也不讨喜的丑小鸭。真正的人生也许是从大四和刘赟在一起才开始的:终于有人发现她是值得爱、可以爱、愿意爱的。即便是地下恋情也好,即便是备胎上位也好——那时候刘赟其实刚和一个师妹分手不久。而知道小林暗恋他已经很多年了。
五点了。微信群里彻底安静下来,拍照片视频上传的同学也都消停了。毕业十年,成家立业的成家立业,拖儿带女的拖儿带女,再念旧的人估计此时也感到了聚会最初的热络退去后的疲惫。他们晚上还会一起聚餐吗?还是会分头私聚?刘赟今晚还留在武汉吗?他会和别的女同学一起吃饭叙旧吗?
久违的嫉妒像毒蛇一样嘶嘶地游回小林的心。
没一个人提起小林。不参加聚会是对的。虽然她早就知道,参不参加都一样不会快乐。她拉紧了依依的手:这个寒凉阴湿的冬日下午,她宁愿和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厮混一起。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和依依在一起更久,花很多时间陪她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给她最温柔的爱,念很多书给她听——告诉她永远不必因为任何事自卑。更不必压抑自己取悦任何人。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早一点谈恋爱:爱也是需要不断学习试错的一件事。千万不要像自己那样,都三十多岁了,还完全是个爱的门外汉。除了那次被放鸽子的地下恋,能说得上像样的感情,根本没有。
这和从小欠缺爱的教育有没有关系?不过其实这几十年来,大部分中国家庭差不多也都一样。父母只管小孩子的读书成绩,别的什么都不管。环顾四周,同学中正常一点的家庭模式也几乎看不到,基本全是反面教材,出轨的出轨,离婚的离婚,就算天天守在一起的也一多半吵得天翻地覆——有几年,因为暗自羡慕的缘故,她格外留意身边同学的家庭,最后终于被现实情况一点点祛了魅。而她自己父母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越不见,越生疏。一见就吵,砸锅摔碗。年纪大了回到彼此身边狠狠地磨合了几年,现在终于好些了——可是,那中间白白浪费掉的二十年呢?
她们此刻不知不觉间已走出了那片荒凉的茶园,而天色也不易察觉地暗下来,气温随之骤降。存在感再微弱的夕阳,也依然是太阳。暮色中她们经过了一片路边的小树林,枝头零零星星地开了些花,看花形像桃花,却有着并不像桃子的细小果实。拿出手机用软件辨认,同样地不能确定:55%桃花,20%垂丝海棠,10%海棠,15%以上结果都不是。
好在她们也并不真的需要什么结果。
依依只觉得这个软件好玩,自拍自己的脸反复试了几次,竟然也出来好多不同的植物结果,为之哈哈大笑。而小林只一心纳闷那个什么“龙腾”怎么还没有到。
一只极大的黑白相间的长尾巴大鸟在路边步道蹦跶着,尾巴翘得老高。她们都走得很近了也不避让,继续好整以暇地在地上啄着。只要不在笼里,鸟总是天上地上时刻不停地寻觅着什么可以吃的。怨不得都说鸟为食亡。
依依有点不满地说:这鸟一点都不怕我们。
这鸟聪明,晓得我们不是坏人。
两人从大鸟旁边经过时几乎只差一步就踩到它,鸟却依旧在步道上低头啄食不已。也许是谁经过时撒了一把谷子?地上看上去光秃秃的,实在不像有什么吃食的样子。旁边是一个小山丘,山丘的小树上又零星开了几朵不认识的花,那暮色里的灰粉又格外催生出一点温情来——像艰难时世的强颜欢笑,寒冬腊月的恻隐之心,狗鼻子上最后的一点点余温。突然间,还真有一只小土狗从夹道里窜出来,离那只鸟越来越近,似乎也被这鸟的大胆惊呆了,不敢轻举妄动。观察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立住脚,瞪着它。过一会,又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小步,鸟没动。再走一步,还是没动。狗终于受不了侮辱地猛扑过去,鸟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腾飞起来。那感觉更像是在配合狗的愤怒而不是恐惧。
看着鸟飞走小林这才松一口气:之前还以为它翅膀受伤了,飞不动。
要是刚才狗狗扑那只鸟,姐姐救不救?
那恐怕还是要救的。小林说。毕竟是条命啊。
那救下了姐姐养不养?
小林摇摇头:养不活的吧。
与其被狗咬死,还不如让我捉回去养呢。
现在狗咬不到它了。就让它这样在外面待着大概更开心吧。
那只鸟儿站在远处稍高的树梢上斜睨她们,对以自己为主角的这场谈论完全无动于衷。
依依看上去有点想要的样子,毕竟还是个守不住诱惑的小孩子啊。小林想。也就是在乡下,城里哪有这么不怕人的鸟。虽然有柏油路面的国道,虽然到处开发得都很像城里,虽然有那么多农家乐和新房子,乡下毕竟就是乡下。依依上学在城乡接合部,不会是什么好学校,成绩还比别人差。连她自己提起来都笑嘻嘻地说:“我的数学成绩好糟哦!”这可怎么办好,如果光是个子矮,成绩好将来也有出息。要么回头可以从网上给她买一点书寄过来鼓励她学习。小林小时候除了去租的那些消遣的书,自己最喜欢的是安徒生童话全集和《窗边的小豆豆》系列,一套七本。当年幸好有这么两套反复被她翻烂的书,她才没有变成一个彻底自暴自弃的问题少女。陡然间,她对依依生出一种很接近母性的热情来。又渴望像《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竭尽全力保护那些更小也更无助的生命,在这个到处都充满危险又荒芜无边的世界上。
依依对身边人突然迸发的热情一无所感,只是耐心地等小林用手机拍完路边的花,又抢过手机拍那只目空一切的鸟,拍完说:姐姐我们一起照张相。
就我们俩怎么拍?
自拍啊。刚才我就自拍了,我妈妈的手机还可以美颜,姐姐手机可以不?
可以可以。
依依斜靠在半蹲的小林怀里,两人高度正好,在自拍美颜镜头里笑得非常灿烂,远处有一抹山川黛色,几点桃林粉意,作为背景可以忽略不计,但狼狗暮色却制造出一种笼而统之的色调,让沐浴在这光里的人变得轮廓意外地柔和好看起来。小林一面拍,一边意识到这些照片其实是不太方便给依依的:她还是个儿童,没有手机,更没有邮箱。那一刻她有点遗憾地想:为什么依依不是她的小孩?
这当然完全是痴人说梦。她想有个孩子,就得恋爱结婚,得先遇到一个多少靠点谱的人。孩子生下来,还未必一定聪明健康美丽。就算样样齐全,也可能会遇到从天而降的危险,比如说,马路上飞驰过来的一辆汽车。或者爱上不值得爱的人,在被持续骚扰十年之后,发现那人除了是个家住碧桂园发际线疯狂往后退的胖子外,什么也不是。
小林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趁着还没站起身,飞快地亲了一下依依的额头。大概是走路走久了,女孩细细的额发都被汗打湿了,散发着好闻的儿童的汗酸气。孩子腼腆地完全没躲,小林就趁势又亲一下。——看上去依依仿佛非常喜欢身体接触,她妈妈一定很少抱她。
要是当时和刘赟结婚,孩子大概也这么大了吧?——但这是不可能的。小林立刻冷酷地提醒自己。也幸好不可能。否则他就会背着她给别的女人发信息了。
自拍完又往前走了十分钟,“龙腾”还是没到。又经过一个养蜂场,很多木板盒子堆在油菜花田里,天已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了,旁边帐篷突然钻出一个披着大衣的人:你们找谁?
就是路过看看。小林走近几步,随口问:您在这儿等割蜜啊?过两天油菜就该开花了。
哦,那你们进来看看嘛。
不用了不用了。
依依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落在后面,远远地站在马路牙子上不过去,望着他们。
离开蜂场后女孩说自己来过这里的。
被蜜蜂蜇过所以这么害怕吗?
那个叔叔。依依有点含混地指了指后面,那个像电视剧里的领袖一样披着大衣的人此时早进去了:上次我去看蜜蜂,他也喊我上去玩。
你上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小林猛地又打了个哆嗦,寒毛倒竖。
去了。他还给我吃大白兔。我不吃,他就给我吃蜂胶,甜甜的。嚼久了像口香糖,满口渣子。他教我吐掉,不要咽下去。
后来呢?
后来他想让我在那个房子里睡觉。我不肯。
他还对你做什么了?
就是把我抱在腿上。亲我,用胡子拉茬的脸使劲蹭我,我被弄疼了,就大声喊。他就放了手。
没别的了?他……没脱你衣服吧?自己衣服也没脱?
没有。依依莫名其妙地看着小林:那个叔叔为什么要脱衣服?他里头就是一件汗衫,臭乎乎的。他让我摸摸他肚子,我不肯,他也就算了。后来我说要回去吃饭,他就让我走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年夏天噻。
以后你再也不要到这边来了。小林浑身的寒战一阵跟着一阵,像打摆子一样。如果在路上遇到这个人,你就赶紧跑。
噢。依依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小林有点气急败坏地往前走:没什么为什么!那男的肯定是个坏人!走两步想想又不走了,蹲下身子,用力地搂了依依瘦弱的小身体一下,亲亲她的额头:姐姐这样亲你可以。阿姨也可以。妈妈也可以。你们班上的男同学,认识的或者陌生的叔叔,统统不可以。等你再长大一点,和爸爸最好都要保持一点距离。这就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差别,懂不懂?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你爸爸妈妈?
没有。我怕妈妈骂我。
最好是告诉她。但你如果实在不敢和她说,就一定记住姐姐的话。以后这样的情况再也不要发生了,上次幸好没出什么事,好险。
噢。依依这次懂事地没问为什么。但看样子也是似懂非懂。儿童性教育启蒙可以买什么书?靠她父母肯定根本不行。小表舅、小表舅妈都是年轻的老派人,估计从来没和子女解释过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大冷天的小林陡然出了一身汗。等鸡皮疙瘩慢慢消退了,秋衣秋裤就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晚风吹过来,又重新起了一身。
又经过一片疑似桃树林后,终于到龙腾了。原来龙腾就是另一个大一点的火锅城,全名叫“龙腾庭院”。进门的瞬间小林在门口的三色堇花圃里发现一朵紫蓝色的矢车菊,顺手摘下递给依依。依依不敢接。
矢车菊是野花,风吹过来的种子,不是苗圃里的花。
女孩这才不胜珍惜地接过去。轻轻举着,目不转睛地看。
进门的咨客问:你们坐哪?小林镇定自若:我们的人还没来齐。先去厕所。
从厕所出来,小林打湿了一张搽手的纸巾。依依问:你做什么?
小林笑而不答,手上却用湿纸巾轻轻包住花梗:手指温度太高,怕捏着到家就蔫了。
依依贴她贴得更紧了一点。小林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不要教会她那么多愁善感比较好?
依依又带她去看抓娃娃机——原来好多娃娃是这个意思。小林问要不要给她买游戏币,她又拼命摇头。那些机器寂寞地闪烁着彩灯,发出呜呜呜的乐声。小林特意仔细看了一下,那些娃娃都不太时髦,就算抓到大概也没什么意思;何况也肯定抓不到。
回去的路上她们又摘了一些花,花茎都好好地一层层裹在湿纸巾里。天已经黑透了。路上的农家乐都点起了灯笼,火光幢幢的。她们又遇到了那只小狗,独自酣睡在草丛里。那只鸟肯定在人和狗都看不到的某处继续蹦跶着觅食。它看上去最为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充满自信,有能力自保,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次她们走得很快,没有手拉手。等快到农家乐了依依才突然站住,在黑暗中望着她。
小林由她牵住自己的手,看她要说什么。同时做好了思想准备,就算说要再回去抓娃娃也不是不可以——结果依依只细声说:姐姐,你现在高兴了一点没有?
她什么都知道。她比自己还要像个大人。她怎么可以这么好。小林可以放心了,她将来能够保护自己。
暮色像渔网缓缓下沉,几乎遮挡了一切,也包括在黑暗里泪如雨下的小林的脸。
吃饭时小林用半个文旦柚子皮精心做了一个花器,把沿途所得的野花都插在里面。总计一朵矢车菊,一朵波斯菊,一小把油菜花,放在一起却有着惊人纤弱而摇曳多姿的美。依依在一旁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旦回到院子里,那种一路共谋和游戏的氛围就奇怪地彻底消散了。大人们问:依依带姐姐出去了好久噻,都去哪里玩了?
她们谁都懒得回答。如果小林希望依依能一直记得这个下午发生的事,这当然是奢望。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酒足饭饱后小林妈妈和小林爸爸提出要告辞。而院里始终没有开灯——本来也没装灯,只在院子中间用柴火点起一堆篝火——因为主人挽留得实在太热情,最后只好又额外多待了半个小时,就这样一大群人围着篝火闲话家常,小林远远地看过去,像回到远古部族的时代,原始人钻木取火,抵御夜晚的野兽。白天所有吃剩的瓜子皮花生壳甚至零食塑料包装都被一股脑儿扫进火里当了辅助燃料,她还来不及阻挡,就发现那个柚子皮做的花器之前放在桌上,此刻也毫不留情地随其他垃圾一起扔进去了,包括那些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湿纸巾里带回来的矢车菊,波斯菊,油菜花。
依依一样地根本来不及阻止。她们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没发出任何声音,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
大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告别。一些认识的村里人也赶过来相送,果然又拉拉扯扯带了好多回礼上路。哎呀真的得走了,再不走就没有公交地铁了,下次再来,你们留步,留步。——小林最后随爸爸妈妈出门前,一直徒劳地在人群里找那张被红色眼镜挡住的小脸,却怎么也没有找到。不知什么时候依依就悄悄离开了人群,独自躲到了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去。
就和没出来接一样,她也没有出来送。
十二岁已经足够理解离别了。而三十多岁了,就更应该。小林想。
时间是晚上八点半。聚会肯定早就散了。刘赟多半已经在回广州的路上。他生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希望是后者。像野花一样美丽脆弱的,小女孩子。他待她自己并不好,但应该会待女儿好一点。这样他就会明白一个女孩子慢慢长大有多么难,多么伤心。男孩子也难,但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总归要更多些,或许。
也不一定。即便生了女儿刘赟也不一定就知道。——那么多小孩都从来没有被好好对待过,也就糊里糊涂地自己长大了。
回去的车上小林本来以为自己会感伤,但结果并没有。她只是忙着在各大图书网站不停浏览有什么书可给依依买的,又兴致勃勃地查了很多推荐书单。她在王家河时就注意到,除了课本,依依就没几本课外读物,而且也不过就是《余生,请多孝顺父母》《中华历代爱国教育故事》之类的鸡汤书。据说她数学最差,那么可以在童话和桥梁书之外,再买些增加学习兴趣的益智读本?那些专家推荐的书单她多少有点担心,总觉得要自己先看过了,觉得实在好再给依依寄过去。就这样仔仔细细研究了一路,连头也顾不上抬。而她的爸爸妈妈一直低声地,亲密地说着夫妻间的体己话,商量明天吃什么,先去谁家拜年,等等。他们没注意自己的女儿根本没参与谈话。好歹供她读完书了,自己挣钱了,虽然不多——也可以了,女孩子嘛。现在缺的只是如意郎君。但将来总会有的;只要肯去相亲。一代代反正都是这样过来的。窗外一闪而过的白光黄光绿光,则是许许多多个农家乐,发展中的中国特色小镇,待开放的桃花,熄了灯的火锅店,黑暗中沉默隐忍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