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1期|王占黑:去大润发(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1期 | 王占黑 2020年02月14日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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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坐着,想自己毕业前的欢脱劲头,可以经济独立啦,还可以和男友同居。然后呢,分手了,谈了一个同事,又分手,于是被另一些同事孤立。这两年我到底干了什么,加过多少班,挨过多少骂,吃了多少外卖,又存下几个钱?悲从中来,雨水将我感染了,突然想起几位大半夜红着眼睛来敲门的好友,我终于也走到这一步了。但我不愿对任何人诉苦,三十了,谁没有呢。我并非没见过他们哭完骂完,倒在满地空瓶里,第二天起来接着做前一天的事,面色无异。只希望此时身边能来只落汤猫狗,不哭不叫,彼此垂怜。但最终,只有一股烟味沾着水汽向我飘近,闷闷地吊住鼻子。我回神一惊,很久没来车了,还是发呆错过了?看一眼电子栏,820到站时间:--:--。这个世界是这样不确定。
又等一歇,毫无动静,隔壁的烟味却不曾断过,一支接一支送过来。我想提醒那人,按照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此处禁烟,这一点小学生都学过。但我没有,烟味是此刻唯一提神的工具。又过一歇,仍不见车,我才想起手机地图,点开,×你妈?下一班早晨六点半?脑血回流,冲撞我空荡的五脏六腑,一时间我竟想不出自己在车站待了多久,一整夜?看手表,明明才八点。再一查,浑身热血凉透,原来末班车是每晚七点,田林人民没有夜生活的吗?雨忽然大起来了,我才记起伞留在包里,只好点开叫车软件, 25人排队。我看了看旁边那人,一声不吭,拱着腰抽烟,心想你抽吧,抽完一整包也等不来820。24人。我又盯了他一会,越看越像小区里的傻子,早出晚归,游来荡去,挺可怜的。
我走过去,他穿一件黑色T恤,正面印着著名的Pink Floyd棱镜彩虹,心想这傻子还挺有品,只是这种优衣库短袖早就烂大街了。我说,喂,820没了,别等了。
待我走回,他开口,我知道,没在等。
我他妈好心告诉你,你他妈早知道没车你不告诉我?!急火攻心,我杀回去劈头大骂,伸手夺过他指间刚点的烟,踩到脚下碾碎。就他妈一班公交,我在这半天,我他妈不等820还能等什么?!我意识到身体里的鬈毛阿姨吃过饭,在我最虚弱的时刻冲出来了。
我以为你在等另一部啊,他说。
还另一部,你他妈怎么不说等龙猫公交啊?!我冲到站头,把那张孤零零的生锈铁牌敲得砰砰乱响,像在课上愤怒地敲击黑板,尽管我从不敢这么做。这年头学生脆弱,家长凶猛,今天或说了工作以来没能在人前发作的怒气,全撒在这件黑色T恤上了。
他却不动声色,又抽出一根烟,朝天指了指说,大润发班车,也有的。
我望向他头顶那片几乎褪色的纸质告示,被水浸软的性病、办证和租房在风里翻飞,其中混着的一张,隐约印下些时间和路线。我嘴里像被凭空塞进一块臭抹布,撑得说不出话来。
他继续说,820吗,过南站过植物园再过中环,对吗,大润发也一样走。
我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一个冷清的大润发,离家不远不近。只因不如沃尔玛身处商圈,人们大多舍弃,便日渐过气。但我无法消火,低头看手机,23人。
雨天最难打车了,除非你舍得花钱叫专车。轻轻一句,我情愿把他整个人对折放倒,当成烟屁股碾得煞平。
雨越来越大,车站沉默得只剩水声。我站到电子栏背面,尽可能远离那件黑T,烟味却兜兜转转跟随。过了一会,讨人厌的声音拐进背面,来了,他说,走吧。我转头,一部大巴正停在不远处的红灯口子,车头没有打光,看不清。跳绿灯,它近了,大润发免费班车西南线。黑T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格纹折伞,撑开。走吧,他说。这时我的腿竟完全不顾我的脑子和面子,借那折伞所遮挡的一小片空地,唰一下踏上了车,里面真如童年向往的龙猫公交那样,整洁而令人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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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已出版小说《空响炮》《街道江湖》。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