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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1期|张锐强:拯救狼(节选)

来源:《江南》2020年第1期 | 张锐强  2020年02月18日08:25

玛尼村并非行政村,甚至连居民点都算不上:虽然散居着三户藏民,但彼此距离不算近,无法通视,鸡犬不闻。

可即便如此,也总得有个名字以便称呼。乡上的干部便以到那里必须翻越的第二座雪山玛尼指代。

正常情况下,罗春晖是不会去那里的。太远,没有路,高海拔,这些因素在山南都是标配,算不得啥,主要是居民实在太少。三户人家,不值得县长大老远跑一趟,如果不是市委书记许栋梁来县里调研的话。市委书记下县照理主要由县委书记陪同,他是藏族,翻山越岭都不存在高反的问题,但许书记点了罗春晖的将。毫无疑问,此举涵义颇多,考验也好,锻炼也罢,全看你自己的体会理解。

罗春晖从清华大学毕业后,主动报名来了西藏。那时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当然也没想到会干这么久,直到十五年后当上县长。这种晋升速度可能超乎你的想象,然而这里是西藏。严格说起来,他还不算最快的,毕竟才是二把手。要是一把手,他的成就感与获得感会更明显些。而那时的他,更浓烈的情绪还是奉献感。

强化奉献感的,是社交软件上的头像与对话。

大学期间罗春晖便开始做小买卖,大三之后再没向家里要过学费。大四下半年实习期间他已经入职中国国旅,每月三千元的薪水,但后来入藏之后薪资数额遭腰斩。当然,他并未把这放在心上。没有谁报名来西藏是为了挣钱,对吧?

早早经商的罗春晖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启用各种各样的社交软件。QQ、微信、博客、微博之外,甚至还有陌陌和带着陌陌改良痕迹的探探,以及最新的抖音。他当然不会留下真实的职业信息,一直以老东家中国国旅为挡箭牌。这些社交软件是他推介县里自然风光与物产的天然平台。谁让他破格升任副县长后一直分管农业与旅游的呢。再说以中国国旅的职业身份,谈这个也正好专业。

为什么叫山南?

在冈底斯山脉南面嘛。

冈底斯山?

意思是众山之王。青藏高原划分南北的重要地理分界线。北面是高寒的藏北高原,南边是温润的藏南谷地。也是外流水系与内流水系的主要分水岭。撇开这些地理词汇,冈仁波齐与玛旁雍错总知道吧?苯教、藏传佛教、印度教、耆那教经典公认的神山冈仁波齐就是冈底斯山的主峰。三大圣湖之一玛旁雍错就在冈仁波齐附近。

聊天中经常出现这种对话,罗春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已不需要打字,语音张口就来,顺手转化为文字。陌陌的用户虽然都处于地下状态,基本无人敢于承认,但那上面以兴趣正常交友的空间还是在扩大,并非都是干柴烈火。怎么说呢,凶手用菜刀杀人,责任不在菜刀。工具中立。

但罗春晖最终还是删除了陌陌。有个聊友质疑他的身份与动机,说他是放长线钓大鱼,最终还是渔色,他发了现场视频为证,结果反倒成为把柄。

你说你是八零后?我看八十后还差不多。

陌陌的用户以八零后、九零后为主。对方自陈出生于1989年,副教授,单身。二人聊天的主题是历史、文化与旅行。她谈吐不俗,当然长得也挺好看,因而罗春晖对她印象不错。而今突然遭遇指责,他不觉有些蒙。

再看视频中的自己,跟头像的确差距太大。那时的他刚出校门不久,意气风发,里里外外都透着朝气,腹部有清晰的三块瓦。而今呢,身材臃肿得像个县太爷,皮肤又黑得像个庄稼汉。虽说有手机自拍的角度问题,且没有美颜,但那肯定不是问题的关键。

家人不在身边,罗春晖能听到负面评论的机会不多,毕竟已在县里当了多年领导。这番突如其来的批评,有点当头棒喝的意思。臃肿是肯定的。西藏高寒,酥油茶与藏餐的热量因而很高。但那个时刻,罗春晖首先想到的还不是饮食,而是气压。内地援藏的技术人员一年后回去,内脏肥大的体检结果很普遍,他可是已经在西藏工作了十五年。内脏都已肥大,何况外表?

曾经的运动健将无比失落。刚刚在满怀期待的干部调整中轮空的少壮派县长更加失落。他当然可以表明身份解释原因,但却丝毫没有兴趣,直接退出卸载。

十五年升到县长不算慢,可他付出的代价之大自己都没意识到。要知道,他可不是三流大学的出身,手握的是清华大学的文凭呀。

许书记到山南履新以后强调走基层,市委常委每年至少要在海拔四千三百米以上的地区住一夜。

整个西藏分为二类、三类和四类地区,工资分别是内地的二点二、二点三和二点四倍。可以想象,工资越高的地方海拔越高,越艰苦。像圣湖羊卓雍措,景致美轮美奂,蔚蓝的深沉纯净会触发你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但所在的浪卡子县海拔很高,环境艰苦。然而这里是山南,有六百公里的边境线,边境地区需要的是居民实边,而非后撤下山。

要求别人,自己肯定要先做到。许书记经常下基层爬高山。罗春晖陪同的那一次便是。去的还是边境地区,漫长的无人区。

越是人迹罕至,越是景致独特。他们那次的旅程与王安石的感触可以穿透千年的时空相应和。起初是大面积的高原花卉,色彩斑斓如同仙人织就的地毯,然后青色一点点褪去,石头逐渐裸露,山体变成黑褐色。先前那些丰富的色彩仿佛突然间转移,集中成为一汪汪的蓝色海子。白雪越发宽广,几乎覆盖住大半山体,但近处的湖泊依旧顽强地睁着眼睛。日光强烈,岸边升腾着隐约的水汽,唐古拉点地梅顽强地绽放,点点暗红恰似大面积雪白湖蓝的点睛之笔。寒风吹过,它们只是微微颤抖,因为身材矮小,几乎贴着地面,只向四周生长。

继续爬高,色彩逐渐单调,留下蓝白两色。冰雪环绕蓝色的湖泊。那蓝色是如此深沉,冰也无法封锁。氧气越来越稀薄,而风却越来越大,寒凉的空气粗暴地倒灌口鼻,呼出的气息被阻塞延迟,时常感觉窒息。放眼前方,无尽的茫茫雪山中间隐约可见世外桃源一般的谷地,花红花黄,树木成行,林间遍布葱绿的田地与村庄。

罗春晖竭力抵抗着寒风倒灌的窒息,掏出手机给许书记拍照。他没有提醒许书记摆pose,不断暗拍,希望拍出最好最精神最自然的状态,免得发出来的朋友圈也像是做报告。许书记不喜欢那样。拍着拍着,忽听许书记赞叹道: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啊!

罗春晖不觉也是激情喷涌。手机显示,脚下的海拔五千六百米。这声五千六百米以上的由衷赞叹,让他瞬间重回报名入藏的时刻。中学时期疯狂背诵的边塞诗词,一行行地回荡于耳。甘愿舍弃北京三千元的薪水,入藏领半数的工资,只有理想或曰梦想可以解释。

六百公里长的边境线中,许多地段尚未划定国界,只看实际控制。眼前的苍茫雪山与世外桃源般的谷地,便不在我们手中。罗春晖道,许书记,您的豪情让我想到了当年高仙芝翻越葱岭和冰山,长途奔袭,远征小勃律。许书记微笑着指指侧面的雪山:那些地方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呀?罗春晖不觉语塞:许书记,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工作不够细致。许书记道你这人还真是实诚。雪山没挂国旗,外表又没有标记,谁能分得清楚?是不是我们的,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嘛。罗春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下基层爬高山,我们一直在落实。我已经在四千三百米以上住过两夜。回去一定更好地落实。

玛尼村的强巴洛桑到乡里报告,他们家的羊被狼咬死了二十多只。要是过去,他们也许会直接报复,想办法猎杀所有见到的狼,而今可不行,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级别比羊高。不允许猎杀,当然也不能让牧民吃亏,这些损失完全由政府、确切地说是保险公司赔偿。这就有个数目认定的问题。罗春晖听说之后,决定亲自去一趟。照理这种事情别说县长,就是乡长也未必会管。因为都有固定的流程,有专人负责。但此时去玛尼村既是抓实际工作,也是落实许书记的指示。

这一带是雅鲁藏布江中游,罗春晖的车稳稳地沿着河谷开进。高速公路路况很好,路宽车少。藏族司机次仁早已配合默契,因而开得飞快。强烈的风沙在雅鲁藏布江两侧山峰的阻挡下,速度降低沙子落地,河谷中有大面积的沙化地带,之前外观与沙漠毫无二致。最近几十年来,山南组织大量的人力物力防风固沙,植树造林,河滩边柳树成行,景致比起罗春晖初来时已有根本性改观。绿色一刻不停地与黄沙竞争风头。即便到了冬天,残柳枯枝变成红色,依旧不与荒漠同调。

沙化地带过去,海拔不断降低,下了高速,进入国道,仿佛由盛夏回到春季,道路两边出现大面积的野花,以及成片的油菜花。这些会引起游客尖叫的景致,罗春晖早已司空见惯。游人眼中只有风光,县长心中总是边疆。他闭着眼睛假寐,以留下精力体力翻越两座雪山。走着走着,车子突然停下,他随即睁开眼睛。前面不远处停着好几辆车,十几个藏民蹲在路上捡着什么。路况一向很好,地上能有什么东西?不仅罗春晖好奇,几头牦牛与羊也很好奇。主人疏于管理,它们便越过草场来到路上,好像也要看个究竟。

司机在路边停好车,罗春晖他们走了过去。原来他们都在挑捡毛毛虫。黑色的,粗看像是羊屎蛋,细看才发现是活物,都在蠕动。这是一种飞蛾的幼虫。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飞翔,但此刻必须越过公路。这大概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习惯,要从北面抵达南面。先前这里没有公路,草场彼此通联,它们可以在花草间悄然完成迁徙,而今适应高寒地区的高强度混凝土路面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它们几辈子之前习以为常的平顺旅程,而今充满风险。路面上的点点羊屎蛋,司机怎么会在意?油门一踩,便有无数灵魂无法超度。

次仁不顾县长,蹲下来跟藏民们一起挑捡毛毛虫,用手捧过公路,放进南面的草场,然后再回来挑捡。有个藏民用桶输送,还有个女人直接用扫把将它们扫进塑料簸箕。他们大概是夫妇,是公路北侧草场上那顶帐篷的主人。大家各忙各的,专注而且认真。罗春晖没有参与。确切地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录下视频,发布上网。用不了多久,手机便会失去信号,他得抓紧。

路面清理干净,他们再度出发。走了不到十公里,汽车便下了国道,进入乡村道路,最后停在一个村里,换马前行。骑行二十多公里,翻越第一座雪山,抵达一个居民点,把马匹寄存于此,剩下的路便只能步行。

抵达居民点时,大家又累又饿。藏族老妈妈汉语表达能力很弱,但笑容能沟通一切。她立即给大家准备酥油茶和糌粑。此时此刻,这两种粗糙的食物最能应急,也最能应景。顾了体格便顾不上体形,罗春晖吃得很畅快。

饭后稍事休息,立即上路。还要翻越玛尼雪山。海拔更高,路更难走。说是路,其实也算不得路,只有隐约的痕迹,还经常被雪覆盖,因而每一步都要试探一下才能真正下脚。罗春晖越走越感觉高仙芝当年的不容易。葱岭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帕米尔是塔吉克语,意思是世界屋脊。海拔确实高,平均六千米,最高接近八千米。高仙芝行军三个多月,翻越最高的青岭、亦即今天的慕士塔格峰,方才抵达小勃律。攻陷连云堡之后又翻越坦驹岭,展开追击。坦驹岭就是今天克什米尔北部的德尔果德山口,海拔虽然只有四千六百八十八米,远不及青岭的七千五百六十四米,但却是冰川的发源地,基本全部被冰川覆盖。士兵携带装具翻越,即便没有看过好莱坞大片《垂直极限》,也能想象其难度。探险家斯坦因实地勘察过高仙芝的行军路线后,只能发出这样的感叹:数目不少的军队,行经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在历史上以此为第一次。高山插天,又缺乏给养,不知道当时如何维持军队的供应。即令现代的参谋本部,亦将束手无策。中国这一位勇敢的将军,行军所经,惊险困难,比起欧洲名将汉尼拔、拿破仑、苏沃洛夫翻越阿尔卑斯山,真不知超过多少倍。

县城和下边虽已入春,但这一带海拔高,前几天还下过一场短暂的暴风雪。攀登玛尼雪山时还能感觉得到。罗春晖一直渴望从军,当年特别想考军校。倒不是稀罕军校的免费教育,主要还是受边塞诗的影响。宁为百夫长嘛,男儿何不带吴钩嘛。可惜他眼睛近视,体检不能过关。这一路都没有边防军的哨所,因无道路沟通两国,不算战略要地。气喘吁吁地爬上玛尼雪山,粗暴倒灌的寒风依旧未能浇灭胸中的激情。学校图书馆那本见过无数次但从未打开过的《高边疆》再度浮现于前。这是美国人写的国家战略方面的书,未曾翻阅但也从未忘怀。起初他以为暗指青藏高原之类,后来才知道是美苏两国在太空领域的军备竞赛。虽然闹了个笑话,但却让他加深了对青藏高原的认识。所以报名来西藏,义无反顾。

猎猎寒风依旧无法抑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进藏十五年,爬山对于他已经不再是问题,在经历了进藏之初那次狼狈的爬山之后。那时他还在乡政府工作。像他这样的大学生,多数留在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写写材料。但他不愿意,向领导表示想干点实际的。那次爬山就是一次实际活儿。干吗呢?帮藏民寻找牦牛。他们的牦牛突然走失,报到了乡政府。那时还没有全面推广保险,牧民很着急,乡上只能出手援助。分管农业的副乡长带着他和两名藏族干部赶紧出发。那是次印象深刻的狼狈。罗春晖终于体味到了何谓强烈的高原反应。那是高海拔上的过度劳累,两名藏族干部都有点受不住,何况他这个进藏不久的青皮后生。不过也就是那次,让他彻底接受了酥油茶和糌粑:好容易终于将牦牛找到送回牧民家里,他们高兴万分,立即拿出酥油茶和糌粑招待。累得要死也饿得要死时,这就是无上美味。

罗春晖知道有人在给他这个县长拍照。大好河山,这的确是大好河山。他一边暗自拿捏动作的分寸,一边由衷地承认,这个全新发现的版权还是属于许书记。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到这一点。氧气都吃不饱,河山怎能大好?他脑海里只有边疆观念。高边疆。他完全没必要在意念中也拍领导的马屁。他是由衷地认为许书记的层次与认识高自己一等。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刚在满怀期待的干部调整中轮空,他对许书记依然颇为敬佩。失望抱怨不能说没有,但含量很低。他觉得自己能理解许书记,当然,也认为许书记能理解自己。

在雪山上还看不到玛尼村。眼前依旧是无尽的大好河山:白茫茫的雪原,点缀着碧蓝碧蓝的湖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