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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1期|伍仕云:打粑节来客(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1期 | 伍仕云  2020年02月18日08:34

明天就是打粑节了,睡前,孩子再三告诉奶奶,起来时一定要喊他。他要早起去放“警官”。“警官”是一头牛的名字。一年前,当奶奶牵回一头两角尖尖的黄牛时,孩子就琢磨着给牛儿起个威风点的名字。一连想了好几天,直到看见带盘盘帽的威武警官铐走那个自称是基督使者的传神人时,孩子哎呀一声,就给牛儿取了“警官”这个名字。

现在,“警官”昂扬的脖子伸出圈门,张口冒气,哞哞直叫。孩子呀一声跳下床,跑到堂屋,奶奶不在,火塘里的火很旺,蓝焰焰的舌头突突往上跳,烧得三脚架上的蒸锅热气直冒。门外,涌动的阳光白花花的,有蜜蜂从中飞舞。

看不到奶奶,孩子蹲下来,那白花花的光像春水那样淌进屋,还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孩子撑住下巴,那光似乎淌得更快了。孩子揉揉惺忪的眼睛,树叶和摇曳着尾巴的蝌蚪也跟着淌进来了。孩子想捧住游到面前的几只蝌蚪,这时一个略微佝偻的老妇人出现在坝子里。她穿一身青布衫,蓝色头帕裹住一头雪白的银发,说她是孩子的奶奶,都显得太老了。可她就是孩子的奶奶。她和孩子都是辛未年出生的,不过她大孙子五轮,刚好一甲子,但无尽的回忆和漫长的等待总是让她觉得,她大孙子远不止五轮,至少也是一个世纪。

她刚从水边回来,手里拿着刷把和洗净的筲箕。她抬脚走进门槛,眼睛一鼓。

“天,”她说,“你看你,光溜溜地就跑出来了,要是感冒,我可没钱给你买药吃。”

孩子拧起胸前的红肚兜,说:“不会感冒,穿了红肚兜。”

“穿了红肚兜?”老妇人一笑,皱纹多出几条,说,“说得倒好听,也不看看,尿床的那个小把把都没遮圆。”

孩子又呀一声,捂住前面半蹲下来,挨挨蹭蹭,朝老妇人身上猴去。

“少蝎蝎螫螫的,让开,我在忙。”说着,老妇人把筲箕放在屋中央的大木盆里,坐到火边的草凳上。

“奶奶,”孩子说,“昨晚说好了喊我的,可您没喊,一个人就偷跑起来了,害我睡到现在。”

“谁说我没喊?”老妇人往火里加了一块柴,像平时讲故事那样说道,“我不仅喊了,还左一声右一声,可有些人儿被瞌睡虫迷上了,就是不醒。”

孩子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却问:“您真的喊了,奶奶?”

“算了,”老妇人说,“我重三遍四喊干了口,叫渴了舌,还不如只鸡喔喔扯两声管用。”

每天天亮,只要大红公鸡飞上围墙喔喔叫,不用谁喊,哪怕在梦中追蝴蝶抓蜻蜓,孩子也会醒来,只是大红公鸡上月被几个亲戚给借走了。想着被那几个亲戚借走的公鸡,孩子钻进奶奶怀里问道:

“奶奶,他们要借好久才会把我们的公鸡还回来?”

“等他们的母鸡孵出小鸡就还回来了。”老妇人脸上安详,说毕,眼睛陡然增大,哎哟一声嗔道:

“大清晨早,光溜溜的就在这里淘气胡羼,快去把衣服给我穿好。”

屁股上挨了一下,孩子努嘴咂舌,三步两转跑回耳房。老妇人站起来,竟一时想不起要干什么。她捶捶脖颈,感慨人老了,忘性大。顿了顿,看到挂在墙上的长柄铁勺,她才兴然过去拿来铁勺,眯起眼揭开锅盖搅了搅,舀起米,伸手捏了捏。米还有点硬。她放下勺子,盖好锅盖,刚吁口气,孩子像看见熟识的亲戚来那样慌跑出门。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打粑节,老妇人知道孙子是为了“警官”才这样慌天忙地的。不过还是叫住了他。

“回来!”老妇人喊道,“脸都没洗就往外跑,让人家见了,会说你没家教。”

老妇人的两个眼睛直直盯住孩子。孩子笑着退回到她身边,给她捏肩膀,捶背。老妇人闭上眼睛,很享受。孩子捏着捶着,捏着捶着,渐渐远了,就要出门槛了。老妇人睁开眼,眉一皱,孩子只得停步。这时,对面圈里的“警官”又叫了起来。

“您听,奶奶。”孩子望着牛圈说,“‘警官’催我快点放它了。”

“它怕真的催你了!”老妇人说,“快拿洗脸盆来洗脸。”

孩子嘟着嘴,从墙脚端上放有洗脸帕的洗脸盆过来。老妇人提起火边的茶壶,倾斜,沸水汩汩从茶壶嘴里涌出。

“奶奶,”孩子说,“说个谜给你猜。”

“眼屎大点,能说几个谜!”老妇人的神情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期盼。

“好。听好!”孩子说,“一个老者黑又黑,屙尿不屙屎。”

“这不是我说给你的,能猜不出来?”

“万一您忘了呢?”

“不就是我手上这个,天天见到的,忘得了?”

茶壶太大,水是满的,老妇人青筋遍布的手有点颤。

“好!再说一个给您猜。”说着,孩子黏上身去,“一个老者八十八,清早起来遍地爬。”

老妇人放下茶壶,叫孩子快洗脸。孩子却要老妇人先猜。

“我猜着了,”老妇人说,“明早你扫地?”

意识到奶奶已经猜到了,不等奶奶说出口,孩子便笑着转到奶奶背后,把身子歪朝前来:

“奶奶,我重说一个给您猜,看您猜不猜得着。”

“都是我说给你的,哪个猜不着?”老妇人说,“不要再腻烦我了,我还有正事要忙,快点洗脸。”

“那您说一个给我猜就不烦您了。”孩子展眼来到前面,蹲在洗脸盆前,眼睛睁大,有点可怜。

老妇人看在眼里,要是没有事忙,她会说很多谜给孩子猜,还会给他讲故事,还会带他玩“猜云”的游戏。毕竟孩子缺母少父,周围的人觉得这种有父母生无父母养的孩子会很没家教,会说很多脏话,心理也不健全,所以不准他们的孩子和他玩。没有同伴,孩子从小就染上了孤独的气质,总是傻呆呆坐在门前,两眼无神。老妇人知道孙子的心灵是清透的,可照此下去,她也担心孙子会变得孤僻,与生活脱节,于是用心引导,给他讲故事,陪他说话,叫他多抬头看看天空,多爬爬树子,多说说话,哪怕自言自语也行。不承想孩子现在成天闹麻麻的,像只八哥,不是问这就是问那,总有说不完的话,想叫他闭嘴,心又不忍。老妇人出口长气,只得说一个谜,她说:

“那听好,一个老者背背豆,一路走一路漏。”

“羊子。”孩子叫起来。

“哪是羊子哦。”

“明明就是,奶奶耍赖。”

“是你自己没记性,还说我耍赖,好好想想。”

“哦!”孩子大叫道,“是羊子屙屎。”笑得咯咯的。

猜着了,孩子方才洗脸,伸手入盆,烫得龇牙咧嘴。他几步跑到碗柜旁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咦一声又道:

“奶奶,再说一个给您猜。一个老者九十九,清早起来吃冷酒。”

瓢大水满,又在说话,水泼泼洒洒,溅得一地。老妇人上前接过瓢,倒进洗脸盆半瓢水,剩下的倒进蒸锅后,说道:

“说不听,老是这样慌三忙四的,不稳重。”

“您还没猜呢,奶奶!”

老妇人拿起瓢做出要敲孩子脑袋的样子。孩子耸肩。“这还用猜?”说着,老妇人上前把瓢放在水缸上。等她转身,见孩子抓起滴水的洗脸帕擦两下就准备倒洗脸水,忙走过来捉住孩子的细胳膊,拧干毛巾后,重新给他洗了一遍。还没等老妇人开口说教,“警官”又在圈里叫起来了。

“奶奶,‘警官’又催我了。”孩子说,“昨天我就和它说好的,今天是打粑节,是它们牛儿的节日,我要早早起来放它,把它放得饱饱的,还要喂它饲料,还要给它打糍粑。”

“还怕它听得懂你的话……”

还没等老妇人把话说完,孩子已经端着洗脸水跑出去了。老妇人走出来挂毛巾,孩子已经来到圈门前,牵出了“警官”。老妇人朝那边看去,明媚的太阳照得孙子刺眼。而他面前的“警官”,皮毛更是红得像火红的日历。

这是头新品种黄牛,又高又胖,已经有小牛了,如果按时生产,顶多一月就会下小牛。老妇人眼见好像一分钟也等不得的孙子,叫他不要走远,就在房子周围放放就行,等一下还要给“警官”行“挂角礼”。

孩子没有牛高,但他知道每年农历十月初一这天是打粑节。打粑节是牛儿的节日,这天,牛儿最尊贵,吃好喝好,一点农活也不用干。有牛儿的人家,这天要早早起来蒸糯米打糍粑,糍粑舂好后,得先粘一点在牛角上,还要给牛戴红花,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昨天下午收牛回来,孩子正好看见奶奶坐在坝子里,用小簸箕找糯米里的沙子,眼睛都快盯到簸箕里去了。他忙关好牛,跑来和奶奶一起找。现在糯米正在蒸锅里,孩子知道,等一下,奶奶会把米舀在筲箕里沥水,差不多后,又放在蒸锅里蒸,蒸熟后就倒进石碓里舂。

想到这些,想到去年打糍粑的场景,孩子向奶奶应了一声“好”后,拉着“警官”走出了朝门。

要给“警官”行“挂角礼”,不能放远,孩子就把牛牵到房子斜上方的鱼塘边。那里的李子树上有不少干薯藤。孩子爬上树丢下干薯藤,“警官”伸出舌条,卷进干薯藤,嚼得脆响。想到牛儿有水草两个肚皮,孩子跳下来,把干薯藤在鱼塘的浅水里打湿后递给“警官”吃。

“警官”只是闻闻,继续大嚼它的干薯藤。

孩子又爬上李子树,看着下面的烂泥塘。以前,里面喂有很多鱼,可今天不见几条明晚又不见几条,现在连鱼影子都看不到了,不然可以看看“警官”会不会像猫一样吃鱼。想着,一队大雁从后山飞出,掠过长空,向南飞去,没一丝叫声。这队大雁只有七八只,不多,现在已经晚了,九月才是大雁成群飞过的月份。

那只大红公鸡就是在九月被借走的。孩子记得,那天他坐在围墙上看大雁南飞。那天的大雁很多,一队队的,像箭一样从后山那边射出来。当太阳快要沉下后山时,有几个人从眼前这条通往公路的笔直小路下来。狗听见他们的说笑声,跑出朝门就冲上去咬,却被他们接连的泥巴石头打跑了。狗跑了,他去唤狗。这时奶奶出来了,他看着那几个人跟奶奶走进朝门,差不多十分钟后,那几个人抱着鸡出来了。他蹲在路边,把狗勒在腋窝下,那几个人走过他面前时,和他打招呼,还叫狗不要乱咬人。

孩子并不认识这些人,等他们走远后,孩子跑到奶奶身边,看着那几个人说:

“奶奶,你看,他们把我们的公鸡抓走了。”

“没有,他们是我们的亲戚。他们没有好的公鸡,我们的是乌骨鸡,皮毛好看,他们借去作种鸡。”

“是亲戚噢!”孩子把狗勒得更紧,“难怪他们叫我要听您的话,还跟我再见,还叫我们的狗不要乱咬人,咬伤了人要赔钱。”

“他们说的是。”奶奶指着远去的人,“你看,他们现在还转身望我们。”

孩子朝那天那几个亲戚离去的直路望去,想起去年也有一帮人从那条路下来。走时,他们赶走了一头猪。但孩子记得,奶奶说他们也是亲戚。他们牵走猪,是因为他们曾借过钱给父亲,对父亲有恩。

孩子并不知道父亲的长相,但他猜时常出现在梦中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父亲。昨晚,他又看见他来到梦里,还拉住他的手,把他送上他的肩膀,在坝子里转圈,还把他往上一推,让他长出翅膀,乘着风飞到天上去。

奶奶说梦见飞,是在长个子。孩子止不住兴奋,一下从树上飞下来,叫“警官”不要跑,好好吃薯藤。他则张开两臂,“嘘嘘嘘”叫着,逆风朝下面冲去。

嘎吱一声,朝门开了,屋檐下,老妇人正拿着刷把洗碓窝,旁边摆了一盆水,水里有勺子,有抹布,还有一个深而亮的太阳。孩子蹿一蹿,来到盆边。

“奶奶,我来帮你洗。”说着,孩子就要伸手下去。

“要你操心!”

老妇人知道孩子想耍水,眼睛一瞪,孩子赶快把衣袖放下。今年,孩子星位不正,犯水关,忌戏水。老妇人缝了一个红肚兜给孩子穿上避水,也少不得再三交代。但见了水,孩子便将这些叮咛忘得一干二净。一个人时,老妇人最担心的就是孙子去耍水,特别是生水。

“水还有生的?”最初交代,孩子很惊奇,并问哪种叫生水。

“没烧过的就叫生水。”老妇人慢慢给孩子解释。

现在被瞪后,孩子知道盆里的就是生水,他庆幸鱼塘边的事没被奶奶看见。不能帮忙,孩子便在一旁观看,问东问西,话不停。老妇人一会儿抹,一会儿刷,一会儿舀水来倒,忙得不可开交,偶尔还得回答孩子两句,实在没多少精神。孩子倒是精力充沛,歪歪曲曲唱起了歌:

我的桌上没有菜

都赖他们拿走我的鸡

他们拿走我的鸡

让我没有蛋

还说为我好,还说为我好

因为鸡娃再不能啄吃

我的大白菜

我的大白菜

这歌不知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老妇人吁口气,放下刷把。孩子趁机拿起刷把说要帮忙,却差点被地上的水滑倒。

“瞧你绊手绊脚的,”老妇人说,“只会越帮越忙。”

“怎会越帮越忙?”孩子一把抓住碓窝站稳,“我可以帮你刷碓窝,可以帮你舀里面的水,还可以帮你看火。”

“那去攒一下火吧,话口袋。”老妇人没好气地说。

孩子跑进屋,三脚架上的蒸锅变成了铁锅,铁锅里的木甑子正冒出热气。看着热气,孩子已经看到了圆个圆个的糍粑。他吞下清口水,把火攒好,又跑出来问奶奶。

“奶奶,”他说,“咋不用蒸锅蒸饭?木甑子又笨又重。”

“今天是打粑节,木甑子蒸饭更香。”老妇人回道,孩子则在眼前晃来晃去。

“打粑节?”孩子提高声音,“为哪样要有打粑节?”

“为了感谢牛儿。”

“为哪样要感谢牛儿?”

“都说十月初一不打粑,牛儿会甩枷。”

“牛儿为哪样要甩枷?”

“它拉不动了,你说它甩不甩?”

“它为哪样拉不动了?”

“哎呀,拿把锄头去地里挖树根根吧!”

“为哪样要挖树根根?”

“话痨子,没神气跟你扯。”

这些老妇人早就跟孩子说过,孩子咯咯笑出声来。这时,朝门又嘎吱一声。来人咳咳呛呛,脸色煞白,嘴皮烧糊,穿一身蓝色的老式抄襟衣,裹了一条青色帕子。孩子扭头,见是老邻居罗婆婆,跑上去就拉住她的手,给她说他们马上要打糍粑。见孩子兴奋,她干咳几声,连连说好。走到屋檐下,她有气无力地说:

“幺姐,你比我大两岁,还打得起糍粑。我这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不中用了,也是活一天算一天。”

老妇人把老邻居让进屋。屋里满是饭香。老妇人一面叫她坐,一面揭开甑盖,说饭好了,可以打了。

“看来我大年三十晚上的脚洗得好。”老邻居看着孩子,挤出笑容。

“洗得好!”孩子说,“罗婆婆,三十晚上,您的脚到底洗没洗噢?”

“那是罗婆婆,没老没少的。”老妇人把筲箕和勺子拿过来,又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帮忙打糍粑,我还正愁找不到帮手。”说着,把热腾腾的糯米饭舀进筲箕。

“幺姐,这篇书你就不要想了。”她长吁一声,“前天躺了一天,昨天请人抓了副中药,谁知药罐烂了,来跟你借药罐。”

见老邻居确实鼻塞声浊,神虚气弱,老妇人不再相留,叫孙子把药罐给她送去。话才说完,孩子提着药罐耳朵已经跑出朝门。回来时,在半路遇到拄着棍子小步往家里赶的老邻居,孩子说:

“罗婆婆,药罐我放门前了。”说毕,抬腿就走。

跑进朝门,见奶奶拿着碓杵已经打上了糍粑,孩子兴冲冲的,也要打。

“想打得很,给你。”老妇人在门墩上坐下。

个子太小,糯米太黏,孩子吃力地扬起碓杵舂下去就拔不起来。他靠在碓窝边,费了大劲才拔起来,老妇人在一边笑,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孩子觉得是自己的个子太矮,进屋搬出一个矮凳子垫上,确实要好一点,但舂几下,又放下碓杵。

“太糍了。”孩子懒懒地说。

“糍粑糍粑,不糍就不叫糍粑了。”老妇人故意打趣道,“先前,不知是哪个想舂得很。”

孩子又埋头舂了几下,舂得脸红气喘,撂下碓杵,蹲在奶奶面前,说力气用干了。

“力气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还在。”老妇人笑着示意孩子继续舂。

“警官”在上面叫起来了。

“我要去看‘警官’了。”孩子说着就要往外跑。

这时朝门嘎吱两声,进来三男一女。他们穿得很好,还提着公文包。孩子不认识他们,瞅一眼,就跑到奶奶身后。他们走过来,那个女的还低头看碓窝,并说在外面就闻到了糍粑的香味。老妇人接女人的话,叫他们尝尝,不嫌弃的话。他们嘴上说好,却谁也没尝,四下打量。孩子循着他们的眼睛转动,院子里有阳光,有盆,有黄菊,有仙人掌,有鸡香草,有柴火,有牛圈,有烤烟房。烤烟房的墙上还挂有一把把捆好的花生。孩子偷瞄着他们的眼睛,有点害怕,老妇人把他拉到怀前,说:

“躲哪样呢?来的是叔叔阿姨,快叫他们屋里坐。”

没等孩子开口,其中一个便问老妇人:“吴家任在家没有?”

老妇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请他们屋里坐。坐下后,她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水。他们有说有笑,问孩子几岁了,读没读书。孩子怕生,有点放不开,但一来二去,很快就跟他们熟络起来,还请他们帮忙打糍粑。老妇人睃孩子一眼,说来的是客人。那女的说没事。戴眼镜的男的出于新鲜,说着走出门槛,真的拿起碓杵打起了糍粑。孩子围上去。其余的也在一旁等着,想试试手。

一进朝门,老妇人就知道他们是来找儿子的。最近几年,因为儿子,每年都要来几拨人:有来催儿子的公粮的;有来追儿子的贷款的;有来收儿子的赌债的;有的是因为被儿子坑骗而来;而有的是因为媳妇或是女儿被儿子拐走而来。这七那八,总之鬼多怪多。

老妇人知道他们是信用社的,儿子在信用社贷有款,他们来过好几回了,但各是一个户口,娘是娘儿是儿,各了各账,她并不担心,既然他们图新鲜想打糍粑,听凭他们打吧。她坐在靠墙的板凳上,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朝门外。这些年,她凭着一股劲守住自己的破家,给儿子带孩子,为儿子赔这还那,儿子倒好,在外面坑蒙拐骗,嫖赌吃喝,照面也不回来打一个。养错儿子找错店,她真希望哪一天起来,收到的是儿子死亡的消息,而非熟人的骂声,以及一张张借条和欠单。不过,为儿子赔出去那么多,家里所剩无几了,她已变得坦然,不像开初,当那些人来拉这拿那时,还哭哭啼啼,和他们大吵大闹。现在,一天两顿能够保证,不用等米下锅,孙子也平平安安,她很满足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孙子。孙子不再像三四岁那样,见了生人就躲起来,现在他会缠人了。见孙子拿着那个女人的金色纽扣问这问那,她叫他过来。孩子放开,说糍粑起丝丝了。老妇人见碓杵上确实扯起长长的丝线,忙出去把糍粑拿来放在桌上的簸箕里。

今年稻谷扬花期间,风和日暖,水源充足,糯米饱满,黏性好。为了不黏手,她抓了两把粉面撒在簸箕里,快速做了大小差不多的几个糍粑放在簸箕边沿。孩子见圆个圆个的糍粑,耶一声。

“奶奶,”孩子说道,“不是要先行‘挂角礼’么?”

老妇人心一紧,脸一沉。孩子不再说话。老妇人赶快打开碗柜,端出昨天就熬好的芝麻红糖,叫他们吃糍粑。他们没有客气,拿糍粑蘸红糖,有吃有笑,还叫孩子一起吃。孩子没有,今天是打粑节,他知道要行了“挂角礼”才能吃,不然牛儿知道了会生气,不仅耕地不老实,还不会保佑来年的收成。

孩子看着他们吃,小声吞口水,心里默默为他们数着:三个叔叔每人已经吃了两个,那个阿姨一个还没吃完。

老妇人又赶快做了几个递在他们面前,那个戴眼镜的说够了,太甜,道了声谢。另外两个男的各自又吃了一个,女的吃完那个就不要了。吃过后,戴眼镜的看看另外三个,又看看老妇人,说他们是信用社的……

老妇人预料的还是来了。

“同志,稍等一下。”她看看孙子,“来!给你罗婆婆送两个糍粑去,让她尝尝鲜。”

她拣了三个糍粑装在碗里。孩子接过碗,像长有翅膀那样,飞哒哒跑出去了。

等孩子回来,那个阿姨已经来到朝门外的光秃杏树下,而戴眼镜的叔叔刚走出朝门。阿姨和孩子打招呼,叫他要听奶奶的话,还跟他再见。孩子有点不舍,突然头上有只手。是戴眼镜的叔叔,他也跟孩子再见。孩子有点失落,低头转过身,另外两个叔叔也出来了,其中一个端着奶奶的铜烟壶边走边吸烟。路过孩子身旁时,拍一下孩子的肩膀。

“走了。”他的声音高扬。

孩子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和他们再见。但他们走得太快了,头也没回,都没看见孩子“再见”的那只手,更没看见那只手的投影如何在地上的阳光里摆动。

伍仕云,云南昭通人,80后,有小说发表于《边疆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