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0年第2期|孙山外:九线城市
来源:《黄河》2020年第2期 | 孙山外 2020年02月19日22:02
A
李志到了演出现场,一摸裤兜,没带调音器,匆忙返回租住的小屋,找了半天也没找见,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凉地板上用毛巾一擦额头上的汗,才想起,何慧拿了调音器,估计和吉他琴包里乱七八糟的事物混杂在一起带走了。李志转头拍起桌面的手机,一翻通讯录,找不见何慧,才又想起,昨天夜里,他把何慧拉黑了。李志磕上鞋,准备去何慧宿舍找她,脚踩电动车三下五除二走到门口,看门大爷问他去哪?凉风一激,他才想起何慧早搬走了。
他和何慧交往三年,在这个不算大的地方,算不得多久的坚贞爱情。最初,何慧只是来酒吧的一个客人,穷学生,只点了三瓶啤酒,一瓶下肚,脸就烂成泥。开始,李志也不想管她,可没法,老板扣工资,他一个卖唱的只好扶着醉鬼,在酒吧柜台后睡了一晚上,醒来连个谢字都没有,直接消失。
不过,何慧此后常常来这里,有时带朋友,有时不带。李志趁机向她推了些产品,一来二去熟了,他旁敲侧击,得知何慧没男朋友,就直接表白,没想到居然成了。两人迅速同居,在一片名贵酒瓶中央,李志教何慧打卡洪鼓,顺便在大三和弦的明亮簇拥下,细细抚摸何慧的身体。
野得很,牛仔裤都抱不住。
李志咬了口,翻过去,何慧配合着呻吟。
两人组了一个组合,叫“皇后乐队”,和那个唱波西米亚狂想曲的乐队同名,希望蹭点好运气。只可惜,事与愿违,皇后乐队在哪都是给人提鞋的。酒吧驻唱,永远是最晚的一轮,鸡都睡了觉,李志和何慧还得提着吉他和木箱,走五公里回家。音乐节演唱,本土乐队得给大腕热场,主办方还嫌弃他们唱的是民谣,找个玩流行摇滚的,踢了他们。迫不得已,李志在家里办了个小吉他班,专门教小孩,顺便倒卖二手吉他,这才勉强混下去。
再后来,两人在楼底支起棚子,夏天义务演出,一是为吸引家长小孩学吉他,二为卖吉他,三为李志未竟的梦想。结果一新开酒吧的老板听了,觉得不错,让他们每晚去驻唱,一小时一两百,两人答应了,生活才慢慢变好。
然而就在这时,何慧却留下字条,说要去外地念研究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志没想过去追何慧,他只是托朋友远远地看过一眼,何慧正和同学逛小吃街,快乐得很。
何慧走后,好运气没停,酒吧老板给李志推了个活,给家具城组织一场露天演出,估计能挣万数块钱。李志答应了,快得舌头差点弹出来。今天恰好是演出排练,临上场却发现吉他音不准,跑回家找调音器又想起何慧,明明都过去几个月了,还是感觉跟幽灵一样。
找不到调音器,索性抓把新吉他出门。李志提着大包小包,赶二路公交,小跑着赶到家具厂门口。工人们不会搭舞台,舞美灯光全错了,李志顶着能剜下人眼的强阳光,重新搭了一遍台,在旁边放三箱农夫山泉,准备妥当。那边的热场乐队玩摇滚,已经顶着毒日挥汗如雨。主力军还未抵达,他们总是姗姗来迟。
何勇背把小破吉他,远远跟李志打招呼。
“哥!”
李志跟何勇说过,不要叫他哥,一来显老,二来李志不喜欢,有点流里流气的,可拦不住何勇的嘴,似乎从学校刚出来的小年轻总喜欢这样,装老。
何慧走后,李志的乐队一下子缺了人手,露天表演、酒吧驻唱、吉他倒卖,少个人总有些吃力。李志在门口贴出招聘广告,每日工作两小时,工资面谈。何勇打电话,说自己是学生,找暑期兼职,问要不要他?李志不想要学生,可一细问是何慧的学弟,就答应了。
何勇和热场乐队打招呼,台头迸出一阵滑音呼应。日头渐渐西移,多片云遮盖了阳光,人慢慢出现在阴影下,像从伤口涌出的血,凝成血痂固结在舞台周边。热场乐队把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主力军还未来,李志是唯一站在太阳地的傻子,人们瞧他,疑惑为什么不站到阴凉处呢?
电话一遍一遍打,就像之前一样,只不过对象不同,以前是让何勇打给何慧,这回是李志打给主力乐队。二者都有相似之处,总玩消失,总不接电话,或接了电话直接挂了。
李志和何勇混熟后,向他打听何慧的消息。何勇也不含糊,联系校学生会的哥们,一查过去的档案,何慧的奖学金、处分、住宿变迁、老师的毕业评价以及流向,就像肉铺贩卖的肉,全部陈列眼前。李志挑挑拣拣,遇到自己不熟悉的,总喜欢细细咀嚼,有的半天吐出来,有的干脆吞入腹中,酝酿更大的猜想和寂寞。
这个何慧和那个何慧有点不像,李志觉得。出生年月、性别、相貌、地址相差无几,可喜好习惯,连奖学金的数额都不一样。何慧跟李志说,她根本不学习,一天到晚在这打鼓玩,只得过一次八百块奖学金,但记录显示,她年年拿八千块。
李志有点不甘心,觉得再怎么也不会被一个小姑娘糊弄三年。他给何勇一个电话号码,每周末下午三点打骚扰电话,聊,一个劲地聊,还得在李志面前聊。一开始,何勇直接被挂,终于有一次,何慧和何勇说,自己失恋了,哭个不停,还没等何勇接,就问何勇在哪住?李志火了,拔下电话,大声质问。
“你要和谁一起开房?”
啪,掐断电话脖子。
何慧听出是李志,短信发过几条,无非是些老生常谈,让李志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倒没什么,只不过有几个字眼刺痛李志,她让李志向上点,干点正经事,最好上个班,抓抓学习,考个研,若能来她所在的城市,他们还有机会。
这算什么?讥讽吗?
李志大学时候特迷恋音乐,总翘课和乐队排练,夜里驻唱,白天睡觉,拿着三瓜俩枣,还挺得意。老师总训他,专门挂他科,到最后眼看着学分不够,李志又拉不下脸求人,索性退学,专搞音乐。当然,最后的结果也看到了,混成这×样。
李志和何慧还相处时,何慧曾催过李志,说他现在还年轻,脑子灵光,考研还能考上,等过了三十岁,就没机会了。李志就装装样子,有空了拿本闲书翻翻,结果可想而知,花二百块钱报了考研,结果全打了水漂。
B
太阳毒辣辣的,摩托车膨出烟,人打嗝,树上叫着蝉,烦。
排练结束,距离正式表演还有一段空档期,李志闲下,何勇说得回趟家,身份证信息到期,得回公安局拍照延期,耽搁了会很麻烦的,可以让女朋友徐芸过来顶班,她也能打鼓,弹吉他。
李志答应了,见过徐芸几面,放心。
过了几天,徐芸很准时,甚至来得有点早。那天太阳依旧毒,汗从她手臂上滑下。她微微喘气,全身发烫,额头的发是卷的,湿漉漉地贴着。身上的碎花粉连衣裙也沦陷在胸口,湿的那片好像公牛母牛发情时翻滚过的草地,草皮消失不见,只剩松软的褐壤。
徐芸的加入,很像当年的何慧,带来源源不断的好运气。明明已经是夏末,仍有很多人围观露天演出,报名的人很多,不止小孩子,一些老年人和大一学生也报班学习,最好时候八十人同时在线。李志和徐芸忙得不亦乐乎,之间仅有的一点缝隙也被充填得了无痕迹。
你和何勇,大几了?闲下来,李志会问徐芸杂七杂八的问题。
大四,他准备考研。
你呢?我家就在本地,家里不逼,我也没打算。
毕了业找工作吧?李志问。
是啊,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不如来我这,我也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
何勇花了很久才从家里上来,几乎快要开学了。李志怀疑路上耽搁时间,一问徐芸,何勇家就在何慧读书的城市,坐大巴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无论怎样,小情侣许久未见,必定干柴烈火,一下就要三天假期。还好,暑期班没多少人,正式演出还要一段时间,李志大笔一挥,答应了他们。
过了几天,徐芸给李志打电话,说何勇和她分手了,准备考研去。
徐芸和李志约在烧烤摊见面。李志早一点,点了烤羊腰、烤鸡翅和烤蟹棒,用牙咬开一瓶青岛啤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徐芸晚到一个小时,李志吃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下。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中结完徐芸代何勇工作的工资。
为什么?李志没能忍住,问。
徐芸说,何勇没回家,反而去找一个老给他打电话的女孩,叫何慧。徐芸扫了一眼李志,李志心虚得很,眼神像溜过地面尘埃的蚂蚁。
何慧只身一人在外地求学,即便失恋,也没有多少人关心,唯一可以倾诉的就是何勇。何勇每周末都会给何慧打电话,何慧一开始抗拒,后来慢慢松弛,直到李志夺下电话骂了她一句。她绷不住,当夜煲了电话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日日和何勇通电话,恰巧此时徐芸已经替何勇上班,忙得自顾不暇,连何勇的冷漠也毫无察觉。
说到这,徐芸抽抽搭搭的,也不知是风扇吹来的油烟呛的,还是为刚才这件事伤心。
李志也有过相同的感受,这不是可以安慰的。他结了账,带徐芸去压马路,凉丝丝的夜风拂着头发,就像喷上水,油油的,舒服极了。黑暗中,两人肩摩擦肩,手逗弄手,李志想起年轻时候怎么和女孩牵手,那些台下叫的女孩嗓子都哑了,冒烟火气,必须一根、两根、三根,进而整个手掌缠绕在一起。用相同的手法,李志攀上徐芸的胸,陷入那片汗水滋润的乳沟。
还是相同的名贵酒瓶,相似的大三和弦,多点几根烛。徐芸瘦弱得像枚种子,着床,膨出能缭绕整个房间的阴影。徐芸与何慧不同,她爱问为什么,憎恨抛弃她的何勇,反复询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李志不在意这些,他更喜欢这样的人,何慧和她相比,太过冷冰冰了。
此后,徐芸每夜都来李志这里上班,住下。李志去接徐芸,见到行色匆匆的何勇,也装作不认识,两人装不认识的本领,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正式表演渐渐逼近,李志忙得很。吉他班放置一边,露天表演也被秋寒冻结,店里仅剩几个人,由徐芸照料着,等学费一缴清,收起板凳走人。唯有酒吧驻唱的工作不能停,那里的老板对李志有恩,以后还会介绍活儿的。
最后一次排练前的晚上,团团转的李志忽然空了,就像秋初的寒流,在这个小城,突如其来。信步走在街上,他还有点不适应街上稀疏的人流,徐芸还没有下学,酒吧轮到别人驻唱,补习班早关门歇业,一年之中少有的闲暇,李志想不出该去哪。
无目的地走到一栋楼下,拨通老胡的电话,老胡让他上来,声音沙哑。
李志想,应该是昨天晚上熬夜录音了,没休息好。
老胡和李志是彼此熟悉的陌生人。李志辍学后,玩了几年,西藏丽江黄土高坡都打过卡,有时候为了一个姑娘、一把好琴,从中国极南漂到极北都有可能,跟流浪汉一球模样,没钱,没姑娘。老胡和李志在福建认识,在山西散伙,散伙后没继续联系,直到老胡在微信上发了个家庭音乐工作室的照片,李志才知道他在附近,又联系上。
音乐工作室不大,墙上贴的隔音棉不仅隔绝声音,连生气都隔绝得一干二净。老胡一人,虽然定居于此,但还是流浪汉的标配,早午晚泡面加火腿,偶尔吃点生菜。卧室脏成厕所,厨房干净发亮,门常年开着,不知道的人以为门庭若市,李志第一次来时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里面放声高歌的人,推门一看却只有老胡。
独立音乐人的日子虽说自在,但也很苦,从老胡左手的茧子和右腰干瘪的皮包便可见一斑。李志席地而坐,凭着感觉给老胡最近写的小样配和声,感觉对了,老胡抓起笔在白纸上填词,李志看不懂闽南人高凸的额骨和小眼睛里想什么。他只知道老胡在写一首鸟儿飞的歌,旋律普通,词的最后,鸟儿跃入云层不见了。
得配手风琴和笛子,有好音源吗?李志瞟电脑一眼。
最近出的竹笛音源不错,得等盗版,正版太贵,买不起。
编曲得要多久?一个星期?
快的话,也得一个星期。得找个编曲模板,找个相似的歌,看看他们怎么编排的,我半路出家,拎不清。
有人来录歌吗?有赚头?
来吧,倒是有人。可没什么好弄的,都是最炫民族风,瞎修修音,加个大混响完事,也听不出啥毛病。
老胡结束漂流后,花一年时间进录音棚学了点皮毛,淘了批二手器材,自己鼓捣三年,歌倒是做出不少,听着和别人的也没多大差别,可就是不火。李志深知这需要等待,从不在老胡面前说,而且说实话,他也挺羡慕老胡,除了在门口打打鼓吸引客人,早八辈子忘了音乐。
李志和老胡说了演出的事,邀请他去,排练或演出都可以,来就好。
彩排在李志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了,李志拉着老胡下楼,速度很快,快得能切开街上下班的人潮。徐芸下了课,在街口等李志,娴静的模样和快速模糊的人群很不同。见了胡子拉碴的老胡,没惊讶,友善地打招呼,还送了块饼干。老胡嚼了半天,没水,咽得很干涩。
琴弦在弹着乐队,成员们扭曲疯狂得不成样子。白色、灰色、黑色的人群才是真正的舞美灯光,一串串打在地面,从东移到西,从西滚到东。老胡镇静自若,多年流浪露宿音乐节,他和李志看得太多了。李志和总监交代几句,和老胡徐芸撤到侧边,那里有个缓坡,有草地。
徐芸显然对脸上抹漆的人很陌生,很兴奋,她站起来,背对躺在斜坡上的二人喘息,胸脯上上下下起伏,脸上泼了不少呐喊声。她似乎不甘心坐在这里,像身旁两根寂寞的粉笔头,被人用完后扔到角落积灰。李志和老胡一言不发地抽烟。多年以前,他们在流浪过程中,也是这样,骗来的姑娘站在旁边,他们谋划着怎么拐上床。
年轻姑娘终究按压不住兴奋,徐芸连句话都没说,越过斜坡挤向人潮。庞大的音浪、热气、呼喊和光束,快逼近斜坡时就散个干净。李志问老胡,那首小样究竟讲了什么?老胡说,只是一个小鸟的故事。
我知道,最后它钻进云层了,它为什么要钻进去呢?李志困惑不解。
因为地面的人们用弹弓射它。
为什么射它?
因为好玩,或许想吃它的肉。
好吧,恐怕小鸟活不下去了。
虚拟音源做歌,很方便吧?
确实。不过,还是没有吉他实录细腻,你吉他比我弹得好,要不来帮帮我?
老胡递过啤酒来,李志没接,抬头,云里孕育着雨,已经落在脸上。
李志打发老胡回家,他则叫停乐队的排练。乐手很不高兴,尤其是鼓手,狠狠砸了几下鼓,反正是主办方的,他们也不心疼。台下嘘声不断,观众赖着不走,等雨滴一密,就跟青烟一般散了。人群中唯有徐芸逆流而上,外衣架在头顶,扫兴全写在脸上。她说根本没挤进来,一直在外围徘徊,好不容易挤进来了,结果不演了。
正式演出安排你,第一排,行了吧?李志安抚。
徐芸点点头,不再言语。
C
老胡插好声卡,点亮宿主软件的监听按钮,问李志准备好没有?李志点点头,老胡随即点下录音键。李志耳中涌进BPM的滴滴答答声,他掐准节奏,第一个和弦打在C上,拇指下移,食指横按,F和弦膨出,零碎几个和弦之外的音才见真功夫,必须依靠小拇指灵活点弦。前奏完成铺垫,扫弦来得像狂风暴雨,情绪一层层叠,先扫下四根,后连上低音五六弦,声音立即饱满得像个情妇。情绪慢慢达到最高潮,就在高潮过去的一刹那,扫弦渐弱,像水面的波纹,要一点点消失,名为分解指弹的技法才能浮出水面,配器就跟火车进入隧道一样,一节节消失,只剩下最单纯的木吉他声。李志一拍泛音,清亮亮的,尾音悠长。
太好了,感情全出来了。老胡赞叹。李志想再录一遍,说伊利克斯琴弦不适合扫弦,你这首歌扫弦多,还是用低音重的达达尼奥好。老胡根本没听,戴上耳机,弓了身子一顿猛操作,修音、对节奏,加EQ,加压缩,加混响,调延迟,李志戴上耳机一听,比弹出来的立体,不冲,很柔。
老胡带着耳机唱自己的歌,遇到不和谐的地方立即修改。李志听了清唱,总算明白他写了什么,还是那只鸟,猎人要射杀它,被迫和爱人分离,流荡在空中,不知道该去哪。有一天发现爱人的尸体在河里漂着,它想飞到地面,更靠近一些,可一旦临近地面就会遭劫。小鸟向神祈祷,神说它必须做出选择,天空和泥土必须选一个,小鸟说要将空气注入泥土里,一头扎入云层不见踪影。
歌词写得很好,很有味道。李志推推老胡,夸赞他。老胡面无表情,褪下耳机,倒了杯水喝。
那小姑娘,知道演唱会办不成了,估计很伤心吧?老胡问。
是。有点伤心。还埋怨几句。我答应她去草莓音乐节,她就心满意足了。
好哄。
是,好哄,毕竟还上学。
演唱会办不成了。资金链断裂,家具厂还没开张就倒闭了,也就不需要什么演唱会来吸引人气。竹篮打水一场空,李志忙东忙西,最后万把数缩水了个零,变成千把数,千把数够干什么?除了给老胡赞助个多孔声卡,和徐芸去一趟音乐节,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不过,也是徐芸提出建议,让李志给老胡买个声卡,一起玩音乐。
李志一开始是拒绝的,他觉得玩音乐就应该是乐队,鼓、吉他、贝斯,传统三大件一个不少。站在台上,摇滚就硬硬地吼,民谣就慢慢抒情,而不是打开笔记本,连上音箱放伴奏,或者拿把吉他,放program,那样太假了。
徐芸慢慢说服了李志。她说,很多独立音乐人,都是在自家简陋的录音室,录个小样传到网上,慢慢积攒人气。开小型巡演,赚的钱虽然不能一夜暴富,但足以维持个人生活以及音乐的开销。李志心里还是拒绝的,用midi做歌,和真正玩两个感觉一样。徐芸继续说,还不用吭哧吭哧跑到大城市,网络时代到处都是机会。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李志,李志不知为什么想起老胡歌里的那只鸟,还有何慧……
冬天和徐芸一起去老胡家时,身上裹得很厚,手里捧着声卡盒子,按响门铃,庄重得像个仪式。李志和老胡探讨了那首歌的细节,吉他什么音色,什么时候该用滑音,用卡洪鼓还是架子鼓,要不要口琴或手风琴……徐芸在旁边,甘心做一根沉寂的粉笔,将二人圈住,而他俩则为某一处细细商讨,仿佛要抠到骨子里。
冬天快要结束时,那首歌做完了。李志弹吉他,老胡献声,徐芸配和声,电脑midi做出手鼓、口琴和小号等等,很美丽,很动听。他们在那个雪花能糊住嘴的冬天,一遍又一遍演奏这首歌,没有围观群众,没有吆喝声。一遍又一遍唱,老胡的嗓子唱得很沙哑,和李志那天溜到他家楼下时一样的沙哑。
歌放到网上,仍是死水一片,零星的,有几条评论都很暖心。李志一个个翻过他们的个人简介,莆田的、原平的、荆州的,都是离他很远的小城市。和老胡徐芸说了,他们一致同意,这首歌的市场在九线城市。三人哂然一笑,定下乐队名称,就叫“九线城市”。
九线城市,真好听。
老胡的头发很长,迎着冷风说着话。
D
与何慧相恋的三年时间,皇后乐队共演出三百余次,平均三天一次,几乎踏遍当地各色清吧。没有一首原唱,几乎全是当年的口水歌或经典老歌,唱到最后,李志的身子骨像过了油,一咬就碎,不堪一击。
唱得多了,李志也写过一些歌,也不乏好歌,至少他自己认为是好歌。他小心翼翼地唱给何慧听,混杂在那些口水歌里,希望她能听出什么不同,而非终日打一个鼓的节奏型。有时,何慧也能听出不同,但是从不问,李志也没问她为什么不问,那些新鲜出炉的歌,也就在沉默中慢慢失去原色。
李志没唱给老胡或徐芸听,对于老胡而言,最好听的永远是下一首自己写出的歌,别人的歌,无论多大腕,都无法触动他。至于徐芸,她像一只未储存够脂肪的熊,疲于奔命:毕业论文、提前找单位、整理成山的旧书等等,忙得不可开交,连吉他班的兼职也辞了,只保留了李志女朋友的身份。
坦白地说,时间真的像温水煮白菜一样滚了过去,从上一年冬天到次年夏天,中间竟无一事出乎意料,约定的都完成了。陪徐芸逛音乐节,和老胡共同运作音乐工作室,吉他班再次招生……种种,一如花朵在春天复苏,唯一冻结在冬季的,是那首三人合作的歌。
老胡再也没唱过那首歌,他觉得那首歌旋律写得不好,不想再唱,再说可发展的音乐动机那么多,忙都忙不过来。徐芸不必说,她早就忘了那首歌。三人中只有李志仍心心念念那只鸟,或者说,还是放不下何慧。
何慧如今怎样呢?是在那个城市定居了,还是跑到更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工作去了?她和何勇还在一起吗?抑或早早分手了?李志很想知道,但又不能说出口,更不能拖徐芸去问,难堪得很。
六月和七月,李志开车载着徐芸,从一个招聘会奔向另一个招聘会找工作。尤其是女孩子想找一份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即便是在这个小地方也很难,需要诸多关系,这正是李志缺少的。如果他有,不需要多的,他早就顺着藤蔓爬到另一个陌生的云层了。
夏日,依旧是毒辣辣的太阳,摩托车膨出烟,人打嗝,树上叫着蝉,有了徐芸,却不是那么烦。
七月的最后一天,徐芸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补习机构当老师,没编制,但工资不错,以当地水平看算是很高了。上班地点离李志家很近,徐芸索性和父母摊牌,夹着大包小包搬进去,过起二人同居生活。每周日,老胡来蹭饭,三人围坐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随后,三人会看一会儿电视,看到无聊了,李志摸起吉他弹琴,勾得两人想唱歌,而他们三人都会的歌,只有那首关于鸟儿的歌。
唱完,时间接近晚上十一点,老胡喝得有点飘,跌跌撞撞回家。李志想去送,徐芸却拦住他,咔叭关了灯,推开锅碗瓢盆,拥抱着倒入床铺中央。和徐芸第一次很像,这回是两人的阴影,没了酒瓶与和弦,只有光,冷清清飘荡的月光。
徐芸问李志,今天她唱得怎样?
很好。李志想都不想地回答。
比何慧呢?
好得多,有感情。
徐芸扒在李志肩头抽泣,就像她和何勇分手那天。
我今天的琴弹得不好,影响你发挥了。
李志抚摸着徐芸的发,轻声说。
怎么会呢?你不是事先调过音了吗?
不,我那把琴从没准过,自从原装调音器丢了,我都是凭感觉调,感觉准了,就准了。
徐芸摇摇头,伏在李志胸口上。
对了,何勇考上研了吗?
考上了,没用。
什么意思?
何慧出国了,留学去了。
作者简介
孙山外,本名侯宇,大学生,大益文学征文大赛冠军,包商杯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