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1期|陆春祥:书生的故事(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1期 | 陆春祥 2020年03月02日08:04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代笔记里,现实的影子、甚至我们自己的影子也无处不在。我从沙里披金。书生有好有恶,如同植物间有良有莠。
——题记
阳羡的书生
1
南朝梁的吴均,不仅是卓越的诗人和散文家,也是极具想象力的小说家,他的《续齐谐记》里,阳羡书生蹲鹅笼的故事,极像俄罗斯套娃。现在,听我慢慢一只一只替你打开。
故事发生在东晋的阳羡县。
阳羡人许彥,这一天,他拎着鹅笼,正在绥安山里走,他要翻过这座山,前往集市卖鹅。走着走着,路上碰见一个读书人,年纪大约十七八。读书人躺在路旁,很痛苦的样子,问他原因,他说脚痛,走不动路了,他向许彥请求,能不能打开他手上拎着的鹅笼子,他要钻进去。
许彥做点小生意,也算见多识广,他认定,这读书人,一定读傻了,脑子出了问题,鹅笼怎么能站人呢?但为了不让书生难过,他还是打开了鹅笼子。
让许彥惊讶的是,这书生真的就钻了进去。更奇怪的是,那笼子也没变大,书生也没变小,书生与一对鹅坐在一起,鹅竟然不惊!
许彥想了想,今天什么日子呀,出什么问题了吗?难道这个世界要发生剧烈的变化?想破了头,想不出结果,他就去拎那鹅笼,一拎,就像平常,一点也没增加重量。
许彥虽是个无神论者,但这时,他忽然就变成了有神论。他认定,这书生,是神仙,只是不知道为哪方神仙,对于人来说,任何神仙都不能得罪的。
许彥想到这里,突然很高兴,今天有幸碰到神仙,我倒要看看,神仙有什么能耐呢。
许彥拎着鹅笼,开始了轻松的步伐。
2
走啊走,估计有些路程了,来到了一棵大树下。书生发话:“先生,我们休息一下吧,就在这里,这棵大树下,挺好的地方。我想为你摆一桌薄宴,以表感谢。”
现在,书生的话,许彥一点也不奇怪,他已经认定书生是神仙了,神仙摆一桌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呀,我就等着吃吧。
许彥停下来,小心打开鹅笼,弯着腰,哈着笑,书生又像坐在路边一样,真实鲜活,一点也没痛苦的感觉了。
两人坐定,书生当着许彥的面,从嘴里吐出一铜盘匣子,里面有各种酒菜,山珍海味,杯盏全是铜的,气味芳美,世所罕见。
许彥有些惊异,这些东西怎么从神仙的嘴里吐出?按他以往的经验,也不是经验,是他长辈说给他听的大头话,神仙变物,都是从衣袖里抖一抖就出来了,或者,朝空中吹一吹,就会来到手中的,而现在,这书生,竟然从嘴里吐出,神仙肚子好大呀,竟然能装这么多的盘子、酒菜!
不管三七二十一,有酒就吃,有菜就挟,两人你来我往,一盏接一盏,尽兴得很。
书生有点醉意,他开始和许彥说起了知心话:“大哥呀,这几天,有一个年轻女子,一直跟着我,今天,我想把她叫来,一起吃酒!”
许彥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出现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惊奇的,他想看看书生要喊的女子,在什么地方,是天上下来的,还是地上钻出来的。
在许彥满腹狐疑的期待眼光中,书生很自然地,又从嘴里吐出一个女子。这女子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着艳丽,容貌华美,许彥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他马上也认定,这就是仙女了吧,一定是!
仙女落落大方,见了许彥也不吃惊,三人像老朋友一样,喝起了酒。没喝多少,书生顶不住了,倒头便睡着。
这下,轮到许彥吃惊了,这神仙的酒量也一般嘛,还不如我,神仙也会醉,看样子,神仙也不是万能的。
3
书生倒下,仙女和许彥喝得火热。
仙女也不把许彥当外人,她也和许彦倾吐真情了:大哥,我不瞒您,我虽然和书生相好,可实际上我还是有另外男朋友的,而且,这男朋友,我还带着,现在,书生既然睡着了,我想把男友叫来,一起喝酒,希望您能替我保密!
许彥已经见了好多稀奇事了,他觉得,故事正朝精彩处发展,他很高兴地对仙女讲:“小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对书生说!”
许彥刚保证完,仙女就从嘴里吐出一男子来,年纪大约二十三四岁,英俊潇洒,人见人爱,难怪,仙女要挟私呢,还这么大胆!
这俊男一见许彥,也像老朋友一样,极有礼貌,三人一起愉快喝酒寒暄。
酒喝得差不多了,仙女估计,书生差不多要醒了,于是就从嘴里再吐出一张鲜艳华美可以移动的屏风,仙女就搂着书生去睡了。
4
故事还在继续。
俊男也和许彥说起了真心话:这女子,虽然与我有情,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一心一意的,方才,我也偷偷约了另外一位女子前来,现在,我想趁这个机会看看她,希望大哥替我保密!
许彥看戏的情绪被激上来了,他满口答应好好好。
俊男于是也从嘴里吐出一女子,约摸二十岁年纪,长得极美。
这美女子,也不和许彥搭腔,直接和俊男调笑,两人肆无忌惮,当着许彥的面调情。许彥在一旁暗笑,这一对,什么人啊,估计是刚刚认识,或者是久不见了,都急得很,哪还有神仙的样子呢?
5
一切都要结束,屏风里发出了长长的哈欠声,书生要醒了!
俊男闻此,立即将美女子吸进嘴里。
仙女走出屏风,对许彥说:“书生醒了,我要将俊男藏起来!”一口就将俊男吸进嘴里。仙女仍然和许彥对坐着,装着在聊天的样子。
书生醒来,对许彥说:“抱歉,这一觉睡得有点长,让你单独坐着,挺难受的吧?天色已晚,我要和你告别了!”
书生说完,将仙女连同杯盏器皿,全吸进了嘴里,只留下一个两尺多的大铜盘,送给许彥:“别后咱们估计也见不着面了,我们互相回忆这段珍贵的时间吧。”
太元年间,许彥做了兰台令史,将那大铜盘送给了侍中张散,张散细看铜盘,哎,上面有字呢,你看:东汉永平三年制作。
6
吴均写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寓意的。
阳羡书生的故事,因为奇特,于是百代不绝,读书人都喜欢讲,讲着讲着,就多了个成语式的典故:阳羡鹅笼,幻中生幻。
这就很明确告诉了我们,故事的主题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按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的研究,这个故事的来源,应该出之印度佛教《旧杂譬喻经》,且著名的笔记作家、唐朝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中就这样推论,“余以为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此事”惊倒了见多识广的吴均,它是指:
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
虽是佛经故事,暗喻的却是人间诸事,虽是男女之事,映照的却是全社会全领域。显然,吴均的构思,已经明显高出佛经一筹,结构和空间,更加广阔,内涵更深。
故事的高潮,从仙女吐出俊男开始,前面都是铺垫。俊男基本上是男小三,书生十七八,没有交代有没有娶妻,按那个朝代,这个年纪的男子,应该娶妻,于是,这书生,就等于是养了个小三,这小三,看来是主动追的他,因为书生和许彥说,这女子跟得很紧嘛。
既然做了书生的小三,那妹妹你就安耽点、耐心点嘛,等着书生读出个名堂来,也好有个盼头,可那女子偏不,她脚踩两只船,也养了个室外,和她的俊男打得火热。
故事到这里,如果结束,应该还是蛮精彩的,其中已经有好几层的波澜了。但并没有,俊男显然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他的野心在狂奔,他有另外的相好,他见了相好胆子还贼大。
书生,仙女,俊男,美女子,一娃套着一娃,一层比一层精彩,一个比一个意外,这就等于说,无论男,无论女,都是靠不住的,我们总是在欺骗别人,却总是被别人欺骗。
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都引用过类似的故事,不过,他们有的转换了角色,将里面的人物,换成了鬼,各种鬼,在他们眼里,只有鬼,才会这么精灵。
7
既然,这个故事的主核,是男女之间恋情,是对情欲的揭露与批判,那么,接下来,我想简单考察一下,三国两晋南北朝以来的男女关系。
除了母系社会,女人的地位一直都低,这是大前提。
有人说,五胡十六国,是男女关系最混乱的时期。虽然有点偏激,但这个时期,却真有两个显著特点,一个是少数民族政权不断出现,他们的一些生活习俗和文化传统,已经影响到汉人,就如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改革一样,时间长了,许多事情都融合了。有些在汉人看来不能接受的习俗,也会见怪不怪,比如《史记》中有匈奴习俗“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比如《后汉书》中有鲜卑习俗“俗妻后母,报寡嫂,死则归其故夫”。
另一个特点是,经过连年不断的战争,人口急遽减少。晋末乱世,人口已经降到秦汉以来的最低点,《晋书》载,“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也就是说,一个女孩子,到十七岁还不嫁,那政府就替你安排嫁了。
此外,尽管民不聊生,但晋惠帝吃肉粥的故事似乎已经家喻户晓,当权者不顾民众的死活,更不了解民众的需求。在富贵者的引领下,人们思想开放,性取向混乱,同性恋盛行。
有了种子发芽的良好土壤,这就足够可以酝酿产生阳羡书生的故事。如果无聊,还可以顺着那俊男的女子接下去再吐,吐个几层,也没问题,关系也可以搞成四角五角六角,甚至七角八角九角。
在前面故事的叙述中,我将书生以及嘴里吐出的各个男女,都当作神仙,这算是给他们最高待遇了,因为确实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去描绘,但按鲁迅的说法,这些人,充其量,不过鬼怪而已。
就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那些神狐鬼怪故事,几乎都是现实的折射,阳羡书生,虽然鹅笼里站了几里地,却生出了这么多的故事,着实让人惊奇。
8
吴均的这个故事,构思已经相当精巧,但翻检笔记,他也是有蓝本的,这个参照本,就是早些年代的东晋荀氏的《灵鬼志》,他的笔记中,已经有这个故事的雏形:
故事的起因是,有道人自外国来,他的本事很大,能够含刀吐火。接下来,一个挑着担担的行人上场,行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以放升余重的东西。道人碰见行人,要求进小笼子休息,行人惊异,故事就一系列发生了,不过,情节没有吴均的曲折。
荀氏讲完前面的故事后,情节还有发展。道人让那担人见证了他的另一桩本事:一个拥有巨大财富而十分吝啬的财主,道人使法,先让财主的好马失踪,马后来出现在小小的瓶子里,但瓶子怎么也打不破,道人要求财主做一百个穷人可以吃的饭菜,马于是出现在老地方;道人觉得还不够,第二天,又让财主父母一会儿在堂上,一会儿失踪,一会儿出现在水壶中,财主惊惶,又拿出钱财来施食,救济一千名穷人。
无论书生或是道人,中国文学里奇思妙想的种子,早已经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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