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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1期|文珍:靴子与荒岛

来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文珍  2020年03月12日07:47

1

她是那种——怎么形容呢,就是好像明天就会死掉所以今天一定要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的人。也是那种觉得今天不对朋友好就再也来不及了的人。急不可待地表达善意,仿佛下一分钟就会世界末日,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冲动和感伤型相混合,很多人不大信任这样的非典型社会人,但也有极少数曾有幸感受过她那足以融化一切的热情,并为之迷惑不已。可惜值得她保持全心全意相待的人并不多。从这一点来看,她又可以算作相当之孩子气。

2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果她有儿子,一定会从小这样教导他。看到喜欢的姑娘,就立刻去追求吧,谁知道过了这一天姑娘会不会转学呢?但是,倘若第二天儿子自己不够喜欢人家了呢?她却是不管的。是不是有种始乱终弃的人格就是这样子?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也太轻率地表达喜怒爱憎了。非常幼稚,非常简单,非常少见,也非常残忍。

好在她没有儿子。

作为女性,她的冲动性格为“第二性”的传统所囿,造成的危害也许相对要小一点。但也可能反之,因为实在太少见了。一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人。据说上升星座是射手座。但是,太阳星座又是非常优柔寡断的巨蟹:过度在意一己情绪的星座。这个世界从来并不是围着某一个人转的,但巨蟹座常常会为自己的世界崩溃了,外部竟然还在照常运转而感到十分之震惊。

3

只有非常少的时候她十分平静而愉悦。这是她终于忘记自身之大的时候。

4

这一天她因为某个机缘来到一座荒岛上。因为再也没人可以爱了,也就不再有人恨她。她随便地在沙滩上走着,没涂抹任何防晒霜,也不再担心会晒黑。岛上的水果很丰富,打鱼似乎也非常方便。不知道为何她来到荒岛之后就自然而然掌握了一切生存技能。现在终于没有人打扰她了,她可以和自己过于敏感的内心好好独处了。

她很快就坐在离水很近的滩涂里睡着了。太阳又大,又暖和,像照耀着这个荒岛的成千上万年一样。没说亿万年,是因为太早以前这个荒岛恐怕还没有形成。也没有任何人曾踏足过这里,她确信。也许她是在睡梦中被外星人带到这里来的,前一天晚上她明明还在城里,参观一个新书店的开业仪式。她生活的那座山城,每天都有若干新的火锅店开业,但新书店却开得极少。尤其是以西班牙语为主题的书店更几乎没有。老板全是外国人,只有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中国女生笑盈盈地穿插其间,看上去像是某个合伙人的中国女友。她作为教外语的大学老师,实在不能不对这样的书店感到好奇。但她教的其实是德语,是陪西语系的男同事一起去的。男同事有幸收到了正式邀请函,但被要求最好携带一名女伴。她年过三十,一直没结婚。同事则比她大五岁,最近刚离了婚,原因未详。教的都是小语种,而且都属于未婚状态,因此很容易就被好事者撮合到了一起。私下吃过两顿饭后,彼此都算不上怦然心动,却也都承认有可以进一步接触的空间;这次算是他们date的第三次,他主动邀请她的,她有点高兴,虽然这高兴也是有限的:都是成年人了,期望太高总会跌得更疼。

结果就是在书店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男同事一进门,一看到书店老板,就抛下她开始流利地说起西班牙语来。她完全不懂,试着用英语和他们打了招呼,意外地发现西语地区的人民——可能是阿根廷也可能是智利?——的整体英语水平其实也不大灵光。

她社交未遂,只好讪讪地微笑着,退回一边开始翻看四周的书籍。书架上绝大部分书都是西班牙语的,也有少量中文当代小说和诗歌,大部分她闻所未闻。她平时在家里也不太看小说:这年头难道还有人真的爱读本国的当代小说吗?

同事热烈地和老板聊了许久,一方面也有在她面前抑或更多人面前显摆的因素。那一刻他显得十分像另一国的人,更难听一点就像个买办,和店里进出的学生以及她完全不在一个阵营。

她在一旁等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感觉到体内的耐心正如同水蒸气一样在干燥的冬季缓慢流失。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了店里有一双白色的踝靴。鞋跟非常之高,起码有十厘米以上,看上去完全不利于行,正常人把脚伸进去都不大可能……那么,大概是书店的装饰品?或者是前台那个中国女孩的?靴子上面还有三排闪亮的金属靴扣,有一种未来战士的感觉。她回想了一下,那个中国女孩不可能没穿鞋站在吧台里。倘若是她的私人物品摆在书店的正中央,这也太奇怪了一点。

时钟指向七点半,店里提供的小食差不多被吃光了,吧台上一杯杯供应的智利红酒也大多见了底,店里却开始出现更多微醺着晃荡的客人。她眼看着那双靴子突兀地立在房间正中间,走来走去的人不时被它吓一跳再小心地避开。她倒并不关心其他人会不会绊倒,只是觉得那鞋子放在中间毕竟碍眼,其次也担心被踩脏,终于忍不住过去把它拎起来,发现那还是一双新鞋,鞋底没有任何污垢。而且,是36码。就有那么巧,正好是她的码。

她把靴子带到吧台去找那个中国女孩:你的鞋?

中国女孩在台子后面看上去忙得焦头烂额,对她匆忙地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不是我的。同时眼神闪过一丝诧异。不管怎样,提着鞋开始陌生人之间的寒暄,总归不大符合任何一国的礼仪。也可能她被认出来了,就是那西语系教授带来的兴味索然的女伴……同样作为中国女人,眼前这个女孩却显然对这样的场合如鱼得水得多。她看上去相当年轻,笑容明亮,兴致勃勃,只是忙得腾不开手。

她悄悄地打量她。开始猜测着女孩到底是谁的女友。是那个金色头发胡子拉碴眼神锐利的意大利瘦子——半个小时过去了她唯一弄清楚的事就是那几个人的国籍——还是那个褐色卷发神情温柔的中等体格的阿根廷人?她有点希望是后者,因为他看上去对人更友善,对世界的好奇心也更强烈。照镜子一样说不出哪里有点像自己。那种傻乎乎的样子,对人世间过分信赖的食草动物的眼神。

靴子倒还提在她手上。这时满屋子的人已经陆续走了一些,店里弥漫着一种轻微的红酒发酸的气息,应该是还不错的新世界红酒。她虽然不懂西班牙语,但各种红酒并没有少喝。

该怎么处置手里这双靴子呢?带到最近的派出所去交给警察当然太傻了。最好的方式还是交给眼下这个中国女生,如果是客人忘记在他们店里的,之后会过来取的。

她坐在一个书架背后的沙发座上如是想。

男同事浮夸的笑声继续透过书架朗朗传来,她发现他对着那个意大利人开始改说英语:你们这是做了一件特别好的事……还造福了所有学西语的中国学生……我听说在中国学西语的人比说英语的人少不了多少,你们这个书店一定大有市场,前途无量!到时候我也会带我的学生过来买书的!你知道,《堂吉诃德》版本很多,各种各样的,《小癞子》也多,但是到底哪些是西班牙最优秀的当代作家,本国年轻人都在阅读些什么,根本两眼一抹黑,只能出版社推荐什么就译什么。我一直希望能够有更开阔和更共时性的视野……

道理是对的,就是太对了一点。简直让书店的存在意义打了折扣,凡事太正确了总是无趣的。

她把靴子放在地上,开始百无聊赖地盯着它。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这姿势有点像在鞋店里试鞋。大概人都无法抗拒美丽事物的诱惑,她突然觉得也许真的可以一试。鞋码刚巧正合适,而且白色本来就是她的心头好。她甚至一直暗自觉得鞋柜里缺这么一双踝靴,又担心太过华而不实一直下不定决心……

费劲把脚塞进靴子并拉上拉链时耳旁还在不断传来男同事的高谈阔论:文化……贡献……打破隔阂……促进交流……声音一秒钟前还无比清晰,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再醒来,她就发现自己在这荒岛上。

5

在荒岛上可以独自生活多少年呢?第五天的时候,她抱着膝盖坐在海滩上想。

这一天她终于开始觉得厌倦了。她首先厌倦了面对自己。因为自己天性的热情和不设防,受过若干伤害之后,开始变得不那么喜欢日常生活中的人……却终于在此可悲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社会动物,需要他人的目光注视也需要关注他者,否则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荒岛上,不用多久就疯了。不是说有所谓的灯塔综合征和沙漠综合征?其实都是一回事。人最害怕的就是孤独。孤独让人显得不那么像人。

她在第二天已经回顾完了自己三十几年的感情经历。本觉得自己历经坎坷,结果没想到真回顾起来轨迹竟十分简单。统共只谈过三次恋爱,第一次是早恋,高中毕业后各自上了不同城市的大学,就散了。而大学外语系的女生实在太多了,少数几个学语言的男生成了香饽饽,她又不算女生里特别出众的。毕业后的十来年里,她除了两次失败的相亲之外,一直没有机会了解更多另一种性别:她学的是德语,按理说这是一门阳性的语言,然而里面又有无数的阴阳变格,而且最奇怪的,太阳是阴性,月亮却是阳性,太有悖于本国对日月和常识的理解了……

第三天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职业生涯。发现虽然受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气,但因为自己无心名利,所谓有求皆苦无欲则刚,除了情绪偶尔起伏,也没有太严重的损失,至少不曾因此患上抑郁症或者乳腺增生。她甚至开始遗憾没有带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到岛上来,这样的话至少可以写下来一二三四,集中探讨一下工作以来的所有得失和教训——平时很难想象会有这样一个独自面对自己的机会。但随即她就想起自己还并不一定能回到岸上,回到世俗生活中,又不禁为自己的凡心炽烈失笑。就像这样的自我检讨还能让此后的余生过得更好似的。就像她多么渴望进步似的。

第四天她吃饱喝足,整整在椰子树下睡了一天。好像可以一直睡到世界末日的那种睡法。平静,舒适,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醒来的时候感到痒,随即发现一只很小的红蚂蚁正缓缓地爬过右手背,她捉住它,想了想,又放掉了。这个岛上大大小小的生命不知道有多少,感觉都是她的难兄难弟。晚上海边的方向传来汹涌的波涛声,风声也很大,气温骤降,幸好没有下雨。听起来就像有人在浪潮里无望地呼喊,是塞壬女妖还是美人鱼的歌声?她开始有一点感到害怕。岛上她所看不到的地方,会不会隐藏着更可怕的什么?就在这样的惊疑不定中,她精疲力竭地又睡着了。还梦见了很久以前暗恋过的人。

第五天却醒得非常早,天还没有大亮。大概是前一天睡得太多了。她因此知道荒岛这一天有极为瑰丽的晨曦。海边特有的云团的形状,像鲸鱼,像老虎,像她供职了十年的教工大楼。没有手机,她的手包并没有和她自己一起被运到荒岛。她怀疑即便有手机,在岛上也联系不上任何人……荒岛是不可能有信号的,就像史前的另一个世界,也许真的就是另一个星球。

那只白靴自上岸后就一直没见到。她好几天之后才想明白,那多半是个伪装起来的时空穿梭器。她另一只脚上也没有穿自己原来的鞋子。它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许在她醒来之前早就被海浪卷走了。好在在荒岛上也并不需要穿鞋。赤足可以更好地感觉到细沙柔软温暖的触感……一只青色的小蟛蜞匆匆地经过草丛,消失了。

还好没有别的让人害怕的大型动物。听说有些海岛上会有鳄鱼或者野人。但这个岛上目前看来还很安全,而且近处的浅滩很容易就能捉到鱼和捡到螃蟹。她头几天都是吃树上掉落的水果,到了第三天才试图钻木取火,钻了很久也没成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捉到的鱼慢慢死了,臭了,扔回海里,重新回归于大自然。有几只海鸥低低飞过眼前,雪白肚腹也让她想起牛奶布丁来。她以前没想过光吃水果原来会使胃酸分泌过多,虽然芒果和波罗蜜果都很甜,尤其后者,沉甸甸地落到沙地上时已经差不多裂开了。

她开始有一点想回去了。想吃重庆火锅,想吃小龙虾,但是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妄念,因为知道几乎绝无可能。

如果靴子还在,穿上瞬间移动,还会回到原来那个书店里吗?男同事还在高谈阔论吗?那些永远夸夸其谈的男人们……而另一只靴子有别的人试过了吗?另一个被靴子选中的,不幸的人又会被带到什么地方?也会直接来到这个荒岛吗?来者会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男人,也许倒可以和她一起试着在这荒岛上生儿育女——但她随即汗颜地摇摇头,对初中时看过的《倚天屠龙记》印象太深,真以为殷素素会等来一个张翠山呢。那踝靴明明就是女靴,而且是三十六码,什么男人可能把脚伸进去?

她晚饭吃的芒果有点发青,表皮苦涩。这些天附近掉下来的熟果子基本吃完了,只剩下这个看上去不太好的了。吃完没多久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呕吐出来。黏稠的、淡绿色的胃液,像远处的海浪带着些微白沫。她忍不住想,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她还没有结婚。也从没有真正的恋爱对象。工作十二万分无聊。好在死在这里,没人会发现她,也没人可以对她的一生评头论足了——就算有她也无法知道了。

胃里的灼热感持续了很久。她无力地倒在地上。是切身痛苦的此刻,她才感到真正的自由,再也不必顾忌别人怎么看了。衣服穿了很多天没洗也没什么,这几天喝的淡水都是椰壳里的椰汁,总不至于拿这个来洗衣服。如果真想活下去,也许应该试着往小岛深处走一走,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沼泽或溪流池塘。

又一只很大的椰子“啪”地落在她面前,大概是熟透了才落下的,里面的水应该很甜。椰肉也可以当两顿饭,只是砸开需要一点力气。椰丝看上去厚得似乎可以剥下来编成一双草鞋。她想。但她已经彻底懒得动弹了。以往的世界曾经真的存在过而不是一场梦吗?这个荒岛真的存在而不是一场梦吗?那双白色的靴子曾经存在过而不是另一个梦吗?那个奇怪的西班牙语书店真的存在过而不是梦吗?如果说,如果她本身并不存在或者只是作为一场梦存在,这个椰子是不是也是在梦中毫无意义地掉下?椰子是梦还是梦是椰子?或者生命的意义就是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并每隔十几个小时就掉下来一个巨大的梦,不,椰子?

这种种问题她在清醒过来之后同样也回答不了。

6

第六天.她终于被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和失去时间的无聊感击败,开始环岛地毯式搜索。好在岛不大,直径大概也就三四公里,不到一天就差不多全走完了,证据是反复遇到同一棵做过记号的树。她始终无法相信全岛的哺乳动物只有她一个人。连野兔、松鼠和刺猬都看不到,只有陆地上不怎么常见的各种昆虫和鸟类。也许草丛里匿藏有蛇,但她暂时还没有遇到。这简直像座超规模的露天监狱,海岛天气又格外瞬息万变。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好几次淋得浑身透湿了,头发也脏得不可想象,湿了又干,用手指都无法梳通。好在是夏天气温较高,还不至于感冒。

她发现无聊地盯着自己指甲看,也许是第七天发生的事,又或者是第八天。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时间感的,更自律的方法是每天根据日出日落在树皮上做印记,但她绝望地想,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以及让后来者知道她独自苦苦地支撑了多少天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这样,还不如就此彻底放弃对时间的掌控。

水果是暂时不能再吃了,无论是芒果,还是波罗蜜。胃里面的酸液已经积攒到可以腐蚀一块马口铁。她如果决心去死,最好能像做实验的人一般严谨,按天开始观察自己的身体怎样一天天出现各种症状……转念一想,这一切同样地没有意义:就算写自杀日记,又有谁能看到呢?又能为哪方面的人类进步比如孤独心理学领域做出什么贡献呢?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遇到一些小事,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自己没有真正的朋友,甚至开始自我封闭。此刻却开始发疯地想念“人”。任何人都可以,只要这时能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和她说说话。人是一种狡猾又不失有趣的动物,坏人尤其慧黠,因为你可以观察他如何利用有限条件尽量打好手中已有的牌,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被骗骗也没关系,这样就可以动用所有经验储备去拆穿骗局——即便不拆穿也可以。只要有人。只要有人愿意骗她,而她这样一个即将离世的人又有什么好骗的和好伤害的呢……曾几何时她因为自尊心或者没面子感到的愤怒,这一刻想起来都十分无稽。被遗忘有什么关系呢?被冷淡被忽视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还活着,还能够不断地学习和理解。被非常小的事激发愤怒,无非因为自己付出的热情并没得到回应。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不是对等的。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个性让她不曾有没说完话的遗憾。即便是分手的恋人,她也善始善终。也并没有冷淡过任何朋友。爱与恨都相当直接,也许这才是一个敏感的人没得抑郁症的深层原因。

如果她真的回不去了,除了父母和极少数朋友,还有谁会为她感到难过呢?她平时竭诚相待的人,有几个是会真正为她落泪的?

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些吧?甚至那些平时对她并不够友善和公平的,此刻多少也会想起她的好处,感到内疚或者自责吧?这是提前离席者必然将得到的赦免,想到这个她就感到分外荒谬。那么她最希望让谁难过呢?

她想了很久到底是初恋男友,是伤她最深的,还是最近的前任。结果发现都不怎么希望。既然不在一起了,她但愿他们永远地忘记她;而不是因为她的不辞而别,才像记忆中的一部分突然被清零一样兔死狐悲。

只有想到父母才会难过得说不出话。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让他们在这个年纪失去唯一的女儿,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的希望。某一天——也许是第几天,她饥肠辘辘地,一个人坐在海边盯着无边无际的水面看,泪水突然大量失去控制地涌了出来,一直流到自己的嘴巴里。感觉好像没有以前的眼泪那么咸了,但也可能是幻觉。

幻觉里所有可恶,可憎,可恨,可悯,同时也不无可爱之处的人们,都一个接一个向她走过来了,越来越近。眉目越来越清晰。

一个边缘纯白的巨浪咆哮着向她扑来,好在离岸尚远,也许过了好几十秒钟才把她推倒在沙滩上。一只海鸥低飞过她耳旁,突兀地尖叫一声。她迷迷糊糊地想,海鸥原来是这么叫的。记住了。

要是海鸥是一个人就好了。

要是这个人可以救她就好了。

7

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在一个白房间里,这里有点像病房的样子。男同事并不在身旁。事实上,整个房间都空无一人。窗帘低垂,外面隐隐地透出一点光,像是下午,也可能只是个寻常清晨。她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往床底下看了一眼,并没有那只白靴子,只有她那双穿得有点脏的小白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底下,也不知道谁放的。

走廊上有人走过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独自躺在那里,睁着眼等待,又觉得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她只是高兴自己仍然在尘世的泥涂里和爱中。当务之急是起来吃一点咸的。

作者简介

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曾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柒》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