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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3期|贾志红:奔跑,奔跑 《非洲,我遥远的牵挂》之一

来源:《黄河》2020年第3期 | 贾志红  2020年03月16日07:51

乌力像一支利箭,以惊人的速度,从太阳西沉的方向朝我跑来,瘦小的身影如一只原野上俯冲的鸟,只见速度,没有声息。他的身后,是一群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个个赤脚,以同一个姿势在奔跑,红土路上荡起一阵灰尘。

这几乎是每个黄昏都会上演的一幕。我在基地院子的大门口站定,手里举着一瓶可口可乐,它将是奖品,奖给第一个到达者。

在马里尼埃纳原野的一群十几岁的男孩子中,我的邻居乌力出众地漂亮。他的皮肤是标准的小麦色;鼻子挺拔俊俏;眼睛大而圆,如湖泊,两汪清澈见底的水;长长的睫毛像湖畔的密草,一眨一眨,风拂过一般有风情。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放羊娃脸上,日日盯着羊群,那些羊们大概会得意洋洋吧?

我总能在一群瘦的孩子中一眼看到乌力,他比同伴们略高挑,也更瘦些。除了外形的区别,他还是个腼腆的孩子,很少见他扬起牧鞭抽打羊,他用口哨指挥它们,那灵巧的舌头在他的小嘴巴里上下翻舞,各种口令就齐活了。而他的伙伴们,常常鞭子抖得叭叭响,嘴里还嗷嗷叫着,也控制不住四散的羊群。

乌力并不知道自己漂亮,他从来不珍惜自己的脸,总是满脸灰土,需要撩起盖住屁股的又大又破的短袖T恤的衣角,在脸上擦上一把,五官才能现出本来的模样。

不过,他也有干净的时候,比如某个节日。我搞不清尼埃纳的人都过什么节日,总会有那么几个日子,全村的孩子都干净了,都不去放羊,穿着节日的衣服,在邻村的小广场上聚会,听穿白袍的长者讲经、祷告,而后分食烤羊。

在这样的场合,乌力和他的伙伴们是能站在前几排的,尽管他们小,但他们是男孩了。乌力的大哥阿杜站在第一排,他也像乌力一样帅气,但他眼里的水比乌力深得多,还常常眯起来难得一笑。或许这是一张家长的面孔,一家之长自有他严肃、忧虑的理由吧?乌力的姐姐阿夏只能站在后面几排。与乌力的姐姐一样,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们都得站在后面,无论年长年幼。

三月的某天,乌力带我走了将近一公里的路,去那个小广场。他牵着我的手,走过一块野燕麦地,又穿过一片芒果园。这是一条小路,显然是抄近道来的,若沿着红土路走,怕是会有翻倍的距离。我们中途在一棵芒果树下饱食了一顿芒果,有一枚果子熟透了,掉下来,砸住我的肩膀。多亏没有砸中乌力,否则他淡绿色的新衣服上会留下一团黄色的果浆,那会招致他姐姐阿夏的训斥。乌力小猴子一样噌噌几下就攀上大树,又摘了几个熟透的果子。虽然是噌噌的,但新衣服还是影响了他爬树的速度和高度,好在芒果树低处的枝丫上也有稠密的果子,不用太费劲。

乌力和他的伙伴们在原野放羊,这个季节每天的午餐几乎都是芒果。有两句顺口溜概括西非百姓的生活:穿披一块布,吃靠一棵树。这树就是芒果树。在粮食短缺的西非,芒果树是慈悲的植物,果实里含有蛋白质,据说这个特质在水果中并不多见。但我并不怎么喜食芒果,一直觉得它的甜腻和芳香过于霸道,若是早晨吃了它,整整一天时间,其他任何水果都不会取悦于味蕾。橙子、香蕉、木瓜、菠萝、鳄梨,这些本地的水果都不是芒果的对手,远道进口而来的苹果更是寡淡得毫无竞争力。

当然,尼埃纳的原野上,除了芒果还有别的果树,即使在芒果树空寂的季节,这些小家伙们也不会饿肚,他们不仅放羊放得好,还是寻找果实的高手。乌力曾扛着一棵小树送我,他用小刀麻利地割开树皮,把鲜嫩嫩的一截树心递给我,教我吃甘蔗一样嚼食,那树心非常甜美清香,最后我连渣都能吞咽下去。

我们靠在树干上,捧着芒果剥皮,半咬半吮着果肉。一群大蚂蚁在我们脚下,排着队,打算搬运我们扔掉的果肉。我们几乎是吃一半扔一半,守着芒果树吃芒果,而且又那么多,谁还会想到珍惜呢?我想提醒乌力少吃一些芒果,留着肚子去节日的小广场上多吃几块烤羊肉,但是我不会用班巴拉语表达这么复杂的意思。乌力没有上过学,他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他们国家法定的语言法语。他的伙伴们也一样,都不能用英语和法语交流。他们日日破衫赤脚地在原野上奔跑,与羊为伴,生活中没有学校、老师、课本,只有无边的旷野和那些依着季节奉献果实的树。

我和这群放羊的孩子都是朋友,每天上午他们赶着各自的羊群经过我们基地的院子时,会隔着铁丝网喊我一声Madam贾,喊完以后也不急于离开,期盼着什么似的望着我。傍晚这一幕又会重现,他们放羊归来,个个灰头土脸,也像上午那样喊我一声,然后更加期盼地望着我。而傍晚的这一次,我一般不会让他们失望,我有一瓶可口可乐。我们基地每天下午给员工发一瓶可口可乐,但我并不喜欢这种碳酸饮料,常常随手放在树下的水台上,也不会在意它最后的去向。直到有一天,他们又放羊归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约而同地盯着这瓶褐色饮料,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垂涎欲滴了。

此后的情景是这样的,最早归来经过我们基地院子的那个男孩,享有一瓶可口可乐的赠予。在原野里放了一天羊,他们大概是渴极了,更多的是馋极了,一口气喝完一瓶可口可乐,完全不在话下。碳酸饮料令某个男孩打着满足的嗝,小胸脯快乐地一起一伏,羊群荡起一阵灰尘,在夕阳下离开我的视线。

这幅仿佛田园牧歌一样的画面没有维持多久,问题就渐渐出现了,当几个男孩同时暮归而来的时候,一瓶可口可乐该怎么分配呢?我曾经让他们排成一行,像某部战争题材电影中轮流喝一壶水那样,把可口可乐在他们中传递。这种方式起初他们感到新鲜,新鲜中更在意的是游戏的玩法,而不计较能喝到多少饮料,他们小口小口地喝着,很绅士的样子,尝一口便迅速传给同伴。可游戏有玩腻的时候,他们开始不满意这种平均分配了,在不满意中,那褐色的碳酸饮料被某个孩子大口吞咽着,小喉头上下蠕动,不松口不罢手,最终瓶子见了底。没有喝到的孩子,大眼睛里便涌出泪光。

我想,是不是该换个玩法了?那就比赛跑步吧。我是有私心的,我期待乌力赢。在平均分配的游戏中,乌力从来没有贪心过,总是小口小口地呡,他常常是没有喝上饮料的孩子中的一个。不过在这奔跑比赛中,我不用动私心,他也能赢得奖品,除非他故意放弃。

乌力跑得真快啊,他身材细长,腿也细长,虽然瘦了些,但腿部隐约有肌肉的线条,那线条充满韧性和弹力。我知道非洲大地上出现过无数擅于奔跑的人,他们的祖先在黑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中,早就种下奔跑的基因,让原野上的孩子们充满跑出乡野、冲入竞技场、改变命运的渴望。

乌力从我手中接过可口可乐的时候,我总是帮他擦掉脸上的灰尘和汗水,我喜欢看他那张俊俏的小脸和一双湖水般的眼睛。他捧着可口可乐瓶子,像一只小动物捧着果实。他很少一口气把饮料喝完,常常喝到一半时舔舔嘴唇,然后拧上盖子,往灌木丛那边他家的院子张望。顺着他抻长的目光,我清楚他要把剩下的半瓶带回去送给姐姐阿夏,那个院子此刻正有炊烟淡淡升起。

我曾经和我的同事小李一起乘坐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到达马里。小李是第一次出国,确切地说是第一次出远门,此前这个陕西小伙子连本省都没有走出过。他戏称自己第一次就出了一个老大老大的远门。

我倒是经常乘坐这趟航班,从北京起飞,经停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而后飞往马里首都巴马科。这趟航线机票很划算,价格只有法国航空公司的三分之二,美中稍有不足的是,不能像法航一样经停巴黎的戴高乐机场,那是一个购物的天堂,对很多同事具有诱惑性。两条到达马里巴马科的航线我都飞过,但我更喜欢埃航,这和公司节约成本的理念恰好吻合。不过我喜欢埃航,主要是因为我喜欢看埃航的空姐,还有埃航上一种特别的面食:英吉拉。那是一种用埃塞俄比亚本地大麦粉烤制的面点,加入咖喱粉和辣椒,吃起来味道略酸。但遗憾的是,并非我每次乘坐埃航都有英吉拉供应,越来越多的时候,长着一样面孔、有着相似味道的航空餐取代了特色饮食。

好在埃塞俄比亚航空小姐一直没有变,依然那么美丽。她们不同于我惯常见到的非洲姑娘,她们有着阿拉伯半岛人和非洲黑人的混血面孔,是独一无二的埃塞俄比亚人:小麦色的肌肤、精致的五官和细腰翘臀。除了这些招人嫉妒的特质外,她们还有飘逸的头发,而其他纯粹的黑人姑娘,或许能有小麦色的肌肤,也或许眉眼精致,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秀发飘逸,基因决定了埃塞俄比亚之外的黑人姑娘们过于卷曲的头发只能贴着头皮生长,永远不能在风中飘逸、舒展。

小李沉浸在首次飞行的惊奇中,埃航的空姐们颠覆了他对非洲姑娘的全部认知,整个人兴奋得坐不住,调集全部的英语词汇去和空姐们聊天。后来,大概是用得词囊羞涩了,他也晕晕乎乎了,先是头疼,而后呕吐得厉害,吃了晕机药便开始昏睡。空姐们给了他足够的照顾,尤其是那个最美的姑娘。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按照非洲人的礼貌惯称,喊她Sister。

Sister二十几岁的样子,如果说埃塞俄比亚空姐集中了全部埃塞俄比亚姑娘的美,那么Sister一定是又在这个集中之后的基础上再次择优集中了一遍。她精致得无可挑剔,完全是上苍精工制作的一件极品。她送餐的时候,一些男人会发呆到忘记自己想吃什么,但她始终是淡定的,脸上始终是职业般的微笑,对发呆的男人服务再周到,那也仅仅是服务,并不会有非分的东西掺杂其中。

小李的下半程飞行一直在沉睡中完成,等到他完全清醒时,飞机已经要降落了。Sister和她的同事们换了一套工作服,也补了妆容,个个精神焕发,在飞机走廊中温柔地提醒乘客们系好安全带。她们无论穿什么都美,风情万种。小李的眼睛又不够用了,脸虽苍白但双目炯炯。他无比惋惜,握着拳头捶一下自己的头,觉得晕机让自己浪费了一段多么多么令人陶醉的时光。

所以,后来,我理解了小李对乌力姐姐阿夏的迷恋……

怎么说呢,从我见到乌力和他家人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他们和尼埃纳村庄里的人不一样,甚至怀疑过,乌力一家难道是从遥远的埃塞俄比亚迁居到马里尼埃纳来的?

乌力家我是经常去的,木瓜、香蕉和芒果熟的时候,我去采摘;乌力的妈妈养了一群珍珠鸡,常常把鸡蛋卖给我们;春节的时候,我还去买过乌力的羊。买羊的那天乌力哭坏了,他舍不得我买走他的羊,眼泪汪汪的,两湖水全乱了,决堤了。但是不卖怎么行呢?他哥哥阿杜看上了我给的价钱,而且我们基地院子里的柴火已经燃起来,宰羊的刀也磨好了,就等着这只羊上架了。最后,阿杜一把扯开乌力,让我牵走了羊。

烤羊肉的香味飘起时,风把焦香的气味吹到灌木丛那边的乌力家,他家的珍珠鸡想必也喜欢烤羊肉的香味,便飞上墙往我们这边张望。乌力眼睛红肿着,从我们基地院子门口经过,头上顶着一只空桶去打水。他的黄狗跟着他,因太喜欢烤肉的味道了,黄狗在我们院子门口不想走了,寻找机会想溜进来。可我的狗胖胖不给它机会,胖胖低吼着,仗着我朝黄狗龇牙。我喊一声乌力,让他来我们院里打水吧。往常他都是到我们这里打水的,我们基地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但是今天,他赌气不进我们院子,要去村里的井台上打水。他低下头不回应我,小身子像一枚霜打过的树叶发蔫。

我走过去拉住他,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他脸上泪痕将干未干,如两条从湖泊起航的小溪流,凝滞在了半路。我想告诉他,羊就是用来吃的,但我又说不出口,只能那么望着他,带着一点点歉意。他在我跟前安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来,带着烤羊肉的香味,那香味再次提醒他,此刻我是他和他的羊的敌人。他便挣脱我,以每天傍晚获得一瓶可口可乐的奔跑速度,撒开两条细长腿离我而去。他简直风一样,瞬间就成了一个黑点。

小李在聚餐的那天见到了阿夏,这个春节对他来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先是美食令这个首次背井离乡的大男孩在思念的时节忘了忧烦,接着美人的闯入又把忧烦改换面目加倍地还给了他。小李负责施工的地方离尼埃纳有20公里,他平常住在那里,偶尔来尼埃纳办事都是来去匆匆,他从未见过阿夏。春节这天呢,同事们从各自的驻地赶来,齐聚到尼埃纳我们基地的院子里过年。我们打扮了院子,把大红的灯笼挂在乳油树上,风荡起灯笼的穗子。我给胖胖脖子上系了一根红丝带。全羊上架烤的时候,院中最兴奋的莫过于胖胖,上蹿下跳地讨好每一个人,用脸去蹭人的裤脚,红丝带被它弄得七歪八扭。

我们每个人拿着一把小刀,站在火堆旁,羊油滴在火焰上,发出嗞嗞的声响,也散发着脂肪的香。酒瓶子放在乳油树下。总经理老何说,今天放开喝吧,过年啊!大家的脸被火映红了,个个额头发亮。火、酒、肉,让这个非洲原野上的年更具野性,也助长了人身体里最本能的冲动。

那一天,院子里几个干活的尼埃纳姑娘都格外小心,端水送菜时都绕着醉鬼们走,可还是有人仗着酒劲儿想往她们身上凑。老何便给厨师小陈使一个眼色,小陈就收起酒大声说,吃肉,吃肉,吃肉啊。

阿夏在她家墙头上露了一下脸,她或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喧闹,也可能只是驱赶墙头上的珍珠鸡,这边有一个人却愣住了。本来,这人正举着一把小刀,朝烤羊的肋巴骨割下去,突然手停下来,眼睛瞪得老大。我们以为他被羊肉噎住了,小陈甚至去拍了拍他的背。他缓过神来说,他真是被羊肉噎住了。

这人当然是小李了,后来大家打趣小李,说他那天是被阿夏噎住了。

怎么说呢,小李遇到阿夏完全是一个偶然,也或许是必然吧,情感、命运这些东西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上,有谁能说得清呢?

阿夏的确美丽,乌力家的人没有不漂亮的,她有着和乌力一样俊俏的脸、一样动人的大眼睛,波光盈盈。我看见她时,常常会联想到埃塞俄比亚空姐,而她比那些空姐离我更近、更具有温度,我能捉住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我拍过她顶着瓦罐袅袅走动的样子,拍过她舂米的样子,拍过她在墙头上回眸一望的样子,我还借穿过她的班巴拉服饰,学着她头顶瓦罐在她家的尖顶谷仓前拍照,那个瓦罐从我头顶跌落下来,被她敏捷地接住,避免了粉身碎骨。只是,就只是吧,阿夏缺少那些空姐们身上撩人的风韵,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乡村丫头,采摘、舂米、洗衣、做饭构成她全部的日常。女人看女人时,往往把审美的眼光会落在服饰上、妆容上,男人们却不一样,他们或许更赤裸一些、更本质一些吧?

同事们都知道小李被阿夏迷住了。其实,被阿夏迷住的并不止小李一人,住在尼埃纳的大刘、小赵们有事没事也总爱往那个墙头的方向张望,甚至当阿夏到我们基地院子里打水的时候,连见多识广的法语老翻译老汪也看得眼睛发直,他当时正端着一杯茶站在乳油树下,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停止了吞咽。

小李寻找各种各样的由头来尼埃纳办公事,比如送红土样给后院的试验室,一次只送一点点,不够了再送;比如来借千斤顶或者大扳手,借上也磨磨蹭蹭不走,让我们雇用的本地厨娘贡芭去喊阿夏来聊天。小李已经学会说一些简单的班巴拉语,我不知道这些简单的语言对两个想进行情感交流的男女来说是否太单薄,天知道他们能聊些什么。他们站在乳油树下,手嘴并用地连说带比画,看来肢体语言是必不可少的。乳油树上的灯笼也在用肢体语言表达它对一棵树的情感,姿态优美地摇曳着,摇到大红的颜色渐渐憔悴。胖胖在他们脚边窜来窜去,脖子上的红丝带已不知去向。我们见小李急得脸红脖子粗,阿夏却笑而不语,很多时候小李需要喊贡芭去充当翻译,才能把要说的意思表达清楚。因为贡芭上过学,会说法语和简单的英语。小李只要喊一声贡芭,贡芭便急急地从厨房跑出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或者捉着几棵青菜。最后,我总能听见乳油树下传来他们的笑声,受他们感染我也会笑起来。

风吹过原野,送来芒果花的干香。几场大风过后,芒果花谢了,小青芒果成串儿地挂在枝头,然后慢慢长大变黄,紫芒果也由紫变粉。

小李仍奔跑在20公里长的路上,开着一辆旧皮卡。他头发长长了,没有地方理,而他又拒绝工地上清一色的光头发型,就向我讨要几根皮筋儿,扎了个小马尾。他的班巴拉语越来越流畅,喊厨娘贡芭当翻译的时候越来越少。贡芭不免有些失落,就利用午饭来惩罚他,很冷淡地给他盛饭,对其他人却笑容可掬。我偷偷地笑着猜,或许有那么一点妒火,在厨娘胸中悄悄点燃。好在贡芭并不寂寞,大刘也喜欢她,经常送她小礼物,还带她去赶集,给她1000或2000西朗的小费。贡芭笑得像花一样,胸脯颤抖着,让大刘无酒自醉了。

我是这支工程队里唯一的中国女性。我观察着我的男同胞们,相比于大刘、小赵们,小李是忧伤的,这个大男孩大概从来没有恋爱过,是第一次为一个姑娘动心了吧?如果我的猜测准确,那么他这第一次动心,就像他第一次出远门一样,都令人惊讶。

邻居姑娘阿夏是开心的,眉眼间有羞涩的喜悦,我能看出来的,年轻的姑娘不会掩饰。乌力家的人都腼腆,这个特质决定了阿夏不论多么开心,都只是浅浅地笑,像乳油树上小小的花,藏在枝叶间开放。

乌力的哥哥阿杜在巴戈埃河上捕鱼,时常撑一叶独木舟在河上穿行,就像乌力在原野上奔跑一样娴熟。我在巴戈埃河边见过阿杜捕鱼。我并不是专门去看他捕鱼的,是去看河流的。那时我刚刚知道巴戈埃河是巴尼河的支流,而巴尼河就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第三大河流尼日尔河的支流。它们似乎隔得有些远,但有些远也无妨,水不都是相通的么?奔腾流动,最后终究会在一个地方交汇。

小小的巴戈埃河也盛产名贵的尼日尔河上尉鱼。阿杜称上尉鱼为Capitaine,他捕鱼时每一次收网,见到背上有三道黑杠,如上尉军官的肩章的乳白色大鱼,就眼睛亮闪闪地发光,嘴里喊着Capitaine、Capitaine。因为只有上尉鱼才能卖个好价钱,其它的小杂鱼,就像上尉的小跟班一样,不会被人青睐。那会儿正是旱季,巴戈埃河水流瘦弱,这个季节继续当渔夫的人不多了。好在阿杜是捕鱼能手,旱季也能捕到上尉鱼,碰上运气好的话,一条十几公斤的Capitaine的价钱能抵半只羊。

自从我们驻扎到尼埃纳,阿杜便有了最大最稳定的客户。我们厨房的地板上隔三岔五,就能见到活着的上尉鱼扭动翻腾,那证明它高贵身份的肩章清晰可见。我是极爱吃这种鱼的,肉质雪白细腻,无论用什么方式烹饪,味道都鲜美异常。我经常像盼月明之夜一样期待阿杜捕到大个头的上尉鱼,哪怕清蒸和红烧的争论在厨房门口被同事们嚷翻了天。总经理老何允许同事们在明月之夜喝上一杯小酒,他是一个有浪漫情怀的人,据说上大学时是学校诗社的领头人,只是后来艰难的工程让他渐渐远离诗性。如今在这异国他乡,诗意搭乘明月之光袭击了这个被工程磨炼得坚硬的汉子,又把柔软还给他。

起初的时候,我是多么享受那些月明之夜啊,一杯法国红酒,一小碟晶莹剔透的上尉鱼(用晶莹剔透来形容上尉鱼的肉质一点也不为过),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被夜风吹着,想一些不着边际的心事,愈想愈沉迷其中。可后来,我的“享受”被老汪翻译的一个本地传说击碎了。他说Capitaine曾是一位在尼日尔河边漫步的英俊上尉,是某个魔法把上尉变成了河中的一条鱼,上尉拼命护住唯一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肩章,在河里游啊游啊,寻找那个能解除咒语的人。听完老汪翻译的讲述,我痴呆呆地愣了很久,从此再也吃不下那鲜美的鱼肉了。我甚至劝说阿杜,不要再去巴戈埃河捕鱼了,来我们工地找个活儿干吧。没想到,阿杜眼睛认真地一亮,抓住我的话头,天天紧撵着我,要我给他找工作,而我一时难以办到。

有天我突然想到了小李,20公里之外的小李,是一个施工小分队的队长,或许他能给阿杜一个工作机会。此时的小李也正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他想请求老何把他调到尼埃纳来工作。我知道小李的心思,邻居姑娘阿夏像一枚成熟的芒果,在院墙的那一边芳香弥漫,她以她埃塞俄比亚式的美丽,诱惑着小李奔跑在20公里长的爱的路上。不过很多同事认为不可能,他们劝小李三思而定,别太痴迷了。

后来为了赶工期,我们又扩招一批工人,阿杜终于如愿以偿,成了我们的员工。小李也调到了尼埃纳,成为阿杜的主管。阿杜会开车,像他撑独木舟一样任性,他把公路当成了巴戈埃河,任由他驰骋。这样的话,他把皮卡车开得四脚朝天,像只兽一样翻在路边就不足为怪了,他被皮卡车倒扣在下面,所幸的是人没有受伤。为翻车的事,小李没少训斥他,若他不是阿夏的哥哥,恐怕早就解雇他了。小李决定不让阿杜再开车,让他去土方处做力工。但力工的工资比司机差一大截,阿杜不干,说他需要钱,他要送他弟弟乌力去见游走于西非各个村庄的体育经纪人,让那些体育探子们看看他弟弟乌力的细长腿,让他们知道他弟弟乌力跑得有多快。

每每说起这些来,阿杜就兴奋不已,脸上闪现着光彩,双眸晶亮晶亮的。弟弟乌力是他改变家庭命运的一块宝,他要把这块宝押好。因为跑步能挣钱,能挣很多很多的钱,他一定要让弟弟乌力去试试。阿杜这样说时,眼睛常常看着远方,仿佛某个体育探子正朝他走来,而弟弟乌力呢,也正朝着最光明的地方奔去。

我和小李都被阿杜的情绪深深打动与感染。我们知道,有无数非洲少年把奔跑视为自己的梦想,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有很多成功的榜样。阿杜能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名字,而拥有这些名字的人,曾经都是如他弟弟乌力一样的乡村孩子,他们靠奔跑、奔跑、奔跑,最终奔跑出了乡村。奔跑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任何体育器械,甚至连鞋子也不需要。此时此刻,那些奔跑榜样生活在大城市,住着砖房子,还有小轿车……

阿杜陷入长久的激动中,久久不能平复情绪。他说只要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他弟弟乌力会被看中,会有机会去参加比赛。被看中的那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朝乌力的细长腿,只瞥了那么一眼就够了,因为那是神的眼睛,眼中撒下的是天上的光芒。

阿杜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光芒中。他眯着眼睛,或许是那光芒过于明亮而使他无法睁开,也或许是他不愿睁开,以防那光芒倏然消失。这时,一阵风从阿杜面前吹来,带来巴戈埃河水的气息:雨季快来了,河水等待着上涨,上尉鱼将奋力游向一条更大的河流,去找寻那个能解除咒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