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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2期|荆歌:拥抱(节选)

来源:《芙蓉》2020年第2期 | 荆歌  2020年03月17日06:46

这一天宋盼等了很久。立夏前的十几天,他们就说好了,到了立夏的那一天,要去烧野火饭吃。“火烛小心啊!”当知道了宋盼他们的计划后,宋盼的母亲这么叮嘱。“别唠叨了!”宋盼的父亲说,“我们小时候,每年立夏不都会去烧野火饭吗?有什么问题呢?”宋盼的父母因此争吵起来。母亲认为,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森林防火意识加强了。万一,一把火把整个七阳山上的树林全部烧了,那怎么办?父亲责怪她不该大惊小怪,不就烧个野火饭吗?自然是在田野里烧,怎么可能跑到七阳山去?母亲却还是不服气,说:“提醒总是要的!提醒有什么错?提醒一下就不应该吗?”父亲说:“这不是提醒,这是扫兴!”

宋盼的耳朵里,其实早就听不到父母的争吵了。尽管这争吵是因他而起,但是,仿佛就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的神思,已经飞到十几天后,飞到立夏那一天。飞到了离七阳山远远的笠泽湖边。那一块大堤下的菜地,在高高的防洪大堤下,广阔而安逸。

他和吉铭、黄益斌,还有李珍,四个人,三男一女,就在那个地方,烧起了野火饭。

大家都还是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对于生火做饭,谁都不在行吧?东西准备得很充分,黄益斌带了铝锅,以及不锈钢的勺子。吉铭带了火柴和四双筷子。宋盼带了盐、味精,还有一小瓶菜油。他还把家里一袋尚未开封的太仓肉松偷了出来。

李珍什么都没有带。她说,她父亲躺在床上快要死了,她能够溜出来,把她自己这个人带到这儿来,已经太不容易了。

作为四个人中唯一的女孩子,她自然担当起主厨和炊事班长的角色。她责怪黄益斌不该用勺子挖土:“这是饭勺呀!等会儿要炒菜盛饭,不脏啊?”黄益斌爬上大堤,在湖水里洗勺子,李珍说:“小心落水鬼把你拖下去!”

在宋盼眼里,李珍就像一个大人,一个成熟的女人,像他一个漂亮的表姐。就是那一类人吧,表姐,音乐老师,还有,就是母亲。把李珍和自己的母亲想到了一起,宋盼突然感到有些羞愧。

李珍指挥他们,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架起了几块断砖,一口灶就有了。“去摘豆呀!愣在这儿干什么?”

三个男孩子如梦方醒的样子,扑腾出去,沿着大堤摘蚕豆。

蚕豆还嫩。那小小的、表面有一层嫩绿茸毛的豆荚,里面到底有没有豆子?宋盼摘下一个豆荚,将它折断。他闻到了一股清香。豆子小得就像一个嫩芽芽,躲在豆荚里,就像小猫冬天躲在大棉被的一角。被宋盼掰开,米粒一样的豆子,在豆荚中,感到一阵惊恐似的抖了抖。

宋盼把豆子抠出来,扔进嘴里,一股微甜微涩的香就从舌尖漾遍全身。

“一个猫耳朵!”他听到吉铭激动地大喊。“真的吗?”宋盼兴奋地冲过去,看吉铭采到的猫耳朵。其实宋盼从一开始,就在寻找猫耳朵。他很希望找到一只猫耳朵。那枝叶间轻轻巧巧长出来的,其实是一片小叶子,但它太像是一只猫耳朵了!就是在十株、一百株蚕豆上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只猫耳朵。“你这不是猫耳朵!”宋盼说。

“不是猫耳朵我就把它吃下去!”吉铭有点生气地说。

“你吃呀,那你吃下去呀!”宋盼说。

“它就是猫耳朵!”吉铭说。

黄益斌在很远的地方摘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估计他是假装摘豆,其实是要跑到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小便。宋盼和吉铭都希望李珍能下一个公正的结论,这到底是不是猫耳朵。

“你们是来采猫耳朵的吗?”李珍看都不看,只顾把捡来的枯树枝折成一小段一小段,“豆子没摘几颗,什么时候能吃上?太阳都要落山了,你们再不认真摘,我就回家了!”

想到李珍也许一扭头就走了,宋盼感到一阵恐惧。

大家采来的,都是豆芽芽。其实不用煮,生吃就很甜。但是四个人还是把豆剥出来,像模像样地洗净,在锅里爆炒了几下,然后加上水和盐,最后撒上味精。

“好像太咸了!”四个脑袋凑在一起,用筷子一颗一颗地夹豆子吃。李珍突然哭了起来。宋盼看到,一滴她的眼泪,很亮的一滴,落进了锅里。

“不好吃啊?”黄益斌问。

吉铭停下了筷子,看着李珍:“不好吃也别哭啊!”

“她的爸爸快要死了!”宋盼在心里说,但并没有说出来。

她的爸爸快要死了!宋盼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的脚尖很长,把盖在身上的薄被子撑得很高。他眼睛睁着,睁得大大的,好像要特别特别地看清楚,这个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不肯把眼睛闭起来的,只要一闭上,他就死了。因此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很大,最大。而他身上的肉,则像水一样,正在慢慢地流失。

宋盼闻到了一股陈腐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吗?他看了看李珍,想知道这股死亡的气息是不是从她那里飘出来的。她这时候已经不哭了,正在用一片纸巾擦眼睛。

“小贼骨头!”一声嘶哑的怒喝突然在头顶上炸开,四个人都吓了一跳。

“谁让你们来偷豆的?”嘶哑嗓子手上提了一把鱼叉。他愤怒地晃动着鱼叉。那金属的“山”字形鱼叉,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我们烧野火饭,”黄益斌说。

“烧你娘个野火!”嘶哑嗓子晃动着鱼叉说,“谁让你们偷我的豆的?”

他的鱼叉,像是要戳到黄益斌了。黄益斌把脑袋缩起来。他这时候肯定希望自己能像乌龟一样有一个硬壳,否则他的脑袋即使缩起来,也没地方藏。

吉铭说:“今天立夏日,可以摘豆的!”

他说得没错,在宋盼的家乡,所有村民都认为,在立夏那一天,孩子们是有权随便采摘豆子的。不管是谁家的地,不管是谁家的蚕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来摘一些烧野火饭,都是被允许的。那是绝对不应该被视为偷窃的。

但是嘶哑嗓子不认这个理。他愤怒地摇晃着手上的鱼叉,说:“去你自己家里摘!”

吉铭说:“你怎么这样小气?”

嘶哑嗓子将鱼叉挥舞起来:“我打死你娘的!”他真的将鱼叉向吉铭戳过去。只不过,他没有用鱼叉的头,只是用鱼叉的另一头对准了吉铭。

吉铭撒腿就逃。结果,他的屁股被竹竿戳到了。他大叫了一声。一定很痛吧?但他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他飞也似的逃跑了。

鱼叉转而戳向炉灶。这个人疯狂地把盛着蚕豆的铝锅戳翻,把断砖搭成的灶台戳垮。他一边戳,一边骂娘。他的愤怒在升级。给人的印象是,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接下来,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用鱼叉戳人。他不见得还会那么客气,只是用竹竿那一头攻击。他肯定会掉过头来,用那金属的“山”字,戳向他能够戳到的任何东西,包括人。

黄益斌也夺路而逃了。宋盼则似乎惊呆了,他看着疯狂舞动的鱼叉,好像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珍拉起他的手,拖着他奔跑。

宋盼这才跟着跑动起来。他俩的手紧紧地拉着,拼命地跑。这一跑,宋盼似乎才明白过来,他们是在逃命啊。快跑快跑,要是稍微慢一点,鱼叉就有可能戳到他们的背上、屁股上或者脑袋上。要是被戳中,就会像鱼一样翻白眼;就会淌血,就会倒在地上,肚皮朝上。会不会马上就死啊?“李珍的爸爸就要死了,会不会我比他先死啊?”宋盼感到恐惧极了。

嗓子口有血腥味了。胸口呢,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们还在跑。其实,嘶哑嗓子已经不追了。如果回过头来看看,就会发现,他早就不追了。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们一直跑,跑进一片树林里,这才停下来。

他们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这地方好安静啊!只有鸟儿的叫声,像玻璃珠掉在石板上那样嗒嗒地跳跃。

两个人除了喘气,什么也不干。他们像是两台风箱,呼哧呼哧地比赛,看谁拉出来的风更大、更有劲。他们喘了半天,宋盼注意到,李珍的脸开始由白慢慢转红了。

宋盼对李珍笑了一笑,她却又哭起来了。

“她的爸爸快要死了。”他心想。

她突然向他提出一个要求:“你过来抱抱我,好吗?”

“什么?”他好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红扑扑的。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的嘴唇红艳得像印泥。

“你没听见吗?”她问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抱我呀!”她说,“你不肯抱我吗?”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了,虽然还是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但是,已经确定听到了她的声音,并且听明白她是在说什么了。

太阳落到远处的湖水下面去了。天暗下来了。树林里满是绿光。宋盼发现,李珍的头发上,她的脸上,那鼻尖上,都是绿莹莹的。她的头发和皮肤,很像是在闪着绿光。“那么我呢?”他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手臂。

李珍站起来,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等他站起来,走到树林外,李珍已经跑得很远了。她那小小的身影,是不是一边跑,一边在擦眼泪呢?他突然感到心里酸了一下。一种十分陌生而特别柔软的感觉,让他感到内心和眼前的世界,一下子都变得空荡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