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3期|梁鸿鹰:午后的故事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3期 | 梁鸿鹰 2020年03月17日08:57
充满幻想的世界是永垂不朽的。
——【英】威廉·布莱克
我们在小时候记得的事情非常有限或不完整,甚至很不真实。
——【美】约翰·欧文《直到找到你》
啊,我经常悄悄地来到你所在的地方,以便和你在一起,
我在你身旁走,或靠近你坐下,或和你待在同一间屋子里时,
你决想不到我心中为了你而闪动着的微妙电火花。
——【美】惠特曼《草叶集》(上)
童年记忆赐予的故事像天上的繁星一样,数也数不过来,闪烁在遥远的天幕上,并非遥不可及,可以随手摘下来。但那些照耀自己的稚嫩,照耀他人的美好的,其实并不多,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将之抛之脑后的,总会比记住的多得多。
不能固执一端,越固执越容易失真和遗忘,脖子不知道下半身的分量,以宽容、开放之心拨开童年的迷雾,才能由支离破碎中拼接出完整。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人,他们有的与自己纠缠一生,令你刻骨铭心,有的会随风而逝,像风像雨,像流星划过天际。能被想起或记录下来,实属额外的幸运。
故事一
故事发生在夏季。夏天是童年时期我最喜欢的季节,常常会有很多意外、很多故事。那个夏季太邪乎了,小城已经连续两三个月没有下过雨,天上的云永远白白的,太阳永远高高悬挂着,
炽热火红,铁面无情,没有风的推动,更没有让树叶摇动的气流。
终于放暑假了。一个午后,正值人们一天当中最慵懒的时候,一个谁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刻,我出场了,我决定去挑水,去填充已经见了底的水缸。
出门走得急,圆领上衣被门帘挂破一个小口子,在我挑起水桶的时候,妹妹是满眼的不解,她想跟着我,与我一起抬水。我没有同意,让她待在家里,等着收白色来杭鸡的蛋。
我挑着水桶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母鸡公鸡都蔫在鸡窝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它们也有午休的习惯,它们也要养精蓄锐。
挑水需要到位于家属院前排三完小的锅炉房。出院子右拐四五步,向南沿着一个炉灰渣铺成的缓坡,穿过两列平房之间的一个窄通道,就可以进入三完小。锅炉房在左边头一排教工宿舍东边最把边的地方。
窄通道安了个小木门,永远不关不锁,歪斜的门板早被岁月和风雨剥夺了颜色,变得面目模糊,即使想关上,也全然不可能了。小门两边那副失去底色的对联我每天都能看到:右边“四海翻腾云水怒”,左边“五洲震荡风雷激”,横批原来可能是“斗私批修”,或者“毛主席万岁”,或别的什么,现在已经完全剥落了。
正要跨过小门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小蛇鼠子——就是小蜥蜴——从门底下穿过来。它本来朝着我的方向,是要往出跑的,看到我后,瞪着眼睛迅速折回细细的身子向相反方向溜了。它浑身沙土色,灵巧而神经质,它瞟我的那一眼里所含有的惊异、莽撞和不解,给我印象极深。我吃惊于它反应之迅疾,动作之决绝和坚定,它几乎半秒钟都不用就完成了观察、判断和行动等所有程序,这种灵敏、果断和迅速,是不是比我们强很多啊。
穿过窄过道只需走八九步。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穿红连衣裙的小女孩与我迎面相遇,有些暗的光线让我一时没有认出她,只觉得对方那身红刺得我眼睛睁不开,还有,就是对方脚上的一双白色凉鞋,塑料的,带着细带儿,特别醒目。
她很快走近了,我看到她梳着一个小刷子,单眼皮,小鼻子,面庞稚气,四肢柔软,皮肤细腻,手里拎着一只盛着水的小铁桶。到我跟前时,她似乎恰好要停下来倒一下手。我认出来了,她是与我同班的亚芳,住附近一个院子,家里养着一条大黄狗。她喘着气,脸上的汗淌出一条细线,脸红红的,人热气腾腾。我们相遇后都侧着身子,说了话,好像又没说什么,要么,我只是说了句与她家大黄狗有关的话——“你家的大黄狗太厉害了”,我知道自己是没话找话,但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因为这狗,我很少到她家玩。“拴着呢,你别担心。”亚芳说得很轻巧。我很快就从她旁边走开,离开这狭窄的通道,离开这团亮得刺眼的红色,让我松了口气。女孩太奇怪,时而欢笑,时而哭泣,时而顽皮,时而任性,有时让我迷惑与惶恐,有时让我倍感欣喜和幸福。
穿过窄窄的过道再往左拐,就是一排三完小的教工宿舍了。到锅炉房至少需要路过十几个宿舍。就在走到第三间宿舍的时候,我左脚上的鞋掉了,是鞋带出了问题。我放下担子,蹲下身来查看,此时宿舍竹门帘被挑开,音乐老师于婉丽走出来。漂亮是最好的名声,于老师就有最好的名声。大人们背后爱谈论她,除了说她漂亮、新来乍到、书教得好,还说她从小没有父母。在一家子有许多人的年头,孤儿像是不得了的珍稀物种,仿佛孤着、单着就很悲惨、很值得同情。人们还知道,于老师带着个孩子,只是谁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这更增加了于老师的神秘,她一举一动都很引人注意。不过,这些不重要,因为学生们都喜欢她。在我当时看来,世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好的,另一种是比较好的,女人们身上会有淡淡的香味,脸上会有忽喜忽悲的表情,最吸引人的,是她们有亲切的笑容,有富于同情心的天性,有愿意与人说话的沟通能力。但女人的嘴也最可怕,故事会在她们嘴里越传越离谱,本来是白的,渐渐会被传为灰的、黄的、粉的、红的,最后沦为紫的、黑的。女人最关心的是吃的,是喝的,是人缘,是自己的长相与打扮。
于老师大家都喜欢,她的好是那种与学生站在一边的好,她不把我们当傻瓜,她在讲台上并不高傲,什么时候都是亲切的,不显得那么高不可攀。对她的温柔,孩子们心里都有数。她不会随便责备人,更不会拿人开玩笑。她向来温柔,向来亲切,向来不发火,但这也等于鼓动了孩子们的放肆。一次,同班的黑子把一只死去的蛇鼠子放在她的粉笔盒里,吓得她跳起脚,随后嚎啕大哭。黑子一看慌了神,他手足无措地走到讲台前,结结巴巴地承认是自己干的。大家看到,此时于老师脸上还有泪珠,笑意已经暴露了她的全部天真。她像个大孩子,上课就是与我们一起玩,有次教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唱得走调了,就和我们一起开怀大笑。
看到于老师挑帘出门,叫着我的名字,我连忙站起来,嘴上拒绝着,双脚却开始向着她的方向挪动,很快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迷人的味道。这味道里混合着香皂、雪花膏和一丝丝奶香,她眯着眼睛,双眼皮里笑意盈盈。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衫,配着一件碎花短裙,脚上也穿一双白色系带儿塑料凉鞋。我随着她进到屋里,门没关,但屋里面依然很暗,眼睛好半天才能适应过来。屋子很小,屋子正中间有个安着铁皮烟筒的铁炉子。右边靠墙的是一个书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个小台灯。左边的大床上,仰面睡着一个穿粉衣的孩子,肚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
于老师带我进来,却并不理会我,而是在小桌边坐下,拿来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字。她用的是我妈妈同样爱用的蘸水笔。她把墨水瓶盖拧开,将笔蘸到里面,这才想起我的存在,她回过头来。
——你快坐吧,孩子睡着呢,你就坐在床上,等我写完。
——好,我不着急走。
——你妈妈好吗?我挺想她的。
——妈妈很好,嗯,她好多了。
我很听于老师的话。她写得不慢,彼时,我除了能听到自己心脏“嘭嘭嘭”的响声,还清楚地听到她写字“唰唰唰”的声音。写了一会儿,她却停下来了,把写好的撕掉,取一张纸,再重新写。
当时没有电话,我想,妈妈在生病,于老师孩子小,她们见面并不方便。
信写完了,于老师把信折来折去叠成一个好看的方形,夹在一本书里,交到我手里。这是一本没有封面、没有开头几页的书,而且是我们家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却来到了于老师手里。是不是妈妈用它夹过信?
把信和书交到我手里后,于老师并没有让我走,她打开抽屉,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针和线。认好针,坐到我跟前。
——看你衣服上开了个口子,我给你缝好。
——不用,不用。
——乖孩子,快坐好。
于老师的从容却令我难为情。我此时看到,于老师的头发原来如深夜般漆黑,身上清幽的气味让我迷醉,我盯着她手臂上隐约可见的蓝色血管,看着她脸上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一层桃绒似的东西,看着她脖子上左边的那个小小的痣,看着她微微翕动的鼻腔、皓齿微露的红唇,以及毛茸茸的睫毛,我的思绪不禁飞到了遥远的山谷、森林与小溪,让我联想起林间斑驳的阳光,想起星夜里偶然飞过头顶的小鸟,想起遍洒于寂静小路上的月色,闻到理发馆里洒在头上的洗发水,闻到过年才能吃到的牛奶糖,我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吸引和粉碎了。我忘情地把头凑到于老师胸前,看到自己眼前白衬衣上隆起的小山,辨别出眼前那些若隐若现的奶渍、汗点和菜汁痕迹,我呼吸加重,鼻尖几乎冲向她胸前起伏的高处,我靠近、靠近、再靠近……正在这时,于老师把嘴伸向缝我衣服的那个地方,凑近针线,用牙咬断线头,此时头发蹭到了我的脸上,鼻息吹到我眉毛上。针线活儿结束了。她睁大漂亮的眼睛,伸出左手,把手指插到我乱糟糟的头发里,来来回回轻轻地梳了几遍。
——乖孩子,你怎么啦?困了吗,累了吗?
——不不,还没有呢。
——困了你就上床躺一会儿吧,天太热了,我也躺一会儿。
——不了,不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抓起夹着信的那本破书,仓皇失措地掀起帘子夺门而逃,抓起门外的担子,放在肩上,朝着锅炉房的地方奔过去。
故事二
我想起来了,这个故事不是这样的。那个暑期的下午,天确实很热,但有些发闷,没有风,太阳懒洋洋的,躲在云彩后面。遇到于老师的事情没有发生在我去挑水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与小朋友们打完乒乓球后。
三完小的院子里有两个水泥垒的乒乓球台子,在最南端的高年级教室前面。那天下午我和同班的黑子一起去打球,我出一个光板拍子,黑子拿他的单面胶拍子,球有两只,都是我出的。我们打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的时候,来了一个女孩,她就是亚芳。
亚芳穿一身白连衣裙,脚上是方口布鞋,浑身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气息。有了她,我们三个只好轮着打,我俩头次发现,亚芳打得不错,球艺好,动作漂亮,她的裙子很短,打起球来一飘一飘的,让我们看得入迷,后来我问小黑,他也说很愿意看亚芳打球,尤其愿意看到她那件白裙子飘起来的样子,看到她的双腿在裙子底下来来回回地运动,他说他很高兴。
黑子是人们眼里的运动能手,打起球来喜欢光脚,脚上没有鞋子,使他失去了束缚,更加灵活、潇洒,他扣球、接球、送球,都很自如,后来我和亚芳两个人打他一个人,他依然应付得不错。
很明显,我打不过黑子,但我不服输。当时普遍崇尚不怕困难、争取胜利,家里贴着《毛主席去安源》和《红灯记》,教室里抬头可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不用大人教,我们也会学着顽强勇敢,耻笑怯懦、退缩或放弃,一种昂扬的精神始终在鼓舞着我,促使我拚出全身力气顽强对抗、挣扎,我一遍遍要求与小黑“再来一局”,可就是很少打得过他。
不知不觉,太阳往西走了不少,我们三个仍然打得不亦乐乎,谁也不服输,谁也不想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黑子在,亚芳也不知疲倦了,反正有亚芳在,我和黑子更感觉不到累。我们各展身手,打啊打啊,忽然发现昏天黑地,太阳没了,风来了,接着大雨夹带着冰雹,劈头盖脸,倾盆而下,我们三个大呼小叫,四散而逃。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三完小院子的几排房子,跑到最后这一排的时候,我的鞋带开了,我蹲下去系鞋带的时候,一个屋子的门帘被掀开,里面伸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叫着我的名字,招呼我进去,原来是我们漂亮的音乐老师。她的嗓门那么脆亮,她的呼喊那么急切,大雨中的我什么也顾不上,连忙朝于老师跑去。我跑了没两步,左脚上的鞋掉了,回头捡起来,拎鞋快步钻进屋里。
于老师的屋里很暗,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只隐隐约约看到屋里有个铁架子床,墙边是书桌,屋子正中间有个安着铁皮烟筒的铁炉子。我浑身上下湿透了,顺着双腿往下滴着水。进屋之后,于老师给我递过来一块毛巾,让我擦脸和头发。毛巾白得刺眼,飘出的味道带着香皂、洗发水和奶香味。我把脸和头发擦干,给于老师递毛巾的时候触到了她的手,软绵绵的,我像触了电似的,赶快缩回手。于老师会意地露出开朗的笑容。我已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穿粉衣服的婴儿,应该也就一两岁吧,赤着脚,两条腿圆嘟嘟的,腿分开着,脚底对着脚底,肚子上就盖着一条白白的毛巾。
——别愣着,看看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快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拧干。
——不,不用不用。
我身上又黏又湿,嘴上拒绝,其实冷得难受。于老师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伸手帮我把上衣从头上脱下来,拿到脸盆旁边使劲拧着,上衣拧出的水滴滴答答,窗外虽然有雨声,声音依然显得很大,我两只胳膊交叉着,双手抱着肩膀,等着于老师的指令。于老师拧完衣服接着搭在铁床架子上。给我拿来一个毛巾被,让我快把外面的短裤也脱了。当时毛巾被是稀罕物,我被毛巾被上散发着香皂的清新味道所吸引,赶快披在身上。可我迟迟不肯脱短裤,磨磨蹭蹭,犹豫再三,于老师说,你转过身,抓紧吧。我转过身,紧紧裹着毛巾被,把外面的短裤褪了下来,看我不好意思,于老师抓过短裤,到脸盆旁边拧干了搭好。我尽可能使劲地用毛巾被包着身体,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因为坐得太使劲,床猛地一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接着又有闪电穿过窗户,把小屋照得雪亮,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劈声,床的晃动和雷声惊醒了床上的宝宝。宝宝先是双腿动了一下,接着舞动双手,开始发出咳咳咳的声响,听到响动,于老师像得到警报一样奔到床前,宝宝醒来了,慢慢适应着屋里的光线,脑袋左右转动,寻找着什么。看到我后,她似乎愣了一下,接着脑袋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显然她还没有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趁孩子未及发作,于老师把她抱了起来。
宝宝的双手在空中挥舞,脑袋使劲拱着妈妈的前胸,于老师赶快让孩子的嘴凑到自己的乳房上。她落落大方,并不避讳我,就在我眼前撩开了上衣。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右乳上的蓝色血管,惊鸿一瞥地将那枚圆润的粉红乳头尽收眼底。宝宝多幸运多幸福啊,闭着眼睛就将那颗粉红灵巧地含在了嘴里,小手自如地抓着衣服上的褶皱,双脚欢快地蹬着,开始了贪婪的吮吸。此时于老师神情平静,满满的幸福安适。她把我当个孩子,一点都不掩饰前胸袒露的那些白,目视远方,自豪地享受着。宝宝吸了一会儿,于老师转了个方向,让宝宝吸另外一边,就在调换的时候,我看到了于老师的另外一个乳房——鲜艳而端庄,灿烂而饱满,孩子仍然是贪婪的、急切的,但渐渐地不再双手摆动,双脚乱蹬,慢慢地在温软中沉寂了。于老师移开孩子,抹下衣襟,把孩子妥妥地放回到枕头上,目光才转向了我。此时,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屋里忽然亮了,彩霞彩虹印到了窗户上,孩子头偏在一边,恢复了悄无声息的睡眠,屋子里静得像俗话说的那样,地上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你妈妈身体好吗?
——还好,但咳嗽得厉害。
——你爸爸在吗?
——最近老不在家。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看到于老师脸上泛着红晕,她下身穿着黑裙子,脚上的一双白塑料凉鞋并没有系带儿,就那么趿拉着,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我的凉鞋的鞋带坏了,她让我把凉鞋递给她。她全然不顾鞋上的泥,不顾上面散发的不好的气味,依然从抽屉里拿出针线,但她看了看,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努力。
——这不能用针线缝,缝完坏得更快。
——不用缝, 我让姥姥想办法吧。
——姥姥好吗?她还纺线吗?
——挺好的,还纺线,有时候我、妹妹和她一起纺,纺出线来妈妈给我们织毛衣。
——你妈妈真巧,我们上学的时候你妈妈就很有名气,她很漂亮,不爱说话,功课好。
——你和她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吗?
——是的,你妈和你爸我们都喜欢。
于老师和我靠得很近,我又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她的吸引,她身上的气味给人温暖如春的感觉,让我沉醉。这种味道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混杂了泥土、锅灶、床单和孩子的尿味,却极亲切、温馨和单纯,此外,可能还含有女性特有的纯洁与纯粹。
于老师好看的双眼清澈而亲切,大概,在心肠柔软的女人们心目中,我很值得同情,我是重病在身的同事的孩子,顽皮、穷困而缺少呵护。她看着我,忽然轻声跟我说:“孩子,你想吃奶吗?我的奶水很多,你吃一会儿吧。”听到这话,我被惊住了,脸涨得通红,看着于老师天真无邪的目光,一时不知所措,我不相信她说的话,但她分明满脸真诚,一心一意,但我还是慌了,低下头来,躲闪着她的目光,我气喘吁吁,难以自持,想夺门而逃,腿又不作主——
故事三
我想起来了,见到于老师那个下午,没放暑假,是在一个星期天。我没去打乒乓球,是与黑子约好到班里擦玻璃的。也就是二三年级吧,我心事很重,很愿意参与那些被大人首肯的事情,愿意当积极分子,一心想赢得老师和大人的表扬。这种心思,让我变得像个大人,变得循规蹈矩,甚至爱模仿大人说话的腔调,习惯于用喇叭里广播的观念衡量一切。我过早地接受着“斗私批修”、“为人民服务”、“团结就是力量”等观念,甚至很早就认可了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之类。我如同一个早熟的野心家,想样样走在人们前面,既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做了好事,又不想单打独斗做寂寞英雄,我要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场面大事情中,去表现自己、考验自己,而不能在孤寂中傻干。
我没有等来黑子,他也许忘了,也许存心和我恶作剧。教室不算大,前后六扇窗户,平时不觉得怎样,一个人擦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天实在太没意思,大热天的,我图的是什么呢?无聊快将我淹没了,我不耐烦,我不甘心,后悔莫及,我把自己变成了苦工。太阳眼看西斜了,两扇窗户的玻璃都被擦完后我已是满身臭汗,手腕发酸。时间真不是那么好熬的。
我人在教室里,手在玻璃上,脑子已跑到了别的地方,眼前出现了小蓝桥以西的那些小水泡子、兵团战士看守的李子园、县气象局前大片大片的西红柿地,想起了第一中学院子里的那个可以玩水、可以钓鱼、可以划船的巨大游泳池。教室之外,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锻炼意志、增长才干,活动比学习有意思。我向来呼朋引伴。在说笑和起哄中,时间最容易溜走,几个男孩混在一起才有意思。我们玩起来从不穿鞋,大家都能在发烫的炉灰渣铺就的地上奔跑。我们是水泡子里玩水的好把式,一旦脱掉衣服,跳到水里,准能玩个痛快。我们经常在水里憋气、捉别人的腿或扒掉别人的短裤——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闪进来一个白色的影子,虽然逆着光,我也知道来人是同班的亚芳,而不是黑子。黑子,你到底在哪里鬼混呢?
亚芳说不是来做好事的,是来取东西的,但她并没有取了东西就走,而是在课桌旁坐下来,像变魔法似的,从书桌里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写啊,画啊,写啊,画啊,忙了好长时间。在教室的寂静里,我偷偷从后面观察,发现她身上的小白衬衫紧紧地裹在圆滚滚的身上,以前从未觉得她的小身子有如此的浑圆,在夕阳的映射下,她细细的后颈泛着白光,头发变浅,发辫在肩上披散,头顶别着一朵小蒲公英,俏皮而可爱。她的父母我都见过,她实在比他们漂亮很多。躲过桌椅板凳的遮挡,我还看到她脚上的白凉鞋,此时已不自觉地被脱到了一边,她白白的小脚俏皮地蹬在课桌腿上,旁若无人,自由自在。
她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作文总得到老师夸奖,我很不服气。我们都很爱看书,她还经常跟我借书看,凭什么老师单单偏爱她呢。不过我承认,她天生有一种甜言蜜语的本事,太讨人喜欢了,没有哪个老师会反感她。有次我的算术作业没有做完,是她帮着我说情,还有次体育课我不敢上双杠,是她帮我圆场,老师就是愿意相信她。想着这些我不禁走了神,呆呆地望着她,忘记了手上正在做的事。听到我这边声响全无,亚芳也停了下来,她回头望了我一眼,看我愣在那里,就招呼我过去,“你来,你过来”。我乖乖走过去,朝着她满有把握的神情,朝着她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漂亮的头发,不曾有一丁点儿的迟疑。
原来,她不是在写作文,她是在画画儿,用的是蜡笔,一张白纸已经被画满,画的是个孩子,一个在花丛中的女孩,左手拿着一个小火轮,右手挥舞着小风车,太阳在天上火红地燃烧,我们的学校在太阳底下的小岛上,周围环绕着各种盛开的花朵,房前流淌着蜿蜒曲折的小河。
——为什么要画这画?
——今天于老师的孩子过生日,我想给她个惊喜。
——老师会喜欢吗?
——怎么会不喜欢呢?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不跟你去。我要等黑子。
听我这样说,亚芳不说话了,接着,她把画画的本子合起来,站起身离开了。
亚芳前脚走,我就后悔了。现在我已经完全没了做任何事情的兴趣,我多无聊啊。为什么非要等黑子?此时我想起了黑子干过的所有那些不着调的事情,我想像着他推门而进,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半袖衫被撕掉了两个扣子,肯定又和人打架了。他从来都英勇好战,不畏惧任何一种威胁,愿与比自己强大得多的人比试武力,有次他在操场上与一个汽修厂子弟拳脚相交,根本不考虑自己是否与对方实力相称,还有次他为同院子里的小破孩主持正义,被打得够呛,他习惯于挥拳解决问题。他肯定不稀罕到这里干擦玻璃的破事儿,我还不知道他?但他毕竟是我的好朋友,不过,我干吗非要等他呢?想到这里,我在眼前的玻璃上胡乱擦了几下,完全失去了耐心,实在等不下去了。我迅速走出教室,关上门,甚至来不及锁就溜走了。
家不远,在教工宿舍的后面。在往家走的时候,我遇到了一阵阴风的袭击,这阵风很快化为一团漩涡,裹挟着地上的树叶、纸片、枯草,刮得昏天黑地。天迅速暗了下来。我加快步伐埋头跑啊跑,穿过一排又一排教室。等我抬起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间挂着竹门帘的教工宿舍跟前。这个门帘上画着一朵大红花,又像是上面飘扬着一杆大红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门帘,是火焰,是熔炉,是花海,是吸引人前往攻克的目标,正在我呆呆地盯着这个门帘的时候,有人挑开帘子走出来。是于老师,是教我们音乐的于老师,她脚上穿着一双趿拉板儿,趿拉、趿拉、趿拉地走出来,向我招手。此时,天地为之一变,风停了,太阳出来了,树叶、纸片、枯草没有了踪影,空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流动节奏,空气清新,太阳不刺眼,我可以完全看清于老师的面容。她年轻、快活、红润、轻盈得比任何形容词都实在。我得承认,我特别喜欢她脚上的趿拉板儿,当时不流行拖鞋,我们把所有极简单,只容纳前脚掌,可以趿拉着穿的鞋统统称为“趿拉板儿”。于老师的脚嫩白、细瘦、健康,与体型般配,她叫着我的名字,喊我过去。可这个时候的我灰头土脸,由于奔跑,身上冒着臭汗,我甚至能够闻到自己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
好在于老师并没有马上请我进屋,相反,她返回屋里,拎出一只铁皮暖瓶,示意我去打热水。我接过暖瓶像接过一颗即将上膛的炮弹,迅速向着锅炉房的方向走去。这段路不长,大概要经过七八个房间吧,一路上,我看到一个屋子的窗户是开着的,伸出一个竹竿,竹竿下面丢着件白衬衣,另一间屋子居然亮着灯,还有一个屋子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这是个专门负责为学校打钟的老人,他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穿蓝色短袖衫,敞着怀,一边和蔼地冲着我笑,一边驱赶着屋外一只不停打鸣的公鸡。打完水后,这只公鸡已经被老头驱赶得不见了踪影,老头手拿一把蒲扇在窗口来回扇着,那间亮着灯的房间打开了窗子,灯关了。路过那件衬衫的时候,我把它搭在了竹竿上。拎着暖瓶回到于老师宿舍的时候,屋子里有些暗,适应了以后我看到,屋子正中间有个安着铁皮烟筒的铁炉子。铁架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孩子身上只搭着一条小毛巾,孩子胖胖的小脚光着,脚心相对,胖腿弯着。随后我在书桌上看到亚芳那张画,它被撕下来,静静地躺在书桌的左上角。于老师让我打水是为了给我洗头,洗完了我的头,她又要为我洗脚,我本来不愿意,但我就是没有勇气拒绝,我任凭她摆布,臭烘烘的泥脚任她揉洗。我不记得脚是怎么被擦干,水怎么被泼掉,我呆了,醉了,被施了魔法,被彻底迷住了。
我也不记得于老师是怎么开始给自己洗头的了。我只记得,她用洗发膏洗了一遍,屋里顿时香气扑鼻。我们对这种香气拥有异常敏感的辨识力、捕捉力和吸收力,上天赐予我们这种能力,就是为了让我们享受,就是为了让我们去散播这种感觉吧。我已忘记了于老师头发的长短了,甚至已经忘记了此间和她聊了些什么了,只记得她指挥着我,把一个小一些的脸盆里的水兑得冷热正好,让我给她往头上冲水。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顺从地从她手里接过小脸盆,试图往于老师头上浇,但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我发现,于老师的脖颈白得如同象牙般,一点杂色都没有,这片纯纯的柔柔的白,让我目眩神迷。此时,我从靠近她的那一侧,看到了她脸上如桃绒般细腻的绒毛,而顺着衣领,更窥到了胸前那对起伏的白鸽,它们是那么静谧、骄傲与温暖,它们令我思绪飞扬,想起高山白雪、晴空白云,甚至想起万里棉田里的那些花朵,我的手开始抖动,我的呼吸不再均匀,而是变得如千钧之沉,如火车般粗重,我像趋光的飞蛾,没头没脑,完全无法行使自己的职责,水被我倒歪了,我让水流到了于老师的脖子里,我搞砸了整个事情——
后来一
其实,那天我并没有在匆忙中落荒而逃,而是按照于老师的指令,脱鞋上床躺在了那个安睡的婴儿的旁边,闻着孩子的奶香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我还发现,于老师侧着身子,一只胳膊压在头下,睡在婴儿的另外一边,她睡得很香,双眼闭着,睫毛长长的,美丽,安谧,童真。
我回家把书和信交给了妈妈,妈妈读信之后哈哈大笑,什么也没有和我说。过了几天,她让姥姥多蒸了几个糖包,让我带给了于老师。
后来二
其实,那天我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接受了于老师的召唤,双手垂着,嘴凑在于老师右边的乳房上,草草吸了几口,但我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只觉得嘴里有点甜,有点腥,有点婴儿味儿,像床上那个宝宝身上散发的味道……
后来三
其实,那天我又在于老师那里待了好长时间,直到天都有些黑了。但我不想向大家细致交待事情后来的细节了,我只记得于老师并没有责怪我没有完成给她冲洗头发的任务。相反,好像她还让我给她洗了脚,要不,就是我们俩在一个盆里洗了脚,而不是像之前说的那样,是她给我洗了脚。
我俩面对面坐着,一边洗着,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或者确切地说,是她不停地说着,不停地向我发问。她问的问题很具体,比如:你爸爸给你妈妈洗过脚吗?你妈妈和你爸爸一起洗过脚吗?你爸爸给你妈妈洗过头吗?你妈妈给你爸爸理过发吗?你爸爸给你妈妈梳过头吗?你妈妈给你爸爸喂过东西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答,我只知道我很愿意多和她待一会儿,无论多么窘迫,多么不自在,我都能忍。天快黑了,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于老师的,我们说再见了吗?于老师让我给妈妈、给姥姥带好了吗?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临出门时,她给了我两块很硬的水果糖,回到家里,我给了妹妹一块,后来,我剥下的水果糖纸没有扔掉,而是夹在书里,留了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