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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2期|胡性能:恐低症(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2期 | 胡性能  2020年03月19日07:22

大雨过后的成都成了一个泽国。小福建营巷、半边桥街、席草田、老马路……数以十计的积水地点有如路障,切断了我归家的路。好在没有什么急事,我可以静候渚积的雨水消退。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竟然是姜东,令人有些意外,他用了个内蒙古乌海市的号码。

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了,也没有联系。偶尔,能听到一些他的传闻。有说他患绝症的,也有说他破产的。可就姜东的性格,若真是患了绝症,估计除了医生和他本人外,不会有旁人知道。绝症,让所有的安慰听上去都像是临终的告别,所以我从来没打电话给姜东进行确认。倒是说他破产的消息有几分可信,但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严重。

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几乎是姜东说,我很少插话。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这个在北京创造传奇的人,因为几笔不理智的担保,加之股票雪崩,现在成为一个债务缠身的人。他在望京的公司我去过,他位于东四环的逸翠园的住房我也去过,听说现在每天都有债主二十四小时蹲守在那里。

“原先那个电话还用,”姜东说,“但白天都关着,只有午夜过后,才会开几分钟机,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打进来。”

除了被无数债主整天追捕,更让姜东痛苦的是他的晕眩。“不是贫血,也不是美尼尔氏综合征,是恐低!这种病估计你连听都没听说过。”

“让人痛不欲生,”姜东的声音低哑,“只要一发作,整个世界就成了一锅粥,飞快地旋转和搅拌。”

挂上电话,我感到内心沉重。我隐约觉得,姜东患上的所谓“恐低症”,与他的破产有关。焦虑、后悔、自责、绝望,这些不良的情绪在他的胸中蓄积、发酵,什么样的怪病都可能被诱发出来。

“要是前年收手就太好了!”一个小时的通话,这句话他说过不下十次,语气中充满遗憾。用姜东的话说,如果他那时见好就收,他这一生就凭吃利息,也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

前年?我想了想,记起了那年夏天姜东回成都,有人为他接风,他还特意把我约了去。那次晚餐我记忆深刻,聚会的人有好几个是成都商界的翘楚,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包括姜东,人生满帆前行时,谁可能会想到收手?

但是我现在相信,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姜东一定愿意他人生的钟摆停留在四十五岁那年。至少,它应该晃动得慢一些,让他像舞台上的指挥,在观众如潮般的掌声中,来一次热烈的谢幕。仅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他从身家上亿变得一无所有,还背上了一身的债。驾车回家的时候,我总觉得姜东就像一个蹦极的人,从高高的铁桥上往下一纵,一切便身不由己。短暂的惊恐、失忆、刮擦脸颊的冷风、迎面扑来的河谷、砸进大脑里的河水的喧响,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置身于河谷的底部,而身后悬垂的那条安全带,怎么看都像是一条吊索。

除了没及时收手之外,姜东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移民加拿大。妻子和儿子五六年前就办出国了,国内就留下姜东。一度,他在北京的商界游刃有余,源源不断的财富累积让他觉得未来的世界会更宽阔。但他没有想到人生还会如此突转,等他想一走了之,他已经被限制离境,走不了啦。

所以姜东在电话里对我说,北京他是待不下去了。

我与姜东一度过从甚密。我们的友情,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与他同一年分配到成都的一所职教学校,那是七月上旬的一天,我从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拿着毕业证和报到证,日夜兼程地赶往成都。我要赶在那所学校放暑假前去报到,从而可以领到整月的工资。

学校分给我的宿舍在马路对面,与校本部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原本是男生宿舍,但因为不好管理,只好把住在校本部的单身职工置换出来。从读中学开始我就住校,一住十来年,就像那些在山野里用自己的尿液标记过领地的动物,一进楼道,我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男生宿舍的味道。那是夹杂着烂草席、尿臊和馊饭的味道。尽管在我入住之前,学校已经请人把宿舍的墙体用石灰粉刷过,裙脚还用绿色油漆涂抹过,可我还是能在带着些许刺激味的屋子里,闻到过去那些男生留下的气味。那样的气味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学生,没有毕业,只是从一所学校转移到了另一所学校就读。

屋子不大,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墙边相对着放了两张床,床中间是两张并在一起的三抽桌,桌面肮脏,有点点滴滴掉落的灰浆,上面的一个玻璃罐头瓶里,插有根须发达却蓬头垢面的兰草。床脚靠墙的地方,各自还放着一个木制书架,粗糙、结实,刷上了乳黄色的油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的一个书架侧面,有人用蓝色记号笔写的一副对联:横眉冷对秋波,俯首甘为光棍。床是学生宿舍常见的那种钢管制作的上下床,漆成草绿色,上面放着两片竹篾笆。入住之前,我还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有些兴奋,没想到里面多了一张铁床。显然,还有一个人会住进来。

报到之后我就回老家高县了。以往的假期,我总是要在临近开学前才会离开,但那次我在家里待得心神不宁,因为新生活即将开始,离开学还有十来天,我就回到了成都。宿舍里的那张床仍然空着,直到开学快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才有人住进来。舍友就是姜东,他来的时候是半夜,鬼知道他是如何从宿管科那位不好打交道的科长手里拿到钥匙的。当时我正在做梦,梦境纷繁混乱,让人沉溺。听见门响,我还没来得及从梦中醒来,突然的亮光直刺我的双眼。原来姜东拉亮了电灯。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发现明亮如昼的屋子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个头不高,脸上轮廓分明,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背着一个巨大的军用迷彩帆布包,一脸歉意地望着我。

平心而论,刚认识姜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他行踪诡秘,极不合群,早晨起来上完课后,你就再难见到他的影子。还有,吝啬。这是当时我们一群年轻老师对他的一致看法。再后来,我发现每到发工资的时候,他必去邮局汇款。等我们处成朋友后,我才知道他每月要寄两百元钱回家,一百元给他父母,一百元给他妹妹。姜东的老家在川西南的凉山州,当年,母亲把小他两岁的妹妹嫁给了金沙江边一个村长的儿子,用彩礼钱供养姜东上了大学。妹夫是个脑瘫患者,生活难以自理,可姜东大四时,妹妹却生了孩子。暑假,姜东去江边探亲,发现妹妹根本没有为人母应有的高兴,她沉默,心事重重。后来,姜东听到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大意是村长为了延续后代,替儿子圆了房。这事让姜东心里一直有一块阴影,总觉得欠了妹妹一生一世的债。

所以在成都工作的那几年,任何能挣钱的机会姜东都不愿意放过。给酒厂的厂长写全国劳模材料,为电视台写解说词,给上小学的孩子做家教,甚至给一家机械厂翻译过机床说明书……只要能挣钱。姜东想寄更多的钱回去,缓解他内心的压力,而姜东自己,能省则省。曾经,他那双黑色皮鞋的鞋尖踢破了一个口子,无法修补,也无余钱购买新的,于是,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每逢雨天,碰到路上有积水,他走路的时候总是脚后跟着地,看上去姿势怪异。

童年的贫困,让姜东馋肉。学校里聚餐,他可以一个人吃掉两大盘千张肉,还嫌肉蒸得太粑,吃上去不过瘾。姜东说,以前在家的时候,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肉不能煮得太熟,否则肚子饱了,嘴还饿着。肉得有嚼劲,这样的话,肉吃够了,嘴里的牙帮也嚼酸了,心里才会满足。

……

作者简介

胡性能,1965年出生于云南昭通。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之星文学丛书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和短篇小说集《孤证》出版。获第十届、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