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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3期|王啸峰:四时自成岁(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3期 | 王啸峰  2020年03月23日21:43

……

周心妍走出“学而优”培训机构大门,心情沮丧。托福考试成绩出来了,她只考了九十九分。她回头望望这幢全玻璃幕墙的椭圆形写字楼,正面挂满了横七竖八的培训机构牌子。一瞬间,她突然很想母亲。大洋彼岸的母亲,此刻应该刚从梦中醒来,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大女儿正为语言犯愁。从周心妍咿呀学语,母亲就用双语教她。参加亲朋好友聚会,周心妍用标准美语吐出单词和短语,引来众星捧月。我怎么就突然学不好了呢?经过街心花园,浓郁的栀子花香气熏得周心妍更加难受。微信高中同学群里热火朝天,几乎每秒钟都有信息刷新。

“我查到了,五百九十分。”

“祝贺!”

“献花!”

“鼓掌!”

……

有一阵,周心妍出现了幻觉,认为那个最高分属于自己。为此,她还咧嘴笑了几声。广场舞大妈扭头看她,她完全暴露在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下。怎么天还没暗?她快步走着,就像当初逃离母亲时的场景。

母亲在她身后叫着她小名“心心”。她执拗地跑下楼。她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母亲还喊她“Amy”,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她板起脸,脚蹬楼梯声很重,沉闷的声音盖不住母亲的呼喊声。奔出楼房,背靠在高大香樟树上。隔了好一阵子,她听到关门声、汽车发动声和驶离声。四周黑了下来。父亲和奶奶喊她的声音,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奇怪的是,母亲的声音一直在,就像一团云笼罩着她、一根丝线牵连着她。

这些年,母亲的声音仍然像那个夜晚般清晰尖厉。想着想着,周心妍步子快了起来,要不是穿了连衣裙,她就跑起来了。内心的焦虑和痛苦集聚到一定程度,她会狂奔一段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心情倒会平静下来。

陈宇航发来微信,告诉她高考多少分,按照去年录取的成绩,省内“211”应该没问题。她手指灵巧地将他的微信秒删。

天还不黑!我不要让人看到我的狼狈样!周心妍恨恨地抬起头,天边显出诡谲的火烧云。那种通红的烧到心底的痛,让她想起一个人。孙兰。

最近孙兰悄然的变化,周心妍相信父亲和奶奶都不太会注意。有一次,奶奶在收拾碗筷时嘀咕了一下:“你吃得太少了。”

她岂止是吃少了,原本拖到哪件衣服就穿,现在要踌躇半天,还在卫生间一进去就是一刻钟以上。精心化淡妆、喷淡淡香水、穿白色高跟鞋。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变得精致优雅了。

“我有很多重要会议开。”

周心妍觉得这完全是遮掩。这个女人正陷入恋爱。她为自己这个发现鼓起掌来。

今天早上,孙兰的又一个秘密被她发现。用了新手机之后,孙兰还在用旧手机。躲进卫生间的那一刻钟,新手机被孙兰随意丢在餐桌上。旧手机静着音,一直被她捏在手里,使唤不停。

等自己托福成绩超过一百一十分,我要跟踪孙兰几天,深挖她的行踪。周心妍恨恨地想。夏天的风吹起她的长发,似乎带来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恨她?为什么呢?

周心妍拐进一条小弄堂,一户人家门口几株蓝雪花开得正旺。蓝色是孙兰喜欢的颜色。也是她曾经喜欢的颜色。孙兰父母在院子里种了几株百子莲。孙兰把她带过去,老老少少坐在沙发上,隔窗看着蓝色的花,笑着、喝着、吃着。周心妍心里一堵,瞬间就不喜欢蓝色了。刚开始的时候,周心妍对来到这个小院子没有多想什么,孙兰的亲戚对她像自己人一样。父亲则早就融入那个大家庭。有个幻觉在她脑海里形成,我天生就与这些人是亲人,除了不怎么说话,我在行动上已完全依附上去。渐渐地,她觉得这家老人对她格外客气,小孩对他特别谦让。以至于她做什么都缩手缩脚起来。一天玩累了,她倒在客房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这家人都在客厅里聊天。不知谁起了个头,一个尖锐话题刺进她幼小的心。

“你还年轻,跟周伟还是得要一个。”

“那孩子好是好,毕竟不是你的。”

“以后怎么办?都没个小辈为你养老。”

“趁年轻,抓紧。”

“你这样太吃亏了。”

从此,周心妍没有再踏进过那个小院。周伟硬拉她过去时,她就躲在奶奶身后,奶奶把胸一挺,周伟也就低下了头。孙兰有点蒙,可还是猜到了些什么。

但是,这是最根本的原因吗?

周心妍走出弄堂,马路对面就是住宅区。终于,星星点点的灯火爬上了楼房。橘黄色点缀的每间房间看上去都温馨和美。从某天起,她总觉得温馨灯火背后的阴影才真实可靠。她家的阴影在她梦里化成一个人形,张牙舞爪地向她扑过来,她被吓醒,梦境最后一张图深深刻在她视网膜上。孙兰的任何举动,她都觉得另有目的。

孙兰与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场面,周心妍撞到过几次。印象格外深的是,去年端午节前一天那回。周心妍放学回到小区门口,看见一个中年胡子男正与孙兰站着说话。她索性躲到对面的商店,买了几个串,斜靠着窗口静静观察。孙兰仰头、捋头发、做手势、低头微笑、双手交叉胸前,而胡子男却总是双手插在裤兜,说话也不多,时不时点头。那是孙兰主动啊!周心妍心里暗暗下了结论。他俩分开后,她又盯了会儿胡子男,果然有料,胡子男开了一辆黑色保时捷。与孙兰接触的男作者一般经济拮据,开高级跑车的不多,难怪这人成为孙兰眼中的亮点。

今天清晨突然很热。周心妍被几条线牵着,夜里醒了好几次,天一发白她就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呆呆望着闹钟行走的指针。有点闷,她站起来,打开窗户,一股不知名的腥味扑进房间。托福成绩和高考成绩同日公布,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周伟出现在客厅的时候,面孔似铁板,不吭一声。孙兰虽然在厨房忙碌,却也没有一句话。昨晚周心妍在背单词,隔墙周伟和孙兰争执的声音传来。

“我不同意你援藏。”

“我又不是不回来,就三个月时间。集团总部点名,我不能推啊。”

“业务上我不懂。可这个家需要你。”

“你在,比我强多了。”

“这可不一样。我跟她们隔了一层。”

“难道一定要血亲才能融合吗?你对她们的付出,她们内心清楚得很。”

“这还是不一样。对她们无原则、无条件、无理由,只有你。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

“援藏是任务,必须完成。”

“那你就等着后院起火吧!”

周心妍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画出一张素描:一辆黑色跑车,双门往上翻起,就像她故意竖起的两条眉毛。

盛好粥、烤好面包、煎好鸡蛋,孙兰去了卫生间。周心妍注意到旧手机在孙兰手里。她问了周伟援藏的事情,周伟说必须去。于敏晨练结束,听说儿子援藏的消息,一脸不快。过了一会儿,周伟、孙兰默默走出门。于敏起身慢慢收拾桌子,她洗碗的时候,周心妍去培训学校。周心妍关心的那些事情,没一件被他们提起。“危机四伏的家庭就是这样:表面和善模范。”周心妍重重地甩门,想把晦气甩掉。

一天下来,非但没有甩掉,晦气更加重了。楼房里的温馨灯火带给周心妍短暂平静。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继续沿马路往前走。那些小点突出路面的盲道,黄色是给正常人看的。她走在上面,有点硌脚,走多了,竟觉得麻麻的舒服。作为一个文字编辑,孙兰特别会安排细节。周心妍差点就在这样的舒适中失去自我。一次生日,面上的庆祝结束后,周心妍回到房间,发现床头多了一个抱枕,抱枕下面是一本粉红色带锁的日记本。她把抱枕揽在怀里,抱枕发光变成星空模样,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耀着粉蓝光芒。把日记本放在抱枕上,扉页上端正楷书抄录了她喜欢的《蒂凡尼的早餐》的作者卡波蒂的一句话:“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的秘密真情。”那行字浮在星光抱枕上,周心妍的眼眶湿润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她幻想母亲会突然出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母亲就使劲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乘上汽车、列车、飞机,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的天格外蓝,空气特别新鲜,人都是陌生的,但是非常和善,都伸出双手欢迎她的到来。这样的幻想破灭后,她“制造”每晚梦境,作为一项功课。临睡前,她集中精力幻想自己漂流到类似鲁滨逊岛的无人区,无人注视、无人打扰,她与天空、大海、森林为友,把所有心事都卸到沙滩上,唯一要做的,就是享受安宁。周心妍锁上日记本,关掉发光开关。感觉有点冷,从脚底往上蹿的冷。她对孙兰的特殊礼物的安排感到意外和感动,又对孙兰看透她内心觉得恐惧。

继母和母亲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迈过去的坎。

……

王啸峰:一九六九年出生,苏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等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被多家选刊转载。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