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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2期|王威廉:分离

来源:《芙蓉》2020年第2期 | 王威廉  2020年03月25日07:30

你的空缺犹如穿针的线穿透了我的躯体。

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它的色彩一针针缝缀。

——W.S.默温《分离》

本年度最后一天,冷空气无影无踪,来自南部海洋的暖湿气流便持续发威,气温一直飙升,到了一个这些年来气温记录的至高点。栗子走在街上,体育西路的汹涌人流裹挟着她,让她更觉烦躁。这是五点多的光景,人们已经从写字楼里涌了出来,从现在起,会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摆脱那些没有尽头的工作。但栗子的心情并不佳,身边的人越多,她越感到孤身一人,她本应该更早一些离开公司的。她通常会提前十分钟离开,按着惯性,她今天依然如此,但她低估了今天是假期来临前的特殊日子。年末犹如一次漫长的告别到了尾声,她被迫要想到自己:她今年三十五岁,明天起,如果不细算到月份,她就是三十六岁了。这种想法让她极为焦虑,她一直不愿意去想,但此刻在人群中这个想法却抑制不住地强烈起来。也许,身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荡着,的确,那些老成持重的人一脸漠然,她不用照镜子就知道,她跟他们一样。

栗子穿了一身黑色的制服,外套里边还穿着一件白衬衣,她每走一步,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都被厚实的制服封锁着,她很快就出汗了。她的头发是油性的,一出汗就更容易变得湿漉漉的,她想到这些,心情愈发向下沉去,仿佛自己正置身在赤道的汪洋当中,很快就要被淹没了。她不想随着人流向前走了,那种感觉很不好,仿佛被人群裹挟着,而不是自己的意愿,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她蓦然向边上走去,恰好站在了一家路易威登的巨大橱窗前边,她背对着橱窗,因而对此毫无察觉。她看了会儿人潮,仿佛每个人都有着坚定的目的地,没有人扭头看她一眼,他们的目光怎么会如此巧妙地避开她,她不得而知。后来,有几位女士望着她,不如说望向她的身后,她扭头,才发现了自己站在路易威登的橱窗前边,那种感觉更加不妙了,她索性一转身,走进了店里。

店员对她很热情,就像她平日在店里对顾客一样,她知道热情可以训练成一种冷漠的习惯。她对此倒是不在乎。可她的目光迅速被一款小耳钉给吸引了,这真是说不清楚的感觉,那么多时髦的衣服、皮包和鞋子合成一股力量压抑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便主动出击,穿越那道无形的幕墙,准确锁定了那款隐藏在角落的小精灵。她凝视着那个小玩意儿:紫金被驯服成如此温柔的曲线,在钻石镶嵌而成的小花中央,铂金形成了比真实花朵还要复杂多姿的花蕊,仿佛有永恒的微风经过那里。巧夺天工,她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课本里的词,乏味却无可替代。

她的凝视迅速激起了店员的注意,店员走到她面前,轻声说:

“小姐,试试好咩?”

粤语真是奇怪的方言,不同的人讲出来,会放大各自的特点。工人们用粤语骂娘简直不堪入耳,而此刻的温柔也让人猝不及防。况且,论及珠宝,香港品牌的名气是很大的,因此珠宝和粤语之间便也有了说不清的隐秘关系。她本能地点头,目光随之上下摇曳,然后那个可恶的小标签跳了出来,上面写着一串很长的数字。她不看第二遍,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以3开头,后面跟着四个数字。

试试就试试,她云淡风轻地戴上耳环,店员手持镜子,她把脸凑近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小东西在灯光下愈发焕发出夺目的光彩。那串数字让这种光彩显得如此奇异,仿佛是世间不容易见到的奇彩。

“好靓哦。”店员的粤语软到快融化她心底郁积的冰层了。

她在镜子里左顾右盼,觉得自己还是神采飞扬的,那层漠然只要她想消除便可以随时消除。

“现在我们有个活动,有神秘礼物送噢。”店员忽然换成了普通话,有了那股粤味垫底,也算不上突兀。但她分明还没有说话,为什么对方改用普通话了呢?她的心中荡起一阵微小的波澜。

“唔使啦,”她微微一笑,用无可挑剔的粤语轻声说,“多谢你。”

没有任何借口,她就这样直挺挺回绝了对方,然后在一种淡淡的眩晕中走了出来,店员的长相她都记不清。外边的天色已经黑了,但街灯和店铺的灯光都开足了动力,另外一种明亮统治了世界。她喘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她知道自己善于夸大自己的情绪,但那当中的确有种准确的成分。二十秒之后,她陷入更深的失落和沮丧,因为她发现自己遭遇了无形的阻碍,而且也不知道可以上哪儿去打发这段难熬的时间。不要回家,现在回家是一种无奈的宿命,她还不想认命。

这时居然有人叫住了她。栗子迟疑地望着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陌生男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男人很年轻,满脸青涩,说是小伙子可能更恰当。

小伙子说:“女士,我们特别想邀请您做我们设备的体验嘉宾,我们会给您支付相应的费用,请您了解一下可好?”

栗子左右看看,穿着这种灰白色工作服的人只有眼前这一个,并不是对着人群广泛撒网的。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让这个陌生人找了过来呢?

“女士,请您不用担忧,我们找您是因为智能终端向我们推荐了您。”小伙子向她点头微笑,并再次轻轻鞠躬。

“人工智能……”栗子不高兴了,这算是什么事呀,难道自己的信息被泄露了?

“请您不要误解,请听我的解释。我们完全不知道您的任何信息,我们只是把智能终端连接到了我们店门口的摄像头,它会按照自己的方式从行人里边去挑选,我们也会尊重它的选择。体验是很简单的,而我们的报酬是很可观的,请您考虑一下吧。”

这样的解释她觉得牵强。她是文员不假,可这样的话如何能蒙骗一个天天跟电子设备打交道的文员呢?她尽管不懂那些技术的真正原理,但她也学到了很多概念,用这些概念去唬人是轻轻松松的事情。那些来店里的客人,问到手机、电脑、声控音箱、智能手表等各种商品的性能,她都能够娓娓道来,仿佛这些电子产品都是她研发出来的。如果她没有这样的能力,她早就被这个行业淘汰了。就像他们公司早就不再需要收银员,也在不断地压缩导购员的数量,她经受了一轮又一轮惊险的过关游戏,才留了下来。她发现店里只剩下她一个女性了。讲性别政治?好像跟这个没什么关系,这里讲的是有没有用,这才是事情的关键。哪怕你是个第四性别的外星人,但只要你有用,你就可以留下来,享受更好的福利。就这么简单。

但是,还有什么比报酬可观这样的说法更具备诱惑力的呢?这在她看来,甚至都不是诱惑,而是一种诚意。早早地便明码标价,是一种最大的诚意。

“你们是生产什么产品的呢?”她装作好奇的样子。

“家庭用品,”对方一下子放松下来,对她更加热情了,“各式各样的用品,我们是智能家居的系统生产商,因此,更加需要您的意见。”

她还是有些踌躇,眼角的余光望了望周围的人群,他们还是面无表情地从她的身边掠过,他们永远都是他们,都是一种背景。但她站在这里,不再跟着他们一起流动,这点让她觉得踏实。流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流动的终点是极度的虚无和绝望,她早已深谙这一点。

“全是些特别好玩的产品,比如通过语音就可以命令全家的灯,明暗或是关闭,还能控制电视和洗衣机……”

“不是吧?这些功能太简单了,连很多手机都有。”

“抱歉,抱歉,我……”小伙子的脸微微泛红,有些紧张的样子,也许他刚刚才参加工作吧,栗子不禁想到。

“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谢谢,还有很多产品的,很多很多,您会大开眼界的,只是我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介绍清楚。”小伙子转身带路,满脸羞涩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是很能打动人的,尤其是打动她这样的人。她是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如某种指示灯忽然闪烁,然后迅疾熄灭了。

而商场是如此明亮,光线充足到了看不清自己影子的地步。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看着巨大的玻璃橱窗,栗子觉得自己恍然间变得抽象了。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完全是因为没吃晚餐而气力不足,她晚餐吃得很少,她每天都像精密的仪器那样控制摄入的热量。她主要是觉得在这个过于明亮的空间当中,自己的身体不再重要了,自己只剩下眼睛在四处观看,身体仅有眼睛便足够了。或者,眼睛成了身体本身。走在一边的小伙子,虽然不时跟她说几句话,但都显得虚无缥缈,像是空中浮现的迷雾一般。

坐电梯,到了三楼,走过五家游戏用品店,小伙子站住,告诉她,店面到了。“微固智能家居”,六个汉字紧紧排列在一起缩在右下角,仿佛怕被看到似的。从整体上看,又像是一张古怪的面具一般。走进店里,便有AI导购前来,那是一个光影凝成的幻影,有着世上永不凋落的微笑。

没有其他顾客,只有她。她转头,还有那个带她过来的小伙子,冰冷的LED光印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笑容仿佛凝固了。

栗子看到墙边窄小而精致的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型电子设备,除了她熟悉的电脑、手机,还有一些日常的物品,比如沐浴露、纸张、钢笔、书籍等等,这些物品集中放置在一起,宛如一个小型的行为艺术展。她穿过房屋中央的一块明亮地带(那里什么都没有),走到柜台前,看着这些日常的物品,想了想,拿起了一本书。纸书与这家硬科技风格的店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但她发现这本书是纯黑色的,没有书名。

“您好,这是由特殊材质制作的书籍,”小伙子赶忙上前介绍道,“它的材质是类纸材料,但是能够感应到电子内容,并发出相应的形状。目前只能显示黑白两色,还无法显示彩页。”

“我想看看。”栗子和颜悦色地说。这才觉得小伙子这才有点专业导购的样子。

小伙子的食指在书脊上触碰了隐秘的图标,书的封面上出现了目录,倒是一目了然,先是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分类,栗子选择了人文学科,又选择了文学。她天天跟手机打交道,想着看看小说类的还能放松一下心情。

“您也喜欢读小说吗?”小伙子更加热情了。

“是的,”栗子沉吟了一下,“看来你很熟悉这东西,你帮我推荐一本书吧。”

小伙子不假思索地说:“好的。”

他的手指快速操作,选择了一本书,叫《分成两半的子爵》,作者是意大利的卡尔维诺。栗子隐约听说过这个人,好像获得过诺贝尔奖吧?得过诺贝尔奖的人太多了,她记不住了,曾经学生时代的她还想努力都记住,然后打算闲了都看一遍的,这个目标显然彻底落空了。

书被设置好了,递到她的手中,跟一本普通的纸书几乎没有两样,除了略重一点儿,纸面更光滑一些。她打开书页,可以一页页翻看,那种感觉还是非常好的。她已经忘记了上次这样捧着书读是什么时候了。她跟其他人一样,刷刷手机,看看公众号文章,觉得就已经足够了。

“封面,装帧设计,都是可以选择设置的,如果你读腻了这种感觉的话。”小伙子一脸兴奋,仿佛他是这种电子书的发明者,继续说,“我们知道市面上有那种可以折叠的一页电子书,但那种感觉和书籍是完全不同的,书就是要有厚度,需要翻阅的,这样才能迅速看到它的结构……”

“多少钱?”

“现在促销,888元。”

“买了。”栗子心想,真的不算贵。

“谢谢,物超所值!”小伙子从柜台下边取出全新的包装盒,递给她,“要打开检查下吗?”

“不用。”

买了一件东西的感觉真好。刚刚在路易威登的挫败感被唤醒,随即又被抚平了。知识就是力量,一句多么古老的箴言呀,此刻重新在栗子的脑海里歌唱,宛如革命者的赞歌。她提着包装盒,手里沉甸甸的,让心里也如此踏实。她像每次购物结束时一样,打算转身骄傲地离去。但是,且慢,好像有个什么事情还没有了结。是什么事情呢?她看到了小伙子笑眯眯的脸,看到了他脸上青春痘的痘痕依然泛着红色的光泽,她突然想起来了。

“不对呀!”她脱口而出。

小伙子紧张了,笑容僵住了,看着她。

“你不是让我体验产品,然后给我报酬的吗?现在怎么成了我买东西了?”她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清晰了,包括“报酬”这个词都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是报酬,不是钱,说出口就是应该理直气壮的。

“啊!不好意思!我也给忘了!”小伙子使劲拍脑门,啪啪啪,连续击打,栗子看着都觉得疼。

“没关系,没关系……”她连忙说道,又怀疑自己是否过分了。

“您是我邀请到的首位体验顾客,所以我一紧张反而把您当成了普通顾客,”小伙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指指里边的屋子,“您是特殊的贵宾,咱们进去看看吧。”

“体验的商品难道不是这个电子书吗?”栗子握着提袋的手不由使了使劲,生怕小伙子说这个书他们不卖了。他别想夺走这本书,我已经付过钱了,她心里想着,这真是奇怪的感觉。

“不是,是另外的商品,比书好玩多了。”小伙子的笑容有些奇异,鼻翼两边的纹路加深了,嘴巴半张着,像是还有一堆话塞在里边,等待着吐露。

栗子来到里屋,发现里边的光线比较晦暗,但是绝不会让人不快,反而让人充满了好奇。也许是那光源并非来源于某几个固定的点,而是整个天花板,还有整面墙壁,都发出令人舒服的微光,这些微光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邀约性质的空间。小伙子触摸一个图形,地面升起了一块类似床的长方体。

“这是一个综合性的传感系统,就是邀请您参与体验的商品。”小伙子的话在这样的光线中显得冷淡而平静,没有了此前介绍电子书时的热情。

“看上去特别诡异。”栗子勉强笑了一下。

“不会的,其实特别好玩。”小伙子的声音还是干巴巴的,“您躺上去就好了,不用您多做什么的,体验的费用是1000元,在您体验结束后就会支付给您。”

“不用做什么还那么多?”栗子难以置信。

“主要是我们要记录您的许多感受反应,这些数据对我们改进产品非常重要。请您放心,这些数据我们会保密的,在请您体验之前,会签订一份电子版的隐私协议。也就是说,您只是一个匿名的体验者,是无数匿名体验者当中的一个。”

栗子工作的店里也经常有邀请顾客参与的体验活动,因此她倒也不陌生,只不过她那店里的体验可没什么报酬,最多送点优惠券,而这边居然有一千元,比她刚才买的电子书还多。这是让她犹豫的根本原因。

看来她提供的信息是很值钱的,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信息呢?

小伙子调整灯光,那光线变得更加幽静,仿佛有种沉默的召唤更加坚定。栗子面对这样的召唤,觉得自己无路可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这个健康的身体,自己还有什么值钱的吗?没有。她这是一种自我否定还是一种判断?她嗓子眼里发出了轻微的呻吟,说:

“躺上去就可以了吗?”

“是的,躺上去,很舒服的。”小伙子补充说,“这是一款专门为人的精神愉悦而发明的机器。”

栗子把手中的袋子递给小伙子,然后走上前去,坐在那奇异的平面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感受了一下它的温度。她特别害怕那是冰冷的,如同医院的手术器械。不过还好,那种材质很温润,上面有着细小的颗粒,身体触碰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很想在上面摩擦,有种强烈的抚摸感回传给了身体。

“躺下吧。”小伙子冲她笑笑。

她也笑了一下,缓解尴尬。她还是服从了,躺了下来。她的双手不自觉地交叉放在小腹前,这是一种本能自卫的手势。小伙子告诉她,她应该把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手掌朝下,紧紧贴住那个神奇的平台。事已至此,她只得照做,双手紧贴着表面,仿佛无端躺在了手术床上。她感到全身忽然升腾起一种奇异的酥麻感,来源不明,却又如此确凿。那不像是电流通过的感觉,更像是一个生命体的接触。那究竟像是什么呢?她闭上眼睛,恍然间觉得那就像是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她感到彻底的放松,尤其是她的肌肉开始失去控制,仿佛有一个通透的隐形人钻进她的体内,沿着她的神经给她按摩,让她放松。

“您现在是什么感觉?”小伙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说:“我感到非常放松。”

“您觉得很舒服吗?”

“是的。”

说完之后她感到有点害羞,幸好闭着眼睛。

“这是一款陪伴产品,它可以在您孤独的时候给您想要的感觉。”小伙子的声音很轻柔,跟之前好像不大一样了,那其中的青涩不见了。

栗子眯缝起眼睛,可以看到他站在不远处凝视着她,这种凝视让此刻的她有些担忧,那毕竟是个陌生的男人……她完全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说:

“好了吗?”

“没呢,好好享受吧,”小伙子像人工智能那样介绍着产品,“这款产品有很多模式可供选择,比如说,有睡眠模式、有想象模式、有越界模式、有回忆模式……”

“回忆模式?”她问。

小伙子说:“是的,回忆模式,它能够准确地探测到您沉淀在海马体中的记忆信息,尤其是捕捉到过去曾经让您激动的瞬间,您只需要调到回忆模式,然后使劲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便可以了,它会自动找到您的兴奋点。”

回忆能被探知到吗?她对此表示怀疑。她再次闭上眼睛,回忆模式?她有多久没有回忆了?小伙子的声音让她重新想起了那个曾经深爱她的男人,也许她给他留下了最大的伤害。那是她相处最久的男朋友,他们在一起多久?五年还是六年?距今已经七年还是八年了?她也深爱过他。他们曾是那么深爱过,最后又因为无数的生活琐事、观念差异闹得不可开交,成为彼此的仇敌。他们决定分开,谁先提出的已经无关紧要,因为这件事就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开始了溃烂,但那种分开又带来了血肉割裂的巨大痛苦,在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

“系统检测到您选择了回忆模式。”

“可我并没有说话呀。”

“不需要说话,它知道您大脑的状态,并帮您做出最佳的选择。”

“无所谓了。”她觉得现在再说些什么反抗的话也毫无意义,顺从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美德。

“就是,您放松吧,顺其自然,它不会伤害您的,只会为您服务,它愿意做人类最好的情感仆人。”小伙子咯咯笑了几声,说,“抱歉,刚才那句话不是我瞎编的,而是它的广告词。”

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个陌生的小伙子了。回忆的冲动被引诱着,向幽暗的纵深处上溯,那些早已模糊的细节再度清晰起来。她曾经那样恨过他,咒骂过他,但此刻,在她的回忆深处,那些憎恶的瞬间不再那么憎恶,她反倒有些懊恼,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他离去的背影曾让她有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此刻在回忆中她不能再品咂出其中的痛苦了,痛苦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记忆,却也仅仅是记忆而已,不能与如今的心灵感受建立联系。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让如今的心灵被揪住的场景反而是那些欢悦的时刻。她和他在公园的湖边忘我地接吻,阳光温暖,微风和煦,她眯缝着眼睛,整个人仿佛融化进周围的一草一木当中了。还有他们的第一次做爱,他引导着她,两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好像喝醉了一般。她很少去回忆这些,在她的意识中,那是一段失败的关系,这个结论是注定的,因而其中的温情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被封存起来。现在结论不再重要,或者说,她终于越过了那道结论带来的围墙,擦净了灰尘,那些美好重新涌现,就像深埋地下的宝藏忽然裸露在阳光下,是如此炫目。她忽然感到痛苦,那是此刻的心感到的痛苦,这是时间带来的痛苦,不妨说,是某种更加本质的痛苦,形而上的痛苦。她必须抑制住此刻的这个自己,她的这个想法似乎得到了某种呼应,逐渐缓和了,她的回忆从而上溯得更加深入,那些她甚至不曾记得的细节也开始浮现。终于,她的回忆凝聚在她和他的某一次床上做爱的时光,她不再是一个客观的冷眼旁观者,而跟当年一样,也是时间的完全主角,她慢慢陷入那个情景当中去了,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前男友的脸和身体,觉得陌生而又亲切,终于,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投入进去,身体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她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呻吟和叫喊。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世界开始重新变得模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可是躺在某个商店的床上,有个陌生的小伙子盯着自己看呢!她难堪极了,睁眼的同时便立刻从台上坐了起来,捂住自己的脸说:

“太……太不好意思了,我做了什么?”

但是,小伙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依然站在她的不远处。她觉得特别奇怪,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说些什么的呀。她忍不住抬头看他,大吃一惊,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小伙子了,而是……而是刚刚在回忆中的前男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多看,收回了目光,这是怎么回事?栗子在心中尖叫起来:我在做梦吗?我还陷在刚才的状态中没有出来吗?她急了,大声地吼叫起来:

“够了!够了!快把这个该死的机器关掉!关掉!”

眼前的男人依然一言不发,轻轻抬起胳膊,触摸到周围某个隐秘的地方,这个机器便停止了工作。她能感觉到那些微小的突触,还有那些说不清的信息流,确实被切断了,身下的平台像是普通的塑料材质一般冰冷了。

她整个人冷静下来,再看看眼前的男人,还是他。

“孙坚?”她试着叫了声。

那个男人点点头,说:“栗子。”

面前的这个人原来是真实的,她感到一阵疯狂的情绪诞生在心底,但她克制着,声音都有些扭曲:“这,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微微一笑,嘴唇张开了,露出里边齐整的牙齿,她曾经赞美过的牙齿。她没见过一个男人的牙齿长得那么优雅,像是医院摆放的工艺品。

“栗子,你这些年都好吗?”孙坚望着她,关切地问道。

“你是来自于我想象中,还是真实的?我现在已经完全分不清状况了。”

“栗子,是真实的,真的是我。”孙坚说。

“啊……”栗子心底的情绪升腾而起,整个人战栗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带我来的那小伙子去哪里了?你是偶然闯进来的还是怎么回事?!”

“那个小伙子是我的店员,这家店是我开的,产品是我研发的。”孙坚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抱歉,吓着你了。”

栗子感到潮水般的恐惧从她的尾骨一直传到了她的头顶,刚才的极度欢悦似乎完全是为此刻的恐惧所准备的。她“噌”一下站了起来,仿佛身体继续接触那台面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

“你的意思是你专门设了这样一个局来使我难堪吗?”她大声质问道。

“栗子,你知道吗?这个产品是我因为你而研发的,或者说其中的灵感跟你有关系。但是,我并不是用它来让你难堪的。”

“跟我有关?”栗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那这一切都是针对我的?”

“这么重要的一个产品,投资和心血都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怎么可能是针对你的?我只是说你给我提供了一些灵感。”孙坚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冷冷望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性格中的冷硬还是丝毫未改。她曾经不止一次对他抱怨过,但他在表示歉意之后依然如此,长期的研究工作已经影响了他对世界的根本看法。他不接受含混的事物,他喜欢精确的,可以分析和推论的事物。其实一开始栗子正是被他的这种气质所折服,他向她描绘了一个极度清晰的世界,让她觉得自己原来如同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从宇宙的诞生到基本粒子的量子效应,从细胞的形成到意识之谜……她仿佛瞬间获得了本质性的顿悟。尽管在他的精确描述中,世界反而显示出了更多的奇异特征,但这正是她喜欢的。直到他们生活在一起若干年后,她才发现,她喜欢的这种奇异性,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因为他的工作就是与那样的奇异性作斗争。能减少一丝一毫的奇异性,便是他最大的成功。

“好,知道了。”栗子深呼吸一下,让自己平静,跟他歇斯底里只会让事情更糟,她领教过那样的缠斗,窒息到绝望,因而她尽量平和地问:“那我来这里,这个店里,到底是你的阴谋,还是一次偶然?”

孙坚略略沉吟说:“不,这绝不是什么阴谋,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偶然。我设置了你的面部视觉搜寻,是的,我一直在找你。但你也知道,我有你的电话号码,我要真的想找你的话,不如直接打电话给你。我用这种方式找你,其实还真有几分你说的偶然性。假使这样都能找到你,尤其是你还主动来体验了这款产品,那么我就会觉得这不是我刻意邀请你来的,而是某种缘由需要你来的。”

“科学主义和神秘主义真是邻居。”她用他喜欢的那种词汇嘲弄道,“而你就是那个来回串门的人。”这句话当然不是她忽然想到的,而是她和他分开之后才慢慢悟到的。

“你还是那么会讽刺人,”孙坚笑了起来,“还是那么富有哲理,那手机是科学主义的还是神秘主义的?”

看来他知道她在手机店上班了,她曾经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至少也是一名平面设计师,但她需要生存,靠艺术已经不能实现这点,AI都在搞艺术了。

“手机既不是科学主义,也不是神秘主义,”她冷笑道,“手机是实用主义的。”

“说得好,说得好,这么多年没见,你变得比过去犀利了。”孙坚快速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让他显得比过去苍老,他也比过去胖了一些。

“说说你的这台机器吧。”她逐渐平复下来,能够接纳这个突发的状况了。

“坐吧。”

她重新坐上那个平台。孙坚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与她隔了二十厘米的距离。他也放松了一些,说:“这台机器能够检测到你神经元的信息活动,锁定你正在回忆的点,进而引导你的进一步回忆,许多潜意识的记忆也能够被激活。这样一来,它就可以复原你的情感模型,让我可以更好地探究你的内在。”

“天啊,孙坚!探究我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们已经分手这么多年了!”她的声音再次大起来,但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情绪被点燃了,她喊道,“难道你没有再找其他的女朋友吗?我可是找了很多男朋友!”一种报复的快感弥漫她的全身,原本她置身于完全尴尬的处境,现在忽而具备了某种想象中的主动权,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从泥潭中走出来,获得意想不到的长情告白了。

“我们分手后,我当然有过女朋友,不仅如此,我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探究。这样说你明白吗?”孙坚说完这番话,他心中想,感情在我这里也可以是一个研究的客体。当然,他们真爱过,他从不否认这点,但她给他造成的创伤他也无法释怀。他不是想去报复她,而是想探究那种创伤,就像是探究细胞是如何聚合的,神经元又如何开始了思考。

栗子一时不说话了,当一个女人听见过去的男人还爱着自己——或者说还对自己抱着很大的兴趣——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升起温柔的眷念。

“我如果可以提取你的感受模式,严格说,你的神经丛反应模型,对我理解何为爱情,意味着很多很多。”孙坚的声音低沉,语速缓和,显露出久违的柔情。

“比方说……”她竟然有些期待了。

“比方说,以后在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可以躺在这上面,让我们曾经的感觉完全融为一体,而不仅仅是我单方面的。因为我们知道,发生过的事情是属于双方的,因而记忆也应当弥合双方。借助这台机器,我们两个人可以重新使它变得完整。”

栗子凝视着孙坚,他过去有过这样柔情的时刻吗?尽管不多,但肯定有的,她忽视了多少次这样的时刻?她恍然间有些感动,这些年,她是谈过好几个男朋友,但她现在孑然一身,她对男人有些厌倦了,又有些怀恋遥远的过去。当年的自己是多么冲动,稍有不满意就会大发雷霆,而这个男人总是傻愣愣地不知所措,那个样子曾让她暗暗发狂,觉得自己找了个木讷的呆瓜,但现在她觉得那其中不是有一种可爱的呆萌吗?自己为什么那么挑剔?不挑剔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她当然不会这样想,她想的是,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爱情?爱情是什么?这个身下的机器真的可以研究出爱情的本质来吗?

孙坚比栗子要小三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栗子周围的朋友都不看好,她自己也是。她在激情过后,便觉得这个比自己小的男生身上,有一种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幼稚劲。但是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显得如此成熟,富有掌控一切的魅力,而且还实现了他的梦想。如果她没记错,他的梦想就是制造出一台自己的智能机器,看来他实现了。但当初她嘲笑他拥有的只不过是每个男孩子在幼儿时期的幻想。

栗子期待着这个男人继续对她再说些什么。这个话题很温情,还可以继续,她愿意在这个年度的最后一天,好好聊聊这个话题,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可以去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喝点东西什么的。

但这个男人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掏出小巧的手机,把1000块钱转到了她的账户上。她没有拒绝,为什么要拒绝呢?她都签了协议,更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笔钱更像是一份奇异的礼物。她收了钱,还说了句谢谢。男人站了起来,退后了几步,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上。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难道是跟她想的一样,有出去外面的意思吗?她也站起身来,迟疑地等待着他的暗示。

“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栗子,太高兴了,我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早到。”

“看到你实现了梦想,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她说。

“男孩子的幻想罢了。”他笑了笑。

“不是谁都这么幸运,可以坚持自己的梦想,还能实现它。”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平台,想到以后孙坚会在那里探测她的某些记忆,她感到羞耻。他们等会儿聊天的时候,她得跟他商量,他能否在体验一次之后,就删除它。她允许他体验,体验他们共同的过去,就一次,一次足够了。

“谢谢,那就这样吧,如果你还想来这里体验,随时欢迎你。”他站直了身子,露出了职业性的笑容,像是戴上了面具。

她愣住了,这就叫她离开了吗?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对他微笑了一下。他点点头,客客气气的,仿佛在街上偶遇,寒暄了几句,到了分别的时刻。但是,他们不是已经聊到很深入的话题了吗?

“哦,不想再聊聊?这么多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吧。”她只能主动提出了,也许他还是那么木讷,有时候不通人情。

“你知道……你知道的对吧……”孙坚结巴了一下,说,“我爱的是曾经的你。”

栗子等着他往下说。

“所以对我来说,我和曾经的你一旦分开,就再也不能相遇,因为我和那个你被时间越推越远。现在,能得到你的回忆,就像是一道桥梁,我能重新跟她说说话,这就已经足够了。现在如果我们继续聊下去,只会发现我们早已变成了彼此的陌生人,这会大大影响我们的记忆。记忆其实是不大可靠的,会受到此时此刻的影响,我们会根据现在的需要去重新阐述记忆,所以,栗子,让我们保持一个纯粹的过去吧。”

走出商店的时候,她的知觉忽然变得迟钝和麻木,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被偷走了。如果这世界上有魂魄的话。但她清楚,被偷走的并不是魂魄,而是记忆。但那些记忆分明还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能说他盗取了自己记忆的拷贝。她憎恨这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还是受骗了,她想报复,她想控诉他。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签了那个愚蠢的协议,如果孙坚以此为由跟她耗下去,她是撑不了多久的。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她就更加像一个弱者了。她觉得在生活中做一个弱者没什么不好,但怕的是在感情中成为弱者,而且在那段关系中,自己还曾是强势的一方。在她看来,是自己先伤害了对方,对方这才报复了她。报复?她琢磨着,刚才的那一切似乎也谈不上是报复,报复是要让她付出代价,但她付出的是什么?一段记忆的拷贝而已,那对她来说,本质上是没有任何付出的。她如果能像过去分手并忘记他那样,再次忘记他一回,她的生活将和几个小时前没有任何不同。但对他来说好像意味着很多。她想象着他躺在那个奇妙的平台上,回忆着过去的她,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她觉得她终究还是这场感情关系中的胜利者。虽然这种胜利非常虚无,但对她失落的此刻堪可安慰。

突然起风了,凉气逼人,还等不及走几步,便下雨了。这是北半球的干冷空气和南部海洋的暖湿气流交融在了一起,气温跳水般往下落,冷雨不仅加剧寒冷,而且还制造出了氛围。在冷雨中她扭头赶紧往回走,重新走进了商场,她得预约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把她送回家。她掏出手机,忽然发现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一个人影,那些熙熙攘攘的顾客在冷雨前已经逃回了家;商场里的店铺灯火通明,但她站的这个角度望不见一个店员。她抬头,望着三楼,仿佛看见了孙坚的那家店,她的心中涌过一阵奇异的战栗。她很想再进去一次,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作者简介

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作品被翻译成英、韩、日、俄等文字。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