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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2期|李浩:八个飞翔的故事(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2期 | 李浩  2020年03月26日06:39

第一个飞翔故事

我们小镇最美的俏姑娘飞走啦——有本书上是这样说的,这个女孩在晾晒床单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大风吹起,她紧紧地抓着床单随着大风飞向高处。“她离开了大丽花和金龟子的那个空间,最终消失在下午四点钟的那个时刻,飞向了就连飞得最高的鸟也不能到达的那样的高处。”说实话我不觉得这是真的,我无法相信,虽然我一次次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许多人都不肯相信,他们猜度俏姑娘也许遭遇了怎样的意外,他们猜度镇上最美的姑娘也许,也许……好啦不再纠缠那些无聊的猜测,它们只会把事实引向歧途,最终把事实完整地、一点痕迹也不留地掩埋起来。趁着事实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露在外面,我想我还是先把它抓住:事实是,俏姑娘已经“离开”了这个小镇,无论是飞走的也好,逃走的也好,被掠走的也好,遭遇了什么不便或邻居们说的意外也好,她都不见了,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我们的小镇。

我们之所以不肯相信俏姑娘已经离开了我们,是因为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小镇上的所有人都觉得小镇可不能没有她,那些和我同龄的年轻人们当然更是如此:“俏姑娘飞走啦?不会吧?”“是不是她被藏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只要能找到她……”“飞走啦?那,她还会回来吧?”

我们当然期盼她能回来。一时间,我们整个小镇都患上了“疾病”,就是无论做着什么、和什么人在说着话,脸一定是抬着的,每隔不到十秒就会转过头去看看后面的天——我们很希望能看到俏姑娘的归来,她乘着那个旧床单从天上姗姗落下,她,只是出门走了一趟亲戚,路途遥遥她不得不采取飞翔的方式。

期盼一次次落空,我们不得不慢慢地接受她已经离开并且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事实,这一事实本身就弥漫着阴郁的气息。一时间,酒吧里坐满了失意的、痛苦的酒徒,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把失意和痛苦都明显写在了脸上,根本不可能看不出来。至于酒吧里的话题,这么说吧,无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新来的还是老顾客,他们的话题无论是从山峰还是河流开始,是从头发还是从关于海伦的战争开始,绕来绕去最终都会绕到俏姑娘和她的消失上来:我们谈着她,谈着那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她,关于她的那些闪烁着光的碎片。我看见邻桌的一个小伙子因为不同意另外一张桌子上的判断,在他眼里的俏姑娘不是那个样子的——于是他冲上去争吵,进而和正在喝着啤酒的两个少年殴打在一起。我们先是看着,然后将他们拉开:没想到的是这三个刚才还怒火冲天的小伙子竟然像多年的兄弟,哭泣着,拥抱在了一起。

俏姑娘的离开,让我们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好像突然地少了一块儿,那一块儿别的什么东西还填充不起来……说这话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说这也是他的转述,他是听他的母亲说的。没错儿,俏姑娘离开了我们,让我们这个本来正常的小镇一下子空空荡荡。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一点,包括那些已经做了母亲的人。我们想过她会被哪个到天上去的幸运男人娶走,但没想过她会消失,飞离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小镇。我们怎么能缺少她的存在呢。

可她,就是缺少了。

刚才我在叙述中谈到酒吧里的争吵和打架,谈到三个怒火冲天的小伙儿在打过一架之后哭泣着拥抱在一起——接下来的事情就变了样,他们还会哭泣但绝不肯再次拥抱。事情是这样的:

镇上的悲观主义者散布起一种流言,他们说,这个太过纯洁,纯洁得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俏姑娘本是个天使,然而她怀着失望离开了我们,重新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她把我们留在这个已被谎言、罪恶、仇恨以及苦杏仁般淫荡的气息所笼罩的世界上,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放弃了对我们的救赎,没有人能改变什么,只有接受它的堕落并且与它一起堕落——“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在赌场里刚刚赢得一笔小钱、兴致勃勃的我的叔叔于勒不肯接受,他随口说了一句,“说不定她是魔鬼呢!要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漂亮,就连女人们都会心动,都不会妒忌她呢?”于勒叔叔说得无意,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和镇上的悲观主义者对应,他的这一说法经过变化之后成为“魔鬼派”的说辞。在“魔鬼派”那里,俏姑娘依然具有天使的性质,不过在她成年之后魔鬼便找上她,让自己附在她的体内,吸引小镇上的男人们,让他们神魂颠倒,丧失勇气、能力和希望。最后,仁慈的上帝不得不把她收回到天上去……

“她怎么会被魔鬼控制?不,这种判断里面充满了恶毒,说这话的人才是魔鬼!”“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她身上看到过魔鬼的影子!”“说这话的人不仅是对俏姑娘的侮辱,也是对我们的情感的侮辱!他们在污染我们的天使!”

很快,小镇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为了标明自己的态度他们甚至把自己的房子涂成了鲜明的蓝色或黄色,悲观主义者们组成联盟,他们坚决反对“魔鬼派”的说法,而所谓的“魔鬼派”也是如此。他们不仅在酒吧里争吵,而且把战火引到了大街上、斗鸡场和餐桌上。一家人也可能分别是悲观主义者派和魔鬼派的拥趸,所以有的房子会按比例涂有蓝或黄,它能清楚地标明这家人拥护悲观主义的多些还是拥护“魔鬼派”的多些。再后来,争执慢慢地升级,它甚至波及邻近的几个小镇,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确和力量两派人张贴了标语,并且各自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最后,两股力量就像是来自不同区域的寒流和暖流,不可避免地冲撞在一起。那次骚乱实在刻骨铭心,我的叔叔于勒和我的一个哥哥就是在那场骚乱中去世的。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叔叔于勒在说过那样的话后就后悔了,所以在涂刷房子的时候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儿涂成了黄色。但在骚乱开始的那一天,我叔叔又觉得既然是自己最先说了那样的话那就应当对它负责,于是他又跑到了“魔鬼派”的阵营中,并充当了走在前面的人。愿他安息,愿他在进入天堂的时候不会再那么混乱。

多年之后,小镇的分裂还是坚固地存在,被称为悲观主义者的和被称为“魔鬼派”的人们依然互不来往,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也传染了这一疾病。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飞走的俏姑娘而只记得仇恨,大家似乎也忘记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冲突,是因为爱过一位飞走的俏姑娘而引起的。是的,小镇上所有的男人,都曾程度不同地爱上俏姑娘,包括我在内。

第二个飞翔故事

第二个飞翔的故事将关于亲情、遥远、疾病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在我们小镇上,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气息奄奄,不久于人世。镇上的每个人谈及他都会先叹口气:“这个好人啊。”“这个可怜的好人啊。”

是的,这个老人在青年的时候就是一个憨厚的、乐于助人的人,而他的助人之心似乎还在随着年龄增长。为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迷路的人们指路,他往往会放下手里的活,一路陪同走上四五里,直到人家重新找到路径;偶尔路过的人上他的房里讨口水喝,他不仅会让你喝到水而且还会把新摘的瓜或野果送你品尝。周围的人,无论是谁,家里有盖房的事,耕田的事,播种的事,需要劳力帮忙,他总会早早地到场,根本不用上门去请……这个善良的老人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我们都知道,他还有一个未了的愿望,至少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之所以还在呼吸,多半是因为这个愿望留住了他。

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就嫁在我们小镇上,常来常往,但他最最喜欢、最最宝贝的小女儿,却嫁到了一个据说很远的地方——那段距离超过了老人所能想象的长度,也超过了我们想象的长度,要知道我们小镇上的人很少有人离开过小镇,我们对距离的计算时常是“十里八村”,它是一个很大的界限,在山区,十里八村以外的世界只能是我们的想象。老人当然从没有离开过小镇,他决定把小女儿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的时候自己先哭了一场。

据说,据镇上认识老人女儿的人说,老人非常牵挂这个女儿,而她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路途遥远的缘故。据镇上认识的人说,他的两个女儿出嫁时都是被马车接走的,而他这个最最喜欢、最最宝贝的小女儿,却是坐在一辆驴车上被接走的,不止一次,老人和回来探望自己的女儿们说:“驴真瘦。我就没见过那么瘦的驴。”每次提到拉车的瘦驴老人的声音都会变化,但他从来都是只谈瘦驴,他的女儿们也知道他想说的可不是瘦驴。

“怎么能帮到这个可怜的好人呢?”

“我们不能让他寒心吧?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

帮助老人、给他小女儿传递信息成为小镇上所有人的心事,没有一个人不想帮助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满足心愿,就连十几岁的孩子们也这样想。可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何况,到那里去我们需要跨越一条凶险而宽阔的河,跨越三座凶险而高大的山——“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怎样才能帮到这个好人”?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位仙人一样的道士来到了山上。他说,他在山下的时候就听说了老人的故事,也正是因为老人的故事他才赶到山上来的。“我先去看看老人吧。”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只见那位瘦瘦的道士冲着老人点点头,然后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绸面的卷幅。他把卷幅打开,我们看见画心处只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画也没有字。道士念动我们听不清楚的咒语,然后将这个卷幅从高处覆盖到老人的身上,然后用手一指——瘫痪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的老人不见了,而那个卷幅的画心处多出了一个老人,他坐着,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看!是他!”

我们都能看得清楚,画心处那个盘腿而坐的老人就是刚刚在床上消失的老人,他的脸我们认得。道士并不理会我们的惊讶,而是慢慢地卷起卷幅,从床上走下,推开房门。

我们听见门外一声长啸。

等我们和老人的两个女儿也跟到门外的时候,老人和道士都已不见,没有了踪影。我们能看到的是一只白鹤飞在天上,正在穿越一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灿烂的云。

“看!是他!”

……

作者简介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共计20余部。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