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0年第1期|孙玉琪:圆明园的水

来源:《草原》2020年第1期 | 孙玉琪  2020年03月25日08:52

圆明园那个地方,我只去过一次。其实,一次也就足够了。

圆明园被侵略者点燃了,焚毁了。有人说只剩了石头,其实圆明园留下的最大一宗遗产是水。

我简略看过一张圆明园的平面图,蓬岛瑶台,上下天光,山高水长,海岳开襟,居然还有三潭印月,平明秋月。最大的一片水面叫作福海,还有后湖,大多的景物都是在水一方。处处临水,无水不成风景,那些风景,想象力极其丰富,极其富有诗意,说是把大江南北所有出名的风景,能复制的都拷贝到那座园林之中了,背后的象征意义是深远的,也是真诚的。这不就是一座水上的江山吗?一座江山浮在了水上,皇帝们看着它,天天想着它,看到了圆明园就想到了无限的江山。

这是一座水上的皇家园林,风景奢华,这是梦境的复制。有了水才有着诗情画境,有了水才会有了那份雍容、那几分的秀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怎么能倾覆得了这梦境里的江山呢。所谓水火不容,皇帝们当然也想到了火,有着这样多的水,火又何惧。然而一八五六年的那场罪恶之火,这样多的水,竟然是无能为力的,皇帝们在水边沉迷得太久了。

走在空旷的圆明园遗址公园之内,我以为可以看见一些东西的。然而真的是空空荡荡,柳色清疏,树木也还郁郁葱葱。但风景已然消散,梦境不再。我站在圆明园之中,想象着当年的奢华,当年的绮丽,当年的雍容。只有清风过耳,水色凄迷。又流淌了一百五十年的沧桑之水,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这里真安静,溪流,石桥,一汪汪的湖水,碧波流水,安静而又有着荒疏的气息。时光,已经将曾经有着皇家气息的富贵之水,打磨得有了几分的荒凉与萧瑟。多年之后,我看过许多的荒泊野水。想来,与圆明园的水,的确没什么两样。如果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这里有着很多的树,都是北方的树。垂柳,白杨,或者国槐,郁郁葱葱,已经是秋色披拂了。一波秋水,玉色轻盈,清波荡漾。白色的云朵,映射水中。

但是,这些水是有记忆的,从时光深处流淌出来,只有它们还记得曾经的梦境。

圆明之水,还记得那些水岸的宫阙楼台,闲花碧草吗?还记得,那些宫娥嫔妃在水边的梳妆自照,美好或者幽怨的面容吗?还记得乾隆的龙颜、记得咸丰的愁苦吗?其实,梦里常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记忆最深的,还是那场大火吧。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圆明园,那一天来了许多的陌生人。见惯了皇帝与宫女的温情静婉的水流,哪里见过如此多的白面书生。喧腾与凌乱,抢夺与烧杀,哪里是什么白面书生,分明是一群白面强盗!

强盗们,拿了,抢了,带走了。空空荡荡,失魂落魄的宫殿楼阁。投水的宫娥,惊心的血色。然后,便是一场大火。罪恶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席卷着清朝皇帝的梦里江山,一片繁华。野火照天,烟尘十里。不知道,这深宫的流水,会不会沸腾。不知道,它们应该是愤怒,还是惊慌。波光盈盈之水,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吓得闭上了双眼。如果有路的话,他们会不会夺路而走。被幽闭的皇家水流,失去了自由,已经没有活力,没有激情,只能看着,圆明园被付之一炬。水面上,飘浮着浮灰落埃。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就像被蹂躏、凌辱的女子,嘤声抽泣,听来却格外的凄厉,悲苦,让人落泪。

罪恶的大火像一阵风,浮荡起历史的烟尘。清澈,柔软之水,凄迷,动人之水。变得浑浊与肮脏。如同一场噩梦。醒来,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残墙断壁,残烟灰烬,残草烟萝,残树碎瓦,一片死寂。西天的烟霞,一缕残阳,照落下来,风声萧瑟,一片凋零。

漫漫的长夜,降落下来。然后,是一个霞光万丈的黎明。萧瑟的秋风吹来,寒凉的秋雨落下,清霜拂落,白雪飘飞,寒冰如玉。残阳如血,冷月寒星。又是一年芳草绿,野花春水相映时。一天一月,一年百年,日月交叠,我想它们已经不会悲伤了。它们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荒凉与寂寞。所有的记忆,沉淀下去,连同浮烟暗尘。所有梦境,全都散了,连同宫阙楼台。所有的荣辱,全都忘了,连同宫娥宦儿,帝王将相。素面朝天,波光盈盈,水色凄迷,淋漓,或者清澈。这一片泱泱流水,曾经沧海的圆明之水,已经自由了。

看着这秋天的圆明水色,站在晚秋的清柳下。我的情绪,却浮荡了起来,不能自抑,那是一种久违的伤悲。今天的水色,是多么柔软、凄迷,多么的寂静、动人。它们,成为那场大火中最柔韧,坚强的事物,成为了最大宗的遗存。风景消散,繁华散去,富贵与尊荣,已经在岁月之中散漫成了水流。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水,一堆堆乱石。忧郁的水,伤心之水,历经劫难的苍凉之水,盛得下这百年的幽怨,千古的遗恨吗?

我这般质问于圆明之水,真的一点也不厚道。历史深处,飘来那浓重的硝烟,呛人的味道,火光似乎又升腾起来。风花雪月,宫楼玉殿,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再一次浮现出来。乾隆的江南情结,康熙大帝的千古功业,大清帝国的风流浮荡。我知道,他们记得,怎么能忘得了,只是一句话也不说。一阵秋风吹来,水波荡漾,笑语盈盈,又似一种讥讽。像是万千宫女的幽怨目光,又似血泪交并、打湿了的花朵。我怎如此絮叨,你怀古思悠,独怆然而涕下,何必惊扰这一片寂静之水呢?往事散去了,无论是悲伤,还是屈辱,繁华,还是寂寞。四百年的圆明水色,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会忘,用不着我来提醒。

黑色的宫墙,烧过的残柳,遗留的乱石。时光,已经把这些也清扫一空了,只剩下了水。时间,有时间的逻辑。历史,有历史的必然。尽管,那段历史,一回头就能看得见。但真的,频频的回首遥望,对谁都是一种不爽。夕阳水边,落霞碧树,没有了宫殿,也没有了宫娥。水边栖息的飞鸟,什么也不知道。

一江春水向东流,流不尽许多愁,历史融溶于这片水流。我的心绪,再一次沉静下来。我想起了另一片宫殿,比圆明园更加遥远的,远在关中的阿房宫。一样的浮胭流脂的水流,一样崔巍的宫殿,一样的繁花似锦。一样的大火,一样的归宿。只不过一把火是侵略者点的,另一把火是西楚霸王的手笔。为什么感受不同呢,仅仅是因为一个是时光遥远,另一个却是回首即望,却打捞不出一点记忆。我总认为,会留下一些假山池阁,会有几段残墙断壁,会有几株百年的乔木,其实这样子,挺好的,真的挺好。那些东西,都是一些历史与权力的附着物。水却比它们柔软和坚韧,能看见你们,我已经很欣慰了。

百年国难,圆明园,是一块醒目的伤痕,不能痊愈,时不时会隐隐作痛。但也用不着痛彻心扉。历史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一个帝国的消散,总是需要毁灭一些东西。然而大清帝国,除了圆明园,却留下了许许多多的遗产。北京城,故宫博物院,颐和园,三海或者天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圆明不是园。圆明园,其实还在呢,还在呢。这一汪汪的水流,这碧波秋水,看见了你们,真的很欣慰。那个喜爱排场,醉心于园林的王朝,历史的见证,就是这圆明水色,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大尊大荣,大贵大奢,水本来不需要这么多的排扬与奢华,水是生命的家园呀,养一些鱼虾,收留一些水鸟,眷顾一下人类。其实,圆明园的水流,实在应当庆幸呀。一片的繁华,一片的绮丽,一派的雍容,浮华与绚艳,已经被时光涤荡得相当彻底。洗尽了铅华,荡尽了风流,连同历史的烽烟,都被时间收容。周围,已经干干净净了。今天,圆明园的水流,终于重新有了水的天性,水的自由,水的梦想。圆明秋水亦风流,清风荡尽千古愁。

小桥流水,宫墙柳色,亭台廊榭,假山池阁。流水无言,其实这些东西,有也可,无也行。一片片的树木,郁郁葱葱,一池池的碧水,水色凄迷。北京的郊外,有着这样的一片水流,别说楼台,亭阁,就是一个小桥,一座假山,都会显得多余了。

黄昏时节,残阳如水,树隙间的光流,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就要离开了,离开圆明园遗址,离开这一片苍凉之水。夜色就要降临了,一弯清冷的秋月,也要挂在了树梢之上了。圆明园的水呀,你们可以安眠了,你们做一个好梦吧。不要去想,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人类的事,不是你们的错。想一想奔放的大海,想一想一江春水,想一想秋雨冬雪,想一想高山流水。好梦,也就降临了。

我的脚步匆匆起来,我要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历史纠结之地。我奔向首都的黄昏,去看华灯初上。

作者简介

孙玉琪,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笔译专业研究生。曾获第八、九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大赛散文组奖项,偶有作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