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1期|谢络绎:风生水起
来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谢络绎 2020年03月27日09:12
一
他一动未动,好像在同一时间遭遇到风袭只是其他人的一场错觉,一时间是风邪乎还是他邪乎难以分辨。回想起来,证据倒很确凿。杨絮裹在风中,一小团一小团急速旋转,落到路边小桌上吃得只剩下汤汁的盘子里,再也动弹不得。大家抬起手遮住眼睛,有一个还侧身弯下腰来,把脸埋进身边人的大腿间。只有周小鹰一人不躲不闪。他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抛出悬念后突然收住,脸上似笑非笑。风就是这时候来的。风扑到他的脸上,并没有影响他继续似笑非笑。风扑到他的身上,也没能阻止他停下已经做出的动作。他的左臂呈九十度支在腿上,右手握住啤酒瓶,往一只留有浮沫的玻璃杯里倒啤酒。啤酒多多少少还是洒到外面一些。风很快跑远了。
九折,他平静地说。
队长已经算好了账,脱口而出,相当于又便宜了五万多。
金多难以抑制地哽咽起来。他举起周小鹰递过来的杯子,吹走沾在泡沫上的杨絮,伸长脖子一口闷下整杯啤酒。杯子移开后,他的脸上赫然多了两道泪痕。周小鹰拦住试图劝说金多的队长,挥手说差不多了,散了吧。
到只剩下他们两个,金多说,你再给我算算,照你说的那个价,九十平方米,十楼,首付多少钱。
九万八,周小鹰说。
金多像是获得了天大的默契,紧闭双眼,用手指着周小鹰,回味无穷般,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泛着草绿色微芒的昏暗。
好一会儿金多才回过神来。他明白那些并不是梦,周小鹰、队长、酒和九万八,因为他极度的渴望,全部走到现实中来了。他掀开窗帘一角,看到窗前的杨树短小一点的枝杈都被冲折了,断口因为湿润而减少了尖锐感。他想起暴雨前狂风大作,确信昨夜那场饭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风太大了才散的。他从窗边收回脑袋,松开手,让窗帘一角轻轻搭下来,盖住了光亮。狭小的房间霎时恢复了阴沉。
这间曾经作为教工宿舍的出租屋又旧又小,却是金多的心头宝。它有独立的卫生间跟厨房,又隐在三环边上,去哪里都方便,最重要的是一个月租金才一千多块,性价比极高。这一带不断传出要拆迁的消息,就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随时准备着要将这宝贝掠走一样,好在每一次的风声就真如一阵风来,一阵风过,不曾改变什么。
除了这间屋子,金多还有一件心头宝,他女朋友苏琴。大学毕业六年来,金多一直带着苏琴住在这里。两个月前苏琴被她妈妈拉去相亲了。苏琴也是外地人,个子小小的,在人群中并不出挑,细看才能看出动人之处,眉眼细长,两边嘴角各有一道浅浅的梨窝,冲人只是抿一下嘴,迷人的温柔就水一样哗啦哗啦流出来了。她与金多邻省,有次回家,顺道把金多也带了回去,只说是同学暑假来玩的。她妈妈客客气气接待完,招呼苏琴坐下,疼爱地帮她顺了顺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叮嘱说,人还是不错的,可惜家里环境不好,看毕业后能混成什么样子吧。跟你说,房子可是头等大事,买了再说在一起的事。
苏琴低头否认,什么在一起嘛。又不打自招地宽她妈妈的心,说,我们同学都说金多的名字起得好,将来肯定行。
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女孩子,最忌讳活在想象里。她妈妈白她一眼。
如今,过了六年,苏琴仍然没法把金多正式带回家。她妈妈只知道苏琴在东水市工作,租了房子,并不知道是与金多住在一起。
苏琴哄她妈妈,早分手啦。
她妈妈最近与一个早年嫁到外地的同乡联系上了,得知这位同乡多年前落户东水市,家里有好几套房,儿子工作稳定,单身,与苏琴同岁,便觉得这当中一定蕴藏着上天注定的姻缘。她匆匆赶来,拉苏琴去同乡家做客。事后,苏琴妈妈要去苏琴租住的地方看看,见苏琴推三阻四,明白了。她花了一周时间租下一套距同乡家格外近的房子,看着苏琴搬进去。她走的时候委托同乡一家帮着照料苏琴。一来二去,同乡的儿子便与苏琴熟络起来。
一开始金多只当是苏琴为了打发她妈妈在演戏,到后来苏琴真的住在一个月租金三千块的房子里不愿搬回来了,才知道事态已不可控制。他与苏琴认真谈了一次,就在这间屋子里,苏琴盘腿坐在床上玩拼图。
金多问她,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苏琴专注地看着拼图。
为什么不搬回来?金多再问。
就是觉得现在住的地方挺好的。
三千块钱一个月当然好。
房子的事情说了六年了,一点改善也没有。
我一直在存钱,会改善的。
苏琴抬起头,问,再花六年时间?
她抹乱拼图,穿好鞋子走了。中间金多过来给她系鞋带,她调了个方向自己系,屁股对着金多。金多慌忙跑到门口挡住门,被她用眼神逼退了。
第二天开始,苏琴的电话慢慢减少,到昨天,一整天都没有消息,金多打过去她也不接。
以金多对苏琴的了解,房租一个月三千块,她不可能撑得下去,她妈妈赌的就是在家里撑不下去之前,同乡的儿子能与苏琴建立起恋爱关系。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仅仅凭借家里条件好就能把苏琴哄走,苏琴早就走了。他们两个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有本地学生追求苏琴,送花、送包、请吃大餐,苏琴不为所动。苏琴喜欢的是天天为她打开水,弯腰给她洗衣服系鞋带的金多。
谁会比金多对苏琴更好呢,凡事都顺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劳累,逛街的时候拎包,回到家帮着揉脚、做饭、打扫卫生,事无巨细全包了。苏琴对金多的依赖是婴儿式的,她要的是身心照顾,与物质无关。金多相信,即使哪天苏琴突然迸发出物质享乐的念头离开了,也会很快因为不习惯而回来。那些个公子哥,会觉得为女朋友做那些事情就是屈尊吧?他们只有被人照顾的份儿,怎会懂得照顾别人。麻烦的是,万一呢,万一那位男士是一个特例呢?万一苏琴与他磨合一阵子,真的产生了感情呢?得抢在这种可能发生之前解决掉房子问题。
可是,哪有钱呢?金多就存不下几个钱。
他还要吃饭穿衣,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认为只要不挥霍,该花的钱都得花,比如基本的人际关系需要花钱维系,看电影这类小娱乐也是生活必需品。除了个人开销,他还得时不时贴补家用。公司一帮小年轻,有能力贷款买房的,都是家里贴补了的,像他这样需要反过来贴补家里的,都还在外面租房住。后一种的比例更大。既然这是个普遍现象,金多便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日复一日朝九晚五,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像他这么过日子的平凡人。他顾得了自己,帮得了家人,偶尔还能找点乐子,生活虽说过得不富裕,但并不穷酸,不错了。
至于房子,除了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还有别的办法吗?
金多买彩票。
一次也不多买,只一注。他凭借着一注两块钱的付出期待也许哪天老天爷眷顾,砸下一笔钱来。这种普通人常有的不是没有可能的异想天开,使他有了在路上接楼盘广告的底气。他把收到的楼盘广告按区域分类,最好的以中心区域为首,最不好的,也是离市区最远的在昙香河区,两者每平方米差价高达三万左右。
金多做梦有一天突然到手一笔钱的话,能毫不费时地从中找到合适的房子,三下五除二把这件人生大事搞定。但是始终没有出现这样一笔钱。
不但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这笔钱的数额要求也越来越高了。从前广告单上被重点圈出的价钱,每平方米两千八算是低的,慢慢地,每平方米三千五、五千八、八千六,到现在,每平方米一万二也被圈起来,放大,旁边写上“惊爆价”。每平方米两千八的时候金多就买不起,何况现在的一万二。
就这样,在他逼仄的出租屋里,花花绿绿的楼盘广告和褪色的废彩票越堆越多。昨天,他趴在它们中间等苏琴的电话,感觉苏琴就如同隐藏在这些旧纸片背后的房子,一时清晰得好像成为现实,一时又模糊不堪如同妄念。
绝望之时,他等来了周小鹰的电话。
原本他因为太过伤心,并不想理会什么人。他将手机反过来扣在桌子上,直到响铃最后一声才接。
毕竟,这个叫周小鹰的家伙,他已经八年没见了。
周小鹰比金多高两届,上海人,毕业后进入家族企业,与金多时有联系,一直没有机会再见。
他们二人都曾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周小鹰打前锋,金多守门。一开始周小鹰并不信任金多。金多与球队队长一样讲一口河北方言,进校没多久就被队长带进球队守门,周小鹰觉得金多不过是借着与队长的同乡关系进来玩玩,人那么胖,跑不动,只好守门。没想到,金多扑球的动作虽然特别难看,准确率却很高。特别是,金多几乎能把周小鹰每一次的练习球扑出来。那种情况下,周小鹰一面说邪门,一面往金多的肩胛骨窝那里打一拳,说,就是因为肉多吧,体积大。金多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送上另一侧的肩膀,说,来,允许你再感受一下。周小鹰就装作用了很大力的样子落下第二拳。他们两个因此比别人之间多了一层好感与默契。
电话里,周小鹰招呼金多出来吃饭,还说队长也来。
金多以为周小鹰来东水出差,坐到一起才搞清楚,周小鹰所在的投资公司进军东水楼市,收购了位于昙香河边上的一个项目。
见到金多时,他像从前那样照着金多的肩胛骨窝来了一拳,说,虚了。
金多也想给周小鹰来上一拳,却只是举起手,举到自己头上,摩挲了两下就放了下来。传统就这么断掉了,很自然的,当一个人意识到另一个人有了区别于自己的更为强大的转变之后。
眼前的周小鹰仍旧一副精明挺拔的模样,说话时喜欢左手支住右胳膊肘,竖起的右手不倒翁一样四面摇转,手势打得花哨,很潇洒的样子。他说他们有来自规划部门的可靠消息,随着东水市旧城改造的推进,十年内,昙香河周边将成为东水市新的经济和文化中心。而他们正在做的昙香城项目,不仅因为当前尚显偏远卖得相对便宜,而且他还能凭借其总监的身份给再打个折。多少呢?他抛出问题。
风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故意截断答案一般。又很快离去,在吹倒了酒杯,迷住了一些人的眼睛,使他们弯下腰来之后。
九折,周小鹰平静地说。
坐在金多身边的队长已经算好了账,脱口而出,相当于又便宜了五万多。
这个数比金多的存款总额还要多。
天上终于掉馅饼了。
二
一番加减乘除后,金多算定,他还需要再凑五万多块钱才行。
借吧。
他在心里列好名单,一一发短信给这些朋友,也很快收到回复。有人直接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手机丢了,难不成是骗子?他一个一个解释。这些年来他钱存得不多,人缘还是积攒了一些的。这件事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速度完成了。他步伐轻快地去给自己烧水喝,发现停水了,倒也不气恼,回到桌前,把摞得很高的楼盘广告拖出来,一张张翻看。
他想找出所有位于昙香河区的项目,找了半天只找出两个来,都不是周小鹰他们建的那个。他把双手叠到一起搓了搓,犹豫不安地坐下来。
到底是昙香河区,太远了。
刚参加工作时,金多匆匆去过一回昙香河,印象并不好。
当时金多所在的公司对他们这些新员工进行入职培训,其中一项是拓展训练。作为乙方,对金多所在的公司负责,承接了拓展训练全部任务的是东水市本地的一家户外运动公司,他们在昙香河边上有一个训练基地。金多和其他新员工一起在基地待了两天。第一天还好,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做游戏,既新鲜又刺激,非常愉快。第二天因为前一晚在河边扎帐篷露营,大家生怕有蛇钻进来,一晚上没睡,好多项目都是强打精神才完成的。
在金多的记忆中,昙香河河道狭窄,水量少,似乎并没有形成一条河流所能带来的在当地自然风貌上的加分,当地人也毫不稀罕这条河,农舍都离得远远的,河沿上伸展着大片疏于耕种的农田。
露营那晚,金多听一个教练说,本地年轻人都到东水市区或者他们认为更好的地方打工去了,留下的老人由于体力原因在农事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仅仅是出于有事可做,并不想图什么。
多年来,金多只要看到昙香河这几个字就自行放松神经,带着“远”和“荒”的总体印象将具体情况略过,根本不曾像今天这样留意并且总结过什么。
突然之间,金多意识到,他实际上已经十分固执地偏离了某种现实。他的固执是有意的。而他的有意是对偏远的顾虑,是一个想要在城市中心立足的人对于偏远的回避。
他抬起头,拿起桌子上的广告单,认真对比两个楼盘的信息。
都是高层,都在昙香河右岸,朝向一致,不同的是高度,一个只有十一层,叫丽水名苑,一个有十八层,叫香河广庭,一前一后被一条马路分隔开来。
马路、高层建筑……即使不用周小鹰说什么,这两张售楼广告就已充分说明昙香河今非昔比了。在这个基础上再放进周小鹰的话去想,在昙香河买房应该是可行的。
金多丢开手中的广告单,给周小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想到现场看房。
周小鹰说好啊,你来吧,763路坐到城外,再转556路直接到项目部门口……很快就不用转车了,我们已经跟公交集团建立了合作,这两条线必有一条直达东水市区,地铁也会修过来,昙香河区会成为东水市新的经济力量联合体。
周小鹰说得认真,金多听得兴奋,握住手机的手越抓越紧,鼻翼痉挛般地翕动,冒出油来。
换了件衣服从飘散着酸腐味的出租屋出来,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在金多身上投下一层耀眼的光点。他走上马路,光亮立刻洪水一样覆盖了他。
他跳上迎面而来的763路公共汽车。每往前行驶几站,车上的人就减少几个,慢慢地,车厢里越来越松散了。之后转乘556路,人就更少了。下车后金多看了看手机,一共用时两小时零八分。再一抬眼,他发现,这里已经是一个镇子的样子了。马路平坦开阔,路两边都是门面,就是四下灰蒙蒙的,金多略一看就知道这是绿化程度还不高的缘故,路边的树矮小单薄,枝叶稀稀拉拉,不成气候。再有就是周围到处可见在建工程,除去左手边蒙着蓝色工程防护网的大厦外,不远处的河面上高高拱起一串绿色的防护网,看样子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桥梁也在建设中。确实变化太大了。金多把视线收回来,看着近处在建的大厦,最底层临街的门楣上有一幅巨大的蓝底白字海报,“昙香城”三个字似乎还是什么名人的题字,在右边角落的位置上写着几个小字。
周小鹰告诉金多,这是著名书法家,也是闻名全国的风水大师向成玉先生的作品,就这三个字,他所在的世勋投资公司出了整整二十万。
那我得多瞻仰几眼。金多抬起头,带着戏剧化的表情。
有机会我带你认识一下向大师本人,神得很。
好啊,让大师指点指点婚姻。
这个,不用啦不用啦,周小鹰摆摆手,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栖,昙香城就是你的梧桐树。
金多的小眼睛眨巴了两下,像是要流出感激的泪水来。
周小鹰被金多逗得直咳嗽,脸上浮现出笑意,体态依然保持庄重。
据周小鹰介绍,昙香城以未来为现在,充分考虑昙香河区的发展定位,创造出“核心高层”这个概念来,采取菜单式豪华装修和五星级酒店式物业管理,至于交通配套,昙香河大桥正在建设中,很快就能十分便捷地到对岸去,为方便业主前往东水市区,公交线路改造和增加地铁线路的事都在推进中。
金多频频点头。
待周小鹰打算带金多去看样板房时,一个工作人员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起来事情十分紧急。工作人员叫周小鹰周总。周小鹰走到一边,微微垂着头,耐心听完一番耳语,在表达意见之前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抬头招呼近处的一位售楼小姐,要她带着金多去看样板房。金多跟上售楼小姐,由售楼部后门出去,穿过一个小广场,来到大厦一楼中厅。售楼小姐长相甜美,脾气却不大好,一路上闷头儿走路。
金多一直在回味周小鹰刚才的表现。周小鹰的眼力和动作都是敏锐和稳定的,跟他那天晚上在路边摊吃夜宵和以前踢足球的时候一样,都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他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影响力,做什么都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跟随。
你们周总具体负责些什么呀?金多问。
嗯?售楼小姐还在出神。
金多又问了一遍。
什么都负责,东水这边的事情他说了算。
在东水你们不就这一个楼盘吗?
还在谈其他项目。
位于B区八楼的样板间是一个四十来平方米的小户型。金多说不对,我要看九十平方米的。售楼小姐打开隔壁的房门,说,那看看这个吧,刚才那套是这样的大房分隔出来的,还有一百三的呢,目前卖得最好的都是小户型。金多点点头走进去,直奔客厅的落地大窗,推开,来到阳台上。他有些失望,阳台正对着马路,虽然离得不算近,隔着一个售楼部的距离,而且昙香河就在左边,细细长长的也能看得清楚,但总归有点偏,跟他想象中的河景房有很大差别。
售楼小姐马上转身,要带他去看阳台正对昙香河的房子。
金多跟上去。
感觉好多了,昙香河尽收眼底。通过俯视的角度,金多将河滩也看了个清清楚楚,河面仿佛被发黑的淤泥滩给拓宽了,看起来有气势了许多。正中间发出银光的河面上不时显现出水鸟晃动的白色影子。那些金多下了公交车后所感受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不见了,变化都发生在昙香城所在的河西,正好被昙香城这幢大厦本身屏蔽了,能看到的只有静静的河水和河对岸仍被大片田野覆盖的绿色,田埂上的小树林和矮小的农舍点缀在其间。
太漂亮了。金多当即对售楼小姐说,今天就把合同签了吧。
待他们从楼上下来,周小鹰已经办完了事,坐在售楼部等他们。了解情况后,他对金多说,你看的第一套房子才是最好的,坐北朝南,河水在东边,前面有条马路,风水极佳。
大师说的?金多开玩笑道。
周小鹰认真点了点头。
他原本就长得严肃,眉骨突出,大大的眼睛下拖着沉重的眼袋,嘴角下压,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顾。这样的一副相貌在表现认准了某个道理时会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坚定来。
金多说好吧,你听大师的,我听你的。
因为在看房当天就签了合同,按规定,金多又得到优惠一万元的待遇。
回去的路上,金多坐在公交车上,畅想着脚下这条路便是他将来上下班的必经之地了,沿途的景物就突然有了人类的情感一般,引得他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想要同它们讲话,想要向它们挥手,甚至,想要抱抱它们。
行程过半,金多取出手机,打算把买房的事告诉苏琴。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当面谈。再一想,当面谈的话,很多细节都会讲出来,他感到自己不怎么好意思对苏琴说出那些细节,比如房子在遥远的昙香河区,首付不到十万,以后每个月要还贷款,每天上下班要花四个小时……听起来弱爆了。
他把手机又放回了口袋。
三
回到出租屋,金多看见一早扔在桌子上的售楼广告,一阵恍惚。
曾经只是存在于广告单上的遥不可及的房子如今已经有一套属于他金多了。他抓起桌子上的广告单,一张张收捡起来,打算都扔了。以后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找来一只大号塑料袋,大把大把塞进广告单。这件事带给他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愉悦感。他把塑料袋扔到墙角,就好像扔掉的是昨天。他终于没忍住从中抽出一张,摊平,细细看起来,就像从前那样。留下一张做纪念吧。他充满仪式感地将双手平放在广告单上,使劲按两下,打算把它折好。
这张广告单上印着的正是昙香河边上那个叫作香河广庭的项目。
金多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它与自己买的昙香城好像在同一个位置上。
昙香城的左边就是昙香河,香河广庭也是。昙香城的前面是马路,香河广庭也是。他把合同取出来,查看上面写的具体位置,昙香大道118号。香河广庭的广告单上也是这么写的。两幢大厦其实是同一幢吗?不对啊,明明香河广庭是十八层,昙香城有二十层。金多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昙香城旁边,除了对面有一幢不算太高的大厦外,再也没有其他十分明显的建筑了。
喂,金多打电话给周小鹰,我这里正好有张香河广庭的广告单,怎么位置跟昙香城一模一样?
这个啊,香河广庭是我们收购的项目,周小鹰慢条斯理地说,经过重新设计定位,我们给香河广庭起了个新名字,昙香城。
可昙香城有二十层啊。
我们调整了设计方案。你放心好了,一切都是经过最专业的团队严密论证过的。
放下电话,金多有些懊恼自己太轻率了,不信任周小鹰似的,人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自己还在这些小问题上纠结。他抓起香河广庭的广告单,扔进塑料袋,拎起来,又收清废彩票和屋子里的其他垃圾,提到楼下扔了。
处理了香河广庭的广告单,却处理不了“香河广庭”这四个字,它们在金多的脑海中持续盘旋着。
金多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最终在电脑前站定,来不及坐下就匆匆打开搜索页面,将脑海中的“香河广庭”四个字复制上去。有关世勋投资拯救东水市烂尾楼的新闻就这样唰地跳了出来。网上说,新修订的《东水市城市更新管理办法》让人们看到了这个城市改造烂尾楼,根除城市伤疤的决心。在一系列优惠政策的鼓励下,世勋投资进入东水楼市,接手位于昙香河区昙香大道118号7900多平方米的香河广庭烂尾楼改造项目,拟投入重金将其打造成为面向年轻人的,提供五星级酒店式物业管理服务的高端住宅。
看起来一派朝气蓬勃。
可怎么说也是烂尾楼吧,就像一个人看上去再好,要是知道他得过绝症,曾经差点没命了,还是会隐隐为他担心吧。
金多皱着眉头快速翻看搜索到的每一条信息,专注到忘了时间,感觉不到天气越来越闷热。他的眼里渐渐浸入了汗渍,终于痛得都要睁不开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拧开桌上的小风扇,伸长脖子凑到风扇前。
为什么周小鹰在带他看房的时候突然被人叫走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售楼小姐一直闷闷不乐?他们还有另外的项目是什么意思?周小鹰坚持说第一套房子好有什么用意?除此之外,他想起来了,银行还在售楼部现场设置了快速贷款通道,这当中有什么阴谋吗?
天快亮的时候,挤在金多脑海里的各种想象和打算才慢慢散开。
他打了个盹儿,正要睁开眼睛,却感到天花板上有东西落下来。他立刻浑身收缩,眼睛闭得更紧了。待尘埃落定,他胡乱拨了拨脸,翻身起来。床上散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墙皮和一些细碎的灰尘颗粒。
这不是第一次了,脚那边落得更多,他本来头冲那边睡,前些天发现问题后赶紧调了个头,结果这边也开始掉了。这个地方太老了,真正是老掉牙了。
金多轻轻晃了几下脑袋,忧心忡忡地把地图一样的天花板边边角角看了个遍,然后翻身下床,提起被子,转到一边用力抖起来。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东西呼呼啦啦转移到地上。又听到一声区别于潮湿的墙皮落到水泥地板上的闷响,有什么东西吧嗒一声脱颖而出。金多低头找到它,看到那是一小块青灰色的拼图。
金多把被子丢在一边,捡起拼图。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只有五分钟,金多使劲拍了拍脑袋,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他把拼图扔到门口的簸箕上,拿出手机把苏琴的电话号码调出来,颤抖着删了,接着给周小鹰打电话。
周小鹰正在晨跑,听到金多说想要退定金,他在有规律的轻喘之外,无所谓地说,行啊,随时来办。
金多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对不起,谢谢,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真像昨天晚上胡思乱想的那样,周小鹰给他种种优惠不过是因为房子有问题,能卖出去一套是一套,那么此时周小鹰应该是极力挽留他才对。是他杞人忧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电话打得太冲动了。要说银行在售楼部现场设置快速通道的事,基本上已是常规,他昨晚想起什么都觉得是阴谋,连这一条都被当作罪证了。回想起来,周小鹰如果想昨天就把这件事情搞定,肯定会提醒他带足一切材料再去。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准备,借款合同就没签,首付便没付,他只向项目部交了两万块定金。周小鹰当时还说不急,剩下的事等他有空的时候再去办。
也许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昨天办得有点草率,好多问题都没弄清楚。我想再去看看,详细了解一下。我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如果我看了又看,觉得不合适,到时候退定金的话,会不会让你为难?金多改口道。
没事没事,不为难。周小鹰很客气。
放下电话,金多踱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头伸到水里冲了又冲,仍觉得不清醒。
怎么办?请假吧,虽然在周一上午,请假会成为一件格外醒目的事。
金多的顶头上司也是外地人,结婚后两口子一起租房子住,直到前不久有了孩子,才贷款把房子的事解决了。这件事一度让金多感到安慰。上司比他年长六岁,也不过刚刚在东水市落地生根,自己急什么。又一想,人家早早就把个人问题解决了,自己呢?
领导果然是过来人,说,去吧,买房可是件大事,好好处理。
原本金多以为,要不是他情况特殊,谁会在周一上午去看房呢,售楼中心一定门可罗雀,却没想到,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巨大的充气门廊叉开腿伫立在人群中,用热烈的红色和膨胀的形象制造气氛。人们兴奋地张望,热烈地交谈,等待好事降临。
都不要上班吗?金多一时紧张起来,这么多人,房子够不够分呢?看来买是对的。他的内心霎时浮起获得紧要资源的满足感,望着吵吵闹闹的人群,他竟有点得意和激动,又满含一种说不清楚的,对他人命运感同身受的体恤。
很意外的,他在人群中看见队长。
队长穿着一件与他自身气质格格不入的卫衣,头上的棒球帽快要压过眼睛。金多一再瞄他才确认是他。队长也看到了金多。他站在队伍中与金多对望了一眼,立刻走出来。
我来看房子,队长说。
队长瘦高个儿,头发中规中矩三七开,眼球是深不可测的棕色,天然有种置疑世事的效果。
作为比金多大两届的同省师兄,队长在学校一直很照顾金多,包括把金多带进足球队。毕业后队长留在金水市工作,先是去了一家私立小学教书,后来跳到银行。在小学教书的时候他还总与金水见面,到银行之后就鲜与金多来往了。
你找了周小鹰没?金多说,能打折。
不慌,队长说,我知道找他能打折,先看看情况吧,真决定买了再找他。
对比之下金多觉出自己的鲁莽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搓着鼻头,问,那你看得怎么样了?
未待队长回答,前一天带金多看样板房的售楼小姐望见了金多。她从一支快要排到大马路上去的队伍旁走开,来到金多跟前,又示意金多跟上她。金多转而示意队长。三个人一起走到路边。
总算可以清静一会儿了,售楼小姐一边用手扇风一边说,来签贷款?过一会儿吧,现在人太多了。
怎么这么多人啊?金多越过矮矮的售楼小姐的头顶望向排号的人群。
做活动啊,卖得太好了。周一是活动力度最大的,每天折扣不一样,一直到周末,周末折扣是最小的。不过再怎么打折,都没你享受的折扣多。
金多感到不好意思,匆忙转移话题,向她介绍站在自己身边的队长,说是他的朋友。
队长直奔主题,说,听说你们这是烂尾楼啊。他微微抬头,目光由帽檐下射出。
售楼小姐转向队长,直视他,说,那要看怎么烂的,有的是质量不好,有的是资金问题,等等,我们这个是运气不好。
金多轻轻拉了一下队长的胳膊。
售楼小姐大概是觉得招呼金多他们比为那些吵吵闹闹排队的人服务轻松不到哪里去,又随便说了几句就独自走开了。
金多对队长说,她可是认得我的,你这么直接,她一定会跟周小鹰去传话,说他同学嫌弃他们的楼盘是烂尾楼。
我不知道你已经找过周小鹰了。
没听她说我享受的折扣更多吗?
队长带着无奈的笑意转过脸去,又转回来,说,不早说,我没注意。
他们一同转过身看着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售楼部。太阳在东南方向上投下滚烫的火,人们汗津津挤在一起,又极力保持着距离。
你的判断呢?金多问。
不好说。
怎么呢?金多的小眼睛簇成了两粒黑豆。
几次三番的,他像被人扯住了左右手,一会儿向左,觉得划算,得买,一会儿又向右,觉得有问题,不能买。
人太多了,多得可疑。队长抬手把帽子拿开一拳左右,另一只手伸进去捋了捋出汗打卷的头发,再重新盖上帽子。你看那个,那个,还有那个,他抬起下巴一一扫过目标人物,说,恐怕都是托儿。
金多顺着望过去,看到的都是些普通人,穿着与他相似的衣服,神情与他一样焦灼亢奋。似乎独独队长与众不同。
这房子便宜,门槛低。金多试着说服队长。
这时候有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金多身边走过,金多听到一句——上海来的开发商,有实力的。
金多看了看队长,相信他也听见了。
队长不以为然地转过身背对那两个已经走出几步之远的路人,看着马路对面,像在寻找什么。
听说对面有幢楼是与这幢楼一起建的,那边都建成好几年了,这边的一直烂着。
对面只有一幢高楼,叫丽水名苑,这个金多很清楚。
这里面啊,队长嘘了一声,门道多着呢。
金多不安地垂下双手。
太阳越来越大,队长挪到一棵伸出两根短粗枝丫的树下,金多跟过去,两人一起站在树干瘦小的阴影里。树荫并不能将他们的影子完全隐没。虽然昙香大道上的绿化还没成气候,但毕竟是主干道,两边的树小是小,看起来栽了也有一年半载了,唯独昙香城售楼部正对着的这几棵,明显是新栽不久的。
马路对面一阵喧哗,金多望过去。
一辆大巴正在转弯往垂直于昙香大道的一条巷道里开,被人行道上几个正在等生意的摩托车主挡住了。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三个已经移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唯独剩下的那个,车主很壮,眼睛眯着,露出不可侵犯的傲慢。这个人右手扶住车把,左手在他光光的头上逆时针画圈,就是不肯挪地儿。车上的人纷纷探出头声援大巴司机。金多注意到那些人穿着迷彩T恤,手里摇着小红旗。
金多立即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队长喊他,你干什么?
去看看有什么门道。
在金多走到大巴车跟前时,摩托车终于移动了一小步,让大巴车几乎擦着他的身体转进了巷子。
巷子很窄,大巴车开得十分缓慢。金多和队长跟着车经过几个小餐馆,在与昙香城相对而立的另一座大厦——丽水名苑那里转过一个弯,看到一处围起来的大院子。大门口没有挂牌。看门人有一头刚刚冒尖的白发,穿一件洗得稀薄发白的背心,趿着拖鞋,看准大巴车的屁股刚一没进门来,就连忙将铁门推上去。
金多讨好地说,大爷,别关门,我是那辆车上的,刚才下来买了包烟。
队长疑惑地看着金多。
穿的衣服都不是我们的,看门人摆手轰他们。
金多说,在车上呢。
看门人回头去看缓慢前行的大巴车。金多趁机往里面冲。
看门人霎时炸开嗓门大叫,站住!站住!
金多越跑越快,但也像终于看到真相那样,带着满足和不可思议的神情,越跑越慢了。
确凿无疑,这里正是金多当年接受入职培训的地方。与他一起参加培训的那批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他一直留在公司,就像这个地方,周围发生了那么大变化,似乎只有它未受什么影响。金多记得这个院子后面连着河滩,河滩上搭建着形态各异的项目器械,原材料都很简单,木头、轮胎、尼龙绳编织的网等等,要想过去必须绕过眼前这幢学生宿舍式的矮楼,事实上那也的确是学生宿舍,除了办公室,便是房间,一间有八个铺位,如果不在河边露营,大家就会分组睡在宿舍里。
大巴车在楼前停了下来。
金多在距离大巴十来米左右的地方被看门人揪住,左脸重重挨了一拳,眼里直冒火星。他用手挡住看门人凶巴巴的目光,说大爷,误会,误会。在这之前,他已经看到有人拖着长杆从大巴车上下来,把卷在杆子上的大旗一层层放开,迎风一扔,绿底白字煞是醒目,其中两个字是,拓展。
队长看到金多被打了,急急跑过来。
你要打听事直说啊,硬闯什么。看门人翻着眼珠,松弛的眼袋一跳一跳的。
怎么回事?队长拉开看门人。
六年了,谁知道里面变成什么了,我就是想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地方,那个教练还在不在,我得找个可靠的人。金多翻动手机照片,拉大,伸到看门人眼皮底下让他看。
要不是情急之下亮出购房合同的照片,看门人的报警电话就打出去了。金多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让看门人松开了他的胳膊。他说他来这儿是想找个熟人,不仅是自己认识,更要紧的是,要对对面楼盘的情况非常了解——他特别解释了他所说的非常了解指的是,从昙香城还叫香河广庭的时候,不,从香河广庭还是一片平地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住着,看得见对面发生的一切。他想了解那些变化。他想找到一个了解这一切变化的人。
队长终于明白过来。
找人你得问我啊,看门人坐下来,说,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比我资格老。
看门人一旦点上烟开始讲述了,就让人觉得亲近了许多,完全与刚才那个暴躁的老头儿划清了界限。
不要买,他说。
嗯?金多看了队长一眼。队长摘下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说那房子不要买。
为什么?队长问。
看门人吐了一口烟,神秘地笑了一声。
……
作者简介
谢络绎,青年作家,现居武汉。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小说选刊》等期刊发表多篇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获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七届湖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