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瞻性目光主动适应书写载体新变化
来源:文艺报 | 梅国云 2020年03月30日08:46
进入信息化时代后,看影视已经成为人们接受的首选,无论你多么热爱读书,看文本的兴趣早已让位于视频。现在文学期刊的处境很尴尬,省级期刊邮局订户超过5000册的凤毛麟角。出版社进入发行渠道的文学书籍,也只是扳着手指头都可以数得过来的少数作家的作品。
有人会认为现在人们很少看纸质小说,是因为电子图书更方便阅读。如果我们点开掌阅,除了网络文学之外,还能保持一定人气的,只是古典名著和现当代极少数经典之作。2019年12月17日,曹雪芹的《红楼梦》的粉丝订阅量是4636,施耐庵的《水浒传》是4025;现代作家里,《张爱玲全集》是2257,沈从文的《边城》只有38;当代作家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1920,贾平凹的《极花》是1.2万,苏童的《万用表》是213。翻了一大圈,只看到余华的《活着》订阅量达25.1万,陈忠实的《白鹿原》达19万。
从杂志社到出版社到网络平台,出现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不仅大众阅读急剧萎缩,精英阅读也同样。
如果说是作家出了问题,这实在冤枉了他们。当今的社会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丰富多彩,人性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复杂,作家比历史上任何时候写作者的视野都更为宏阔,技巧都更为熟练,脑袋都更为聪明,怎么可能写不过古人?
这是人类进入信息化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表明人类书写的载体及阅读方式,正在发生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转变。
我们不妨往历史纵深处回溯一下,人类在没有文字的时候,表达文学的方式只是嘴巴,文字出现后,表达文学的载体便从嘴巴往其他物体上转移,龟甲、兽骨、植物的皮和叶、石头等等都是载体。在河南安阳小屯村出土的龟甲和兽骨有十多万片,就记录了商朝的重要事件,蔚为壮观。殷墟发现的一块残骨,上面就刻有关于某次战争战绩的记事残文,被甲骨学者称为“小臣墙刻辞”。其中有一条卜辞说:“辛未卜争贞(‘争’是管贞卜的人的名字):妇好其比伐巴方,王自东探伐,戎(陷)于妇好立(位)?”意思是,让妇好和某某一起去征伐巴方,而王则亲自从东方深入进击巴方,敌人会陷入妇好的埋伏吗?字虽然不多,但所包含的意思已经相当丰富。那个时候虽然有了甲骨这样的载体,但文字毕竟只有贵族、占卜者等极少数享有特权的人掌握,普通民众根本看不到,也看不懂,大众使用的文学载体,依然是嘴巴。及至竹简的出现,文学书写的载体,才在传播上发生重大飞跃。大量的民间歌谣、民间故事、神话通过竹简四处传播。《离骚》《史记》都是通过竹简传播开来的。
生产力始终是社会进步的决定力量。东汉初期,宦官蔡伦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着民间用来包裹草药的用稻草做的非常粗糙的纸,为什么不能用来写字,如果能用它替代堆积如山的竹简,该有多好!他试着用竹片树皮麻等物品做原料,经过反复试验,生产出来的纸不仅白,而且光洁度高,韧性还出奇的好。他当时真没想到,他这一小小的发明,居然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重大事件。
21世纪,人类进入信息化,特别是在移动互联技术不断发展成熟后,书写文学的载体渐渐与纸张疏离,就如当初有了纸,人们就不太喜欢竹简一样。屏幕将原本表达具象生活的抽象文字,还原成了具象画面。作家在纸上写“美女”二字,到了屏幕上就成了能歌善舞的窈窕女子,作家在纸上用文字表达一个故事,到了屏幕上就成了一群人的爱恨情仇。从纸上文字到屏幕上的影像,是小说书写载体形态的进步。导演把嘴巴讲文学、笔写文学,变成摄影机拍文学,最终将小说文本变成屏幕影像。
其实人类在19世纪60年代发明出的无声电影,正是人类小说书写产生新载体的重要信号,它的深刻的革命性意义就跟蔡伦发明了纸一样,只是人类当时没有在意这样的变化。
关于文学创作,亘古不变的是人的大脑的构思,用什么来表达,就看用什么载体。上个世纪,作家成为编剧十分罕见。饭局上如果碰到谁是某某剧的编剧,一桌人都会投来仰慕的目光。这些年,我们身边的编剧却随处可见,如果把短视频编剧也算上,可以说是多如牛毛。现在越来越多的传统作家进入影视界,并不是改行,只是换了表现载体,就如有了纸张而放弃竹简一样。单一的平面的文本文学已经被类似电影这样的影像文学挤得没有多少读者了。
有人说,电影永远没有印在纸上的小说富有文学性,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文字描述的不可言状的东西,不可能通过影像表达。这很可笑。遥想远古,文字出现后,当专事“说书”的看到有人把故事往甲骨上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说,这刻出来的话冷冰冰的,哪里有我嘴巴讲的精彩?他可能没有想到,当文字书写在载体上,被四处传播的时候,“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而今书写的载体进步了,真不可以简单随意地下一个“影像”表达不如“书”的结论。很多人看过宏观宇宙和微观细胞对应关系的影像,那种神奇的体验,是阅读书本永远无法实现的。
第二个原因,资本会使电影不具文本的文学性。说电影必须迎合大众的口味。如此,作家在创作电影时,就会失去知识分子的精神担当。其实小说出版背后照样是资本的推动。作家一样会跟出版社在版税问题上讨价还价。出版社一样会建议你选什么样的创作主题,才能赢得市场。电影有没有文学性,与影像技术毫无关系,让电影失去文学性的是资本。当影像技术发展到任何作家都可以像在纸上书写文字那么简单时,你便可以不受资本的控制。
据说莫言给自己的小说《红高粱》当了编剧后,又与人一起编了电视剧《哥哥们的青春往事》和《红树林》。某一天,他忽然警惕起来,心里生出“文学好了,导演自然会看上”的感慨。有人说,假如莫言不警惕,就不会有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其实莫言警惕的是资本,并不是影像技术。假如他生在未来,可能不会放弃影像技术而去通过传统的码字工艺创作。未来评选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可能不再看参评者的文本。就如有了纸,你为何还运来一卡车竹简一样。
从趋势看,未来的影视不只是可以观看,还会有触感(4D已经实现),总有一天,作家构思到哪儿,全息影像就会出现在哪儿,你想到谁,谁就会来到你的面前,你想到什么美味,酸甜苦辣就会刺激到你的器官。现在的生成模型技术,可以生成文学想象里并不存在的东西。生成模型技术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生成器,一个是判别器。生成器和判别器在不断进化中相辅相成。生成器的目的,是为了欺骗判别器,让判别器判别不了。而判别器就是为了找生成器的毛病。两者最后实现平衡,便可以乱真。
AI可以将正在奔跑的一群马全部变成斑马,可以将文字全部转化成语音。几年前的机器人都是僵硬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地念小说,现在已经转化成你崇拜的明星读小说。不仅如此,AI技术还可以转化人的脸和表情。在最近的一次文化活动中,观众就和已经去世很多年的邓丽君全息影像进行了互动交流。一些大型表演,舞台上瞬时出现无数舞者,就是全息技术在迷惑现场观众。未来这样的技术进一步发展后,并且使用成本就跟家里购置一部电脑那么便宜了,作家们的创作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你虚构出来的故事可以随机生成,你故事里的人物就在你身边站着,你可以叫她换着一件又一件漂亮裙子,直到完全符合你作品里女主角的气质。这样的创作乐趣,谁还会通过枯燥的码字来完成一部小说?
但纸质的书永远不会消失,正如茶馆里的评书。在文字没有产生的时候,人就在通过嘴巴讲故事了,直到现在还有人喜欢坐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武松》。未来,捧一部书,燃一炷香,泡一壶茶,同样是一些人的生活方式。
作家是构建未来的天生的幻想家,用影像技术创作无疑是最熟练的应用者。正如有了龟甲,他们最先会在上面刻;有了竹简,他们最先会在上面写……
我深信,未来影视编导队伍的构成,主要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