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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马金莲:通勤车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 | 马金莲  2020年03月31日07:39

王忘有时在脑子里仔细搜寻李女刚开始乘坐3号通勤车的记忆,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印象。从2009年开始到如今,他坐了十年通勤车,都是3号车,从来没有变更过。也就是说,他来来去去早早晚晚在3号通勤车上晃荡了十年,他没注意李女是哪一天出现的。

比自己早,还是迟,还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成为3号通勤车的固定乘客?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找不到就不找了。他超然地暗笑,再说也没谁逼着他非得找出个结果来。他之所以要寻找,只是和李女并肩走在通往小区的水泥路上时,他临时给自己出的课题。是为了增加内心荡漾的那一丝幸福感,还是对抗一种难以克服的紧张?说不清楚,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吧。

两个人默默走着,这时候王忘就忍不住想找点话题和她说说。说什么都行,只要说着,你一言我一语,他们之间就有一种感觉存在,这感觉是活的,在空气里游离,交叉,碰触。这段路就走得轻快而愉悦一些。话题总是由王忘来发起。也应该由他来发起。他是男人嘛。在女人面前,男人不主动点儿哪行,男人不主动女人就更调动不起来。况且李女不是那种表达欲外溢的女人,她甚至是有些沉闷的。他要是不说话,她很少主动说。两个人从通勤车上下来,穿过马路,从小区门口的几家门市部前经过,再进小区,一路都会沉默无语。小区里首先是一片广场,走过广场,行人分流,人群走向广场周围林立的一栋栋楼房,通往小区最后面的砖头人行路上,人越来越少,走到后来甚至会显出几分冷清来。巧的是他们两个人都住在小区最深处。所以两个人一起赶路的时间最长。每次都有十多分钟吧。如果再算上从市政府门口登上通勤车到下车的那段时间,他们一趟就有半个小时待在一起。一天当中上班下班再上班再下班,去来来去,四个单趟,加起来就是整整两个钟头。

人一天醒着才有多少时间哪,而他们就有两个钟头的时间相处,想想这还真应该是一种缘分。他们既不是亲戚朋友,也不是同学同事,虽然同在一栋楼里上班,可那楼里有几十个单位,上千口人,自从踏进一楼大门,就各奔各的单位,各有各的工作,谁又能认识谁呢。说实话这些年他就很少在工作当中碰上过她。正是这种在熙攘人群当中的素不相识,让人细想起来才觉得每天能在一起通勤两小时,其实是很难得的缘分。而且这种日子持续了十年之久。十年,不经意就过去了,每天昏昏沉沉,只顾低头过日子,是不觉得有什么的,可偶尔抬起头望高处的天,看看街边绿了又黄、落了又生的绿化树叶,想想身上增了又减、脱下又添的衣裳,还是有很多感慨禁不住在心里滋长的。日子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停下脚步好好感受一下。尤其中午下班这一趟回家的时间,上了一上午班,人已经很累了,肚子也饿,回到家还得打仗一样抢时间做饭,吃完后还得把碗筷锅灶给洗刷了。时间十分急迫。冬春季节天气短,就更紧张,下午一点半就得出门赶通勤车,这样才能保证在两点钟赶上单位打卡签到。夏秋中午的休息时间稍微长一点,两点出门两点半赶到,不过下午下班时间又延长到六点半。总之一天在单位的八个小时是一分钟都不能少的。

通勤车司机严格按照公交公司发的时间表开车。十二点整从市政府门口出发,绝不会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就提前启程。十二点正是交通拥堵高峰期,小城虽然偏远,但赶时髦一样,也染上了全国流行的通病。似乎只有堵车才能更好地体现一座城市在日新月异地飞速发展,没有落伍于全国,不输于那些大城市。3号通勤路线上有两所小学、三所中学,通勤车一路开过,赶上学校放学,每个校门口都蓝压压一片校服。孩子们脚步轻,没头苍蝇一样乱乱地四处撞,通勤车就会像个巨大笨重的甲虫陷入流水般的人群。

急是没用的,只能眼巴巴等着。看通勤车一点一点地挪动。车里的人,除了司机得保持清醒开车,其他人都陷入在一种昏沉松懈的状态里。既然不能插上翅膀飞出这一段一段的拥堵,那还不如抓紧时间做点别的。看会儿手机,要么闭上眼小睡一会儿。有个信访局的胖大姐,可能每天上班都要面对上访人员,说好话,磨嘴皮子,透支了体力,也耗费了脑力,一上车就睡觉。手扳住前排的椅背,肉肉的身子软塌塌靠在后排椅背上,头趴在伸直的手臂上,车摇晃,她跟着摇晃,车抖一下,她也抖一下。

王忘习惯坐在车厢最后面。担任通勤车的公交车厢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前头、后头和中间。前头的座位很高,后面的座位也不低,据说下面压着电机箱,只有中间最低,但座位少,除了八九个老幼病残孕专座,就是站立区。奇怪得很,3号通勤车上的乘客们好像被什么力量做了规定,但凡男人上车就往后走,齐刷刷坐在后区,女人们上车自动往前,要么坐在最前头的高座位上,要么顺势把屁股落在中间的特殊专座上。遇上人多没座儿的情况,就成排站着。

信访大姐喜欢在一个孕妇专座上固定坐。时间长了,大家习惯了,也不跟她抢,那座位就成了她的专座。她上车就往那儿走,偶尔有人早一步占了,看到她上车,也就起身让出来。她一点也不谦让,屁股一扭,高大的身子就塞进了那个瘦骨伶仃的位置。座椅是钢化塑料的,用螺丝固定住了。那么沉的分量压上去,椅子板儿在颤抖,却没响声。座椅的质量真是好啊——王忘远远望着,有点感慨。那具身子很快挤出属于自己的舒适状,似乎松弛多余的部分在收缩,人体和椅子之间充分迁就和容让,达到了尽可能完美的结合。

王忘后来在快手上看直播赶海。看到八爪鱼的习性,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信访大姐。八爪鱼见什么空间都能往里钻,只要脑袋能挤进去,余下柔软黏湿的肢体,尤其是长长的爪子,都会一点点收缩进去,直到完全把全身妥善藏好。3号通勤车最中间的那把座椅,就是信访大姐暂时收藏她自己的私人空间。那空间收容她发福的身躯,她忙碌一上午的劳累,和放松下来的弛软与蓬松。王忘有时候禁不住产生一种冲动,想伸出手指头在那软蓬蓬的后背或者屁股上戳一指头,会是什么感觉?

无聊的感觉。王忘会及时刹住自己游丝一样乱飘的念头。信访大姐是急吼吼的脾气,常见她正在大楼的一楼接待上访者,话语干脆,嗓门洪亮,是一员强将。通勤车里的信访大姐一点都不强悍,相反她总是显得很累,一上车就睡觉,有时还会发出鼾声。王忘观察过,她看样子也就五十来岁。再过十年吧,自己也就是这样的年岁了,那时的自己说不定也会发福、变胖,也许还会像许多男干部一样脱发,露出明亮锃光的一个脑门,也会像这胖大姐一样上车就抓紧时间打瞌睡吧。

当然前提是他未来十年中还在这个单位这个岗位上,没有提拔成领导,也没调走,也没搬家。要说升职,他的希望不大,甚至没什么希望。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在行政上待得时间长了,早已把一切看得差不多了。四十五过了还是正科级,这辈子仕途上没啥大指望了。正确的做法,就是照老样子往下干,每天该干啥干啥,周一到周五每天七点多出门,晚上踏着落日进门。算上来去通勤时间,每天为单位花费的时间不止八个钟头,是九个或者近十个钟头。偶尔出个差。周末如果没特别的事,就陪老婆吃饭或者逛一圈街。有些大型接待领导会让他参加一下,吃喝完如果正好没人愿意打包,他会把剩饭菜打个包,一边拎着袋子一边给自己开解,说光盘光荣,浪费可惜了。

这辈子应该是一眼能看到头了,只要平平顺顺干下来,到时候一退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老年日子了。

十年时间,这车上的通勤群体一直在悄然变换。可以说铁打的3号,流水的人。不经意间,某个站点就上来一个新人,再不经意间,又一个或者几个熟面孔不见了。

注意到李女之前,王忘从没有长时间关注过某一个人。他的工作负担要说有多重,也不重,每天到了单位无非就是打扫卫生,分发报纸,然后坐到办公桌前,瞅着电脑屏幕一坐几个小时。网页上动不动弹出一些八卦,不是明星出轨,就是又有人猝死。王忘会关注后者,他发现猝死的原因让人惊心,是劳累过度,过劳死。他深感震撼,有马上加强锻炼注意养生的紧迫感,可转眼又给丢到脑子后头去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刚还清了房贷,正加油攒钱为孩子上大学上研究生做准备,再长远点还有娶儿媳妇和买新房子的重担呢。一个月四千多块钱工资,对他还是很重要的,是生计的唯一来源。

既然是靠工资养家的中年男人,不好好干这份工作还能咋样,难道他能撂挑子不干辞了工作?现在工作不好找,博士硕士研究生一堆一堆的,单位自然不缺他一个本科生,况且他的本科还是自修来的二次学历。

所以王忘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早出,晚归,上班,下班,偶尔加班。还是几小时几小时地瞅电脑,一遍遍改材料,做汇总,出报表……该干什么干什么。人生,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什么人说的狗屁话,还弄得好像有了几分哲理。王忘早就没了伸脖子向往的勇气,也没那份心劲儿了。眼前,当下,脚踏实地度过的每一天,每个月打在工资卡上的四位数收入,那才是实实在在可以触摸的。

王忘注意到李女,是和信访大姐产生了对比。这对比之所以能发生,是因为信访大姐的忽然缺席,和李女随后的补位。不知哪天起,信访大姐有些松弛的身躯再没出现在那个孕妇专座上。王忘注意到变化,那位子上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和信访大姐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或者说,一具与前者差距悬殊的苗条身躯。

观感有差别,以至于王忘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发现变化就愣住了。反复观察,前后左右看了一圈,那个座位上确实已换了别人。换了就换了,在确定已经换人以后,王忘的兴致也急速消退。感觉没心思,也没精力计较那个悄然发生的变化。中年男人,小公务员,一天的工作已经把精气神消耗得差不多了。心里还在盘算下车后记得进小卖部买两块钱的鲜生面条,再到旁边的铺子里买点菜蔬。老婆单位严格打卡下班,没通勤,坐公交,回来比他晚十几分钟。十几分钟的差距不算大,但他得动手做晚饭,不然老婆会不高兴。如今让老婆高兴,似乎成为中年油腻男的规定动作。再说自从八项规定以后,单位几乎没了饭局,他也没理由隔三差五在外头混一顿,只能每天每顿都规规矩矩在家陪着老婆孩子吃。为了在老婆面前看到好脸色,他愿意承担每天的晚饭。

想起这些他就烦。这是一种像风一样绵密而巨大的烦恼,罩在头顶上,有辐射功能,辐射开来便笼罩了全身,感觉人是无时无刻被罩在里头的。别想着能挣脱。挣不脱的。这肯定是一张充满魔性的巨网。他曾经试过。结果就像一个困在网里的人,试图挣脱出去,而挣扎只能让网收得更紧,织得更密,束缚得更明显。后来他干脆放弃挣扎。因为时间长了,他适应了,而且竟然有些依恋起这种状态下的感觉。他发现这样的状态并不是十分的糟糕,就像一层薄壳,脆硬,但也柔软,尤其当你与它和睦相处积极面对不去抗争的时候,它似乎还能给予你很多的自由,一种被约束的自由。

信访大姐缺位了,座位上悄然换成了李女。王忘注意到变化的时候,发现李女的背影有几分好看。如果信访大姐是负一分,李女能打七八分。满分是十,章子怡巩俐等女星才能得十分。李女有一副很不错的身材,属于偏瘦型,但瘦得有技巧。从肩头看,流水肩,线条简洁,流畅,显得十分秀丽。难得的是,她侧过脸看右边的女人们说话时,他的目光正好从左面望过去,能看到她的胸。有胸。这一发现让他惊喜。后来他曾经无数次从这一角度琢磨过她,也回味过自己在这一刻曾有的喜悦。他高兴得毫无理由,甚至荒唐可笑。人家苗条,有胸,跟他什么关系?没一毛钱的关系。他却偷偷在心里乐,好像无意当中拾到了什么不错的便宜。

李女的脸不漂亮。和身材比,脸让人失望。王忘那天下车时特意看了下她的全貌。普通长相吧,撒在小城来来往往的女人堆里,应该很快就会被淹没。

王忘是被她的好身材吸引住的。他原谅了她长相的不够精致,毕竟细长精干的身影首先赢得了分数。后面的失望也就只是失望吧,没把综合分拉到太低。

当时是冬天。按冬季时间上下班,下午6点钟通勤车发车,绕3号路线穿过半个城,最后到终点站。下车后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忘看几眼李女的脸,就匆匆赶到前头去了,照旧买了面条和菜,分两个手拎着赶路。眼前的路灯下,一个高瘦的身影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靴子的硬高跟敲着水泥路面,发出清亮的脆响。节奏感很强,只有性子干练要强的女人,才有气性走出这样的步伐。王忘快步小跑,撵上去,并排走几步,确定是通勤车上一起下车的那个苗条女人。想不到和他住同一个小区,还都住小区后面最深处。真是好巧啊。他没打招呼。很快钻进29号楼的1单元。不可能住同一栋楼的。再说就算真有那么巧合,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周周一上班时,王忘和李女前后上了车。王忘走向自己常坐的位子。李女也坐在了信访大姐的座位上。王忘猜度李女是刚进入市级单位,或者刚搬到这个小区来。她和3号通勤车上的女人们不熟。别人都在叽叽喳喳说笑,只有她默默坐着。有三五个中年女人,常年坐这趟车,看样子私底下关系也不错,挺能说一块儿去的,一上车就闲聊。谁买了件新外套,谁换了新发型,午饭吃什么好,糖蒜怎么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说到高兴处叽叽呱呱笑成一片。弄得同一个车厢,前后俨然是两个世界。前头那帮妇女亲密热闹,后面的男人世界霜打了一样,不是无精打采就是一片沉默,连咳嗽声都很少。

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加入。比如刚坐这趟车的,或偶尔坐一班次的。尤其那些刚出校门的女孩子,在各单位做志愿者的,实习的,三支一扶的,身上还没有成年女人的随和、琐碎和控制不住的谈兴。她们一般只看手机,要么望着说笑的女人们发呆。似乎在惊讶同为女性,眼前的大姐大婶们怎么就变成了那副德性。难道年月,婚姻,孩子,工作,生活里的一切,真能把女人从单纯的女孩打磨成眼前的模样?女孩们心里是向往呢还是畏惧,不得而知。

王忘心里偷偷替女性们感慨,时间不饶人哪,只要沿着时间的路线前行,没有哪个女人能够逃脱这把屠刀的砍杀。

不要说女人会变,男人也在变。岁月面前,人人平等。他如今也有肚腩了,像揣了个胎儿,却好几年生不出来,同时发际线也在不停地往后倒退。

李女倒像是个例外。她在身材上克服了时间屠刀的削砍。不看脸只看身材的情况下,她不输于二十来岁的姑娘。甚至因为毕竟是中年妇女,身上有岁月的累积,有丰富的经历,在生活里打了太多的滚儿,打磨出了一种少女难得具备的气韵。像花朵,完全开了,开到全然舒展状态,再往前就是荼蘼,往后就显得稚嫩了。火候停在一个点儿上。丰富,饱满,经得起回味。

小城水土粗硬,中年妇女容易显老,四十来岁就普遍松弛,走形,似乎过早地向生活做了让步,破罐子就这样给破摔了。李女在这个点儿上悬崖勒马了。她像一条幸运逃脱时间之网的鱼。无意或者有意远远观看她的身材,成为王忘每天在通勤车上的固定功课。并且在不知不觉当中形成了习惯。每次上车,都忍不住要先扫一眼中间。她在,他内心竟然会一阵轻松。好像劳碌了一天的脚步,也不那么沉重了。有时候被哪个领导穿了小鞋,或被哪位同事背后扎了小刀子,心情沮丧,看到她端庄稳重地坐在那儿,姿态之间甚至散发出一抹只可远观不容近距离亵渎的神圣。他心里阴沉沉交织的那口无处发泄的恶气好像不由得往下沉坠,不再顶着嗓门往出喷射一样地难受了。他居然能心平气和地想晚饭做什么,又想儿子这次考试成绩能不能前进一两个名次,不然老婆又该上火了,母子间鸡飞狗跳的,日子又要不太平了。

他只想过太平日子。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出门,坐通勤车到达市政府门口,准点把指头按在签到机上。再按时下班回家。一天四次,井然有序,平时青菜萝卜洋芋面,面里放一些炒肉丁儿,偶尔专门出去吃一顿大餐。这就是太平日子该有的气象吧。每天有饭吃,不饿肚子,穿得人模狗样,吃饱穿暖之外,每月的工资还能存下一些,不怎么担心失业。说实话,他其实挺满足这种生活状态的。怀着这样的念头,再看见李女,他心里有一丝奇异的感觉,似乎在本该拥有的之外,又额外获得了别的,还是免费的。他有些得意,甚至心里滋长出另外的幻想。

这幻想有时是模糊的。有时会突然具体成一个细节在眼前绷直。他不沉溺,步子还是平常的步子,节奏还是日常的节奏,丝毫不乱。只有他一个人的内心知道。这是个秘密。他豢养着这个秘密。像豢养一个危险的兽物一样。他没有爱上她。确定没有。爱,早就不会那么容易产生了。她甚至比不上他的老婆漂亮。再说,他这个年纪了,早已过了为爱情不顾一切的幼稚阶段。那是什么。算不上爱。仅仅是比普通人多了一点点的好感吧。他懒得细究。更没有为这个浪费精力的必要。

有一天通勤车上没见李女。早出时没有。晚归时也没有。王忘没在意。第二天那把椅子上坐的是别人。第三天,椅子空着。第四天,还是没见李女人影。应该是出差了吧。王忘在心里开解自己。他好像短暂地发生了分裂,裂变成两个人。一个王忘已经开始焦灼不安了。另外一个还保持着冷静。冷静的王忘告诉浮躁不安的那个,没必要着急,肯定是出差了,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忽然就出现在通勤车上了。那个焦灼的王忘悄悄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他知道十有八九是出差了,而且是个长差。可她会去哪儿呢?他才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哪个单位?什么岗位?具体做什么工作?他都不知道。只有知道,才能推断她会去哪儿,出什么差。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灰意冷,整个人懒懒的,没心情听前面那帮女人闲聊。心里有点空,有什么被人拿走了一样。不大的一块,但终究出现空缺了。让人老感觉那里空落落的。他干脆低头审视,目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确实有个空缺。拿什么来填补呢?他看窗外,车流如水,小城这些年飞速发展,越来越具备现代都市的气象了。不经意间他在这里生活已经好多年了。和当初刚进小城相比,这座城的变化还是很明显的。目光在渐渐亮起来的路灯上摩挲,他发现几年前的那些旧灯早就被替换掉了,包括路边的公交站牌广告牌位,也全换了新的。他为这发现吃惊。自己这些年竟然一直都在忽略这些变化。每天都从眼底扫过,却每天都视而不见。他活得是何等的粗糙啊。

他原谅了自己的粗糙。小公务员的日子嘛,日复一日,刻板乏味,早就没有看花听风的闲情逸致。不要说别的,看这通勤车,记得他刚来的时候还挺新的,颠簸了一年又一年,已经有了破败气象。开动起来全身咣里咣当乱响。发动机更是疯了一样吼叫。司机的脾气也不好。单位发的是后勤统一制作的公交月票,每月一领,上头没写每月坐多少次。通勤者每次上车都要掏出月票展示给司机看一下。没票就得掏八毛钱。有人周末逛街也用月票乘车。甚至有老头儿老太太也拿着月票理直气壮地坐车。这让司机很不高兴。那时候车是他们私人的,开出来就为了挣钱,哪愿意不收费拉人。

所以坐通勤车上班的人就免不了和司机发生不愉快。因为受不了有些司机的闲气,乘车人员不是跟司机吵嘴,就是打电话投诉。司机心里不平衡,就从月票上下手。每次都让乘客掏出月票伸到他眼前,他甚至要反复看几次。上了年纪的老干部最受不了这个气。有一次为这个发生了比较大的舌战。一位姓陆的主任和司机骂了起来。几位男同志同仇敌忾,也帮着老陆骂司机。

司机是个男人,但舌头不比女人笨,一边开车一边放开了大吵,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三五个男人也压不住他。司机和这群上班族是两个文化层次的人,再加上上班的比较顾忌个人形象,不敢乱来。司机没什么要维护的,就狠狠地用脏话砸,一砸一个准。砸得满车的人都傻了眼,都灰溜溜的,好像大家全是不掏钱白坐车的人。

王忘也觉得脸上没什么光。心里说这通勤车没法坐了,等有多余的钱他就买车,免得受这闲气。

一个女人的声音顶了上去。她一出口,本来苦苦抵抗的男人们就熄火了,把战斗的阵地让给她了。因为她的气质太特别了。她很冷静,冷静中透着明晰的逻辑。她不急,也不乱,一字一句,像在墙上钉钉子,一锤子一个眼儿。锤锤有力,钉钉入骨。她七八句就把司机质问蒙了。王忘和男人们都吃惊地看着。这太出人意料了。换了谁都可以,尤其最应该是一向咋咋呼呼的那几个女人。要知道这个女人一向话少,言辞不见锋利,谁能想到她像一把刀一样一直收敛着锋芒。一旦出鞘,寒光逼人哪。也不见她需要什么铺垫,话里半句脏词都不用。她讲理,摆道理,一句压着一句,上句给下句铺垫。从通勤车的作用和意义讲起,到乘车群体的特殊性,到小城的发展史,包括风土人情,礼仪百态,历史渊源……条例明晰,逻辑强大。不像泼妇,分明是一位领导在跟手下胡闹的人讲道理论事实。

司机竟然乖乖认怂。李女也见好就收了。王忘对她有了新的认识,有领导才能呀。这才是上上月的事。这月只上了一天班,就不见她坐车了。出差之外,还有什么情况?难道替3号通勤的乘客们出头之后又后悔了,买了私家车,从此不坐通勤了?还是改了路线,通勤车倒是坐的,只是换了另外一路?改路线不容易,就得搬家。难道搬家了?

王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可能不再坐3号车了。不坐就不坐吧,来来去去上上下下,这车上的乘客哪一天不是在变化,事假、病假的,搬家换了小区的,调离本市去外地的,买了私车自驾的,还有就是升了官职的。市政府大楼上有个不成文的做法,坐通勤车的几乎都是科级及以下人员。处级以上就有公车接送。难道李女她高升了?

他打开手机看近日本地新闻。没看到有干部提拔公示。

第二周,李女又没出现。再次整整缺席一周。从周一等到周五,那孕妇专座上的人换了又换,周五下班时节,王忘一上车就抢了那座位自己坐下。坐下了心里还是不踏实,那个空缺好像没什么能够填补。是什么样的手从他心里抓走了什么啊?他苦笑。觉得自己好笑,幼稚。不想了。不想了。再纠缠就无聊了。

下车后他信步走着,想起这几年,除了在通勤车上,步行这段距离也常遇上她。早晨往出赶,晚上往回返,一前一后,各走各的路,有时能看到她买面条买菜,拎着袋子匆匆回家。看那样子,应该也是个烟火扑面的平常女人。

有几次,他想上前几步赶上去,和她搭话,多了解一点。可怪得很,他心里好像有个鬼,在作梗,犹豫了无数次又放弃了无数次。迟迟没能迈出那一步。现在好了,永远失之交臂了。

直到走近楼下,他才记起忘了买面条。不买的话就得自己动手调面。大男人家调面,太麻烦了,还是折回去买吧。当王忘手指头上挂着3块钱的面条袋子走出面店,暮色里一阵高跟鞋声入耳,由远及近地来了。

王忘痴痴看着,用目光迎接。果然是她。一手提着小坤包,另一个手里拖着拉杆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竟然出差去了。王忘一阵轻松,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了。他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先开口打了招呼。想不到李女也很热情。暮色深重,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语气她很开心。为这一趟出门归来呢,还是为刚归来就第一个遇上了王忘?

直到30号楼下2单元门口,她停下,说到了,下周一早上见。

她上楼去了。

王忘才发现自己竟然跟着她走过了头,从自己家楼下经过,陪她走到了她家楼下。

他甩着手里的面条袋子,一边往回走,一边独自坏笑。

下周一早上见!她的口气多亲哪,家常得像一家人,甚至跟夫妻一样。

真是个美妙的开端。

周末似乎要比以往漫长一点。王忘精心清洗了衣裳,擦了皮鞋,周一早上特意比平时早起了二十分钟,对着镜子刮了新冒出的胡茬,临出门,又往嘴里塞了片口香糖。他精干、整洁、满口清香地出门。运气真好,在楼下就遇上了刚出来的李女。他们并肩走出小区,前后登上通勤车。

好感觉持续到晚上,晚归的通勤车上,女人们在热烈传播一个消息,那位信访大姐死了,子宫癌。

噩耗把王忘惊着了。他不像女人们那么沉不住气。毕竟子宫癌这类绝症离他是遥远的。但也着实吃惊。他禁不住打量那把座椅。它还是老样子。可那个曾经挤坐在上头的身躯已经离开了人间。回想和她一起乘坐通勤车的日子,还真想不起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的。好像无意之中,她那惹眼的身躯撞入了视野,接着他认出她正是一楼大厅里拦访的那位大姐。每当有群众上访,她首先第一个站在门口迎。有时在劝说,有时在解释,那高大结实的身板,给人感觉怎么都不像是个会半路猝然倒下的人。

生死路上无老少。看来人还是不敢太累,能悠着点儿就一定悠着点儿。同车的老陆,摸着鼓起来的大肚子感慨——卢娜啊,谁不说是我们楼上的头号辣姐哩,那么好的身体,说拉倒就拉倒了。

王忘看见卢娜留下的椅子上照旧坐了李女。他觉得心里有一点遗憾,又觉得欣慰。那椅子终究有人坐就好。

王忘决定巴结李女是这一年的二月份生出的念头。

一月学校放寒假,老婆和儿子都在家休假,母子间关系再度恶化。导火索是儿子的期末成绩再次下滑。排名从二十一名跌到了四十五名。坏到不能再坏了。老婆着急上火,风风火火综合分析了成绩,又四处奔跑,给儿子报了补课班,她要力争抓住寒假这段宝贵的时间,帮儿子把不行的全补上去。儿子跟吃错了药一样,完全不跟老娘的节奏走,还唱起了反调。老婆骂也骂了,打了打了,打打骂骂哭哭闹闹折腾一个月,气馁了,承认在斗气斗力上如今的中年妇女根本不是青春期儿子的对手。老婆把矛头转向王忘。质问他凭啥不管儿子,凭啥天天躲出去上班,享受清闲,却把烂摊子撇给她一个人面对?说到伤心处,哭了一鼻子。哭完了,抹一把泪又给他分析如今的中考形势。

儿子面临的形势不好,本来儿子念的民办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成绩不好的孩子根本考不进去。两年半前,儿子自己考了进去。当时让王忘两口子着实高兴了一把。本来盼着儿子三年后顺顺利利考上最好的高中。可成长的路上变化比计划快,儿子变了,初一还可以,初二就开始滑坡。进入初三眼看跟不上大队伍了。更不妙的是,政策变了,为了平衡全市高中学校生源,今年起全市中考招生不再向民办中学倾斜,在比例上做了限制。以往民办中学一个班几乎百分之五十的孩子能考上第一高中,现在将名额限定在百分之十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只有进入班级前十五名左右,才有希望考上第一高中。前十五名,和四十五名,这是多大的差距!只有一学期时间了,要怎么努力才能让儿子进入第一高中呢?

老婆为儿子确实上了心,短时间内掌握了大量中考信息,她一一道来,王忘听出了一身汗。形势确实严峻。第二天下楼碰上李女,王忘心头一亮,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努力了。如今老婆在努力抓儿子,儿子不情不愿地做着配合,他其实帮不上什么。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吧,老婆说她焦虑得要崩溃了,头发一抓脱一把,月经也紊乱了。他有一点心疼老婆,可他能帮上什么呀,又不能把自己缩小成儿子的替身上考场去替他考试。

是李女的身份提醒了他。如今他已经知道,她在市教育局工作,还是办公室主任。主任,大小也算是个头儿吧。虽比不上局长、副局长、第一高中校长等领导有权,但往第一高中插一个学生还是能办到吧。当然,第一高中越来越不好进,插学生不容易,听说就算花钱还不一定能如愿呢。找人寻门路的话,还得有熟人搭线,钱才能送出去。王忘决定从李女这儿搭这条线。就算必须花钱,把钱花在李女手里,也要强过他和老婆拐弯抹角四处磕头求别人。再说,他心里打着一个小算盘,也许在她这儿花不了这么多呢,甚至,她还会不收钱呢。

有没有这个可能呢,他觉得有。凭他和她的关系,应该能。这几年他和她一直是3号通勤车上的乘客。时光流淌,人事变换,想想这些年发生了多少事儿,他和她都没变动。他还是那个小公务员,她还是办公室主任。他没搬家也没买车,她也一样。一年四季他们几乎每一个工作日都在通勤车上碰四次面。上车各坐各的,从来不说话,下车进出小区的那一段路,几乎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他买面条她也买,她买菜蔬的时候,他会跟着也买点。然后各拎着各的,一左一右并肩行走。有时她买面条,他家里还有没吃完的,没必要新买。他会站在门口等。等她买完出来,他们会接上刚才中断的话题继续往前聊。

忽然一天老婆把一张照片摆到了王忘面前。只看了一眼,王忘差点跳了起来。白色纸张打印的彩色画面,上头是一男一女,正沿着小区门内左边绿化带边走来。两个人离得很近,都微微低着头,姿势有点往一起靠,正在交谈着什么,样子亲密无间。

正是他和李女。被定格的是他们下班后共同走进小区回家的那一幕。他们被偷拍了。老婆的表情不加掩饰。是她干的。

最初的惊讶一过,王忘飞速压下了心头的慌乱,马上调整出镇静的姿态来。他说这不是我跟同事吗?哦不,不是同事,就是一起坐车的,这女的,就住咱小区里,好像是哪个单位来着?哎……没问过,那么多人一起坐车,谁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老婆目不错珠地瞅着他,瞅得王忘心头发毛,他知道自己正在迈一道坎儿,能不能过,全靠自己此刻的表现。老婆之所以偷拍,还把照片打印出来摆到面前,说明她起疑心了。但也仅仅停留在疑心的层面,照片摆这儿也就是试探。拿准了这一点,王忘就从里到外都不紧张了,把纸张随手一丢,说这女的啊,话多得很,是个见人熟,我们一车人都特别烦她。

老婆望着王忘的神情回味了一阵,可能觉得实在咂摸不出什么破绽,也没什么意思,就把照片搓成一团,又展开扯碎,说我就说嘛,要不是她上赶着,你才不是那种随便人,对不对?

王忘的心里鼓点在乱乱地敲,早就兵荒马乱,但面上依旧丝毫不改颜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演戏。幸好老婆是个粗性子人,这么一闹,没闹出什么,也就收手了。不过王忘不敢大意,她不闹,但自己不能再马虎。虽说是本来没有的事,女人真要揪住不放大张旗鼓地闹起来,没有的事也会闹出一点风波来。

以后上下班,他想刻意和李女拉开一点距离。可想到儿子中考的日子过一天就逼近一天,请她帮忙的事还没开口呢。要找合适的机会才好开口。这合适的机会,只有早晚进出一起通勤时才可能抓得到。为了抓住这个机会,王忘只能冒着被老婆多心的险,每天掐着点儿赶通勤车。有时和李女并排走着,王忘心头就会不自禁地发虚,老感觉暗处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盯梢。我可是为了儿子啊——他拿这个理由给自己开脱。真要能办成了这件事,就算老婆再起什么风波,他也不怕。他的理由绝对拿得出手,也塞得住老婆的嘴巴。

等待机会的过程很艰难。甚至有了熬煎的滋味。但王忘不觉得苦。他有些享受。尤其当他们肩并肩走着的时候,耳边听着她含笑温婉的语声,他一边微笑着应答,一边却在心头恍惚走神,他和她的关系,真的是很奇异啊,不是夫妻,连朋友也算不上,却能这么近这么亲密地相处,而且是一天当中四次,一周五个工作日,加起来足足二十次,这难道不是缘分?世上真有这么好的缘分!

品咂着缘分这枚果子里的甜味,王忘心里挺满足的,缘分就是个奇妙的东西,让他得到了夫妻关系中早就随着岁月流逝而枯萎的那种感觉,是饱满,是鲜活。尤其每次穿过路畔几棵垂柳的时候,他看见她会微微低头弯一下腰,裹在紧身衣裙下的后腰显出一抹圆润来,他的目光颤颤地跳荡,不敢看,又想看。只是三五秒的瞬间。柳树很快被丢在身后。那抹春光乍露的圆润跟着消失。却在他心里还存着,像那柳丝扫过脸颊,又乱,又软,拨弄着心弦。

好在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知道这是邪念。现在这关头,办儿子的事要紧,他不该往邪念里陷。好在他陷得不深,一清醒就拔出来了,谋事的念头占了上风。实在是耽搁不起了。时间不等人啊。

这周五晚上回小区的路上,王忘终于迈出了一步。他和李女照旧并肩行走。说起了近期的工作。他赶紧抢在前头问她最近忙啥。她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王忘摸不清她的心思,就摸索着往下引导,说现在都不容易啊,你们当领导的日子还好过,像我这种普通人,只有下苦的份儿。

谁说我就比你强了?李女忽然还嘴。语气重而急。好像在吵架。王忘马上想起那年她舌战司机的一幕。他有点措手不及。他听出来了,李女今儿心情不好,自己的哪句话可能正好刺中了她的心事,她这是失控了,在发泄。果然被他猜中了,李女气都不换,调门又高了一些,说我算啥领导,跟你一样,下苦的!不干不行,干出来全是人领导的成绩,就这领导还不一定领情!

王忘的心禁不住扑通扑通跳。思绪有点杂乱。好在马上就理出了路子。办公室干了十多年,这种情况还是能迅速做出判断的。李女在发牢骚。说明她受委屈了。心里的气憋不住,终于爆发出来了。她也有失控的时候?王忘着实吃惊。这情况太少见了。少见到令他有种受宠若惊的喜悦。一个女人忽然对一个男人敞开了心扉,往出掏心窝子里的委屈,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她心里有分量呀!他为这个高兴。

他感兴趣的不是她受了什么委屈,这委屈有多大,他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觉得一直等待的那个时机成熟了。机不可失,他不再犹豫,咳嗽一声,说你的日子要不好过,我们就更没活路了——他听见自己的嗓子眼里赔着一点儿贱兮兮的笑,巴结的意味太明显了。

脸上笑笑的,其实心里他在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恨自己不能在话语之间直奔主题,而是绕了大半圈儿。时间宝贵,浪费可耻啊。可他就是没法快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浪费。

她好像没听出他的恭维,也没被恭维得高兴起来,把小皮包换个手拎着,说也许是这段时间太忙了吧,等过完老历年就好了。哎,又一年啊,就这么过去了,想想日子还是很快的。

是啊。王忘赶紧接。从话语里硬生生找茬儿往里头扎,说谁说不快呢,转眼我们这一辈子就过去了。不过人哪,活一天,就得操一天的心,尤其娃娃大了,要给他们操心哪!

他终于过渡到了娃娃。好艰难漫长的过渡过程。还好圈没白绕,终于步入正轨。接下来只要她接茬,问上一句半句,他就直接开口说插学校的事。

你儿子今年初三?她问。

是啊是啊,面临着中考,一道大坎儿呀——王忘激动得语速、语调都变了。他感到心颤抖了一下。交谈很顺,马上靠近那个终极目标。更惊喜的意外是,他儿子今年初三,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平时两个人之间边走边进行的闲聊,她是用心听的,他提供的情况她都记在心里呢。

他不再犹豫,正式开口,说我儿子脑子还算聪明,就是爱耍,不好好学,成绩不稳,万一考不上第一高中,就得——

他打住了,没法往下进行,因为她的手机正在欢快地叫呢。来电话了。

她掏出手机,给他点个头,跨前一步,一边接电话,一边先走了。算是分路告别,各回各家了。

分手告别的过程,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在上演,有时王忘会悄悄目送她一下,有时他会怀着愉快的心情先她一步走向自家的单元楼。

平时见了也就见了,分开也就分开,这次匆忙中的告别,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王忘有些意犹未尽似的站在原地,看见她已经闪进单元门去,高跟鞋的咯噔声渐渐模糊,他说不清心里飘荡的是什么滋味,密密地杂缠着,一时间浮上来,一时间又沉下去,沉沉浮浮中,脚下步子不停。他快步走着,事情不顺啊,刚开了个头,就被迫中断了,合适的机会不好找,今天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地错失了。他觉得遗憾。

抬步迈进单元门,发现一楼楼梯最下面那里空荡荡的,儿子的自行车呢?儿子骑自行车上学,回来没地方放,放单元门外会被偷走,扛进家里嘛天长日久的不是办法,就推进单元门放在最低处的那个三角形空闲处,上锁停放。难道自行车又被偷了?他心情沮丧,拖着沉重的脚步回身查看,发现不是车丢了,是自己走错门了。他竟然踏着李女的脚步跟进了她家的单元门。

见鬼了还是丢魂了?王忘苦笑着大步离开。等进了自家门,又发现忘了买面条。

第二天返回的路上,李女倒是主动问起王忘儿子的学习。有昨天进行了大半截的内容做铺垫,王忘今天很冷静,李女一问,他就知道好事来了,她这是主动要帮忙了。他赶紧诉苦,把这些日子家里的烦恼一盘子端了出来,老婆抱怨,儿子叛逆,说起来他忍不住就激动了,还好头脑保持着清醒,没让自己像怨妇一样失控。话锋一转,他往主题上靠,说儿子万一考不上第一高中,就得插班,插班没人帮忙是不行的——他笑了一下,放稳语速,说我想好了,到时候就找你,这个忙,你可一定得帮啊——

迎面一阵风吹过。沿途的垂柳枝头没有落尽的干叶子在簌簌地乱响。王忘伸手拽一片叶子,在指尖上碾成粉末,手一松,粉末随风飞了。

李女似乎被风呛住了,咳出一声,说往那个学校插娃娃啊,这可不容易。

还好王忘早有心理准备,他轻轻一笑,说别人不容易,到了你这儿还不是小事一件!市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咋说也是个官儿嘛,只要你吩咐下去,哪个校长能不给你面子。你就帮我一把啊——

李女出现了沉默。脚下节奏不变,一步一步走着。

王忘不敢松懈,提一口气,加快步子赶了两步,说哎,我可说的是真的!娃娃的事我就靠给你了!

一口气说完,王忘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不知何时有了变化。尤其说到那个“靠”字,舌面上抬,舌尖微颤,嗓音也捋细了,他居然像个女人一样,在跟她撒娇。好像要靠给李女的不是儿子插班的事,而是他王忘的身躯,他缠着要把一百多斤的自己靠给这个单瘦伶仃的女人。这发现令他羞愧。

还好她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她淡淡一笑,摇头,说我跟你一样,下苦的,肯定帮不上的,话说白了,还是得靠娃自己努力。他考上了才叫好呢,真要是考不上,你就是花钱插进去,娃的日子也不好过,第一高中节奏太快了——两个人只顾着说话,没注意已经走到29号楼下了。

做晚饭时王忘把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他有些沮丧。没想到她会回绝,还这么直接,看样子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他腾出做饭的手摸一把脸,脸烫烫的,在发烧。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不疼,但很响亮。他说你呀,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你连头蒜也不是!

后面的日子里,寻找机会再做一次试探,成为王忘每个工作日上下班路上盘算的大事。他总觉得李女不会那么绝情,事情没有走入死胡同,有必要再做一次深入试探。女人嘛,有时候喜欢正话反说,或者是只求一次半次不顶事,再往下纠缠一点点也许就突破了。

可气的是,他越着急,机会就越不好找了。以前两个人肩并肩或者一前一后进出的时候,那种闲适、和谐、美好的感觉,好像再也找不到了。这天他有意慢开两步,落在后面,玩味她清脆响亮的脚步,有一点恍惚,感觉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很远,从来就没有拉近过。也许,曾经以为有过的拉近,也只是自己在想象中的一厢情愿。也许,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人家从来都没有变化过。只是自己心里有事,有欲望,才导致的。无欲则刚,他算明白这话了。他想后退,抽身,就此打住,想回到从前的状态去。儿子的事,既然开不了这个口,那就不开了,另外再想办法吧。这么一开解,他似乎想开了,放下了,轻松了。他怀着无事一身轻的念头,想,就这么着吧,再有合适的机会就开口,没有就不强求,一切随缘。

王忘开始加大对儿子的监管。人家李女说得对,求人不如求己。他怀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过问儿子每一天的学习情况。他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教,告诉他现在努力,为的是以后日子好过点,要做人上人,就得先吃苦中苦啊——他眼前显出李女的样子,他不是人上人,那么她呢,算不算人上人?一个天天见面,说话,感觉良好的熟人,竟然不帮忙,他还能求谁去呢?在脑海里回想教育局的书记、局长、副局长、第一高中校长等人的模样,有几个他见过面,属于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的那种,有几位他连人都没见过。那些陌生的面孔,远远看着他就心里犯怯,遑论有贴上去求他们帮忙的勇气。再说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他在单位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基本的行事规矩自然知道一点,凭他一个小公务员的身份,夸张点说,连向那些领导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要是没有儿子的这档子事,他踏踏实实上自己的班就好了,用不着这么惶惶然地到处求人寻门路!儿子要是个争气的娃,当老子的根本不用费心!他越这么想,越心烦,越上气,越看儿子不顺眼。别人家娃娃怎么都那么争气呢?李女的女儿,就考上了第一高中,还进了最好的宏志班。怪不得她能拿那样的话来劝他。她是学霸的家长,哪里知道他这个学渣家长心里的苦。他心里堵着一口气,越是堵得难受,就越想赌一口气。别人面前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李女面前挽回这个面子。

单位公车改革是前年的事,改制前,先起了一阵慌乱,乱嚷嚷的,后面政策正式出台,一切有条不紊地往下走,竟然顺顺利利的。处级单位不留公用车辆。王忘的单位没有业务用车,全部上交了。从上到下所有人员全部按级别定了档次。王忘是正科,每月发750元的公车补助。五年前市内公交大整顿的时候,公交车全从私人手里收购出来,由国企交通集团管理。财政一边购买新型电动公交车,一边逐步淘汰早年的旧车。之前实行的月票也废止了,换成了电子刷卡,统一发卡,财政每月为每人充值88元。王忘担心车改后每月的88元不会再发了,通勤车还配备不?等第一个月750元打到工资卡上,想想实实在在的票子,他算过账来了,公车改制对普通公务人员大有好处,每月750和88相比,这笔账孰重孰轻还用得上算吗?一年多了好几千元的收入,好多人都买了车,拖了这两年时间,现在王忘开始考虑自己也该买车了。

周末王忘和老婆去4S店看车。老婆比他心细,价格,品牌,性价比,她反反复复地询问、对比。王忘心浮气躁,稍微看一圈就没耐心了,一边装模作样陪老婆看车,一边掏出手机刷微信。看到本周五发布的一条本市人事任命公示。市上新近提拔了一批干部。他信手划拉着往下看,几乎全是认识的,年龄也都和他差不多。有一个八零后也被提升为正处级了。看着八零后的正面照,一股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忘手指有点软,手指在八零后的眉目上按了按,慢慢地划了过去。他忽然感觉自己正在与一个时代擦肩而过,他被抛出了轨道。估计这辈子干部任命公示里都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了。年龄就是硬杠杠啊,和八零后相比,他已经完全是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残骸。

王忘怀着认命的灰色心情,麻木地往后翻着信息。与己无关,那就当看热闹吧。至少看清楚这次都提拔了谁,等以后上班见了面,也能给对方说声恭喜,再万一工作中发生交集,也不至于因喊错了人家的官职闹出没必要的笑话。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红底二寸照,脱帽,正装,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看一眼就让人禁不住惊叹,好一个精干利索的女子!李梅。原来她叫李梅。李梅被提拔成了副局长。从公示的档案年龄看,她和他同岁。他目光贪婪地咀嚼着有限的信息。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比,自然是真正的领导了,求主任插学生自然比不上副局长得力。可是,还求她么?王忘回手拉一把老婆的袖子,说走吧,车先不买,我还是觉得坐通勤车方便一点,如今咱城里车越来越多,停车是个大问题,我可不想多这些麻烦事。

既然没买车,不打算考驾证,王忘就照旧一天四趟进进出出地赶通勤车。一周没见老陆了。车上少了发牢骚说时事的人。后半车厢的男人们一片沉默。前头女人的区域,如今也静悄悄的。早就没了前几年有说有笑的欢闹。王忘细细看过去,有些面孔是全新的,看来这段日子自己心不在焉,没留意这路线上又有人增加进来,又有人换了出去。年轻的面孔多了,但都不活泼,一个个上来就低头看手机,似乎在单位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天还不够,手机里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盯着处理。

和手机的距离近,和人的距离就远了。十年间,这车上的乘客似乎没见少,但从前挤在私人小公交上的那份拥挤、欢快、热闹,也都感受不到了。回想起来,和司机为月票起争执吵架的日子,也挺有意思的。他这几年很烦老陆,大男人家,话太多,尤其谢出一个秃脑门,又挺着一个大肚子,一脸的中老年油腻相,一上车就发牢骚,抱怨各种社会现象,又把现象存在的原因归咎到政府。从官场各种腐败乱象,到日常的行政事务,他都能挑出刺儿来,理直气壮地批上一阵。王忘知道他马上就要退休了,还在正科的位子上混,眼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也就无所顾忌了。这就是典型的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王忘曾经很烦他。想不到他说不坐3号通勤就真的不坐了,是高升、换房还是调走?或者难道像信访大姐一样出了不好的状况?

三周后老陆却又出现了。人明显消瘦了。鬓边残余的头发白森森的,好在话痨的脾气还在,见了王忘就像骤然见了亲人,不等王忘开口问,他就先自顾自地絮叨上了。原来他得了糖尿病。体检查出来的,他又去大医院确诊了一下,已经挺严重了。以后肉啊蛋啊清油细白面全不能敞开了吃,得吃粗粮。

王忘听完忍不住大笑。他笑得有点失态。不过他心里高兴。一种说不清从哪儿冒上来的高兴。也不是对老陆的幸灾乐祸,他没那么不厚道。不过高兴确实是不能否认的。他的语气有些失控一样地高调,说叫你不要吃肉喝酒?那不是要了你的命!

就是嘛——老陆愤愤,脸也红了。看样子还真是把王忘这个一起通勤十年的老伙计当亲人了。谁不知道我老陆的口味呀,每天早餐一碗干拉面,一颗蛋!现在大夫说这个也不能沾了——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滋味?

老陆脸上显出实实在在的凄凉,凄凉让他瞬间苍老了好多,他完全是个老人了。老人可怜兮兮地看着王忘,说让我加强锻炼哩,以后这通勤车也不能尽兴地坐了,我得步行上下班。

王忘瞅着老陆的脸,心里对衰老和疾病有了近距离的恐惧。从这以后,早去的通勤车上果然少了老陆。机关灶上的早餐有饼子馒头花卷包子稀饭,还有拉面小菜。拉面是干拉面,浇上辣椒油热汤汁,再倒一股子醋,夹一筷子小菜,剥一颗鸡蛋,能让人一口气吃出一头汗。这碗价格比外头市场上便宜一半的干拉面,成为好多中老年男人的早餐必选。老陆痴迷,人人知道。从前人多面少,得排队才能抢到一碗。老陆跑得慢,常拜托一起下车的女同志们帮他打一份。如今灶堂改进,增设了早餐数量,不用排队了,老陆却退出了吃面的队伍。可见这世上没有一碗能永远吃下去的面。

美食,华服,各种享受,一切面前,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王忘不生儿子的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他释然了。由孩子吧,能考上更好,考不上,去二中三中也是一条出路。何必这么早就让一条路把人给逼绝了。他不再每个夜晚都坐在儿子书桌前陪着他,眼巴巴看着他学习到深夜。他放下了,老婆却放不下,变得更加焦虑。王忘觉得眼前的日子,真的说不出的灰暗,难熬。他就盼着时间走快点,天快亮,天亮了他就能赶快出门上班去。

上班倒成了他躲避心烦的避风港。独自走向通勤车的时候,王忘摇头,苦笑,想把罩在心头难以挥去的烦恼驱散。时间过快点吧,中考快过去吧,他只想过正常的日子,像从前一样。这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何时是个头啊。他舒一口气,扭头左右看,没见李女。他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不会出现在3号通勤车上了。她高升了,已经不属于通勤车的世界了。

小城地理位置特殊,在古代属于塞外游牧和中原农耕的交界点,是苦寒之地。春来许久了,柳树枝头都已经挂绿了,猛不丁刮过的贴地风却还是透骨冰凉。王忘大步走着,想,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这座小城会发展成什么模样呢,通勤车还用吗?如果用,车上的人还有他认识的吗,或者说还有认识他的吗?他会不会像老陆一样,要么成为贪恋那碗拉面的吃货,要么成为眼巴巴有车不能坐,每天甩开步子锻炼的糖尿病患者?不论是何种结果,世界还是会一刻不停地往下运转吧。

 

马金莲,回族,1982年生于宁夏。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小说集《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头戴刺玫花男人》《河南女人》《伴暖》等,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孤独树》。中国作协会员。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