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2期|老藤:梦里香椿(节选)
来源:《芙蓉》2020年第2期 | 老藤 2020年03月31日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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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可以暗示的,像催眠可以让人入睡一样。暗示,是梦的引子,往往一个精心设计的暗示,会引发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梦。这是冯慎九在一周之内得出的真切感悟。
冯慎九周一上午去康复病房看老开,特意买了一兜水蜜桃。老开牙不好,喜欢吃软桃。正在桌上玩智力拼图的老开看到水蜜桃,没头没脑地问:云上北坡的吧?他摇摇头,水果超市买的,没问产地。老开接着说:你人不回云上,梦可以回去嘛,梦又不用打车票。冯慎九说:我睡眠好,不做梦。老开道:没有梦,就是病,灵魂是死蚌。这句话像口热粘糕噎住了冯慎九的喉咙,连咽三口唾液才顺过气来,老开的话够狠,不做梦,就是病,这几乎就是骂人了。老开服役时三次上军校,从教导队到政治学院,再到京城的大学,这种接力式三级跳般的学习进修,让他从一个打鱼郎华丽转身为学者型军官,让同期入伍的战友们望尘莫及,与老开同级别的冯慎九不得不承认,老开肚子里有干货,老开的话不能当耳旁风。冯慎九问:你在暗示我要做梦?老开未置可否,不紧不慢又添了一句:没梦的人,可怜!冯慎九被刺激了,盯着老开问:你想让我做什么梦?老开拿起一只水蜜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云上,老开说。
说也奇怪,当夜,冯慎九果真做梦了。
冯慎九不由得按照老开暗示,梦到了久违的云上村。
云上村是冯慎九的老家,那里有冯氏老屋,老屋灰瓦白壁,青石围墙,大门外半步远有一棵树,一棵香椿树。香椿树枝干嶙峋,孤零零立在门旁。树虽老,但精神头还在,像个跻身远望的老人,也不知它在望什么。冯慎九记得上学时教语文的丁老师曾讲过一首诗,是谁写的记不清,但诗却背住了:“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他之所以能背下这首诗,是因为门前这棵香椿树。每天上学、放学他都要看一眼门口这棵树,这树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老仆人,不辞风雨地伫立在大门旁。听大人说,香椿树是不能栽在院内的,因为当地有句谚语:香椿过房,非死即亡。但栽在院外就不受这谚语的诅咒了,云上许多人家都在院外栽香椿树并任其疯长。其实,大家都知道,香椿树想疯长也长不成,因为每年春季,它的嫩芽嫩叶至少要被人掐去三回,成为饭桌上一道美味,所以说香椿树能长成材,是少见的奇迹。
冯慎九站在老屋门前,觉得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椿树正张开双臂欢迎他。他闻到了一阵香椿芽的清香,这清香由淡到浓,充溢整个梦境。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每每闻到这种味道,都会感觉有一具无形的铧犁,把板结的记忆一层层犁开,翻成湿润的沃土。离开云上四十五年,云上在记忆中变成两样存在:一样是黑白照片般的村落图景,那图景是老照片的感觉,有些褪色,有点模糊,但轮廓依然,韵致不变;另一样则是香椿芽的清香,这是一种久储于舌尖味蕾中的渴望,是季节、色彩和味道的集成。记得参军离开云上时,母亲给他烙了两张大饼,一盘香喷喷的香椿芽炒鸡蛋。那是他记事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母亲看着吃空的盘子说:想吃的时候就回来,只要树在,年年都有香椿芽。
望着香椿树,一只喜鹊飞过来落在树梢上,他抬头看看喜鹊,喜鹊像是打招呼一样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他笑着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发现树下站着已经去世的老母亲。母亲身穿蓝布褂子,挽着发髻,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慎九啊,你还记得回来呀。双亲已经过世多年,是做生意的弟弟把父母安葬在大连城郊一处叫乔山的墓园。父母去世前也早就离开了云上,和弟弟一家在城里生活,听弟弟说父母进城后再没回过云上。冯慎九战战兢兢地问:妈,你怎么回来了?老母亲说:我本来就没走,这棵香椿就是我。你咋能是这棵香椿呢?妈,您是不是糊涂啦?他忘记了母亲已经作古,竟和老人家较起真来。母亲没有不高兴,转身道:好了,我进屋给你炒香椿去。他看到母亲的背影隐进老屋,马上,他听到一阵葱花爆油锅的声响,接着,便有香椿芽的香味儿飘出来,再接着,就听到母亲在老屋里喊道:慎九呀,来家吃饭。这声呼唤,让冯慎九忽然一下醒了,揉揉鼻子,香椿味道仿佛还在。他觉得这个梦好奇怪,不知道寓意什么。
早晨,他想到了老开。他和老开是一节闷罐车从旅顺来到沈阳,又一同分到了胶东半岛一个海军部队。老开和他都是龙塘镇人,他在云上,老开在云下,老开一直在后勤部门任职,退休前是海军某基地后勤部长。他则一直在舰上任职,从鱼雷艇长、护卫舰长、驱逐舰长,一直到支队主官,然后和老开同一年退下来,进了省城同一个干休所。退下来的老开在写回忆录,在台式电脑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写着写着会暗自流泪。他劝老开,只有大人物才写回忆录,咱就是个师职,写出来也是书店里的摆设,再说也没有出版社肯出版。老开说,写回忆录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攒料,自己心头有只蚌,张口等着喂呢。老开虽然学问大,但十分低调,你不问,他不说,好料都在自己肚子攒着。他忌讳好为人师,自嘲不愿意当大尾巴狼。因为是战友加同乡,老开和冯慎九交流最多,谈论问题也深入。冯慎九有解不开的锁,喜欢到老开这里讨把钥匙,而且这钥匙还真管用。不久前老开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开不为患病而悲观,他的理论是有些老年病其实是人体自我保护,比如耳聋,就是人体不希望听到议论杂音,因为听了只能心烦;眼花,就是不该看的东西别看,因为看了也无能为力。阿尔茨海默病也一样,之所以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其实是身体吃不消,让你休息一天,工作一天。还别说,冯慎九觉得这种奇谈怪论从老开嘴里说出来似乎有点道理。老开患病后,医生让他玩智力拼图来恢复脑力。冯慎九看过那些拼图,应该是学龄前孩子们的游戏。据老开的女儿春杏说,父亲清醒的时候不屑于玩拼图,只要拿出拼图,就说明他进入了一种糊涂状态。
走进老开房间,老开正在玩智力拼图,冯慎九便觉得此次来非其时,糊涂中的老开也许会说些不着调的话。见他进来,老开站起身做了个甩膀子的动作,幅度很大,差点摔倒,女儿春杏赶紧扶住他。
老开站在屋中央又做了个挎肘的动作,问:咋样?
冯慎九坐下来问:这是练什么功夫?
撒网。老开口中蹦出两个字。
冯慎九看看身边的春杏,春杏解释说,父亲每次拼完图,就起来练习撒旋网,说将来准备回通海沟打鱼。
冯慎九知道,云下村也临海,村西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叫通海沟,因为入海口有淡水海水相交汇,沟里鱼特多,尤其是习惯在两合水中觅食的胖头鱼最厚,一网撒下去,十几条活蹦乱跳尺把长的胖头鱼就会拎上岸。老开参军前喜欢在通海沟打鱼,通海沟是他在部队说不完的话题。
春杏扶父亲坐下来。冯慎九说:昨天你一说,晚上我真还做梦了,梦到老屋门前那棵香椿,还梦见了老母亲,这都是你暗示的结果,倒也证明我没病。
老开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着他说:做梦像起土豆,一起一串,不论大小,你会接着做。
看来你是不让我好好睡觉啦,冯慎九开玩笑道,你暗示也没用,我没啥亏心事,独寝神魂安。
这个由不得你,老开说。
为啥?冯慎九觉得老开话里有话。
老开说:当年云上云下的支书送咱,他们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冯慎九想了想,似乎想起来了,当年在镇里上车,云下云上两个大队支书赶来给入伍新战士戴红花。红花戴好,敞篷大解放牌车就启动了。云下的书记是个大脸盘女同志,双手扩成喇叭跟在卡车后面喊:记着,回来!云上村支书侯大爷扬起手杖也跟着喊:回来,回云上!冯慎九还记得在侯大爷喊话时,他看到父母就站在路边一棵楸子树旁沉默不语。
当时咱俩都应声了,这是宿诺,老开说,宿诺不践也是病。
自己离开云上四十五年,一次也没回去。冯慎九心里抖了一下,自己和老开不一样,云下是老开的福地,而云上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回去有什么意思呢?他问:你学问大,帮我解解,我昨夜的梦怎样?
想家,没啥。老开道,问题是你欠不欠云上什么。
我能欠云上什么?我家的老屋都无偿捐给了云上。
提到欠字,他倒觉得老开欠战友们一顿好饭。老开这人说话敞亮,办事却特抠,在后勤部当部长,本来管钱管物,却能一分钱攥出水来。老开一直抽低档烟,烟味特冲,抽一根满屋子旱烟味。老开喜欢喝几块钱一斤粗粝的黑茶,茶汤像墨汁,茶不好茶具好也说得过去,而老开泡茶的杯子极不讲究,是个废物利用的大号雀巢咖啡瓶,能装一升水。冯慎九曾劝他说,这么节省干啥?吃穿医用部队都供给。老开解释说,钱这个东西应该花在刀刃上。他觉得好笑,啥是刀刃呢?老开就春杏一个女儿,已经嫁人,在干休所当护士,女婿也是军官,并不要他接济。老开经常回云下,有几次还约他同行,但他都没有抽出时间,老开便只好自己回去。回来后老开就说云下的海菜饼子怎么好吃,酒怎么好喝,云下人的酒量怎么大,等等,他觉得老开回云下是找衣锦还乡的感觉,分文不费却能一路风光。
情,我是说欠不欠情。老开解释自己刚才的话。
他摇摇头,自己什么也不欠云上的,细说起来,倒是云上欠他许多。他问老开:梦到树是啥意思?
老开想了想,道:树是愿望,老母亲出现是提示你有宿诺未践。
他觉得老开有点故弄玄虚了:啥宿诺,我当时只是应了一声而已。
应一声足够了,用不着应两声,老开说得不容置疑。
春杏去食堂打来了午饭,午饭很精致,小盘子小碗小花卷。冯慎九忽然闻到了一股昨夜梦中闻到的清香,仔细一看,原来有个圆盘里是香椿芽炒鸡蛋,绿莹莹,黄灿灿,像一簇带着嫩叶的油菜花。
香椿!他叫出了声。昨晚梦见香椿,今天就看到了香椿芽炒鸡蛋,看来这梦很灵验嘛。
一起吃点,老开发出邀请。
冯慎九摆摆手:你慢用,我不想享受病号饭的待遇。
春杏送他出来,他悄悄对春杏说:你爸玩拼图时也挺清醒啊,一点看不出糊涂。
回家路上,那股香椿芽炒鸡蛋的味道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他,冯慎九暗暗责备自己:人一老,怎么还会变馋?
2
冯慎九是云上人,在履历表中他无数次填写过云上大队、云上村几个字。
冯慎九对云上没什么感情,那个临海的小渔村对他来说,是一只破了肚皮的八爪鱼,总有些悲情的墨色在水中弥漫开,形成一层不透光的隔膜。冯慎九中学毕业后,很幸运地被大队推荐到北京上大学,政审、体检都过了,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没人告诉他原因,大队侯支书的说法是狼多肉少。冯慎九一厢情愿的初恋也在云上折戟沉沙。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暗恋同村女孩子小洁,小洁是个长睫毛姑娘,心善嘴甜,总是一口一个慎九哥叫他。中学毕业回村后,小洁在大队当会计,他则上了大队新造的350马力渔船当水手。父母知道他喜欢小洁,就托了媒人拎着四合礼去小洁家提亲。依冯慎九的猜测,这门亲事应该八九不离十,因为小洁每一声叫出的慎九哥,语音里似乎都拐了好几道弯,让他心里像羽毛在刮。第二天,媒人蔫头耷脑地退回了四合礼,说小洁妈态度比蛎壳还硬,说女儿就是嫁不出去也不找出海的。云上大队的主要生产是出海打鱼,不出海还能干什么?冯家为此觉得伤了面子,一家人沉默了好几天。第二年征兵,冯慎九报名参军,穿上军装到了海军服役,尽管一路提干、晋级,但还是个出海的,依然没达到小洁妈的择婿标准。除却冯慎九自己的事情外,他的父母也不愿谈起云上。母亲原本在云上小学当代课教师,教一二年级语文和算术,母亲教课很受学生欢迎,本来代课好好的,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母亲回家那天,沉默寡言的父亲正出海归来,看到母亲抱着一摞课本坐在老屋门前的台阶上发呆,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陪母亲坐在台阶上抽了一袋烟,然后起身将母亲怀里那摞课本接过来,一股脑投进灶坑,用这些课本煮了一锅他刚带回来的八爪鱼。冯慎九记得父亲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云上村地处辽东半岛最南端,坐落在一道簸箕形山冈上,村庄被成片的槐树环抱,南面和西面是一望无尽的黄海,东面是一道栽满了樱桃树的平冈,北面是一面缓坡,缓坡上是一盔盔高高低低的坟丘,村民在坟丘间栽上了水蜜桃树、梨树和苹果树,让这个属于亡灵的山坡也有了鲜花与果实的甜蜜。与云上村相邻的是云下村,两村相距三里。云下经济状况不如云上,云下的村民就抱怨:凭啥你们叫云上?云上不是压着云下一头吗?这种抱怨对云下没有改变,却长了云上的志气,让云上人多了自豪感。冯家三间祖屋在村东,套着青石院墙。老屋建于何年已无从查考。据父亲讲这原本是一处被人废弃的老宅,当年爷爷闯关东从小平岛流落至此,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在此定居下来。
冯慎九参军第十个年头,在大连做生意的弟弟和他商量,要把父母接到城里生活,他没假思索就表示同意。据弟弟讲,接双亲进城那天,母亲一言不发,脸色如贻贝壳般凝重,背过身偷偷抹了几回眼泪。父亲则说:瞎家雀也有开眼的时候,说搬就搬,不要拖泥带水。但父亲给冯慎九打了个电话,父亲问他:慎九啊,咱就这么走了?你爷爷的坟还在北坡上呢。他告诉父亲,弟弟已经在乔山买了公墓,爷爷的坟会迁过去。父亲这才放心,说那就走吧,咱家老屋有百十年了,也卖不上钱,就捐给村上吧。弟弟问为啥不能卖?父亲说,这老屋当初也不是冯家买的,咱给卖了良心不安啊。就这样,老屋捐给了村里,成了云上村集体公产。
与冯慎九对云上的冷淡相比,老开每每提及云下就眉飞色舞。说他如何在通海沟打鱼网网不空,说如何当上民兵连长带着基干民兵在海边巡逻,说如何在宣传队扮演郭建光演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等等,满满的自豪之情。冯慎九和老开交流过对故乡的看法。老开说:我就像一条四处奔跑的猎犬,不管走到哪里,都记着自己的狗窝在云下,有这个窝在,我在外面做啥事都觉得踏实。冯慎九说,我是四海为家,在云上没啥念想,想起来是满把的泪。老开很不解:有啥大不了的事,能让一个堂堂师职干部落泪。冯慎九摇摇头:云下人羡慕云上的名字,其实云上这个名字不好,在云上面,飘忽不定,脚下没根。老开道:云上再不济也是你的家,生在云上是你的命,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因为做梦,冯慎九的眼圈泛起乌青,像獾子一样。老伴问他是不是身体出现了不适。
昨夜做梦了,梦到了云上,像过电影,他说。
老伴对云上没有概念,冯慎九平时也很少提及云上,就说:做梦很正常,犯不上有负担呀,你梦到啥了?
梦到老屋院墙外那棵香椿,孤零零的,桅杆一样竖着,树梢有几撮叶子。梦到老母亲给我做香椿芽炒鸡蛋,那道鲜味简直能让人飘起来。
老伴是心理医生,曾在部队215医院工作多年,长期做病人心理疏导,她一听便猜到了梦的由头,笑笑说:我看你是馋香椿了,味道是有记忆的,小时候的味道到老了会回来找你。
冯慎九道:云上的香椿芽不仅好吃,颜色还好看,第一茬紫红色,第二茬淡绿色,到了第三茬,就变成了翠绿。那个味道正啊,不像现在市面上的香椿芽,都是大棚里栽的,味道寡淡。
老伴开玩笑道:这么想念香椿树,该不是有啥故事吧?
老伴这句无意中的玩笑,让冯慎九还真想起了一件往事,他嘴上敷衍了一句:云上能有啥故事。记忆却回到了从前。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他上小学五年级。一天,同班同学小洁对他说,慎九哥,你家香椿爆芽了,能不能掐点给我妈妈?他从小就喜欢小洁,小洁长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眼里总是布满星星一样,怎么数也数不过来。他说放学后跟我去掐就是了,要多少掐多少。小洁说其实不是妈妈想吃,是爸爸明天出海回来,妈妈想包一顿香椿馅饺子。小洁的爸爸是大队跑外海渔船的船老大,每次出海都要半个多月。村民对船老大很敬重,但背后却给他们起了不雅的绰号,叫老鬼。那天,他像猴子一样爬上香椿树,给小洁掐了满满一篮子香椿芽。他把一篮香椿芽送给树下的小洁时,小洁闭上眼睛深深地闻了闻篮子里的香椿芽,说慎九哥你真好!说完就腼腆地挎着篮子跑回家了。小洁话少,一双眼睛总是如痴如幻地眯着,他暗暗喜欢小洁,觉得小洁是云上的一颗珍珠。不幸的是,小洁爸爸没能吃得上香椿馅饺子,那天晚上海上突刮大风,正在远海作业的渔船出事了。那时候到外海作业的都是对船,遇到大风后,小洁爸爸让另一条船砍断网纲逃生,自己那条为了保住队里的渔网没有断纲,结果渔船倾覆。跳海逃生的船员大都获救,只有小洁爸爸和大副两人被扣进海里遇难。小洁妈妈在失去丈夫的悲痛中,给女儿立下一条死规:嫁人不嫁打鱼郎。这也就是长大后冯家求亲遭到婉拒的原因所在。冯慎九中学毕业回到云上,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上渔船打鱼,渔民不打鱼还叫渔民吗?后来,冯慎九在海军当护卫舰舰长,有次军舰经过云上外海,他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目不转睛地望着岸边的云上村。政委问他看什么,他举着望远镜说,在看一棵树,一棵香椿树。由这棵树他想起了小洁和小洁遇难的父亲。小洁的难过无法想象,因为小洁说过,她每次闻到香椿芽的味道就会想起父亲,父亲那张慈祥的脸会在海水中向她露出笑容。冯慎九离开云上后没有再打听小洁的消息,从内心讲,他也不希望这段青涩的恋情被启封。
现在,老伴问到香椿树是不是有故事,他忽然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故乡,是游子心中一棵树。他觉得这句诗很准确,他的梦可以证明,云上对于他来说,就是家门口那棵香椿树。
他对老伴说:关于那棵香椿树有很多故事,但我更多记住的是香椿芽的清香。
老伴说,梦里有棵有味道的树,说明你没老。
这话他很爱听。
3
本以为不会再梦,结果周二晚上,老开的暗示又发挥了作用。
梦境真切,香椿芽诱人的清香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
这是一个诡谲的梦,他甚至怀疑这到底是梦还是活生生发生过的现实。
他遇到了小洁,在那棵香椿树下,香椿树的嫩芽已经变成茂密的老叶。小洁挎着篮子,系着一条格子围巾,围巾被海风吹起,轻抚着小洁那张牙鲆鱼肚般白皙的脸庞。他好像是刚从350马力的铁壳船上下来,走过一段石板上坡路,来到老屋门口。见到小洁他很惊讶,没等他说话,小洁便迎上来说:慎九哥,我来还你篮子。说完,她把篮子双手递过来。这是一句久违的慎九哥,语调中内容丰富。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低头看了看空空的篮子,心里也觉得空空的。他接过篮子问:你还好吧小洁?小洁没有说好或不好,而是看着篮子道:四十多年了,一直想着要还你篮子。他再次看了看小洁,小洁的睫毛依然那么长而密,目光软如月光。再看篮子,这是他家装桃子、梨用的扁形土篮子,里面衬了灰布,防止柳条划破桃子和梨,当年,冯慎九用这个篮子装满香椿芽送给了小洁后,妈妈曾到处找这个篮子,他没敢告诉妈妈。小洁说,我一直保留这只篮子,不用它装咸鱼和虾皮,因为咸鱼和虾皮的盐分会腐蚀篮子。我幻想有一天,再让您给我摘一篮子香椿芽,我亲手包香椿馅饺子给爸爸吃。冯慎九问,你爸爸?小洁说,爸爸就是这棵香椿树呀,我奶奶说,好人死后会变成香椿,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此梦冯慎九无法与老伴分享,只能去找老开。他觉得老开虽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但这并不妨碍他发表议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看问题往往会有常人意想不到的视角,据说很多影响深远的思想,都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发明。
你确定梦到的是香椿?老开问。
当然,老屋门外只有一棵树。冯慎九很肯定。
我觉得你梦的是臭椿,老开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句地说。
冯慎九没有反驳,等着老开说下去,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说话不能急,更不能催,要让他像漏斗一样自然滴流,听他下半句。
你丢了云上,只配梦臭椿。
老开说的臭椿他知道,和香椿长得差不多,因为味道不好,臭椿芽不能吃。老开为什么说他只配梦臭椿呢?
老开说,是香椿,就得让乡亲们掐芽劈杈,四十五年来,云上摘过你一枝一叶吗?
冯慎九觉得自己找错了圆梦人,不但没找到答案,还无端受到一番奚落,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奚落。他说,老开啊,你是云下的香椿,我也是云上的香椿,咱俩一个闷罐出来的,谁也不是臭椿。
老开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当然,臭椿也不是不好,至少臭椿比香椿更有机会成材。你梦到臭椿,预示婚姻有过问题,这个你可从来没说过。
臭椿和婚姻啥关系?他问。
老开说,你到《诗经》里查查吧,关于臭椿有一首诗,对了,在诗里臭椿叫樗。老开拿起铅笔写了樗字,解释说,樗就是臭椿。
他不得不佩服老开,阿尔茨海默病似乎意外激活了老开某个备用脑室,让他多了一些特异功能。他和小洁当年的事属于绝密,除了当事人再无外人知晓,老开凭一个虚无之梦就推演出来,有点不可思议。他不想和老开分享当年这段青涩的恋情,便岔开话题道:你多次劝我回云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回云上有不回的原因,不像你对云下感情深,在云下你春风得意,回去是荣归故里。他记得有次老开从云下回来,和他唠起云下的海菜饼子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一顿竟然吃了一屉。他当即表示反对,第一美味应该是香椿芽炒鸡蛋,海菜饼子四季都有,而香椿芽炒鸡蛋却只有初春才能品尝到。老开说,想一年四季吃香椿芽不是难题。他心里埋怨老开,站着说话不腰疼,香椿还会在其他季节爆芽?他觉得老开不给家乡做贡献,还老是回去刷存在感,这样回乡有点频。尽管老开说起云下总是滔滔不绝,但他心里清楚,老开太抠门儿,不会给云下送钱送物。有一次,某支队淘汰了一艘老式潜艇,家乡所在的县领导打电话,希望部队将潜艇赠送给地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做展览用。他说你们找老开呀,他是基地后勤部长。那位领导为难地说,找了,老开说不行,潜艇虽然退役,但价值不菲,怎么能随便送给地方。他觉得老开说出这样的话很符合身份,旧潜艇拆卸了也能卖废铁,这对于一直抽廉价烟、喝粗粝黑茶的老开来说,的确价值不菲。老开患病后医生不让他抽烟,为了解馋,他就用烟丝自己卷烟,卷那种一头粗一头细的旱烟,卷成后在鼻子底下嗅嗅,然后一根根码在床头柜上一个铁皮饼干盒里。冯慎九悄悄问春杏卷这些烟干吗用,春杏说父亲卷烟攒着,是为了回云下时给宝来抽。宝来是老开儿时的伙伴,在渔船上作业时被网纲伤了两个拇指,无法卷烟。宝来烟瘾大,当年老开就为他卷烟抽,后来老开参军就没人给他卷了。老开患病后,嘴里经常念叨宝来,说给宝来卷烟攒着,等回云下时送给宝来。冯慎九觉得老开的思维方式总是从省钱出发,现在城乡哪里有卷旱烟抽的?想给宝来烟,花钱买几条香烟不就成了吗?啥品种的烟没有?这种节省几乎就等同于吝啬。
那么,香椿和臭椿分别代表什么?他觉得这是个新知识。
老开道:香椿有感恩芽,臭椿生怨恨叶。
老开坐下来,断断续续讲了一件往事。老开小时候有次上白银山采蘑菇,不小心被一条野鸡脖子蛇给咬了,咬在脚踝上,伤口很深。当时那条野鸡脖子像一坨牛屎盘成一团,老开误认为那是一坨牛屎,而牛屎边就有几只肥厚的松蘑。老开只看松蘑,没有在意那坨“牛屎”,结果蛇蹿起来一口咬伤了他。被蛇咬的第一感觉是疼,钻心地疼。带疼连吓,他坐在地上哭起来。这时,也在采蘑菇的宝来妈跑过来,让他躺倒,然后俯下身子用嘴一口口吸吮他的伤口,吸一口,吐一口,开始吸出的血水有些发绿,等到吸出的全是鲜血时,宝来妈才停下来,用头巾帮他扎住伤口,背他下了山。
这是老开第一次提起此事,而且是患病之后。冯慎九再看那个铁质饼干盒,心里想,如果是个精致的雪茄盒会更好。
云下,给了我两次生命,老开说,所以我要做一棵香椿,以感恩之芽回馈云下。
冯慎九忽然觉得脸庞有些发热。
从病房出来,冯慎九嘴里好像误吞了一把臭椿叶,又苦又涩。他不埋怨老开,老开不知道自己心中对云上的纠结,云上不仅是自己悲情的舞台,还是不堪回首的失意场,回去岂不是自寻伤感?老开关于臭椿的话让他想起了小洁。小洁是自己不成功的初恋,这一点他心里承认,但离开云上后他没有再联系过小洁,他很讨厌那些一发达就到处找初恋的人,那是肤浅的土豪做派。他忘不了那段朦胧的感情,小洁像一条小鱼,偶尔会从心之湖里游上来,吐出一串泡泡,或摆出几道涟漪,马上又不见了踪影。初恋应该是块白玉,须用金丝绒层层包好,深深珍藏于心底。
那么,小洁后来的婚姻是否不幸呢?他想,如果小洁生活上需要帮助,自己该不该伸出援助之手?这应该毫无疑问,他对自己说。
冯慎九一直记得这样一件事。中学时有天放学,小洁的自行车断了车链,一时修不好,天色已晚,她急着回云上。他提出可以骑车载她回去,她欣然应允。回云上多缓坡,那条八米宽的砂石路虽然曲曲弯弯却十分平坦,两旁尽是枝繁叶茂的槐树。正是槐花盛开的五月,一路风景,一路槐花香,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骑行近十里山路没有感觉到累,两腿像力道十足的弹簧,大金鹿自行车如同插了双翼在公路上疾驰。小洁挽着他的腰,他能感觉到小洁柔软的身子贴在脊背上。到了村口,小洁跳下车,说进村后这段路自己走。他知道小洁是担心被妈妈看见产生误会。他理解小洁,小洁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的话自然要听。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洁下去后的自行车忽然变得沉重无比,自己两条腿如同陷进淤泥一般几乎蹬不动踏板。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回家,到家里才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要骑这么快呢?而且一门心思奋力蹬车,连句话都没有和小洁说。
小洁后来嫁给谁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一点,小洁不会嫁给一个跑海的。
小洁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双眼睛还长着长睫毛吗?
很快,他开始责备自己,瞎想什么?小洁生活怎样与自己何干?难道自己退休了还要找小洁?再说了,小洁现在也是六十多的老妪了,正常的话应该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刀兵过》《战国红》《樱花之旅》,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