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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2期|寒郁:观音祝(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2期 | 寒郁  2020年04月02日07:42

1

何芊慧踢开家门的噪声惊破母亲匍匐在三炷线香下的虔诚。母亲刚要对她做出一个嘘声,猛瞥见女儿头顶着一派“花红柳绿”,忍不住从蒲团上起身喝问:“过来,说清楚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女儿才不理会,撂下书包,拽开冰箱,捉住冷饮,灌了一气,打个冷噤,投身沙发,抱着iPad,划开剧情,沉溺其中。叶见秋掐着虎口,在心底说服自己,别发火,灵修课的老师说所有的烦恼都是修养不够;积云寺的大和尚也说一切法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念识极微细,要放下,不可执持……叶见秋默诵了心法佛语,还是不行,压不住女儿那一头挑战的“万紫千红”,到底爆裂发声:“何芊慧你都快十四岁了转过年就要中考了还这么吊儿郎当的和一帮烂仔瞎混整天情呀爱的也不嫌磕碜我是上辈子做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气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连呼带喘,驾轻就熟,连个停顿都不留,骂完又心疼,哎呀这几个月烧钱的中年妇女灵修课算是白费劲了,赶紧对请来的观音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再瞅瞅女儿,人家翻个白眼,甩甩头发,浑然不觉,继续在那刷偶像的现场直播。

叶见秋事后必将懊悔,而当时唯恐气焰不盛,一把夺了电子设备,试图让女儿正视自己的愤怒,从而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她低估了何芊慧的战斗力,女儿又从她手上夺过去,然后高高举起,摔在地上,然后仰起脸,眼角斜着。在愤怒的操纵下,叶见秋慌不择路,抬手迎着她挑衅的脸庞掴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脸庞溅起一道白光,其声铿锵,似是金属鸣响。何芊慧趋近母亲,脸仰得更高:“不就会打我吗,你打你打!”她浑身散发着烈烈青春,叶见秋浑身哆嗦,手抬起又沮丧下落,整个人打摆子似的发抖。女儿气势咄咄:“老公被别的女人勾走了,火气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还当有多大本事呢!”女儿嘴角挑起,像某种利器,钻进自己屋里,将门摔得地动山摇。

在喘气的涛浪里,叶见秋几近窒息,瘫倒在沙发上,还没等缓过来,就抓起手机,像在沉没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绝望的姿势破碎地喊:“何世顷,回来管管你闺女吧……我要死了,你称心如意了……”叶见秋咧着嘴,似哭似笑,两路眼泪脚步迟滞地走出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两滴凄凉的海洋。

颤抖完了,从废墟里收回一口气,叶见秋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把一早采买的排骨炖上。做完,敲敲何芊慧的门,然后装作出去打麻将,独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儿被肉香俘虏,在食物面前卸掉敌对立场,哪怕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职保姆,叶见秋也只得讨好女儿,万一离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出了门,其实心头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闺蜜们大都还陷在为生活要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没了共同话题;而结交的那些麻将搭子,如果她坦白所处的困境,她们明面上敷衍安慰几句,暗地里浑不在意,还要看她的好戏。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戴春花还愿做她的听众。

戴春花长于市井,父母都是平乐坊的小商贩,一大家人带有一种菜市场属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块儿八角的,也是热烈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很长时间里,叶见秋一见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腻不洁的气息。那时候,叶见秋多骄傲啊,出落得娇娇俏俏,走起路来挺拔轻捷,每一步都踩在云头上似的,好像命运之绳特意提着她小肩膀,必将把她拔起于庸众。叶见秋常皱着眉头,对凑过来露笑的戴春花说道:“花儿,你的头发也该洗洗啦。”她的头发黄巴巴,油腻腻,透着排水沟的气味。戴春花便讪讪一笑:“我买了方家的卤羊蹄,你要吃吗?”方家羊蹄软糯筋道,麻辣鲜香,闻名遐迩,可看她黑乎乎的手,叶见秋倒了胃口:“又偷你爹的钱了?”“那能算偷?我帮着卸货运货,累得蛋疼,拿点小钱,该我的嘛。”也不管自身有没有那些零件,她说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劳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这么一位粗鱼笨肉的主儿,从掌管一个夜市摊到现在经营两家酒店一家餐馆,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更可气的是,到了中年,戴春花二次发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优点,比如枯黄的头发后来发量多了,油润润的,打了波浪卷儿,天然的金黄,高级漂亮;肥嘟嘟的大脸盘子,瘦了一圈后呈现出珠圆玉润的福相;圆滚滚的身形和大而无当的胸脯也“水落石出”,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戴春花坐在吧台后面,修着指甲,金黄的头发映衬着白皙的脖颈,眼神半是热辣半是宁静,举手投足自带三分慵懒,但慵懒里透着生命的活力。这个肉案上长大的女人,被岁月打磨过,在时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风韵了。

反观叶见秋呢,本是为修建一幢精致大厦的工程,青春期一过,失去了时光的偏宠,大厦没修成呢,就仓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顾影自怜的工夫也没给,就得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处抛头露面的生殖器做斗争。真他妈累,心累。

叶见秋奔到餐馆,奉上顺手带给她的Dior香水,劈面就说:“花儿,我要跟狗日的何世顷离婚!”

叶见秋说得火气冲冲,戴春花把玩着水滴型香水瓶,懒得做她的和声。她每次来吐槽都带些高级香水面膜之类的,以此彰显自己那点可怜的物质优越性,她不知道,戴春花几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镇,不需化学品增香。戴春花脸上淡淡的,抽一支烟:“说一百遍了,听得起茧,离婚离婚,你倒是离一个给姐妹儿看看。”一句话将叶见秋噎得原地打转,“离了他,你吃风屙烟,坐个公交披个睡衣挎个篮子去平乐坊买地摊货,你能行?”

“可他到处发情,最近又勾搭上一个艺校的狐狸精,我没问一句呢,就冲我发火,要死要活的,你说我还能过吗?”

没强大到脱离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过是祥林嫂式的啰嗦,抱怨完了,还不是夹着尾巴和姓何的过,我帮你一个鼻孔出气有个屁用呢?“你也找啊,谁拦着你吗?”

“你……算我没给你说。”叶见秋气呼呼的,要走。戴春花也不搭理,抽她的烟,发语音和地税工商蹭吃蹭喝的浑蛋们调情,她知道她不会走的,无非再气一层。戴春花连嗔带骂将那些老爷们口头上伺候完,转过身,摁灭烟蒂:“真要离也没啥,再不济我这也有你一口饭吃,关键是,叶美人啊,你可能放下身段?”戴春花调侃,“不想被生活强奸,就得被婚姻强奸,你总得选一个吧。”

她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来戴春花这样长袖善舞的圆转做派。她心里不平衡,觉得何世顷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盘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开了,却一脚将她踹了出去,只何世顷在那里把酒临风欢歌笑语,怎么可以这样,他凭什么?她控诉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对,可你见过几个厨子上桌的?”戴春花说,“还凭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点势,有几个能管住脐下三寸?”

“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叶见秋被呛得满脸通红,急于表功,“他这些年拈花惹草我还不是一边气得心口痛一边睁只眼闭只眼?”

“乖,别说得那么委屈,说白了,那是你管不住。”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手里能握紧的就一张双联的信用卡,她消费的每一个风吹草动他都知悉,拿啥管住他呢?

“不呛我你会死,你是哪边的?”叶见秋上手撕她。

看她要急,暗沉的眼睛红通通的,她说:“不跟你闹啦,多大个事啊,你也就三十七八,别一天哭哭啼啼的,照我说,把你当年那股傲娇娇的劲儿拿出来,收拾得干净漂亮儿的,闻起来香喷儿的,摸起来溜滑儿的,扭着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还不得有那小流氓冲你吹口哨,你就告诉他,我他妈是你奶!你要有这个心气儿,看那姓何的还敢在外面胡来?何必寻死觅活自贬身价求他的怜爱呢!”

叶见秋一怔,和所有“鸡汤”一样,乍见之下有所触动,想一想却行不通,她心说,你说得轻松,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先不说你当初离婚时也哭天抹泪的,就说长顺多聪明的一个孩子,还不是因为你俩离了他也失衡了,好好的学不上,在社会瞎混一气,打架斗殴的,现在还在少管所关着。这是戴春花云淡风轻下压着的沉甸甸的隐痛。就是为了芊慧,我也不能轻易离了。可这话她不能说。“我可没你这么提了裤子就翻篇的潇洒劲头。”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儿破鞋作风呗,你要眼馋也给你介绍几个,活儿好着呢,给你八折。”

“还要脸吗?”

“这世间要脸你就得夹着,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贤妻良母的角儿,怪不得别人。”

“我就是气不过啊,”叶见秋说,“我付出这么多,老的不正经,现在小的也翅膀根硬了,芊慧那小狗日的没个狗年纪大呢,就会天天针尖对麦芒地跟我对嘴了,真没法活了。”

戴春花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楼梯上瞥见何芊慧和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在街上溜达。叶见秋的糟心事够多的了,戴春花就没把这事说出来,事后她想,要是提早告诉她,有个预防,也许就没有后边的祸事了。而当时她只没心没肺地刻薄道:“那你不死去,还等啥?”她嘿嘿笑,揽住瘦成平板的叶见秋,“吧嗒”在她脸上口水肥沃地亲一口,“想那么多干吗,来吧,陪我睡一觉,放心,全世界都抛弃你了,姐还收你。”

戴春花的话让叶见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气,什么时候都轮到她来收留我了,世界颠倒了个儿。哎,她叹口气,不知何时从一个心怀虹彩的少女全面溃败成这副样子,叶见秋想来想去,都只能归结到何世顷身上,这狗日的,曾给过她好日子,又亲手把她葬送到这步田地。从戴春花那里出来,抹去腮帮子上戴春花留下的水迹,反手闻了闻,笑道:“真臭。”在超市溜达了一圈,叶见秋给女儿买了营养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维修自己那张各样化妆品兵家必争寸土寸金的黄脸。

2

这一年何世顷四十五岁,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纪。

民间语系里,四十五是驴马年。现在生意难做,公司开着,上下要打点,一帮子人要养活,上有老的生养死葬,下有小的昂贵抚养,还有个探头一样盯梢的黄脸婆娘,到了这个年纪,家庭和社会就像两股绳套,紧紧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驴一样,必须步步紧蹬,不敢懈怠。何世顷气血渐衰,独自闷坐时,也常感到无奈。

过完生日,楚云岫便亲手为他做了一件大红内衣,避避腌臜,图个吉利。一针一线,由弹钢琴的手做出来,何世顷很感动,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谢谢你,岫儿。”他谢的当然不是一件内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儿。何世顷早请两家私人医院查了,确认无误,儿子,八个月了。没承想奔五张了还能做父亲,还是给老何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正疲软的年纪,命运忽然让他重振雄风,何世顷是枯木逢春的惊喜。楚云岫和孩子都来得恰对时机,望望小女人恬静的侧脸和骄傲隆起的腹部,何世顷感慨地想,好啊,这辈子,圆满了。

其实在女人方面,何世顷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过不少荒唐的逢场作戏,可他眼明心亮,短暂也好,长久也罢,都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完事一拍两散,雨打风吹去。到了楚云岫这里,开头也是这个打算,占用她几年青春,一旦出现更合口味的,钱货两讫,各不相干。可楚云岫还是让他老马失蹄,动了真情。

那次是他们商会年末理事会,请了一些艺校的女孩做礼宾,楚云岫有一个钢琴独奏。年末,天气挺冷,租的创意园会场暖气临时出了点状况,楚云岫在候场区等待,一身草绿旗袍,挽着长发,卓然独立,青春凛冽,样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浑身散发着绿油油的生机。何世顷坐在主宾位上悄悄打量,她没有这行出身的女孩那种故作的风尘打扮,一颦一笑静气端然,好像身体里存了半顷月光,脸上舒朗明艳,就显出独有的惊艳来。

何世顷施展手段,费了点周折,将她骗入彀中。当时也不过想的是以她青草气息的身体陪葬自己几年岁月,然后给一笔钱打发掉。可这个傻女子,真把两人的关系当爱情来经营。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间看似热闹缤纷,内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铁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转,他都能听见女人内心拨响的小算盘,费尽心思哄着宠着,也不过为了床上那几分钟操作,肉的躁动摁响马桶般哗地冲走了,疲惫和空虚开始变本加厉地反击,两具肉体并列紧密,却鸿沟千里。可说也奇怪,何世顷一身疲倦地到楚云岫这里,卸掉面具,抛却地位,丢掉烦心事,和这个女孩相处起来,很是放松。这就难得了,不单是世俗的男女关系,还多了一份心意沟通的可能,有一种叶落归根的踏实感。他想想,还是因为她那份单纯,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实了肉体关系,就迫不及待地兑现利益,楚云岫没有,他给她就要,不给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种水波不兴的大气。

有一回,她换上他出差买给她的牛仔裤,腰围买小了,她拽着裤子,嘻嘻笑着,上下蹦跳,试图拉上去,可爱之极。那一瞬间,何世顷凛然一惊,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叶见秋么?活泼的,也沉静的。活泼是对他的依赖,沉静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细去看,楚云岫的眉眼之间,还真有点叶见秋年轻时的风韵。何世顷不禁感慨,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提着枪检阅完三军,下意识的审美还不出当初的范畴,弄得他都有些认命了。

何世顷总骗她,“等我离了婚……”,事实上离婚的念头他只在嘴上说说,并不打算落实,这是他的一套惯用说辞,给过许多女人画饼充饥,好让她们更死心塌地。楚云岫没步步逼紧,相处久了,倒是何世顷过意不去,主动交底:“快离了,快了,再给我点时间。”

何世顷不是没考验过她,他不信这个小县城出身的女孩心里会不装着算盘。他一直说公寓是给她租的,他实际上没那么多资产,他拍拍她的脸:“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她正在剥一个甜橙,不屑地说道:“切,要傍大款我还没有人选吗?”这是实话,她这副身材脸蛋,要找个比他年轻比他有钱的可谓手到擒来。楚云岫扭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有没有钱,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挣。”语气里透着缺心眼似的天真,“多少家音乐培训机构要我去辅导呢,我一节课,很贵的……大不了我养你呗。”何世顷忽然心中一恸,想笑,却感动得老眼迷蒙,一把抱过她,橙子洒落一地,破碎出过于甜腻的气息。何世顷心说作孽作孽,这回玩砸了,给陷进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饴。他拿出房产证,放她跟前:“我的小亲人,给我生个孩子吧。”

“想得美。”她点着他的额头,何世顷以为她要说你没离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给你生呢,楚云岫说的也确实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个上不了户口的私生子。”她说,“父亲去世得早,妈妈这几年也老了,总在我耳边念叨着催婚,你知道,没逼你的意思,我总得给她个交代。”

“我不是在努力吗,”他打断她,率先表态,很诚恳了,“女儿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扰,你知道她妈妈现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再等等,好吗?”

“你听我说完嘛,”她说,“我看上你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我家虽然差点,但从小到大也没让我受一点委屈,我家以前有我爸,后边有我妈,凡事不用我操心,我成天傻呵呵的,所以才这么好骗,当初你追我的时候说自己单身,还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脸。”她打他一下,“知道我什么时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吗?”

何世顷搬着脑袋,想不起来。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我一想起他生前对我那么好,就总想哭,你倒卖乖,天天带我玩,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上你开着车,去了爸爸墓前,你献花献酒也都平常,后来你跪了下来,给爸爸说,你会照顾好我……”

彼时不过是为谋取佳人,随口那么一说,她却当真了。楚云岫粉泪盈盈的,忽又破涕为笑:“我当时就觉得,你呀,虽然老了点,配不上我,人却还不错,”她抱住他的头,“很多时候,我都把你当成……”

何世顷不让她说出:“我有那么老吗?”他胳肢她腋窝,“谁让你遇见我晚了呢。”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要结婚,就在今年,我不能让我妈再操心了。”

铺垫了那么多,还在这个坑里等着他呢,何世顷无奈地摊开手:“我也想,可是……”

“没说要跟你结呀。”

“那跟谁,”何世顷绷着脸,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弹一下他脸上绷紧的弧线:“给我五十万,其它你就别管了。”

何世顷掠过一线失望,不是舍不得钱,说到底,还是不出窠臼。可是她憋不住那点心思,接下来的谋划,让他再次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难当。她是打算找个同学假结婚,去县城办场婚礼,了却母亲的心愿,婚礼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万足够,等孩子生下,随她的姓上了户口,再离掉,离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怀孕期间守不住,出轨了,被我逮个正着。”她嘻哈而笑,为自己的主意而兴奋,“怎么样,这回我够聪明吧?”

她哪会知道,诡谲的命运将会判定这是她短暂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而当时楚云岫还觉得终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为放松而呈现片刻的忧郁和虚空,近似呢喃地说道:“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哦……”

何世顷真切地湿了眼角,将她抱紧,他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柔声喊她:“亲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云岫瞒天过海地结了婚,老母亲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实惠,何世顷还帮他找了个称心的职位,没多久楚云岫就怀了孕,一时各方都欢天喜地。

这个晚上,何世顷看着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着,不够表达欣喜,再凑上头细听儿子的胎动。“看,他踢我呢。”楚云岫惊喜地喊。这小何大约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货色,在母亲肚里左右腾挪,撑得薄如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印痕。何世顷喜不自胜,隔着一道门,逗弄着儿子。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观音:“为了小兔崽子,我在积云寺捐了一笔功德,庙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镀了金漆,大和尚亲自开了光,戴上它,护佑咱儿。”

转眼发现窗户没关紧,何世顷起身到窗前,在阖上窗帘的瞬间,似乎瞥见楼下有个陌生的青年,猫着身子,徘徊在绿化带的阴影里,不住地往他们窗口这边探看。

3

周致远曾对她说过,“刻舟求剑”这个词真有意思,谁的人生不是泛若不系之舟?涉江随流,舟行于水,宝剑也罢珍视的某人某物某段时光也罢,都有可能不小心丢了,水流个不停,可那道刻痕看起来还在原地,于是痴傻执念的人,照着刻痕跳到水里,还想把丢的再找回……我们哈哈笑话那人真蠢,可轮到自己,却一次次执迷不悔。

何芊慧后来所做的事都如刻舟求剑。

越过时间的水面,她努力打捞那些温暖的片段。父亲那时在外跑业务,一天下来,累得脸色泛黄,可到了家,看到守候在门口拿着拖鞋迎来的她,父亲笑了,眼睛明亮,将她抱在怀里,亲她额头,揉她头发,举着她转圈儿,她揪着父亲黑黑的剑眉,赖在他肩头撒娇。灶上的晚饭散发着香气,母亲系着围裙,看着父女俩,眼睛里水汪汪的,漾着温柔。父亲抱着她,回过身,和妻子的视线对上,两双眼睛融成一片,狭小的屋子里溢满了温馨和眷恋。那时候父亲多帅气呵,高高大大的,身板笔挺,将整个家顶天立地托起来……

何芊慧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人在船上,水把船流走了,她的笑声还没落地呢,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就冷脸相向了。他们换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旷,她不用和父母挤在一张铁床上了,有了带卫生间的独立卧室。父亲也不用她帮他拿拖鞋了,他们先是压低声音争执,当着她的面,临时拼凑个笑脸,展示幸福的假象。渐渐的,冷战升级后,伪装也顾不上了,几句话不对付,他们就能吵起来。最激烈的那次,他们提到了离婚,好像离婚这个词是一件具有杀伤性的瓷器,谁率先举起摔到地上,就能吓住对方。母亲开始娴熟地哭泣,父亲坐沙发上抽烟,她轻轻阖上门,躲在卧室里,摊开本子,涂抹漫画,空气里却绷着弦,心跳得紧锣密鼓。

何芊慧梦见一家三口在吃晚饭,是母亲最拿手的酸菜鱼,正吃着呢,话说岔了,父亲忽然就把桌子掀了,母亲一身淋淋漓漓,像雨天找不到屋檐的猫。一个激灵,她醒了,却迎面一个笑脸。是周致远。才想起刚才的美术课她睡着了,现在已是课间,下节是体育课,同学们都去操场了,周致远在讲台上收拾课件,冲着猛然起身的她,轻轻笑了一下。

周致远很少笑的,他大约三十多点,平日却总似老人怕冷的样子,略勾着身子,带着轻微的疲倦,嘴角挑上去一点,似乎看透这浊世的钻营手段而自己不屑于或是不能够厕身其间,只有报以旁观者的冷淡,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落魄的、要破罐子破摔又不够决然的拘谨感。何芊慧不怎么喜欢他,事实上对所有的老师,她都不喜欢。这些老师以任教课程在中考所占分值大小,比例分明地得了叶见秋的好处,将她安排在教室前排,对何芊慧的讨好都带着金钱的味道。她心知那些老师明面上对她特殊照顾,私下里无不对其摇头不齿:每科就那点儿分数,一天天还我行我素的,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还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勾勾搭搭,不就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吗,真好意思!何芊慧不在乎,她其实底子不错的,就是不想按父母写好的剧本演出规定的套路,你们鸡飞狗跳的婚姻,不配享有优秀的女儿。何芊慧成心给他们添堵。

美术这科不考,不过是这般贵族学校为了所谓的素质教育装点门面,叶见秋也就没打点。那现在,他对她笑个什么呢?

何芊慧揉揉眼,发现他盯着桌上的漫画本,她刚要合上,周致远说:“我能看看吗?”她迟疑着,还是递给他了。他那温和沙哑的声音让她一时忘了拒绝。

“画得不错,”他说,“有灵气。”他平静的语气,让她相信赞誉可能是真的。她想,他又没得母亲的礼品,没有义务讨好于她。画面上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房子,一位父亲举着女儿,母亲在旁边看着,彩虹漫天盛开,可翻到第二页,是一汪水面,涂着黯淡的油彩,男人背对着河,女人在河的另一头坐着,河流就是从她眼角发源的。

“怎么没有彩虹了?”

“落在水里,淹死了。”她吹吹头发,不经意地说。

他望着她,旋出画笔,唰唰几下,将水彩从河里捞起,又挂在天上:“你还小,要快乐些,多笑笑,彩虹自然就出来了。”说完,他走出教室。何芊慧看着他的背影,心说,操,你谁啊,快不快乐关你屁事?可她坐在座位上,没多久,眼睛下了一串急雨,她反手照额头捣了一拳,矫情个蛋嘞。她才不承认被一个落魄老师的一句话给弄得心软呢。

再逢他的课,何芊慧仍然趴在那儿,睡眼蒙眬的样子,可心里支着耳朵,在听呢。但她不能让人发现,要不同学会说,哟,何小姐都在认真听了!——那多滑稽,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可这样欲迎还拒的听课方式反而更累。大家的意识里美术课不过是放松的驿站,在策马奔驰的中间,歇歇脚,遛遛马,撒撒欢,男女生之间传传纸条,前后桌吃吃零食,左右说说笑笑,一时格外热闹,反正脾气好到窝囊的周老师也不管。他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你们玩你们的,他讲他的,各行其是。何芊慧要在嗡嗡作响的教室里接收周致远沙哑低沉的声音,两只耳朵天线似的支棱了半节课,就撑不住了。心里烦躁,何小姐才不忍呢,抄起字典,在桌面砸了几下,砰砰砰,天外惊雷,震得三界颤动,满室噤声。周致远也被惊住,话都停了,嘴还在嚅动,像拔了电源惯性空转的扇页。何芊慧大吼一声:“他妈的,吵死了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擂完惊鼓,抛掉字典,她继续趴桌上了。周致远在这罕见的大静寂中继续讲他的课。到了下课,周致远对大梦初醒似的何芊慧眨眨眼,心照不宣的样子。她想,我去,这一本正经的老男人竟也有调皮的一面。何芊慧怔了半拍,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小幅度咧开,但听周致远说一句:“谢谢你,芊慧。”飘然去远。留下她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懵圈。

接下来好像怀着一份默契,她睡她的,他讲他的,下课了相视一笑,也不说什么,有一种你知我知的感觉。何芊慧本是御姐范儿,身上有股男孩子的霸气,谁惹了她,大眼珠子唰地瞪回去,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可现在,再看向讲台的眼神都平添了一份曲折。

这不是个好苗头,何芊慧回过神,拍自己一巴掌,何姑娘,你中邪了咩,怎么会这样?可她有点期待下课临末那一笑了,他眉毛淡淡的,笑得也温和,像是眼里含着两枚细小的落日,暖暖的,不存侵略性,是一种父性的笑容。

父亲的笑是一面宽阔温情的河,具有承载的、欣赏的、托举的功能,她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这笑容她太熟悉了,她拥有过,又失去了。何芊慧心里感到一种空旷,起风了,有点冷。

放了学,何芊慧不想回家,在路上游荡,顺着人声,来到城市最密集的城中村区域。一到夜晚,这里的广场就热闹起来。成片的啤酒烧烤大排档、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灯光、粗暴直接的音乐、简陋的舞池,舞池里挤满了人,他们眼神迷离,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乐里发泄着廉价的快感。灯光、音响、欢笑、烧烤,散发着肆意的气息。何芊慧站在舞池边缘,就看见了陈飞,数他跳得最high,是那种不要命的疯狂摇摆,带着恶狠狠的劲头。他们是认识的,何芊慧对周边有点名头的小混混还算熟悉,她之前不怎么待见陈飞,觉得他太粗野,和她到底不在一个世界。可这次,一曲终了,在换音乐的间隙,陈飞一回头也发现了她,如同命定,他走过来上前一步,以夸张而蹩脚的绅士风度向她伸出手:“来,小妹,给哥个面子,浪一会儿呗。”陈飞神情明媚,鼻梁挺拔,一头红黄掺杂的头发,说话的时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着很坏,但不讨人厌。灯光闪烁,打在他侧脸上,制造出一种朦胧的效果。周围有几个陈飞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这氛围衬得何芊慧有些骄傲、有些虚飘,不由自主手就伸给他了。

陈飞大咧咧的,风趣幽默,笑得像一个炽烈又霸道的括号,眼神大包大揽却并不粗暴,裹挟着她,逢迎着她,扭动身子,带动她起舞,她跟着他的节拍,带着叛逆的快感,忘掉所有的烦恼,在音乐中,看到故事猝不及防地铺展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