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晚期风格及其它
来源:“诗建设”微信公众号 | 耿占春 2020年04月07日09:35
人会随着年龄变得更智慧还是更愚蠢?更有信念还是所有的信念都磨损一空?毫无疑问,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和思想者应该能够在其晚期阶段获得作为时间与经验之结果的独特的感知特质和形式。就像萨伊德所说的,“我们在某些晚期作品里会遇到某种被公认的年龄概念和智慧,那些晚期作品反映了一种特殊的成熟性,反映了一种经常按照对日常现实的奇迹般的转换而表达出来的新的和解精神与安宁。”不仅是艺术家,回想过去时代乡下的老人也会令人信服的确存在着一种晚期风格:不是作品,而是一个人成为作品自身。或许这不是一般的和解精神,而是认知与理解的充分扩展;不是沉寂般的安宁,而是音乐中所涌流出的那片刻的安宁。
在最终的时刻你是一个彻悟者还是一个深陷时代雾霾中的殉难者?但我似乎看见了你最后时刻带着轻蔑的、嘲讽的微笑,如果不是一阵狂笑的话。因为一个哭泣的人是不会如此赴死的。
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晚期?给生命一个晚期,即使仅仅为着给写作一个“晚期风格”?为什么不怀着青春的期待一样,为岩石一样的晚期风格而愉快地期待着肉体生命的逐渐衰老?我保留好奇的意志。
此刻,每个人都会发生时代认知的错乱。整个社会观念系统中的精神分裂,化为历史的断裂,个人与社会的分裂,每个人内心的认知错乱。此刻,一年开始之际给予人们的梦幻期待消逝了。时间几乎不会重新开始了。初始时间,初心,夙愿,消逝在结束一切的冬天的雾霾里。
一个面部瘫痪的面孔。年迈的躯体及其内脏下垂,是一个人的意志无法控制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面部肌肉的控制,任其坍塌拥挤在一起,变得难以辨认。一个人在年富力强时有效控制面部每一丝肌肉使用微妙表情的那种能力,彻底消失在面部的无意识坍塌之中了。一座废墟还有时间、历史和物化形态的智慧,而一个面瘫的面孔只有痴呆。这样的暮年是不能接受的。
歌德说:“一切完美的东西在种属上必然超越其种属,必然成为另一种东西,成为无以伦比的东西。”歌德是这样。但一切被败坏的东西也必然将被败坏的东西归属于其种属。
在阴沉的日子里他想,那张面孔上的笑意消失到哪里去了?九十年代上半期在漫长的疾病之后也没有消失的微笑,仿佛天生的笑容不知不觉被什么耗尽了。不过十几年或几年之后,那些似乎长在脸上的笑容已不再属于他。时间带走的事物中有一种他知道,是没有来由的恢复快乐的能力。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隐藏着如此深的悲哀。他沉默的时间里装满了无名的悲伤。窗外的雾霾也没有这么浓厚,也没有这么剧烈的毒素。这些悲哀让他窒息。依然是夜晚,依然是音乐,依然是一个人望着窗外。初到这个城市生活时,许多年前的夜晚他独自品尝着的是安静与快乐。听着音乐,坐在临窗的沙发上,把书合上,把灯关闭,听着安静中的音乐流过。他尽情地享受着几乎静止的时间。唯有旋律在时间中流淌。那时他几乎还是年轻的,那时他刚刚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那个夜晚他享受着身体康复的平静的愉悦感。秋夜的晚风,唱机里的音乐,一个人暂时独处的安谧。现在,他想重新获得那种欣悦感,却已经像岁月遥不可及。现在,还是一个人暂且独处,还有一听音乐网上的呼斯楞,可心中的抑郁几乎让他感觉窒息。愉悦的气息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喜欢的歌声也不能带来气息的流动,也不能打破令人窒息的悲伤?
难道是你觉得自己衰老了吗?难道这不是你一生中的盛年?许多年前这样的时刻是不是你觉得生活还有着新的期待?孩子们在身边读书,得安和米米,依然在成长,还有经常来的轲轲和德加,你的身边充满他们成长的郁郁葱葱的感觉,就像窗外,那时窗外是一片没有边际的荷塘,你常常在起夜时睡眼迷蒙时也要望一眼翻滚闪烁着的夏夜月夜,即使冬天里连月光也荒疏了,你也知道季节的香味还会飘来,许多鸟类也会及时地返回,在你的窗口鸣叫,那时,植物、鸟类和她们的时辰正在愉快地成为你心中的语言,是的,是语言而不是词汇。你的另一种生活也刚刚开始,尽管你周围的世界从未令人感到幸福,可以幸福感还时常洋溢在主观的感受里,就像一种生命意志那样,就像夜晚的音乐那样穿过你的身躯。
一首歌在重复。他打字的瞬间似乎暂且忘记了心中的悲伤。在这个夜晚。悲伤像一首歌那样开始重复着。他觉得自己遗忘了曾经有过的信心、曾经怀有的信念,他感觉自身在抑郁中渐渐失去一种快乐的意志。望着窗外路灯在雾霾中弥散着碎粒状的暗光,窒息感一阵阵袭来。他想打一个电话给人,就像求助或倾诉,但他立即觉得不应把虚无的年龄、虚无时刻的悲伤传递给他人。他不应该给人带去不愉快的感受。
他猜想这悲伤、这窒息感像雾霾一样客观,他猜测心中的悲哀是不是普遍地存在于他生活的世界里,是不是它强调的特色。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一个容易获得快乐的人,从信心中,从信念中,从期待中,还有,从一种意志中。莫非你并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只是你要重新找回信心,找回你的期待,直至最后的时刻,保持生命意志。
他觉得自己在写下一种特殊的日记、回忆录或个人履历。他在把公共新闻转写为个人内心话语或私人秘密。他在写下一种个人的病史。他在写一封漫漫的长信。又一个漂流瓶。又一个没有地址的信。但他知道他还应该是另一个人,一个必须提供可靠的信心与信念的人。那个人不是他现在的样子。不是心中充满悲哀的人。那个人一定是一个拥有不会被打败的意志的人,一定是一个始终怀着一种生命意志的人。那个人是从无限的悲哀中迈着坚定的步履走出黑夜与雾霾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是一个求助者,不是一个求生者,他应该是一个给予者,他是一个在岸边抛出救生圈的人。尽管你没有那些失踪的人勇敢。但那些选择了坐牢的人不是把信念与意志的救生圈抛给你了?为什么不是呢?
悲伤是一种自私的感情?顾影自怜是多么自私。唯有痛苦是正当的。在这个世界上,信念与信心不在经卷里,也不在寺庙里,不在那些符号里,它们都已经存在于你脆弱的肉身中。不是那些值得信赖的生活、值得期待的状态不再存在,只是你的肉身过于脆弱,无法承受意志的强大压力。
他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我们”被分解了,变成了一个个无助的“他”。“他”在发出绝望的呼喊。他在向被分解的、幽灵化的我们呼喊。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倾诉而不是求助于人。他转身回到书桌前,他知道书写是倾诉也是倾听。他必须同时扮演说和听的人。求助者与抚慰者。
如果能够愤怒也好,如果能够哭泣也好,一切能够让气息在我身体内部流动起来的方式都是一种救赎。窒息。阴霾。就像需要一场风,需要一场暴雨。
一切带来深呼吸的方式都是一种片刻的救赎。而我们通过窄门的时刻也只是一个片刻。穿过那扇时间的窄门或许就摆脱了窒息我们的爪子。
为什么在心将窒息时你遗忘了深呼吸?为什么最自然、最简易的动作被你遗忘了?深呼吸。深呼吸。在语言中,也是在呼吸的本义上。深深地。一切深深地状态都带来拯救。深深地爱,深深地痛苦,深深地想念,就像深深地呼吸。
如果是深信,如果是深心,一个人会从生命最低的谷地升起。坚定地穿过一道窄门,闯过最狭窄的航道。
所有能够称之为思想的都必须是在身心内部像一场灾祸那样酝酿,像一场雷雨或飓风那样,而你必须保持飓风中心的安宁,你必须作为一场灾难中的幸存者那样才能获得痛苦的才能。任何思想都只能作为痛苦、成为痛苦并从痛苦中发生。
从一种清晰性的存在进入一种浑沌的状态?在完成一种新的清晰之前你不得不经历一些磨难,就像去经历自身历史的低级阶段,开始新一轮的自我分解、自我分化,带着失真的自我感受,带着自我认知的动摇,悬置起对自身的判决,但是服从一种事先给定的劳役:在一种非胜任性的自由中。
正像物质世界的原始统一性必须让位于分化,主体也像种籽一样包含着自身的分解。种籽一词将我带到一种消亡与再生的比喻面前。
残缺与充实。与残缺相比,完整性是一种封闭。残缺是对无限性的渴望造成的创伤。有限精神中的无限性就是一种痛苦。
不完善、缺陷、缺点打开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被自以为的虚幻完满所封闭。把你正在经受的和将要经受的一切当作一种学习吧,“人性”,或许真像雨果的说法,“凭借病弱而得以彰显。”
一种悲剧性的抒情?你此刻所作所为,似乎是努力在将一种生存时间的历史性疼痛转化为一种抒情的时刻:这往往是历史书写者最终所抵达的时刻,是历史书写者在为一部经年累月的巨著划上句号、为一个行将覆灭的王朝举行最后葬礼的时刻所抵达的宽宥一切的历史性抒情,它将历史的疼痛转换为一种悲剧性的愉悦。将历史的世界转换为一种美学的时刻。书写是一种提前抵达?
必须置身于现在而拒绝时尚,必须置身于现时而拒绝与之混同。必须一开始就成为晚期,必须从晚期开始。这意味着在话语过剩的时代保持着语言的饥渴。
易怒,这是你在把青年气质不适当地携带进老年,而易怒就像一件不属于自身的异物,成为你身体里的尖刺,使血压升高或降低免疫力。对于你来说,换个说法,对一种晚期风格的写作生涯来说,老年更为珍贵,而非青年时代的见识、作为。你还不足以有进入自身老年的资质,在你卸下青年时代的负担、负债之前,你还要站在它的门槛前低头省思非法携带品。制怒不是为着降低思想的敏感性,不是放弃尊严,而是老年有着另一种不同的尊严,与一种生活过的生活、深思过的生命相匹配的尊严,另一种宽容的敏感性,在死亡到来之际也不再打折扣的更珍贵的属性。或许你因此一直期待着自己的暮年。这一次你想,一次愤怒的发作,就像夏季结束之际的一场狂风暴雨,每次吹过天空之后都会日渐转入秋凉,直至天地寒彻。
从此开始,你该学习进入晚期的课程:一种充满温情的反讽或讽喻心态。如果仅仅是反讽或嘲讽过于冰冷的话。反讽能够处理愤怒应对的事态,却比愤怒处置得温和。它适合老年早就减低了的情绪能量而作为补偿增加着的心智。对晚期岁月来说,弃置心智上的反讽挥霍情绪上的愤怒显然缺乏明智。只是你暂时仍不知道反讽如何处置类似道义感或尊严感之类的情感冲动。当这些也转换为反讽的时刻,它们——还有爱——还存在吗?或许,晚期式的情感是另一种人类学类型的:尊严、友谊都能够接受嘴角微笑的反讽,道义感与爱或许尚不知道如何与之共处?
一种老年或晚期风格不能垂范于青年,老年会给老年带来教导。如果不是对晚期或晚期风格的意识,我不会注意到托马斯·曼的这个文章:“老年的冯塔纳”,也不会被这些叙述所吸引:“难道他不正是到了老年,到了耄耋之年才完全成为他自己吗?正如有生来就过早地长成但不成熟,更谈不上没有活过自己就变老的青年人一样,显然也有耄耋之年是唯一与之相称的年龄的人,这是经典性的高龄,可以说,这时他适于最完美地展现这个年龄段的理想的优点,诸如温厚、仁慈、正义感、幽默和诡谲的智慧,总之,那些孩提时代的无拘无束和天真无邪,即人性以最完美的方式在更高层面上的重现。他就属于这种人;而且看起来他似乎知道这一点且急于变老,以便长久地做个老人。”曼描述的晚期比青春更令人羡慕,在曼看来,这个人和他的诡谲的智慧何时抵达其顶点,他才于何时达到个性的完美。一种“充满责任感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或许这就是在极其不同的语境中夫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晚期境界。
但愿我也能够像斯坦纳回忆录里那么自我期许:“简言之,我能够舍弃古老的语言游戏或是宗教世界观的‘语言-病态’。希望我能够自信满满地摆脱这种‘幼儿障碍’,成熟地迈向理性、自然主义的秩序,只对理性和孤独回应。
愤怒情绪是另一种失败。但我依然赞美作为道义感的愤怒。反讽是意志力或心智上的转败为胜。但与那个著名的精神胜利法相反。检讨自身或许跟社会批评同样必要。但不是为着达成古典意义上的国身一体的权力神话。
又是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这是扎加耶夫斯基的改写:“首先是天真,然后,是受苦和经验的补偿。真的是这样吗?天真真的是某种我们失去的东西,就像童年,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我们的经验是不是也有可能这样失去?经验是某种知识。没有别的东西像一个人的知识那样容易破裂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不一定只是带着经验。天真跟随着经验,没有别的途径。天真会因为经验变得丰富,因为自负而变得贫乏。我们知道的如此之少。我们不过是在某一瞬间理解了,然后又忘了,或者说,我们背叛了我们理解的那个瞬间。而在这个尽头是重现的天真。无知的苦涩的天真,绝望,和惊奇。”一点知识秩序的改动之蕴含着不只是一个人的苦涩经验,当晚期经验之后的天真与绝望建立起联系时,还是保持了貌似最初的惊奇。
思想就是对情绪发泄的制约(弗洛伊德)。
“受辱是到达纯真之路”(戈尔丁)?
忧郁感像一层黑色的面纱蒙住了整个意识。感觉世界变得不再活跃,失去了回应外部事态的能力。忧郁让人变得貌似自我关注而实则无所关注。
想起一个已故友人,他给人幽默感,爱说笑话,喜欢讲述幽默和令人发笑的段子,没有人能够感觉到他的忧郁症,很难说他是一个不适应社会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身边的社会如此迷恋搞笑的段子?这无疑是它的忧郁的表征,却似乎无药可医,而且连诊断也下错了。比起一个人优雅的忧郁,这个社会愈接近权力与财富的核心就愈呈现为一种狂躁型忧郁症。
同精神分析师一样,诗人与艺术家是人类情绪问题的专家——说到底他们都只能提供一种对经验的描述与解释,最成功的情形下他们能够提供一种话语方式,将混乱无序的经验赋予一种意义——但不幸的是与别的类型的专家不同,他既是医师也是患者。
尼采的“快感”经验或尼采式的“陶醉”概念,贯穿着尼采一生的思想,在早期,快感与陶醉主要体现在音乐、醉酒与悲剧经验之中,这是一个接近浪漫主义情感经验的方式,其中的快感还是很单纯的艺术经验,狄俄尼索斯主义的快感与陶醉都集中在自我中心的感知上;在中期尼采,快感转向了身体经验,除了肉体的代价外这也没有什么社会伦理风险;然而在晚期,尼采对快感的渴求、对陶醉的沉湎转向了“权力”,他直言不讳地承认:“快感出现在有权力感的地方”,他不是说出了独裁者的心里话?对于这一状态而言,快感或许唯一能够出现的地方就是权力,就是超人般的、不受约束的行使权力。但也唯有在此,尼采的快感哲学或陶醉美学出现了道德风险与社会伦理灾难。
这是尼采式的快感经验的贬值,陶醉的变质,快感经验与陶醉感貌似变得升值了,实则从无害的音乐与艺术经验转向了权力支配与统治领域,而这是一个必须遵从理性的领域;从音乐与艺术中享有无害的快感走向反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权力快感,音乐、艺术、酒、酒神精神中的美学价值被残酷贪婪的权力膨胀榨干了,变成了最令人恐惧、也无比乏味的暴力崇拜。
一首诗的话语形式就是恢复清晰思想与微弱意识之间关联的意图。诗就是这一更微妙的语言,将清晰意识置于其随着语境的阔大深远而逐渐变得不清晰的思想过程。这也是晚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意识的清晰边界与语言意义的明晰性终必须止于对“生活世界”的指涉。
一个社会形态早期出现的常常是因,晚期社会中出现的则已经是果。而因果之链并非是超验的和神秘的,仅仅是创伤性社会心态中所包含着的一种能量的持续流动。如果没有相互赠予礼物,就是相互赠予债务;如果没有相互赠予善意,就是相互馈赠恐怖;如果没有相互馈赠生命,就是相互馈赠死亡。这就是公平与正义丧失之后“恶”的最终社会交易成本。这就是一种最没有希望的“赎罪”仪式。
托马斯曼对文学(神话)、精神分析与哲学之间的联系有着极其睿智的见解,曼在1936年弗洛伊德80华诞庆贺会上的演讲中说:“弗洛伊德对本我与自我的描述——如果说并非与叔本华对‘意志’和‘理智’的描述分毫不差,——难道不是将他的形而上学引入心理学的一篇译文吗?倘若一个人在从叔本华那里接受了形而上学的神圣洗礼以后,又在尼采那里品尝过心理学的痛苦,现在当他为已占据其心灵的东西所激励,第一次在精神分析的国度里四处张望的时候,他怎么会不充满亲切的和重逢的情感呢?”(221)他看到了无意识状态的“本我”与叔本华的生命内核最深层的“意志”之间的相似性,看到了精神分析与哲学的隐秘的接触点,由此他也看到了人在生活中所享有的自由与他所说的“生活过的生活”的那种约束是怎样一起塑造了人们的生活。所谓“生活过的生活”,意味着“生活即追随,是一次沿着踪迹的行走,是认同”;从这一思想开始,他意识到一种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的兴趣过渡到了神话兴趣。他说,类型的东西也已经成为神话的东西,人们甚至可以说“生活过的神话”,以取代“生活过的生活”,而“生活过的神话”就是他的小说的叙事思想。因此曼认为,他与精神分析的隐秘关系在小说中走上了完全现实的阶段。事实上,弗洛伊德本人及其精神分析与小说叙事和传记研究的关系也早就不是一种隐秘关系了。精神分析追溯人的童年,这同时也是追溯“原始和神话”;“深层心理学”的“深层”也有时间上的含义:“人的灵魂的原始根源同时也是原始时代,即神话之所在并奠立生活的原始准则、原始形式的那些时间的井泉般的深层”。在曼看来,虽然神话在人类社会中是一个早期的和原始的阶段,但在个人生活中却可能是“一个晚期的和成熟的阶段”,个别人可以随着这个神话般的晚期得以辨识“表现于现实中的更高的真理”。弗洛伊德自己承认,一切医学和心理治疗法对他都是“一条跋涉毕生之久的弯路和归途”,使他回归到对人类历史,“对宗教和道德起源的原始激情”。
或许有一天,我偶然居住在一个过去生活过的地方,看着夜晚路灯下闪过依稀熟悉的人们的影子——我一直不允许自己伤感——
很久以来他的潜意识都没有彻底摆脱这一计划:他的身体无意识正在考虑如何以一场疾病结束他的麻烦,就像他的朋友以死亡一劳永逸地对决他的痛苦。类似隐居是宗教中的一个选项,与传道相反;类似于休息是政治中的一个方案,与有为相反。人们也经常用身体的孤注一掷解决精神不能解决的困扰。
在“欲望和偏头痛”的轮替之间,生命在慢慢耗尽……日益稀少的意义。它留下身心的疲惫——一片灰烬。
爱是留给不甘平庸的人们的一份磨难。当爱成为一种命运感的时候不会为明智所纠正。基督教是它的正面叙述,佛教是对它的反面阐释。爱绝非一种享受,这是如今人们愿意孤立化的享用其中的性而摒弃爱的原因。
弗洛伊德怀着仁慈之心说,爱是一种“正常的精神病原型”。
晚期是一座艰难而缓慢的陡坡,只有当你爬上去之后,视野才会变得宽阔,一个真正的远景,深不可测。而这是你过去所不及的坡度。没有充满灵感的思想劳作,老年或长寿就纯粹是一种对尊严的羞辱。因此需要像歌德、贝娄那样,“将老年本身变成一种才华。”萨义德引述赫尔曼布洛赫的话说:晚期风格“并非总是年纪的产物;它是一种天赋,与艺术家的其他才能一起被注入他身上,它也许会随着时间而成熟,经常在其死亡预兆来临之前的季节到达繁盛,甚至在接近老年或死亡之前就将本身展现出来:它是表现力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托马斯 曼在1910年35岁时写下“老年的冯塔纳”,或许包含着一种自我预期,他如此写道:老年冯塔纳所展示的这一幕,这逐渐衰老的一幕从艺术上、精神上、人性上看,是一种在高龄之时的年轻化,一种第二次的、真正的青春和成熟的一幕,这在思想史上很难有与之相当的个案,“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年轻了,”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本来为青年时代遗产的一部分的生活乐趣,似乎随着生命之线逐渐延长而在我身上增长着。”这是他对他的生活活力的特点的早期认识。他之生就是为了成为仍将活着的“老年的冯塔纳”;他生命的前六个十年只是——几乎是有意识地——在最后之谜的日益增长的阴影中充满仁慈的怀疑度过的后两个十年的准备;他的一生好像在告诫人们,只有死的成熟才是真正的生命成熟。这个具有如此罕有和如此可亲可爱的天性的人,越来越自由,越来越智慧地成熟着,向着终极答案的怀抱走去……
“晚期”意味着一种“遗嘱性”的写作。任何一种延迟发表都可能使得文本成为一种遗嘱性的存在,尤其当一个写作者意识到他的写作极有可能延迟到身后的某个“时间”才能出版。
傍晚,终于迎来了一阵小小的降雪,路灯的昏黄光线下,片片飞雪不时改变着飘落的方向。此刻,雪的飘落在无数人的心里都是一句古老的不解其意的箴言。它是一个圣灵,是降临人间的一次无法复活的受难。它是无数已逝美好事物的短暂返回,再次光顾这个不再美好的世界时的泪水。
他希望自身困难地走在一道陡坡上。深呼吸。载重的船吃水更深。它在身后划开激流卷起的波澜也更深远。带着吃重的船只一样的重力,深呼吸。呼:松弛,放弃,打开;吸:鼓气,紧张,用力:深呼吸。
他希望面前是一道艰难的斜坡,视野在逐渐展现。一道天际线在远方出现……
(选自《诗建设》2020年春季号(总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