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0年第4期|石钟山:二姐的燃情岁月(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4期 | 石钟山 2020年04月07日09:09
一
二姐参军一个星期后,才被父亲发现。
二姐参军那一年,刚满十七岁。叫她二姐并不是因为还有个大姐,而是二姐的上面还有个哥哥,我们家排行不分男女,有一个算一个,二姐的名字叫石晶,在家行二,所以我叫她二姐。
我们家有三个男孩,二姐是唯一的女孩,父亲像对待自己眼珠子似的照顾二姐。可能是因为家里男孩多,二姐被带偏了,虽然她穿着花衣服,梳着小辫子,但她的性情和喜好与我们男孩别无二致。
在我们还小时,父亲喜欢打猎,没有了战争的父亲,把热情都投入到了打猎中。后来他说:就喜欢听枪响,闻子弹出膛后的硝烟味。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每次父亲外出打猎都会带上二姐。父亲打猎一般情况下一大早就出发了,坐上他那辆帆布篷的吉普车,带着二姐一溜烟地钻进郊区的山里。那会儿,山里的猎物还多,有山鸡、野兔,偶尔还能看到野猪。
二姐每次随父亲打猎回来,大约都是傍晚了,一阵车响,门开了,二姐先从车上跳下来,肩上扛着枪,腰里系着枪带,枪套里还插了一把手枪。枪压得她身子歪斜着,她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往家走。我迎上去,讨好地问:姐,你今天打枪了吗?我对打枪很好奇,也羡慕能打枪的人。二姐每次回来我都要这么问。二姐有时伸出三根指头,有时伸出五根,我明白那代表开枪的次数。这次二姐没伸指头,撇着嘴向身后努了一下,我看见父亲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两只山鸡、一只野兔,看来这是他们的战利品了。二姐努完嘴,骄傲地说:有一只野鸡是我打的。我认为二姐是在吹牛,就撇着嘴看她,她昂着头,扛着枪进门了。
吃饭时,一家人围在桌前,二姐吃得狼吞虎咽,脸上的表情也是不屑一顾的。父亲在喝了几口酒之后,吐着酒气说:老闺女今天不错,开了两枪就打下了一只山鸡。父亲一直称呼二姐为老闺女。父亲这么说完,我真的有些崇拜二姐了,我学着父亲的口气说:老闺女今天一共打了几枪?二姐用筷头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她不让我叫她老闺女。
在我们家男孩子眼里父亲是偏心的,只要我们哥几个在外面闯了祸,轻者一顿罚站和训斥。父亲很会训人,他背着手站在我们面前,脸孔像一只生锈的锅盔,声音很大地说:还有没有点纪律性了?嗯,你们天天胡作非为是想上天呢!这个家装不下你们,可以滚,滚得越远越好!这是轻的,严重一些,父亲就用军用皮带招呼了。书房里的墙上挂着枪套,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手枪,枪套一旁挂的就是武装带。平时父亲出操时会把武装带系在腰上,枪套挂在身上,这是父亲的家当,平时别说我们摸,多看一眼都不行。父亲抡起武装带,带着风声,呼呼作响,不分头屁股地落在我们的身上,直到我们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或屁滚尿流地滚出门外,这顿招呼才告一段落。
然而,父亲对二姐却不这样,有一次二姐在放学路上把一个男生给打了,不仅打了,还打出了鼻血,原因是那个调皮的男生在二姐身后抓了她的小辫子。早晨上学时,母亲给二姐扎了条红头绳,这是二姐喜欢的头绳,却在放学路上被男生抓散了头发,她心爱的红头绳也不知所终。二姐就奋起反抗了,她先是把那男生按到地上,又用脚踢破了那男生的鼻子,血流了一地。
被打的男生是我们前栋楼马部长家的孩子,晚上,马部长的爱人牵着被打的男生来我家告状了。我们好奇地把房门挤开一条缝,紧张又惊奇地注视着这一切,希望父亲也像招呼我们一样,揍一顿他的老闺女。结果父亲看着被打的男孩,他笑了,笑完冲马部长爱人说:小玉啊,你和马部长平时得多教教这小子,让他学会勇敢,这么大个小子连丫头都打不过,你说是不是有问题?以后要是参军怎么打仗,你说是不是?孩子被打了,还被父亲呛了,马部长爱人的脸色有些挂不住,站在门口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还是母亲出来打圆场,从厨房里找出一袋红糖强行塞到马部长爱人怀里,一边塞一边说:这是我们家石晶不对,孩子流血了,冲碗红糖水补补身子吧。连哄带劝,马部长爱人带着被打的孩子走了。
母亲关上门,回过身冲父亲道:哪有你这么护犊子的,你说这些谁听了能高兴?
父亲咧嘴笑了,手指着门外说:马部长家那小子就是个窝囊废,连个姑娘家都打不过,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二姐说:这孩子早晚得让你惯坏了。
父亲不想听母亲絮叨,拉着二姐的手进了他的书房,两人玩起了跳棋。
父亲一直宠溺他的老闺女,没料到,十七岁的二姐结结实实地扇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二姐不辞而别,自作主张地参了军。我们心里都很解气,一致认为,父亲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父亲的规划里,二姐高中毕业后是应该上护士学校的。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和省卫生厅的李厅长勾兑好了。李厅长以前也是部队的一名军官,父亲当团长时,他还是名副营长,后来转业到了地方,最后又当上了厅长。父亲的话李厅长很给面子,省里的护士学校就归李厅长管,安排个把孩子去上学是小事一桩。
父亲不希望二姐参军,他担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姐会闯出更大的祸端。的确也是这样,十七岁的二姐总是穿一身男军装,那是大哥在部队寄给她的衣服,衣服穿在二姐身上很肥大,被母亲改了改,仍然不合体。二姐就穿着这身不合体的军装,骑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军用挎包,里面象征性地装了书本。只有我知道,二姐的书包里还装了一把火药枪。这把火药枪是她用一顶大哥寄给她的军帽换来的。二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父亲早就不打猎了,她没机会摸枪了,就用军帽换了这把火药枪,鼓鼓囊囊地塞在书包里,如影随形。
母亲经常哀叹:这哪像个姑娘,天天跟个假小子似的,心都操碎了。
二姐的确没有女伴,她不喜欢女伴,她跟我说:女的都娇气,没法在一起玩。她拥有了一帮哥们儿,每人一辆自行车,二姐经常和他们一起打群架。我看过二姐他们打群架,和一群外校的学生,原因是其中一个外校学生抢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军帽,两拨人就约在一起打架了。二姐打起架来勇猛无比,挥舞着手里的火药枪嗷嗷叫着冲在最前面,一脚踢飞一个,又用枪托打倒一个。看二姐他们打架,让我兴奋得想尿尿。
长大的二姐让父母操碎了心,也许是父亲想校正对二姐的教育方式,他和母亲研究决定,要让二姐去学护士,护士工作都是细心活,希望护士这个职业能磨磨二姐的性子。
二姐终于高中毕业了,父亲也已和李厅长联系好了,就等过一阵把二姐送到护士学校去。
二姐是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报的名,但在参军的环节上,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家长签字。这也没有难倒二姐,她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父亲签过字的文件,父亲经常在文件上写下两个字“同意”。二姐把家长签字的表格放在同意两个字下面,先是用力描了遍父亲同意那两个字,同意两个字就和真的没什么区别了。还有父亲的签名,这也难不倒她。父亲有名章,她在父亲书房的抽屉里轻易地拿到了父亲的名章,蘸了印泥,端庄地印在参军的表格上。二姐就把这张表格伪造好了。此时的二姐还装成没事人似的,临出发的头一天,二姐和父亲请假道:爸,我想和同学出去玩几天。以前二姐在寒暑假也经常出去玩,三天五天不等,最后都平安地回来了。二姐高中毕业了,想出去玩几天也正常,但父亲还没忘二姐上护校的事,便强调道:快去快回,护士学校要开学了。二姐抿着嘴应了。
一周后,李厅长打电话给父亲,让二姐去护士学校报到,父亲和母亲满世界去找二姐,这才知道二姐已经参军了。二姐的偷梁换柱打了父亲个措手不及。
那天,父亲像磨道上的驴似的,在屋里团团乱转,不停地拍自己脑门。母亲都快急哭了,她拍着手说:老石呀,这可怎么好,要不你给部队打个电话,让丫头回来吧。
父亲立住,瞅着母亲厉声道:你糊涂,亏你当了一辈子兵,军都参了,这时回来不就是逃兵了吗?!
父亲一句话,二姐参军的事便成了事实。
二
二姐在工程兵通信营当了一名通信兵。部队在一座大山里施工,山洞被他们修得纵横交错,每次放炮声音都排山倒海地动山摇。工兵每次放炮开山炸石,电话线路经常被炸断。爆炸声一过,二姐他们这些通信兵便会冒着烟雾冲进去,寻找被炸断的线路,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炸烂的线路连接起来。他们知道,一支部队能否打胜仗,取决于通信线路是否畅通。
维修好线路的通信兵并不会远离,他们聚集在一处山凹里等着第二次爆破。不远处的工地不时地传来风钻声,以及一阵阵军歌声,工地上彩旗飘飘,热闹非凡。二姐是个闲不住的人,她踩在一块石头上,向热闹的工地张望,此时她的心已飞到了工地上。
风钻先是在山体的岩石上打好眼,再装填炸药,然后由点炮手把导火索点燃。她看见了一个点炮手,手上系了根绳子,身体悬挂在峭壁上,他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左腾右挪,一根根导火索被他点燃,导火索发出嗞嗞的燃烧声音。他并不慌张,直到点燃最后一个爆炸点,仰起头,冲山体上吹了一声口哨,上面的人便快速地把他拉上去。点炮手在上升的过程中,挥舞着手臂还做出了一个优雅的动作。勇敢的点炮手吸引了二姐,在她心里,点炮手就是和平年代中的英雄。
炮声一过,二姐第一个冲出山凹向工地奔去,她要在第一时间检查线路,身后是排长大声呼叫的声音:石晶,快趴下!她觉得排长的命令毫无道理,炮声响过了,她是个战士,就要在第一时间冲出去。她还看见,远处一个战士正冲她挥舞着小红旗,她知道那是禁止向前的指令,可她并不理,满脑子都是点炮手潇洒的英姿。她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不仅是检修线路,她还要近距离看一看点炮手长的什么样。
她一口气奔到了施工现场,到处都是滚落的山石,空气中飘过浓郁的硫黄气味,她隔着硝烟,看见那个点炮手又从空中降落下来,笔直地落到了自己的面前。她又惊又喜大声地问:你是谁?那个军人冲二姐怒目圆睁,同样大着声音道:我是爆破排长胡大进。你是谁?二姐立正回答:我是通信营维修排石晶。此时的二姐非常兴奋和浪漫,似乎两人是在阵地上激战之后相遇的两名幸存战友。二姐的兴奋还没得到舒展,爆破排长胡大进解开腰上的绳子,冲二姐吼道:谁让你进来的,万一有哑炮二次爆炸呢?胡大进真的生气了,他怒睁着双眼,脖子上的青筋一努一努的。
二姐在暴怒的胡大进面前一时理屈词穷,这时她才想起工地上的纪律:爆破后的工地,哑炮排除之后,才由工地安全员指挥施工人员进场。二姐显然违反纪律了。通信排长这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边往回拉二姐,一边冲胡大进赔不是。胡大进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你们这个兵,无组织无纪律,就该去喂猪。
二姐听了胡大进的训斥,不仅没生气,还转过身来,调皮地冲胡大进吐了吐舌头。在她的心里,这才是个合格的军人,有脾气有原则。
排长拉着石晶走了很远了,还听到胡大进扯着嗓门喊:这兵就该写检查,去喂猪!
二姐没有去发配喂猪,检查倒是写了三份。那次二姐莽撞的行为引起了施工现场指挥部的高度重视,这是一次严重违纪行为。二姐先是在班里作检查,又在排里作检查,最后在连里检查后才算通过。
二姐这次违纪算是在通信营出了大名了,都知道有个无法无天不遵守纪律的石晶了。二姐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她不仅不记恨那个胡大进,反而忘不了那个脖子青筋毕露的排长了,还记住了他的名字:胡大进。
从那以后,二姐鬼迷心窍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放到了胡大进的身上。她看着胡大进一次次在峭壁上点燃导火线,他的动作娴熟潇洒,甚是云淡风轻。爆破之后,硝烟还没散尽,胡大进的身影又出现在峭壁上,他左腾右挪在检查爆破后的现场。当部队又一次涌进施工时,胡大进和排里的战士围坐在不远处的高岗上,解开风纪扣,点燃一支烟,烟雾在风中弥漫。排长胡大进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二姐的神经。
二姐一直想找机会再次走近胡大进,可她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就突发奇想,回到宿舍后,半夜爬起来,打着手电写了封请战书。二姐的请战书内容是要求调到爆破排去工作。她先是把请战书交到排里,排长一目十行地扫完她的请战书,鼻子里“哼”了声,嘴上又说:就你,还想去爆破排?排长说完揉一揉二姐的请战书,塞到了自己的裤兜里。二姐受到了排长的轻视,她又把第二份请战书送到了连长手里,连长把二姐的请战书看得很认真,看完冲二姐说:你的请战热情连里记下了,但这不现实。二姐又一次碰壁,她要把不是现实变成现实,便又写了第三封请战书,这次她直接找到了营长。营长是名河南人,他一边看二姐的请战书,一边打量着二姐道:咦,你这个小鬼主意不错嘛。二姐以为营长动心了,便挺胸道:报告营长,我一定能光荣完成排爆任务。
营长就笑了,把二姐的请战书放到桌子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说:你这个小鬼挺有意思,俺们营同意你去,人家能要吗?
二姐得理不让人地说:要是他们要了呢?
营长又一次被二姐的话逗笑了,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他们同意要你,你就去。
明眼人都知道营长这是玩笑话,但二姐却当真了。又一次去工地执行任务时,她找到了爆破排长胡大进,胡大进刚爆破完正和几个战士躲在背风处围在一起打扑克。胡大进一定是输了,脸上还粘着纸条,风一吹忽忽悠悠地飘荡着。二姐突然站在他们面前,她觉得第一次给胡排长留下的印象不好,这次她要给胡排长留下一个好印象,她双脚站定,还给胡排长敬了个礼道:报告胡排长,我要调到你们排里来。
二姐的突然闯入,让几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胡大进扬起一脸纸条,他认出了二姐:是你呀,你怎么还没去喂猪?几个战士听了,一起哄笑。
二姐一本正经地说:我检查写了,连队很满意,今天我来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调到你们爆破排来,就等你一句话,你同不同意吧。
胡大进显然受惊了,他扔下手里的几张扑克牌,腾地站起来,同时还一把扯掉脸上的纸条。
胡大进站起来的那一瞬,二姐觉得一面墙立在了自己眼前,二姐在心里说:他真高哇!胡大进排长比二姐高出一个头。这次,二姐看清了胡大进高挺的喉结,还有上唇上的胡茬,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二姐心突突地跳着,口干舌燥。胡大进似乎没听到二姐刚才说的话,又问了一遍:你说啥?二姐挺直身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大进这回笑了,他搓着手,不仅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二姐,还绕着二姐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二姐面前眯着眼睛说:你这个丫头,没发烧吧?
二姐面对胡大进的轻视有些生气,她用力盯着胡大进道:别小瞧人,你们能干的事,我也能干。说完赌气地别过脸,不再望胡大进了。胡大进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才说:你们通信营的人,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吧。
二姐无功而返,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胡大进的伤害。她发誓要找补回来。
每次放炮前,通信排的人都要找到一个山凹处隐蔽起来,工地上又一次放炮了,二姐突然对排长说:我去方便一下。说完便向外走去,排长叮嘱道:要注意安全。
二姐头也没回,她绕过了一道山坡,径直来到了爆破排的山顶上,从这里望下去,就是施工留下的陡峭悬崖。爆破排的安全绳系在岩石或树上,爆破排几名战士正准备系上安全绳下到峭壁上点炮,二姐找到一条绳子,不由分说就往腰上系,几个战士发现已经晚了,二姐在没有战士牵引的情况下,自己扒着岩壁就下去了。胡大进正准备下去,突然看到二姐先他一步下去,大吼一声:回来!已经晚了,二姐一脚踩空,人整个掉落下去,在半空中又被绳子牵住,二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就在那儿悬着。胡大进冲几个呆怔的士兵喊:还不快顺安全绳!几个战士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胡大进顺下去。胡大进来到二姐跟前,踩在一块岩壁上,把悬在半空的二姐拉了过来,又冲上面喊:快拉上去!胡大进抱着二姐被战士拉了上去,到了山顶上胡大进的脸都白了。他一迭声地喊: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
二姐从地上站起来,一边紧着腰间的安全绳一边道:你说我行不行,到爆破排合不合格?!
二姐的疯狂行为让胡大进震惊了,他怕二姐再闹出更荒唐的举动来,忙说:好,好,你行,要是领导同意,我们排就要你。
这时,通信排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在远处已经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幕,他预感到二姐闯大祸了,奔过来一把拉住二姐的手就往山下走。
二姐还没忘了回过头冲胡大进道:胡排长,你可答应了。
胡大进无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冲二姐无力地挥挥手。他感到后怕,万一二姐系在腰上的安全绳没扎牢,后果可不是有惊无险了。
当天工地简报上通报了二姐这危险的行为。通信排长押着二姐来到了营部办公室。二姐兴高采烈地冲营长说:营长,胡排长同意要我了。
“啪”的一声脆响,营长用烟灰缸拍到桌子上,他指着二姐的鼻子道:石晶,你这是胡闹,无组织无纪律!从今天起,你去帮厨!
二姐不服气:营长,你要说话算话,你不能言而无信。
营长气得抖颤着身子,抬起一只手冲通信排长说:还不把她带到炊事班去。
从那以后,二姐就成了通讯营炊事班的一员。
三
做了炊事员的二姐,再也无法见到胡大进了。每天做完饭,收拾完残局之后,二姐都会爬到营区的墙头上,向工地的方向张望,她似乎又听到了隆隆的爆破声,依稀看到胡大进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排炮的矫健身影。二姐也说不清道不明,胡大进是如何走进自己内心的,她还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只觉得见不到胡大进她就抓心挠肝地难过。
施工的军人并不住在营区里,而是住在距离工地不远处的帐篷里。军营只留下一些机关的干部战士,平时也冷冷清清的。二姐在炊事班的日子里心神不宁,精神恍惚,有几次在梦里看见了胡大进,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胡大进头也不回地走去。她一急,哭了,然后醒来。住在下铺的班长,抬起脚踢了一下二姐身下的床板道:大半夜的你乱喊什么呢?二姐吓得不敢吭气,她用被子捂住了嘴,半晌才小声地问:班长,我喊什么了?没人回答她,下铺已响起了班长的鼾声。二姐紧张的心慢慢地松弛下来,她怕别人知晓她心中的秘密。
被思念折磨的二姐终于行动了,时间是一天的傍晚,通信营已开过饭了。二姐爬上了一辆向工地运送给养的卡车。她观察这辆卡车已经有几天了,每天傍晚这辆卡车都会停留在营院的库房门前,司机去吃饭,有几个战士往车上装柴米油盐什么的。司机吃过饭,车便装好了,司机就会一溜烟地把车开出营区。二姐知道,这辆车一定是在给工地送给养。那天晚上,她作好了准备,在院里晾晒衣服的地方,偷了一件男兵的衣服,把自己的女兵服换下,又在炊事班宿舍拿了顶男兵的帽子,打扮过后的二姐和男兵没有什么差别了。她登上卡车时,被司机发现了,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冲二姐喊:哎,你要去工地?二姐背过身子,不敢看司机,但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司机又说:到驾驶室来吧,就我一个人。二姐又拼命摇头,她不敢去驾驶室,怕自己穿帮。司机不再理她了,“呯”一声把车门关上,车就昂昂地出发了。
卡车开到工地的厨房帐篷前停了下来,车还没停稳,二姐便从车上溜下来。她是第一次来到工地的营区,到处都是帐篷,一排排一列列的。她不知胡大进住在哪里,她在迷宫似的帐篷林里转悠,逢人就打听,爆破排住哪里?有谁认识胡大进?被问的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二姐,二姐的目光如炬如火,她恨不能立马见到胡大进。在人们的指点下,她终于找到了属于爆破排的帐篷,她远远地看到了胡大进的背影。此时的胡大进坐在一块石头上吹口琴,胡大进吹口琴的样子和在工地上爆破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二姐的心脏乱跳着,似乎都没有向前迈步的力气了,她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身体,终于站到了胡大进的身后。胡大进发现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他回了一次头,第一眼并没认出二姐,他又转回身继续吹口琴。二姐这才听清,胡大进吹的是《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琴声在夜空中飘荡。二姐如痴如醉地盯着胡大进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二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胡大进站起身,呆怔地望着二姐。二姐一边抹泪一边道:你们爆破排为什么不要我?胡大进此时已认出了二姐,惊呼一声:怎么又是你?
爆破排有几个战士听到了二姐的哭声,从帐篷里出来,围在二姐身边,他们也很快认出了二姐,嬉笑议论着:这不是要当爆破手的那个丫头嘛。二姐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了,她分开人群向外跑去。跑了两步又停住,转回身,从兜里掏出两只煮熟的鸡蛋,这是她背着炊事班长煮的,热热地在兜里揣了一路。她把鸡蛋狠狠地塞到胡大进的衣兜里,低下头一路跑去。
一个战士笑着冲胡大进说:排长,这丫头一定是看上你了。众人也嘻嘻哈哈地附和着。胡大进吼了一声:别胡说!几个战士又钻到帐篷里,胡大进从兜里掏出那两只鸡蛋,望着二姐跑去的方向疑窦丛生。
上次发生的事之后,他就知道了二姐的名字。他很欣赏二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当了这么多年兵,他还没见到过二姐这样的女兵。他狠狠地把二姐记住了。可今晚二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强行塞给他两只鸡蛋,他觉得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胡大进心情复杂起来。
第二天,在施工的间隙,胡大进找到了通信排,二姐去炊事班的事他并不知道,在查看过所有男兵和女兵后并没有看到二姐。通信排长先开口了:你是找石晶吧?胡大进忙说:她病了?通信排长说:她调到炊事班去了。胡大进有些吃惊,临走时,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着的口琴,那支口琴被一块红绸布包裹着,他掏出来递给通信排长说:麻烦你把这个捎给石晶。通信排长怪异地望了眼胡大进。胡大进脸红了,但他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地说:这是石晶托我带的。胡大进说完笑一笑,大步地向工地走去。他很满意自己的谎话,他知道石晶看到口琴一定会明白的。
二姐果然明白,她把那支口琴揣在裤兜里,沉沉的、硬硬的,她没想到胡大进会把口琴送给她。没人的时候她就掏出来,痴痴怔怔地望着那支口琴,似乎胡大进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有许多次,二姐在幸福的梦中醒来,摸一摸枕头下的口琴,硬硬的还在,她的脸上露出谜一样的笑容。
从那以后,二姐只要一有空便学吹口琴,面前摆着歌本,她全神贯注地吹奏着《我的祖国》。有时二姐也会走神,她眺望着工地的方向,耳边似乎又响起隆隆的爆炸声。
二姐开始写申请书,她要求领导再把她调到通信排,那样,她又会每天看到胡大进了。二姐期盼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她没等到那一天,却等来了胡大进牺牲的消息。胡大进牺牲了,在排哑炮的过程中,突然爆炸。二姐听到这个消息,顿觉天旋地转,她扶了一把东西没扶住,人便晕倒了。二姐被炊事班的人送到了师卫生队。醒过来的二姐目光迷离,神情痴痴怔怔的。卫生队的医生给二姐开了张假条,假条上写:病因不明,建议休息一周。
胡大进的追悼会是三天后在师部礼堂召开的。机关的所有干部战士都参加了,礼堂的舞台上,悬挂了一幅胡大进的遗像,遗像被苍松翠柏包围了,还有一副挽联: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哀乐声黏稠地在礼堂内滚动着,所有人都起立,脱帽向英雄胡大进默哀。二姐披头散发地突然闯进来,她突然尖叫一声:胡大进……所有人都在默哀时,突然传来二姐这声凄厉的尖叫,所有人都回头,看到了二姐。二姐面容枯槁,自从得知胡大进牺牲的这几天时间里,二姐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目光散乱地望着天棚,病号饭怎么端来的又怎么端回去。她痴痴呆呆,迷迷怔怔,她躺在床上突然听到了哀乐,便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师部礼堂,她看见了主席台上方胡大进的遗像,凄厉喊叫一声之后,人便又晕死过去。
二姐住了三个月医院之后,又回到了部队。二姐突然生病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以后,二姐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爱说也不爱笑了,经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吹口琴,她吹的正是那首《我的祖国》,她知道,胡大进一定能听到她的琴声。二姐吹得异常专注,人便被整个琴声包裹了。
二姐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没人知道二姐的忧伤。
……
作者简介
石钟山,男,汉族,1964年生人。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著有长篇小说《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等三十余部,各种文集五十余种。共计一千四百余万字。有三十几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共计一千余部(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享受国务院政府专家津贴。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天下兄弟》《军歌嘹亮》《大陆小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