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女真:唱给一个亲爱的人(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 | 女真 2020年04月09日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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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珊珊在莫斯科遇到了小偷。
他们去游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广场。导游小程,介绍完凯旋门,再三叮嘱大家:“各位团友,现在,想去凯旋门拍照留念的,走前面那个地道口;去胜利广场逛的,跟我往回走。公共厕所就在广场卖冰淇淋柜台那边。莫斯科这边车速超快,大家一定要走地下安全通道。半个小时以后,在咱们脚下站着这地方,大家准时集合。”
领队王风接着讲:“特别提示,领队群里说这一带发现了扒手,请大家一定要把随身携带的包包放在胸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贵重物品,手机、相机镜头,尤其护照,还有里面那张小白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扒手是黑色头发的年轻人,有扮成夫妻的情侣,也有的穿民族服装,以跟游客合影拍照为由头借机下手,大家一定要小心。男同胞特别注意了,不要以为漂亮女士靠近是你有魅力,这里面有陷阱,成年人都懂的!”
导游和领队的话张珊珊认真听了,也往心里去了。跟她在北陵公园跳舞的一个姐妹,去巴黎时丢了护照,另外一个姐妹在罗马丢过相机镜头。小心谨慎是对的。自从到莫斯科,她总把随身小包挎在胸前,无论在景点,还是去餐厅吃饭或者上公共厕所。包括去红场,大家都去以洋葱头教堂为背景拍照,各种肤色、各色头发的游人缕缕行行,人与人擦肩而过,彼此有点小碰撞难免,她也曾格外小心用手摁包。万一小偷就混杂在人群中呢?但这两天坐大巴车,她看马路两边的莫斯科行人,多数人轻松挎包,甚至包就在身后背着。像她这种小心翼翼的,目光游移,乡下女人进城一样紧张,反倒明显是在提醒别人包里可能有贵重物品。导游、领队也许在吓唬人,希望大家一路安全,不出纰漏,而实际情况并没那么夸张、严重?如果旅游就是担惊受怕,那还出门干啥?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却并没因此放松警惕,仍旧时刻紧跟大部队。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妈妈生前经常讲的。
让她放松警惕,或者说分散了她注意力的,是地下人行通道那个拉手风琴的场景。正在演奏的曲子熟悉又亲切,是《卡秋莎》!那时候她已经在胜利广场拍了以俄文莫斯科为背景的大花墙,也在凯旋门拍了照片。距离约定时间还剩七分钟,她回到地下通道,准备往集合地点走。她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棕头发老汉靠墙坐着,地上有一个装零钱的搪瓷小盆,里面几乎是空的。张珊珊不懂音乐,也不能理解靠演奏乐器在公共场合乞讨的行为——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为什么要凭怜悯?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地下通道是一个天然大音箱,琴声吸引着一些过路人停下脚步。早就熟悉的这种旋律,在莫斯科的地下通道里听到,让她感觉格外亲切,脑子里自行配上了中文歌词。这曲子又一次让她想起那个人。准备来俄罗斯旅游,她的脑子里多次闪过他的身影。他们曾经在技校一起念书。那年代,高考刚刚恢复,学习拔尖的去读大学,他们这种“大学漏”,到工厂念技校。他是技校同学里有个性、爱淘气的,到车间实习时,因为毛手毛脚,没有一个师傅愿意带他。车间不是教室,戴安全帽、穿劳保鞋还可能受伤,何况一个在车间里戴棒球帽、不听指挥、东瞧西看的愣头青?他天性好奇,胆子大,不安分。妈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他们的事情,坚决反对他们交往。那时家里没有电话,为了约她出去,夏天的晚上,他到她家楼下,大声呼唤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属于班里一个性格软弱的男生,妈妈不认识。听到他的呼唤,她就会找各种借口下楼。去浑河洗野浴,呛过水。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甜蜜蜜》,黑房间里,他们搂在一起跳贴面舞,有一次差点被抓。冒险的次数多了,她有点害怕再跟他一起出去。他太野了,野得没边,她把握不住他。他性格当中那种浑不吝、喜欢冒险的劲头,让她隐隐不安,心总吊在嗓子眼儿。技校毕业,正式进车间,他证明了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好工人。一次事故,轧掉了大脚趾头;另一次,擅自上天车好奇乱摆弄,导致天车出事故,差点砸着下面的人。砸上了就是人命呐。受处分之后,他告诉她准备辞职出去单干。在妈妈的一再反对下,她终于下了分手的决心。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性格保守,胆小怕事。她的想法是,虽然不能上大学,在国营大厂也可以干一辈子,安安稳稳,做光荣的工人阶级,就像爸妈。而那个人,他不那样想。他们家的人好像天生愿意到处跑。他爷爷、奶奶都是闯关东人的后代,姥姥是从黑龙江北边过来的黄毛,妈妈是二毛子,他自己就是三毛子。技校同学,跟他关系好的,直接叫他三毛子,他不恼,坦然接受,以此为荣。他的高鼻梁、深棕色卷发深深吸引过她,但他的性格,他们之间是否有未来,她真的不敢多想。妈妈还打听过,他的家里人,好像都不大会过日子,他那个二毛子妈妈,挣一个花俩。妈妈说,搞对象你得往上看三代,这是老祖宗的经验,你不信不行。她信了。所以,他们之间,没了未来。她变成了妈妈期望的稳稳当当的好姑娘。青春岁月的好奇、冲动,好像跟他这个人一起消失了。
但她知道,这么多年,自己从来不曾忘记他。他在她心底深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机缘就会悄悄冒出来。毛儿——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管他叫毛儿,他的口哨吹得是真好。经常吹的,就是这首《卡秋莎》。
真想静静地、闭上眼睛多听一会儿。这个跟毛儿发色接近的俄罗斯老汉,他用巴扬手风琴现场演奏出来的《卡秋莎》,与给广场舞伴奏的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与当年毛儿用口哨吹奏出来的,更不可能相同。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呢。她结婚时,他没来。她没请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他。那些技校同学,肯定有跟他联系的,但她不想假手别人。辞职以后,他去了广州,也有人说他去了黑龙江对岸,刚开始是往那边倒腾羽绒服。都是听说。他结婚了吗?娶了什么样的媳妇?那么帅的男人,怎么可能娶不上媳妇。他在什么地方生活?过得好不好?这个毛儿,真是个浪子,也真够绝情。
张珊珊听手风琴演奏,并没忘集合出发的约定。她视力不错,能看见领队指定集合的通道入口,甚至看清楚了只有1号家庭和5号家庭站在那里。大多数人还没回来。那就再停留两分钟,反正集合时能看见。
陶醉在音乐中,她的手轻松放下,另外一只陌生人的手正迅速掀开她小包的前盖。沉浸在遐想之中的她,是被一声棒喝惊醒的:“8号家庭,大家都集合完毕了,你怎么还不过去?赶紧走,赶紧走!”她看见领队王风一张愤怒、焦急的脸,她的手腕被王风紧紧攥着,手腕被攥疼了!当她感觉出来疼,准备反抗时,王风已经拉她走到地下通道的拐角处,这里看不见手风琴演奏的场面。王风把她的手放下,一脸焦急:“阿姨,您看看包,检查一下,里面缺东西没有?赶紧看一看!”
包的前盖掀开了,拉链也打开了,里面是瘪的,空空如也。她看见王风的脸色由黄转红,青春痘湛亮。摸一下冲锋衣里怀,夹层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还在。护照本来放在小包里,早晨出发前,她忽然想到,护照放在冲锋衣口袋里,好像离身体更近。隔着短袖T恤,正好能够感觉出护照的硬度。手机一直在手里。听音乐再投入,有人摸到她的手,她应该能够察觉。银行卡她压根没带。带了一些现金,放在贴身裤头带拉链的口袋里,无论坐或者站着,她都能感觉到那点“穷家富路”钱紧紧贴着自己腹部。出来时没准备买贵重东西,她带的钱不多。看见王风脸上的青春痘涨得通红,她心里强烈不安。王风急切追问:“阿姨,丢东西了吗?您确认一下!”她回他:“对不起领队,丢了点小东西,但不那么重要,你看我护照、小白条和手机都在。”她把这些东西摊出来让王风看。她没说钱在哪,也没说丢了什么东西——扒手把她小包里的擦手湿巾、手纸、防晒霜、简易记事本掏个精光。王风脸上的青春痘恢复了原色,她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下来。但王风说话速度仍旧慢不下来:“阿姨,刚才我太着急了,对不起,把您碰疼了吧?您不知道,我们经常带队来这里,这一带小偷多少能听懂些汉语,小偷认识我们,如果人家正干活时我们公开去坏好事,小偷过后会报复,所以我才以集合的名义喊您!阿姨,您没丢贵重东西就好,下次咱们还要千万小心,好吧?咱们现在上车休息吧!走了这么半个小时,您也该渴了,上车喝点水!”
准备跟王风走时,她看见导游小程还有几个男团友也围了过来。她心里感动,同时也有些难堪:“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她往车上走,叮嘱自己:以后再行动,一定紧跟大部队,至少跟紧7号家庭。
2
在桃仙机场集合碰面时,按照团员之间的关系,领队把大家分成了8个家庭,方便路上管理。排在最后面的8号家庭,孤家寡人只她一个,每次听到王风、小程喊8号家庭而不是她的名字,她都默默一笑。前面的7号家庭,一个四十多岁的小媳妇,带着老妈和中考完毕等待发榜的闺女。她和7号家庭吃饭在一桌,和7号家庭的老妈妈王姨拼一个双人房间。王姨是整个旅行团她唯一知道姓氏的团友,老人家生于1942年,属马,跟张珊珊妈妈同岁。这么大年纪,身体硬朗,还能来俄罗斯旅行,而自己的妈妈却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不觉中,出行的时候张珊珊就愿意往老人家身边站。刚才那会儿,7号家庭在胜利广场那边的卫生间排队,迟迟没往凯旋门这边走,她拍照心急,自己单独行动了。她以凯旋门为背景手舞黄色丝巾的照片,是5号家庭那个墨镜妹妹帮她拍的。出事以后,她很后悔,不如当时跟着5号家庭一起往回走,那样也许她就不会独自在手风琴演奏现场停留。
遇到小偷,虽然有惊无险,回酒店后却感觉头晕。她在心里几次祷告,千万不能再生病呵。妈妈走后,她病倒了。看过几家医院,每家说法都不一样,至今没确切诊断。老伴曾经安慰她:“没准儿就是更年期闹的,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愿如此。她摸自己的头,体温貌似正常,但心慌,人打蔫,不爱动弹。王姨劝她:“别把白天的事情太放在心上,缺少什么,我们三口人带的东西多,可以借你一用。”她感激王姨的关心,却仍旧不愿意说话,心里慌得长草。王姨主动帮她量血压。老人家戴花镜,认真读过血压计,问她:“你平时血压高吗?没看见你吃降压药呵——这会儿可是高压150,低压90。”她心里一惊,自己血压从来没这么高过。她平时血压偏低,高压最多到过100,通常都是90。她没洗澡,简单擦把脸,早早躺下了。莫斯科酒店房间里,网络信号不强。她在家庭群里发了条“一切正常,早点休息”,勉强发出一张以凯旋门为背景的单人照片。考虑节省,也因为出行匆忙,她没舍得办手机国际漫游,发信息只能依靠酒店的免费网络。她告诫自己,后面的行程,一定要精力集中,千万别再出现影响团队的事情。
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在圣彼得堡,进冬宫之前,导游千叮咛、万嘱咐:“特别提示大家,冬宫和我们以前游的克里姆林宫、夏宫、叶卡捷琳娜宫不一样,冬宫里面是自由参观,不再以团队形式,进冬宫以后,我们旅行社的导游就不允许大声说话了,大家必须时刻看着我举的旗子,紧跟宫内导游走。冬宫每天都有团队游客走丢,这不是夸张,是真事!再强调一遍,万一、如果你丢失了,找不到队伍了,要站着不动,等着导游去接你,千万不要自己乱找,懂了吗?”
大家都说“懂了”,她也说“懂了”。她紧跟团队,认真听中文讲解。冬宫女导游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金发女人,解说器讲到某件展品时,女导游就向那个展品迅速指一下,你如果不集中注意力,没捕捉到她那迅速一指,就不明白正讲解的是什么。张珊珊不懂油画,也不懂雕塑,但还是认真看每一件展品,直到便意来袭。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平时在家里,她并不频繁上厕所,晚上从来不起夜,总是一觉睡到天亮。自从下了飞机,只要看见厕所,她就总想着要去,有几次排了长时间队,进去以后发现自己其实白站了,以至于在一次排队的过程中,她一边嘲笑自己,一边默默地给自己命名:旅游厕所焦虑症。
进入冬宫以后,导游第一时间先带大家去厕所,这期间她也并没喝水。这次可能又是心理紧张的缘故,旅游厕所焦虑症犯了。理智告诉她可以不去,感觉上却不去不行。她还记得刚刚进来的路线,原路走回去,顶多三两分钟。团队在冬宫只停留一个半小时,如果导游停下来陪她,别人怎么办?整个队伍怎么办?影响大家看展品,她不好意思。这样想着,她就迅速往回走,希望这次厕所门口排队人不多,自己能够迅速回来跟上大部队。等她回到刚才大家围着白色小爱神雕塑拍照的地方,没看见一个她团队的人。再往前面走几个展厅,也仍旧没有她熟悉的面孔。虽然她加了领队、导游、王姨的微信,但她的手机此刻没有信号。她想起导游说过,人丢了要原地不动,不要自己乱找。一遍又一遍欣赏那尊白色小爱神,小爱神的眼睛里有笑意,从单纯、友爱的笑到讥讽的笑,导游仍旧没来接她。她这时才醒悟,导游说的人丢了要原地等待,是指大家都集合的情况下。参观过程中,导游不可能随时清点人数,谁会知道她已经落后了?这样想着,她就谨慎地向前面走,一边用眼角匆匆扫视展品,一边东张西望观察有没有认识的团友。傻等导游来找,她岂不是只看到前面那一点展品,等于后面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她进冬宫的意义何在?门票钱不是白花了?!
被一个女导游注意时,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仰望。油画上身材颀长的那个人的面孔,她在前面好几个宫殿里都见过,他好像就是导游一路上不停在讲的彼得大帝。彼得大帝曾经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吧?参观路线神秘曲折的冬宫里,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容易。她站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停留时间比别的游客明显长些,被一个经过的年轻女导游看在眼里。女导游上前,讲汉语,试探着问她:“女士,请问您是中国人吧?您是散客还是团队的?您贵姓,姓张吗?”
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导游竟然知道她姓张,张珊珊很惊讶。她不知道那时她的团队其实已经在冬宫广场集合,点名时8号家庭没有人应答,7号家庭表示好像很长时间没看到8号家庭了,导游和领队迅速分别在导游群、领队群里把她描述了一番:女游客,姓张,一米六左右,五十多岁,身材稍胖,穿红色冲锋衣外套……她已经成了两个工作群、那个时间段的焦点。导游说得没错,冬宫每天都有游客走失,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走失的最后都会找到,冬宫晚上关门,里面不会留下游客。游客走失,虽然给团队带来小麻烦,但也没什么了不起。走失其实是到异乡旅游可能产生的小刺激、小事故之一。但是当张珊珊上了大巴车,面对一车疲累的人,面对领队、导游焦急过后平静的脸,她还是内疚。小程在靠近涅瓦河对面的那个出口接到她,把她领上大巴车,车上大家谁都没说什么,但她真是不好意思。她以前不是这样拖拖拉拉的人。她一直是模范女工,当过厂里的劳模,能吃苦、善于跟团队配合,到哪个班组都受人欢迎。在皇太极广场跳舞,她的动作可能不是最美、最好看的,但绝对跟得上节奏,不会与大家不一致。在家里,无论跟上面的姐姐,还是跟双胞胎弟弟,她都是合格的亲人。在妈妈眼里,除了年轻那会儿有一阵子不听话,总爱往外面疯跑,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儿。好不容易出趟国旅游,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怎么就成了拖大家后腿的人了?张珊珊有点郁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发现自己神色恍惚。在莫斯科的地下通道,她竟然特意去看那个拉手风琴老汉的脚。老汉的脚趾头从凉鞋前面露出来,完好无损。人家不缺脚趾头。这么多年过去,三毛子根本记不得你了,一个电话都不曾打过,为什么还要想起他?就因为他的姥姥曾经可能属于这里吗?就因为有人说过他在这边做生意吗?如果想着你,他为什么不跟你联系?但是,就算万一他联系你,又能怎样呢?谁的人生会重新来一遍?跟他在一起能过一辈子吗?那会是怎样一种日子?有些喝酒的男人酒后打老婆,能喝酒的三毛子会不会是那种打老婆的?那些行色匆匆或者悠闲从容的当地路人,有黄头发的,有黑头发的,也有他那种棕发。那些人里,就算有他,还能认出来吗?三十多年的时光,一个人的变化得多大?她自己的变化也大得很呐。脸上有皱纹,胖,头发白了。她现在已经不愿意照镜子看自己。
她强迫自己不再乱想。闭目,养神。
……
女真,本名张颖,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理论刊物《艺术广角》执行主编。编审、一级作家。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