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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4期|李黎:卷纸之夜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4期 | 李黎  2020年04月10日08:30

牛山对每个周五的聚会都非常期待,周五之外的时间他都在应付工作,各种事务像是火灾现场的浓烟一样不断冒出来。这个周五吃饭的地点选在郊区的“湖畔人家”,开车过去要一小时,大家都没有异议。老童订的地方,他此前受邀去过一次。电话里他强调要早点出发,五点半后会堵车。老童特地关照牛山,既然你下午休息,那就捎上大皮、子弹和滕鹏早点过去吧。

大皮有事不去了,说是下午开挂职人员大会,晚上一起吃工作餐。黄昏时分,牛山接上子弹和滕鹏一起出发,车窗大开,初春的寒风灌满车厢,三个人都觉得清爽。子弹说:“大皮这次回来应该有说法,以后跟我们吃饭是越来越难了。”牛山“嗯”了一声,看着前面两座山峰之间湛蓝的天空,觉得非常漂亮以至有些不真实。滕鹏说:“不一定,又没有规定说挂职回来非要提拔,现在更说不准了。”子弹感叹说:“反正是人越来越少了。是牛山以前说的吧,很多人被家庭和前程给吸走了,像被黑洞吸进去一样,滕鹏你也会一去不回的。”滕鹏被夸得有点不自在,连忙解释:“我不稀罕这些东西,所有时间都用来开会,比做体力活还累人。牛山不结婚,我不提拔,不然我们几个玩个屁。”他下午和牛山打了几小时羽毛球,此刻一边捶着屁股一边说:“现在多好,中午午睡,下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是有钱就每周去洗一次澡,再有钱,就一周洗两次。”牛山扭头白了他一眼,子弹哈哈哈大笑起来。滕鹏又凑过来说:“牛山你也不要这么拚命,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牛山点上一根烟说:“我也想收入少一半,一周休息两三天,不过不现实,要么像现在这样忙,要么一分钱没有走人,没有折中的。”子弹说:“实在不行你自己出来干好了,你又不是做不起来。”子弹知道,牛山不愿意迈出这一步,不想和那么多部门打交道,不想跟陌生人喝酒,尤其那种坐在那里傻笑一个晚上最后负责买单的陪酒,只是他忍不住反复说这件事。“牛山喜欢有规律,苦一点无所谓,有规律就好,正好他们公司也很正规,我觉得就这样不错,等哪一天不想干了就干脆辞职,反正钱也够了。”滕鹏代替牛山回答,牛山带着夸张的兴奋说:“滕鹏你鸟人说的哪一天,就是我老头子去世那天吧。他现在情况很好,每年检查都没问题。他的五年存活率已经是百分之百了。”

牛山跟着导航在一座荒凉的村子里转了二十分钟,转到心生疑惑的时候,一个巨大的水面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沿着小路继续往前,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两竖一横,三根巨大的木头搭成一个大门,努力让人想到野趣乃至荒蛮,只是木头上的字太文明了,上联是“普天同庆”,下联是“举国狂欢”,横批“湖畔人家”。车子在门口开阔且不规则的停车场停好后,三个人转回来,对着木头门和字一阵猛拍,似乎这是壮阔的晚霞或奔腾不息的海浪。

和老童一道的,除了不苟言笑的老同学赵昌西,还有久违的老同学赵志明,他在第二次离婚后被老童从家庭生活的黑洞里打捞出来。之前老童没有透露任何消息,等的就是持续不断的惊诧感叹揭短和羞辱,以及一次次的干杯。还有一个女孩从老童的车上下来,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矜持的微笑,没有说清楚和老童、赵昌西和赵志明有什么关系。她喝一点酒,也抽了两三根烟,这些都是微笑的一部分。略微熟悉一点后,大家都知道她叫孙瑜梅,在和平街道工作,但更多的信息被她刻意截流不谈。

孙瑜梅和牛山很熟悉,只是她很长时间都像陌生人一样看着牛山,很多次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牛山只得装作不认识。最近两年,孙瑜梅每周六上午都会送小孩到本市最大的“紫金艺术学院”上课,作为总经理,牛山会和她打个招呼,或者交流儿童艺术教育问题,但也仅限于此。

以往吃饭,律师老童负责海阔天空,在旅行社的子弹负责环球见闻,在机关的滕鹏负责秘闻内幕,同样在机关的大皮负责补充或者反驳,牛山负责教育话题,严肃得有些阴森的赵昌西负责突如其来爆发出大笑,似乎是一个最终裁决,肯定或者否定。今晚的话题围绕赵志明的第二次离婚展开,以至于他第一次离婚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赵志明一直在反抗,企图把话题引向当年的大学生活,引向不在场的人和其他的新鲜事,孙瑜梅成了最好的选择。很快孙瑜梅喝多了,说话有些放肆,在座的几位内心都有些澎湃。她说要去洗手间,牛山站起来说:“正好我也要去,我陪你吧,黑灯瞎火的。”

走出包间,走完散发出酒臭味的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最东头,再拐出去才是洗手间。它孤零零地靠在院墙上,缩头缩脑对着主楼。孙瑜梅说:“一会儿你就不要找我喝酒啦,不能喝了。”牛山说好,又问她:“你怎么跟老童认识的,还是跟其他人认识?”孙瑜梅停下脚步说:“最近办了离婚,请老童帮忙。现在事情结束了,他请我吃饭,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晚上出来过了,就跟着来了。”牛山小声说:“那你是不容易。”孙瑜梅似乎没听到。等孙瑜梅从洗手间出来,牛山递上一根烟帮她点上,带着醉意说:“刚才赵志明问你最喜欢谁,不完全是开玩笑,是在试探你。这里面赵志明离婚了,子弹也是,老童老婆出国了,一年半年才回来一次。滕鹏风骚得不行,赵昌西中规中矩,不过谁知道呢。你觉得谁最好?”孙瑜梅哈哈大笑几声,笑着说了句怎么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啊,又带着严肃说:“我觉得你最好。”牛山看看孙瑜梅,她已经面红耳赤,说话的声音也跟脸色一样,通红、变形和放肆,这让一直矜持的孙瑜梅显得更漂亮,身上高高低低的曲线像极了路上看到的天空尽头的山影。

怎么接孙瑜梅的话是个难题,轻了她会一笑而过,重了她会警惕或者反感,就此关上一扇门。牛山有些紧张,想对孙瑜梅说晚上送她回去,看她什么反应。这时牛山的电话响了,显示是一年多没有联系的王小融。她带着焦躁大声说:“牛山,你最好去检查一下,我今天去检查HPV病毒了,我老公是阳性。”牛山以为这是艾滋病,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发软,想坐下来。他走到旁边走廊的暗处,靠在墙上,带着愤怒说:“你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我,上来就告诉我这件事?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是2016年8月8日,我一直记得,一年半还多,你确信跟我有关系?”王小融愧疚地说:“我希望没有关系,不过真的不好说,所以我第一时间提醒你一下。我下周拿结果,万一我也是阳性你也有机会感染,一定要去检查。阴性你就没事了,就算有也不是我传染的。这个HPV病毒很麻烦,严重的还会诱发癌症。”

“癌症”一词提醒了牛山,他发现HPV不是HIV,连忙问道:“你说的不是艾滋病吧?”王小融苦笑一声说:“当然不是了,就是一种病毒,学名叫人乳头瘤病毒。我去检查,医生说应该没有感染,不过还是要等活体检测。”牛山长吐一口气,几乎要笑起来,问王小融在哪里,王小融反问说:“你在哪里,我去看看你吧。你还是在公司?”牛山答应了,说自己这会儿不在,但会回去的,快到了告诉她。在市中心一幢老旧高楼的二十八层,牛山有一间带洗手间的办公室,朝西,办公桌会议桌和沙发一应俱全。

五年前的十月一号,牛山和王小融约好吃晚饭。牛山选了家日本料理,这里没有油烟味,不会满脸通红或者饱嗝连连,周围的顾客大多很安静。吃饭时牛山有些焦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接下来干什么。他和王小融已经认识四年多,公司最初的营业执照、许可证之类都是牛山在跑,作为教育部门工作人员,王小融是对他最为关照的,其他人大多比较敷衍和冷漠。学校越来越上轨道,牛山不断邀请王小融所在部门的人吃饭,汇报工作阐述理念,寻求关注和资助,随即发展成单独约她吃饭,又变成王小融约牛山吃饭。牛山一直把王小融当作大姐和上级,她年长牛山十岁并且有一个儿子,这些都把他们的关系限定在异性姐弟的轨道上——如果牛山成家立业,两家人就是世交。有一次牛山问王小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老公?”王小融立刻表现出难受痛苦,表情像装在一个拉链里而此刻被拉开了一样。她告诉牛山,自己和老公已经成了陌生人,事情的起因是怀孕,自己变胖了,一度非常胖,她老公逐渐不再碰她,像一个程序启动之后就再也没有终止,现在变成不回家,不见面。两个人吵过很多次,为了小孩她没有离婚,她老公则出于经济原因不肯离婚。王小融说:“你每次喊我吃饭,我就算不能来也会很感激,这样就不用回家面对他了。”牛山听了这话有些别扭,感觉自己成了王小融的闺蜜。“每次约你吃饭,都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感觉回家后太痛苦,他醉醺醺的,满嘴大话,全是这个领导那个老板。小孩脾气也特别大,可能从小就看我们吵架吧。”继续聊下去,牛山发现了更多惊悚的事情,他几乎想冲到那个陌生家庭的客厅去主持正义。这只是一时激动,他知道自己不会介入到那个叫家庭的事物中间去,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自从他们的聊天中出现了王小融的丈夫,王小融和牛山的关系开始亲密起来。王小融甚至问牛山要不要一起出去旅游,牛山连忙拒绝,理由是他害怕繁琐的出行还有那种景区里的留影,他挖苦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拍一张不像自己的照片,这不是双重荒诞吗?”王小融反驳:“出去玩都是一次经历啊!这种经历平时不可能有的,拍照片根本不重要,出去走走才重要。”牛山没有继续辩论,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王小融一边抱怨日本料理太贵,一边问牛山饭后干什么。牛山说能干什么呢,回家休息,只休息三天,还要值班一天,哪里都去不了。王小融又问,晚上没什么事情吧。牛山说没有,除了上班就没有其他事,今天放假嘛。这时王小融低着头,用筷子在残存的蘸料里来回搅动,在等待什么或者耗时间。牛山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王小融等了会儿说:“我晚上也没事,他出差了,应该是跟哪个女人玩去了吧,哪有国庆出差的,儿子在外婆家。”牛山看看左右小声说:“那你去我家吧。”王小融说太远了。牛山有些难受,怪自己只能在那么远的地方买房子。“我知道附近有家橙子酒店不错,很干净。”王小融说。

牛山先去,在小小的房间里坐立不安。大约十分钟后传来敲门声,牛山问了一声谁,听到王小融说“我”才开门。王小融笑着说:“你问得好正式啊!”牛山没说什么,让她快进来。王小融穿着一件带花边的衬衫,一件米色的针织衫和挎包一起挂在胳膊上,衬衫让胸口显得很高。牛山关门后,心跳加快,放肆地从后面抱住王小融。就在他确认可以尽情拥抱王小融时,手机响了起来。“我妈妈,一会儿就好。”牛山对王小融说。王小融笑笑,把草草拽到一起的窗帘仔细拉严,关了顶灯,打开床头灯,坐在床边脱鞋,影子在墙壁上显得臃肿迟缓。牛山看着她坐下来,腰腹的肉堆积在一起,这时母亲在电话里叹气完毕,警告牛山说:“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要有心理准备。”牛山紧张起来,催她快说。“你爸爸前些天体检结果出来,拿报告的时候医生冲他喊,让你儿子来吧,癌症。今天我们复查了,胃癌早期。”牛山带着愤怒压低声音问:“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王小融脱了长裤,露出紫色的蕾丝内裤和白皙的大腿,刺眼的光泽一闪之后消失在被子里,她靠在床头看着牛山。母亲继续说:“就是不想影响你工作啊,今天我们在人民医院复查了,确实是胃癌,找了熟人才预订了一个病床,明天住进去,大概三四天之后可以做手术。真的不容易,多少人等几个月都没有床位。”牛山忍不住抬高声音说:“这么大的事情还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明天你们出发后告诉我,我去等你们。”王小融吓了一跳,坐直了看着他,听了一会儿后掀开被子,打算穿裤子。牛山走过去坐在床头,示意不用,他右手绕过王小融的肩膀在她胸口抚摸着,左手拿着电话,继续听母亲说。母亲说了很多癌症之外的事情,什么六十岁不到就得这个病,太难过了。之前多少年都不体检,从来不会想到做胃镜之类,有时候有问题,吃东西不舒服,也就忍一忍让它自己过去。老两口都健在,一个家就在,要是哪个走了家也就散了。牛山默默听着,偶尔问一句,或者安慰一下。他身体微微靠着王小融,右手在她肩膀上慢慢抚摸着,在她胳膊上来回画着圆圈。大约二十分钟,在母亲强作乐观镇定的语气和持续不断的叮嘱中,牛山挂了电话,王小融也弄清楚了牛山父亲的状况,对自己光腿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牛山摇头叹气,坐在床沿,低头看手机,查看关于胃癌和手术的网页,王小融轻轻地趴在他的背上看着牛山手里的手机,偶尔把下巴靠在牛山的肩膀上,默默等着。

突然间牛山涌出几滴眼泪,有一滴甚至溅在手机屏幕上。王小融赶紧下床,从挎包里往外拿东西。她先把一盒白色的避孕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拿出一卷用了三分之二的卷纸,扯了长长的一条折成厚厚一叠递给牛山。牛山接过卷纸,突然笑了起来。“笑什么笑?我担心酒店里的纸不卫生,这个是单位发的,质量特别好。”牛山擦了擦眼泪说:“你是有备而来的。”王小融带着尴尬坐下来,牛山又说:“我笑是觉得你把纸扯下来的样子,就像是我已经完事了。”王小融扑哧一笑。牛山放下手机,扑倒在王小融身上,王小融推开他说:“去洗澡。”牛山叹口气说:“累死了,先趴一会儿,你先去吧。”一直到王小融出来,牛山还是一点力气没有。他像是喝醉的人总是写不出一句话一样,尝试过很多次,都不行。尝试逐渐变成挣扎,王小融觉得有些难过,两个人就算了,并肩坐在床头,聊起各自的父母,都健在,这让他们觉得还不够沉重,就聊起爷爷那一辈的人。每一位老人都不在了,这又让他们备感虚无,十一点左右一前一后离开了酒店。

十月二号牛山一早就去医院等父母,但父母比他到得更早。父亲已经换好病号服在病床上躺下来,母亲带着挤出来的笑容跑前跑后,一会儿去护士站咨询,一会儿和病房里其他的陪护人员聊着各种注意事项,一会儿把带来的日用物品一一摆放到位。被子放床上,换洗衣服放进衣柜,水杯脸盆等放在床下面,一大袋卷纸和衣服一起放进柜子,床头柜上放两卷随时用。母亲一边忙一边安慰父亲,甚至哼起小曲,似乎接下来不是手术,而是一次期待已久的婚礼。流程和注意事项太多,牛山没有用心记,反正母亲会一直陪在这里。父亲身体还好,但精神已经萎靡不振。他们还寄希望于最后一次检查,如果查出误诊那该多好啊。检查结果要两天后才出来,一位通过亲戚找到的主任医师早早订好了手术时间,在他看来手术是必须的,不要侥幸。

父亲把牛山喊到床前说:“小山,我得了这个病了,可能时间真的不多了,你要快一点结婚啊。如果不是这个事情我还真不催你,你妈妈催你我从来不作声,我觉得你自己看着办最好。但是现在不行了,你要抓紧。”牛山红着脸,病房里有很多人,一位病人的周围至少围着三个人,有的更多。“你一天不结婚,我一天不放心,想想,你不结婚,我死都不能死啊。”牛山支支吾吾,无言以对,自从进了住院楼之后,他就发现一贯能说会道的自己不会说话了,翻来覆去就是几句大家都说的话,不成篇,不精彩,不是自己想说的。他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件事像一次来势迅猛的意外事故,自己只能出于本能伸手比画两下。父亲还说:“按理说你各方面条件还可以,为什么不结婚呢?”母亲走过来接着父亲的话说:“像你这么优秀的小伙子,找个小姑娘结婚还不是一句话,一点问题没有!”说着她脸上露出骄傲自信和坚强的表情,注视着牛山。牛山一言不发站起来去走廊抽烟,把背影丢给充满希望的父母。

手术当天,王小融要过来陪牛山。牛山大吃一惊,反复说不要过来,母亲在,几位姑妈还有几个表弟表妹都赶来了,他们是好意,也担心可能是最后一面。王小融说那我更要去陪你了。牛山带着怒气在电话里说:“我都说了他们都在,我父母一天到晚催着我结婚,然后在这个场合你来了,你让他们怎么想?”王小融沉默一会说:“我去了他们以为我是你女朋友,要结婚的,不是会很高兴吗,你父亲如果看到我再上手术台,精神状态肯定会好很多。”“手术是全麻,他有什么精神状态,万一他一看你站在我身边,等于说我有老婆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去死呢!”王小融带着哭腔问:“你是不是嫌我老?我可以化妆。”牛山一阵烦躁,咬着牙握着拳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又不可能结婚。”“我就是想陪陪你。我知道我们不会结婚,我都快四十岁了。”牛山不说话,王小融反复问他,能不能去。牛山最后说:“你来我拦不住你,我就当不认识你,你跟我说话我也不会理你。”

王小融后来说,她去了,在三楼手术室门前转了一会儿,觉得确实不需要自己就走了。这话牛山不能求证,只当是真的了。手术室门前的一小片区域里挤满了人,每一张被推进手术室的病床后面都跟着十来号人。门始终关着,所有人在外面等,还有人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等,不断抽烟。偶尔会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喊家人名字,几个人围过去,医生拿出血肉模糊的一堆介绍情况。随着介绍,有的人欢呼雀跃,有的人放声大哭,更多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最为常见的情况,和此前的诊断高度一致,家属已经被肿瘤所带来的各种流程折磨得筋疲力尽,医生的话意味着这份筋疲力尽还要继续保持。牛山父亲就属于这种,等了四个多小时后,医生拿出一堆暗红发紫的肉在大家面前晃了一眼,用手指拨弄一番,安抚了母亲几句后匆匆离开。大家也逐渐散去,病人要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几天再转回病房。

自己住得太远,牛山在医院附近一家快捷酒店里开了房间让母亲住下,希望她好好睡一个晚上,等父亲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还要她陪很多天——就睡在病床边上,小小的一个躺椅上,即使夜深人静时也睡不好。母亲拖着双腿走到床边,嫌弃地坐下来,然后开始哭,声音越哭越大。牛山不得不坐在她身边安慰她,一边拍打她的背,一边给她擦眼泪。母亲恶狠狠地哭着,牛山不断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母亲说:“年纪这么轻得了癌症,这让我怎么有脸见人,我没把他照顾好啊!”牛山严厉地说:“他生病跟你有什么关系,癌症很多时候根本就是没办法的事,什么叫没照顾好!跟有没有脸见人有什么关系!”母亲还是对自己不依不饶,牛山不断安慰她,轻轻拍打母亲的脊背。手掌碰到母亲,牛山有些不自然,在此之前很多年,他和父母亲都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了。

从重症监护室回到病房后,父亲昏迷了一天,醒来后气色好了很多,牛山第一时间在床前问长问短。父亲很虚弱,说话尽可能少,伴随着点头摇头,没有扎针挂水的那只手也用来比画示意。又过了几个小时,父亲使出很大力气对牛山说:“这个时候,你要是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在这边该多好啊。”牛山几乎要哭出来,他不得不承认,年近三十的自己如果想要结婚,最可能的人是王小融,此外没有别人。牛山走到卫生间给王小融打电话,简单说了这几天的情形,说一切都很顺利,医生甚至说手术非常成功,后续只要吃药,不用放疗化疗。王小融安慰牛山不要太难过,要冷静一点,毕竟父母只能靠他了,多跟医生问问情况,千万不要相信一些偏门的极端的说法。牛山很感激,不过王小融没说来探望的事,牛山为此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后,父亲恢复良好,牛山送他们回去。在收拾物品时,母亲异常果断,认为医院的东西带回家不吉利,把被子衣服塑料盆等能扔的全部扔了,少数无关吉利的才带回去。卷纸还剩四卷,装在长长的大塑料袋里,牛山说留给我用吧,扔了可惜。

回到酒桌,孙瑜梅正在和滕鹏悄悄说着什么话,赵志明突然对他喊道:“牛山,没有家庭的工作是毫无意义的!”说着他发出一阵狂笑,几个人一起笑起来。牛山知道,自己出去的这么一会儿肯定被他们大肆讨论了,谁不在就说谁,这是毫无办法的事。牛山坐下来冲着赵志明喊:“要不我俩组成一个家庭吧!”几个人又大笑起来,连孙瑜梅也大笑起来,笑得嘴角似乎失去了控制,露出了特别陌生的一副表情。滕鹏连忙解释说:“牛山你不要自降身价娶赵志明,这么多年了,我们知道你身体健康,取向也正常,就是心理不正常。”牛山大声打断他说:“滕鹏,一会儿你负责送孙瑜梅回家啊,我还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事情,可以把你们带到地铁站。”滕鹏说那就不绕路了,直接叫个车,牛山也说那我叫个代驾。

在包间和停车场之间有大约两百米的夜路,灯光没有驱散黑暗,而是让黑暗更浓。其他几个人张罗着再去哪里坐坐,滕鹏刻意把孙瑜梅和接下来的活动隔离开来,牛山又远离滕鹏和老童等人,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牛山还站在停车场门口,等代驾的司机过来找他。没一会儿牛山收到孙瑜梅的消息:“你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让滕鹏送我?”牛山有些愤怒,既后悔答应见王小融,也后悔让滕鹏送孙瑜梅,周围的乡野一片寂静,寂静中不断冒出远处高速上的刹车声,让他心烦意乱。想了一会儿,他什么都没说,删了孙瑜梅,等几小时后再删了王小融,就全都安静了,像此时此刻的乡间,最大的声响就是远处传来的轰鸣而已。

到了办公室,牛山打电话问王小融到哪里了。几分钟后,王小融来到“紫金艺术学校”灿烂的大玻璃门前,牛山推开门,带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办公室。“不要开灯,万一被你们同事看到了来找你谈工作呢”,王小融关照一句,“已经够亮了。”牛山点点头,周围几幢大楼发出耀眼的光,蓝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散发出一种普天同庆的气氛。在沙发上,牛山抱了抱王小融,王小融也尽力迎合,只是初春的棉衣和情况不明的病毒让他们的拥抱变得有些冷漠和凄惨。牛山松开手问王小融:“你跟你丈夫不是早就分居了吗,怎么还会传染?”王小融想想说:“一年前他提出来再要一个小孩,这样可以维系一下夫妻关系。我们努力过好几次,他对我大概真的很厌恶,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我们想过用伟哥,担心对孩子不好。”她停顿了一下说,“我还想到你,好几次都想找你帮忙,想想又忍住了,对你不公平,对每个人都不公平,而且我也确实不那么想了。”

牛山起身给王小融倒了一杯温水,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了一大口说:“你说的不想,其实就是恨我吧。”

“差不多,那一年你不让我去看你父亲手术,我一点都不恨你,我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借着那个机会告诉你而已。”王小融慢吞吞地说,窗外光线的变化让她脸上也明暗交替了一下。“我跟你说过,我父母那几天总是逼我结婚,他们觉得,父亲都得了癌症了你怎么还能不结婚呢,回家路上他们还说,如果我结婚我父亲的病情就会好转,如果我不结婚病情就会恶化。我真的不能接受这样。你要来看望我,等于是逼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了。真的不是嫌弃你老,更不会觉得你不好看,你很好看。你那次要来看我父亲手术,你觉得是跟我宣布愿意跟我在一起,在我看来等于是宣布我们不会在一起。”

王小融坐直了,小声地说:“我后来也意识到了,所以一直没说要去医院看望你父亲。我一直想你父亲出院之后,就是你恢复正常之后的情况。我能接受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联系,当然肯定也接受在一起,不能接受在一起但是绝不结婚,然后几年之后又分开来的情况。现在的结果,恰恰就是最差的样子。”

牛山长叹一口气说:“你是怪我了,我以前跟你说了,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女人,如果我说明了要结婚,反而会有。我总是说清楚不结婚,只有你一个人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不结婚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呢?我真的以为时间久了你会愿意结婚,毕竟你也不小了,没想到你真的是不想结婚。”王小融愤怒地问,但牛山觉得她更多只是不甘心,不想辩驳什么,低头不语,王小融也沉默下来,坐在他的对面,既不走开也不靠近。滕鹏发来一条消息说:“刚才在车上我抱着她半天,她并不反对,确实是漂亮,可能光线比较暗的原因。司机开得太快了,结果她吐了,吐得后排全是的,我要疯了。”牛山打了一连串的大笑表情,又补充说:“她刚办了离婚,说是很多年没在晚上出来玩过了,喝多了情有可原,你就负责到底吧。”滕鹏回复了一个惊恐的表情,牛山补充说:“她这个样子回家可能不合适,你看附近有没有酒店,先处理一下再说了,实在不行住一夜。”过了一会儿滕鹏回复说:“我赔了司机两百块钱洗车费,还要花钱住酒店!”牛山本想说这个钱我付好了,想想没有必要,就什么都没说。王小融从包里拿出两包精致的烟递给牛山,牛山一边拆一边说:“这些话我们以前都说过,你觉得跟我相处久了会让我想结婚,你人那么好,工作也好,对我又好,时间长了我肯定会答应结婚。但是时间长了就意味着你老了,就算我想要结婚也不会跟你结婚啊。”

王小融扬起脸问:“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的意思是,跟我相处久了会让你想要结婚,但不是跟我?为什么?”说话时已经有泪水在她眼睛里打转,牛山走到办公桌前抽了两张纸递给她,清清嗓子说:“也没什么为什么,我觉得跟你结婚的后果比我不结婚的后果严重,你只有在不结婚的时候才可爱,结婚后我肯定会对你不好的。”

“我已经没有结婚的权力了。”王小融擤着鼻涕说,“我懂你意思,从最早开始,我们就是不清不楚在一起但不能结婚的关系。”

牛山说:“你非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吧。”

“为什么我们只能是这种关系呢?”

“因为我不喜欢你,不能跟你每天待在一起,你也不喜欢我,不能跟我天天待在一起。不是你年龄大家境好,都不是,就是我们互相根本不喜欢,没有到结婚那一步。”牛山说着,帮王小融把纸巾扔掉,又抽了几张给她说:“你只是碰巧遇到丈夫对你最差的几年,我只是碰巧当时没有女朋友,都是碰巧,都是最坏的选择,不是最好的。”王小融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真后悔今天来找你,听你说这些话。”滕鹏发消息说:“妈的,妈的!她不肯去酒店收拾,非要回家,家里没有别人。我人生第一次跟一个女人站在她家里,太让人恍惚了,我要回家!”

牛山笑了,坐下来说:“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你就是后悔自己耽误了好几年时间,这不也是你不敢离婚又没有遇到更合适的人吗。我不也是一样耽误了几年时间,我不是有多少女朋友,这些年只有你一个人,然后越来越证明不能结婚。”王小融挤出一丝笑容说:“确实不能后悔,话说清楚了就再也不后悔了。我要走了,见也见过了,还是跟前年一模一样。”

“你放心,你老公得病了会对你越来越好的。”牛山赔着笑说。

“这种有什么意义!”王小融愤怒地说。

“将就着过总比天天吵架好吧。对了,这些卷纸送给你吧,是我父亲住院剩下来的,我放了好几年了。”牛山说着走到桌子后面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撕破的大塑料袋,里面是四卷卷纸,红色包装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有些模糊。王小融目睹牛山做完这些动作,在此过程中她也确认了牛山这是要送自己卷纸,她带着愤怒、屈辱和不解大叫起来:“我要这些纸干什么呢……”

“你平时用纸的地方很多啊,我找个拎袋给你装起来吧。”牛山把卷纸从大塑料袋里倒出来放在桌子上,把撕破的塑料袋卷起来放在垃圾桶里,蹲下来在书橱的柜子里找另外的袋子。王小融恶狠狠地瞪着牛山,突然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后面,“啪啪啪”几声把所有的灯全都打开。一时间白茫茫的光线在房间里升腾而起,无处不在。牛山受了惊吓一般回头看看,一眼看到王小融站在白花花的光线中。她冲到桌子前面,右手抓着一卷卷纸,手指狠狠地抠住,拚命朝牛山砸来。卷纸在飞翔中发出了风声,残破的塑料包装又让风声变得很响,牛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看到卷纸在自己眼前爆裂开来,顿时被白花花一片包裹起来,除了这刺眼而无力的白色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牛山想,一定要找个机会,看看常见的那种卷纸铺平之后到底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