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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突破天然局限?如何靠近文学经典? 重新打量山西网络文学

来源:山西日报 | 何亦聪  2020年04月13日07:56

对网络文学的期待

如果您是一个传统文学作品的忠实读者,长年订阅《收获》《长篇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熟悉一众习惯于传统文学写作的作家的作品,那么,进入网络文学阅读将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因为,过去的阅读经验已成为一种“包袱”,它会令您时时刻刻对眼下的新型文本产生怀疑。就拿语言来说,网文作者大都不能形成独具特色的语言风格,他们或者受到特定文学资源的左右而趋于类型化(譬如天下霸唱的《鬼吹灯》系列的语言风格深受传统章回小说和说书艺术的影响,猫腻的《将夜》等作品显然有古龙武侠小说的影子,还有大量的网文在语言上带有浓郁的日漫色彩);或者索性放弃语言风格化层面的任何努力,仅以流畅、易读为追求;至于某些网文作品中时时掺杂的网络流行语,更是令人读后顿生饭中夹沙之感。再以结构而论,由于篇幅、写作方式的限制,网文作品常常不能集中性地完成一个长动作,尤其是考虑到读者的阅读过程很可能存在历时性,因此,凡是有可能考验读者耐心的处理方式,如漫长的波折或“埋梗”,都是不受欢迎的,这就导致网文作品大都呈现为一种“糖葫芦结构”,它是一个爽点接一个爽点或一个关卡接一个关卡的叠加。此外,网文作者所受到的来自读者的压力要远远大于传统作家,而网文读者的阅读趣味又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更加保守——他们很可能会反复地沉浸在同一类型的内容或情感当中而不肯向外踏出一步,因此,网络文学在内容与结构上的同质化就是难以避免的……凡此种种,都可视作网络文学的天然局限,这种天然局限使之很难催生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经典。

既然网络文学存在着上述的天然局限,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放弃对于这种文学形态的期待呢?不然。事实上,期望网络文学中出现《战争与和平》或《包法利夫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我们所应期望出现的,是《冰与火之歌》或《纳尼亚传奇》这样的作品,或者,再进一步说,我们期望的,是利用互联网这样一个空前开放、复杂的平台,来对通俗文学、流行文学进行一次重塑,使之能够适应更广泛人群的多元需求。随着网络文学商业模式的日趋成熟,随着网文读者层次的逐渐提升,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这种重塑是很可能会成功的,近年来“网文出海”的现象被人津津乐道,已充分说明了中国网络文学正在走向成熟并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而本文所欲讨论的主要问题是,为什么说网络文学是对通俗文学的一次重塑?这种“重塑”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以下,我将主要以山西的网络文学创作为例来对上述问题进行观察和思考。

背后的知识结构

许多评论者都曾经谈到网文写作的“低门槛优势”,可事实上,这种说法主要依据的是2005年前后,网络文学商业转型初期鱼龙混杂的现实状况。15年过去了,一方面,是写作者在不断地成长,另一方面,这么多年的写作积累本身就足以构成一种门槛,因此,“低门槛”的说法已多少有点不合事实。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您现在要动笔写一本玄幻小说在网络上连载,您就不得不去尽可能充分地考虑以往玄幻写作所建立的复杂的知识系统。而在近年所阅读的网文作品中,笔者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其背后不断扩张且日趋严密的知识结构,譬如部分历史题材作品(如《秦吏》《战国大司马》等小说)中已表现出作者的“考据癖”,稍涉科幻内容的作品自然更不必说,更为有趣的是,由于网络写作在内容设计上存在较大的自由度(所谓“开脑洞”),因此,其呈现作者知识结构的方式也往往颇具个性。黑岩网曾连载过一本名叫《我当上帝那些事儿》的作品,即使不看内容,仅看小说目录,便可以发现其中充斥着种种物理学术语,如孪相宇宙、汤川耦合、质子衰变、霍金辐射等,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显然颇具野心,他不仅将自己所知的种种科学知识充分吸纳其中,更在各个科学爱好者圈子中访求建议,以求这部小说在知识与理论上的逻辑自洽。我们当然不能说这种披着小说外衣的物理学大杂烩在叙事艺术上提供了一个优质的范例,但是,它至少向我们展示了小说写作的一种可能。

更好的作品会兼顾知识结构与故事性,比如山西网络作家银河九天的作品《首席御医》。这是一部可读性极强的网络小说,无怪乎能够吸引那么多的忠实读者,其中当然也不乏网络小说惯有的某些套路,如过于强大的主角光环,层出不穷的“逆袭”和“打脸”的爽感,但是,更加令我感到有趣的,是作者在叙事中展现出了一种知识本身的魅力。顾名思义,《首席御医》这部小说的内容与医学有关,主角曾毅是一名中医圣手,出场即治愈了一个省领导的夫人所患的重病,后来又治愈了省领导本人,由此而步入政界,一路提升。在写作之前,作者似乎已进行了极为充分的知识准备,书中对中医医理的譬讲,对相关医案的选择和设计,对中西医的比较,都颇具专业性且引人入胜。据说这部作品的读者中不乏中医爱好者,更有读者因为热爱此书而进一步阅读相关中医书籍并进入该领域,这就是知识本身的魅力,但是,这种魅力也唯有结合相应的叙事手段,才能在不知不觉中抓住读者。一部好的作品总是需要作者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网络小说也不例外,只不过,它必须将知识与趣味充分地结合起来,而不能在提升写作门槛的同时也构筑起较高的阅读门槛。

显然,无论从作者的角度看,还是从读者的角度看,对作品背后知识结构的苛求都在相当程度上提升了网文写作的门槛——网络文学并不是“小白文”一家独大,如果你想要长久地获得读者,就必须足够“有料”。知识性当然并不必然带来艺术性,可是,如我们所知,对百科全书式知识的追求,一度曾经是欧洲小说创作的主流,《红楼梦》也在不断地提示我们,小说家需要对“名物制度”有足够的了解。而在当下的网络文学创作中,如前所述,知识已不再欠缺,我所感到不足的,是许多作者对知识的运用还不够灵活,换句话说,知识还没有被转化为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进入小说,而是被作为一个材料库或先行设定放置在故事线索之上。这种缺陷当然与网络写作的速度要求有关,写作者在忙于完成日更量的同时很难再沉下心来将知识有机化,且写作上的速度要求已经在读者与作者之间构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读者急于“催更”,作者急于码字交差,这恐怕才是制约网络文学走向精品化的最关键因素。

强烈的现实关怀

虽然我们现在也会谈论网络文学中的现实题材,但需要注意的是,在目前看来,还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现实题材会在网文创作中得到良好的发展,这一方面是与网络文学诞生的初衷有关——网文写作本来就是要挣脱现实主义的束缚,另一方面则是与网文写作中的种种禁忌有关(网络小说中哪怕使用真实的地名都需要考虑再三)。当下网络文学中还有一个词语叫作“现实向”,但是,现实向也不能等同于现实题材,从某种程度上说,网文创作将一切都视作设定,“现实”也是一种设定,它并非不言自明的前提,反倒更多地关乎作者的选择和读者的阅读趣味。因此,在这里,我不谈现实题材和现实主义,而是谈网络文学中的现实关怀。

中国的通俗文学创作向来就有关怀现实的传统,只不过其方式不像严肃文学那般显豁,观点也可能与当时的主流不甚合拍。许多通俗文学创作者将他们对时代现象的观察和看法通过碎片化的方式融入到他们的作品当中,这些观察和看法至今仍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比如人们都注意到了张恨水笔下的悲欢离合与爱情故事,却忽略了他的观点——像《春明外史》或《金粉世家》中所表现出的对于“新女性”的隐隐敌意,在当时严肃文学中就不多见,由于张恨水作品拥有极为庞大的读者群,我们甚至可以推断,这种敌意在当时普通人群的头脑中很可能广泛地存在。文学史、文化史照例是少数精英的舞台,欲了解一个时代更广大人群的思想,通俗文学就是非常合适的渠道,在今天,网络文学显然更能够承担这一功能,只不过,人们对网络文学的了解通常为其炫人眼目的种种标签、分类、设定所掩,而无暇细究其中的现实关怀。且以山西网络作家老草吃嫩牛的《重生夜话》一书为例,小说主人公赵学军重生到了1979年——百废待兴的时代,这个时间选择颇有意味,它可能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有关,也可能与作者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怀有关。通常说来,重生文的写作往往出于作者对过往人生缺憾而产生的弥补心理,人生既然要重来一次,那么理所当然要活得精彩,而这部小说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不仅关乎个人的缺憾,更关乎这个国家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一些缺憾。

再比如陈风笑的小说《官仙》,这部小说被一些读者称作网络版的《官场现形记》,写的是上仙陈太忠一心修炼却因情商过低遭人暗算穿越回童年的故事,回到童年之后,他决定混官场来提升情商。虽然开头以修仙为引子,但作者关注的却是现实社会中的种种问题。由于篇幅浩大、人物众多、内容庞杂,且前后写作过程十分漫长,这部小说结构较为松散,各部分质量也显得参差不齐,不过瑕不掩瑜,有心的读者自会发现,小说里改编融入了大量真实的社会事件,整部小说读下来,几乎是对上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生态的一个侧面记录——这当然不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品,但是,我们能够从中看到强烈的现实关怀,正如肖惊鸿所说:“现实题材写作不是网络文学的长项,但现实主义无论是作为一种世界观,还是作为方法论,在网络文学创作中始终存在,不离不弃。”

缺乏文学的自觉

既然已经具有了密实的知识结构和深切的现实关怀,那么,作为对通俗文学的一次重塑,当下网络文学的欠缺在哪里呢?笔者认为,是在于缺乏文学的自觉,而这种文学的自觉,我们在张恨水的作品当中,在金庸、古龙的作品当中,都是可以看到的。网络作家往往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进行文学创作——笔者曾就此询问过几位“产量”颇高的网络写作者,他们均对自己的“作家”身份表示诧异,并自认为仅仅是“码字匠”。网络写作者似乎大都极乐意保持一种“码字匠”的低姿态,这种低姿态在带来安全感的同时,也限制了他们向前迈进的步伐。有一个典型的现象可让我们借以窥探此种姿态背后的深层心理,即:大多数的网络作家乃至普通的网络写手,在谈论自己的创作时,都极少使用“文学”这个字眼,而更多地使用“文字”。从“文学”到“文字”,一字之差,看似毫不经意,其实隐含了非常重要的变化,可以试问,为什么他们要逃避“文学”中的这个“学”字呢?这或许是因为“学”字总是与主流、体制相关,凡与“学”字沾边的,即意味着经过了一个规训与建构的过程;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要逃避“文学”这个字眼所连带的严肃性或沉重感。

“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这里,我不想谈论人文精神或者思想性、艺术性等抽象的字眼,笔者所谓的文学,指的是一种有机的状态,亦即,将知识结构、现实关怀乃至作者的个性、思考等种种因素,有机地容纳进一个整体当中,并始终保持这个整体的开放性。网络写作者最引以为豪的恐怕就是讲故事的能力,刁钻的读者、激烈的竞争迫使他们不得不将这种能力练得炉火纯青,不夸张地说,当下的一些网络作家在把控读者心理、操纵叙事节奏方面,已经比过去的通俗文学名家走得更远、探索得更深,但是,这种叙事上的过熟一方面会催生出种种套路,另一方面,也会造成内容上的闭环结构——凡是稍稍脱离叙事舒适区的内容,都很有可能被摒除在外,这是需要有所警惕的。此外,所谓“重塑”,不仅指向“写什么”和“怎么写”,更指向文学的范畴,我们需建立一种“大网络文学”的观念,尽可能地拓宽自己的视野,将原本不在网络文学范畴内的一些作品纳入进来。事实上,除了长篇小说,网络文学中仍存在大量其他类型的作品有待关注,譬如“知乎”上的很多高票答案,加个标题就是极漂亮的随笔,且是以回答形式写出,干脆利索,毫无传统文人随笔的汗漫之病;豆瓣上不乏高质量的影评、书评,其风格、关注点也与纸媒上的同类作品有所不同;天涯、凯迪等论坛上常有气势不凡的宏论或短小犀利的杂文出现,似乎还可从中看到晚清政论和鲁迅传统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