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3期|薛舒:最后一棵树(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3期 | 薛舒 2020年04月14日07:44
一
老廖生前种在阳台上的五盆绿植,只剩下一盆还活着,就是一株栽在中号紫砂盆里的小树;树干有点歪,浓密的叶瓣簇成小脸盘般的树冠,满盆翠绿油亮。梁一倩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问顾品芳,她说也不知道。
老廖是梁一倩的继父,九个月前体检,查出肺癌晚期,三天前去世。告别仪式结束回家,顾品芳把老廖的照片供了起来。没有挂在墙上,也没有设灵台供桌,而是,在门厅的壁橱里理出一个空格,摆上相框,左边一碟水果,右边一碟点心,中间坐一只小香炉。顾品芳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廖上一炷香。香点完,橱门一关,阴阳两隔,各过各的日子。
顾品芳这么做,梁一倩觉得挺合适,这样既可以祭奠死去的人,又不至于随时要与黑白照片里那张憨厚的笑脸对视。梁一倩难得赞同母亲,也仅是心里想想,并未说出来。顾品芳做事向来实用为上,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深意,梁一倩一般不评价、不批评也不赞美。她不想像老廖那样惯着她。
梁一倩已经在母亲家里住了三天,继父刚去世,她理应陪陪母亲。她对吴劲松说了:给你一个礼拜时间,请认真考虑,等我回来,我们离婚。
梁一倩和吴劲松结婚六年,第一年到处游玩尽享蜜月生活,第二年开始备孕,锅碗瓢盆、鸡毛蒜皮接踵而至,五年过去了,依旧二人世界,却吵吵闹闹了五年。那天梁一倩加班,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半,灰头土脸,又累又饿,进门就见男人躺在沙发上刷手机,饭也不做,净水桶空了也不打电话叫人送;脱下来的袜子卷成两个团,扔在地板上,两只相距五米,只要深吸一口气,嗅觉就能感知到若隐若现的汗脚味儿……梁一倩头皮一阵发麻,脱口说:我们离婚吧!说得不假思索。
梁一倩不记得自己说过几次“离婚”,说多了,仿佛成了夫妻间的打情骂俏。吴劲松听见了,只“嘻嘻”地笑,人还躺在沙发上,眼睛看着手机,嘴里像唱山歌似的念叨:理由,请你说说理由。
理由,说出来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脱袜子一撸到底卷成团,扔在地板上,东一只西一只,死也不肯拉直抻平放进洗衣桶;吃饭的时候捏着筷子在菜盘子里挑,挑两下也就算了,起码挑五下。找虱子呢?没教养!一天到晚不是坐在电脑前,就是捏着手机不断刷,和老婆说话眼睛全程盯着手机,心不在焉,毫无诚意。蹲马桶也刷手机,占着茅坑不拉屎,久久不肯起来,一年中有半年因为痔疮发作而无法平躺只能趴着睡觉。就这样还想备孕生孩子?做梦吧……这些,算不算理由?可是不上档次,没有核心矛盾,缺乏说服力。要是再拔高一些,那就是:中科大毕业,那么好的条件,工作了十年,至今还是一家IT公司的基层技术员,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满足于安逸的生活……够有说服力了吧?可是平心而论,梁一倩并不在乎吴劲松能不能升官发财,他哪怕一辈子做技术员都没关系,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的小家庭已然接近中产阶层,可他硬是把日子过成了粗制滥造的底层生活。当然,这理由,更不能说出来,会被谴责看不起底层劳动人民。
梁一倩只能说:三观不合,性格不配,这个理由可以吗?
吴劲松终于把自己从沙发里竖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当然不可以,你这是精神洁癖,一种心理疾病。除了我,还有谁能忍你?你不能总想要别人按着你的心思过日子。
恰在第二天,顾品芳来电,告知老廖去世的消息,梁一倩便扔下“离婚”的话,只身去了母亲家。
早上起床,梁一倩先去开阳台门透气,再给唯一一盆绿植浇水。梁一倩问母亲:姆妈,这盆植物叫什么名字?开花吗?
顾品芳正给老廖上香,她站在壁橱前,双手合十,郑重地拜了三拜,扭头回答:我也不知道,从来没见开过花。
顾品芳上完香去洗漱,梁一倩进厨房做早餐。烤完面包,正煎鸡蛋,听见顾品芳在身后说:我不吃早饭了,要出门一趟。
顾品芳已经穿戴整齐,藕色无领冰丝薄风衣,咖啡色真丝萝卜裤,脖子里系一条米色几何图案小丝巾,配上棕色焗油短鬈发,完完整整一个魔都时尚大妈。
梁一倩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她不喜欢母亲打扮得这样山青水绿,尤其是在她的丈夫去世刚三天的时候。然而,从小到大,顾品芳在为她提供充足的物质保障之外,确是从不干涉她的精神生活,包括学业、婚姻、工作。梁一倩自知没有权利反过来干涉她,于是松了松面部表情,放柔声音问:姆妈,什么事这么急着出去?
顾品芳嘴角微微上扬:橄榄油用完了,要去麦德龙买,西班牙原装进口的那种。
梁一倩拿起手机说:天猫超市也有,今天下单,明天就能送到,我帮你找。说着迅速点开淘宝App,很快搜索到西班牙进口橄榄油。梁一倩把手机屏幕凑到顾品芳面前:姆妈你看看,是不是这种?
顾品芳闪开脸,嘴角依旧上扬:不是我要的那个牌子,吞拿鱼罐头也没了,早饭的生菜沙拉,不加吞拿鱼不好吃。还有,水电煤气费要交,证券交易所也要去一趟,那个小张,基金经理,约好的,一直没时间去。
梁一倩说:水电煤气、证券交易,都可以在手机上操作,干吗要亲自跑?
顾品芳不置可否,脚步已移到门口,换鞋,开门。梁一倩追着说:跑腿的活儿我去办就行,昨天你血压那么高,还心悸,麝香保心丸要随身带……
顾品芳跨出家门,回身说:带了的,放心好了,再会啊。本就上扬的嘴角再往上翘了翘,算是微笑,眼睛却始终不与梁一倩对视。
顾品芳年轻时长得好看,年纪大了依然不丑,眉眼粗重圆大,是那种浓墨重彩的美女。梁一倩长得不像她,小鼻子小眼,没有母亲百花争艳般的五官。顾品芳的面相,可说喧闹,唯其嘴巴长得克制,嘴唇薄薄的,两角超过鼻翼半厘米,不大不小,与夸张的眉眼平衡下来,略微降低了喧闹感,甚至藏了点优雅。她似乎很愿意把自己设定成一个优雅的人,便常常用她的嘴替代别的器官表达情绪。嘴角总是上扬的,仿佛随时在微笑,即便悲伤或愤怒时,也不曾把嘴角往下撇过。然而,这并不表示她没有悲伤和愤怒,看嘴角上扬的角度就知道。比如此刻,顾品芳微笑着说“再会”,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微弱,在梁一倩看来,就是敷衍和逃避。
门“咔嗒”一声闭上时,梁一倩有些生气,为了陪伴母亲,她特意请了一周假,不去出版社上班,任凭校样稿堆成山;不回自己家,任凭吴劲松把卷成团的袜子丢得满地都是;不管自己的离婚大业已提上议事日程,并拉开了宣战的大幕……当然,梁一倩没在顾品芳面前提过要和吴劲松离婚,想当年她嫁给老廖,也不曾和梁一倩打过招呼。她们母女,属于“开放型”亲子关系,彼此从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看来,顾品芳是要用出门的方式逃开“监视”,是的,梁一倩感觉到了,母亲不需要她的陪伴。
老廖去世,顾品芳前后一共哭过两次,一次是在告别仪式上,没有号啕,只红着模糊的泪眼,嘴角微微上扬,与亲朋好友一一握手致谢,悲痛得十分克制,显得相当有教养。之后又哭过一次,是昨天晚饭时。饭菜是梁一倩做的,清蒸鳜鱼,清炒鸡毛菜和菌菇汤。顾品芳小口抿饭粒,食不下咽的样子。梁一倩问:姆妈,是不是太淡?不合你胃口?
顾品芳忽然抽泣起来,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说:我想喝罗宋汤。这一回哭得真实而朴实,只不过哭的理由令梁一倩颇觉奇葩。
梁一倩不会做罗宋汤,清蒸鳜鱼也是上网查菜谱对照着做出来的。顾品芳这般矫情,她是有些看不惯的,但是,老廖刚去世,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便和颜悦色道:明天我去买罗宋汤的材料,姆妈教我做好不好?
顾品芳红着眼睛摇头:我不会做的。
会做罗宋汤的人是老廖,顾品芳大概想念老廖了,梁一倩便在心里默默地原谅了她的矫情。就这么一次,她算是看见了顾品芳真正悲伤的样子,更多时候,她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梁一倩陪在旁边,戴着耳机读电脑里的稿子,顾品芳捏着遥控器频繁换台,家庭剧、谍战剧、纪录片……一不小心调到东方卫视的《笑傲江湖》,贾玲一出场,宋丹丹张开大嘴一笑,顾品芳上扬的嘴角就失控般咧开。还没等发出笑声,仿佛突然想起自己是新做了寡妇的人,不该大笑的,便立即收拢嘴巴,扭头看一眼梁一倩,迅速换到别的频道。
没有人规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不可以看喜剧频道或者听搞笑段子,顾品芳的表现令梁一倩既觉反感,又有些自责。她本意是为了陪伴母亲,可是她的牺牲并未换来母亲的欢喜或感念,抑或,她伸出的是橄榄枝,母亲却把它当成鞭子,心里不禁涌起悲凉感,眼圈刹那红了。坐在沙发上的顾品芳瞥她一眼,嘴角往上扬一扬:倩倩,不要再伤心了,你廖伯伯生前过得很幸福,他没有遗憾……
这种时候,梁一倩就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站起来,打开阳台门,拿起洒水壶,在仅剩的那一盆绿植上淋一遍水。
二
老廖生前并不是绿植发烧友,那些盆栽植物都是他去逛菜场时顺便抱回来的。他也不是养花高手,经常搬回来三盆,养死两盆。顾品芳常说:阳台那么小,还养花,脚都插不进去,看我哪天给你扔掉……
顾品芳说归说,倒没真的把盆栽扔掉,只是从不插手帮老廖侍弄一回。她不爱养植物,也不爱养宠物,凡是活的,她都不爱养,连女儿梁一倩都不是她养大的。
老廖养盆栽不拿手,买盆栽却不厌其烦,直至九个月前,他同时养活的盆栽数量达到史上最高纪录,狭小的阳台上铺排了大大小小五个花盆,每一盆都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老廖养的植物正值生命巅峰,自己却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即使手术,也只能维持两三个月,意义不大,建议姑息治疗,减少不必要的痛苦……顾品芳拍案反对,得了癌症怎么能不开刀?难道等死?老廖脾气好,顾品芳说一,他基本不说二;可是在看病这件事上,老廖却态度坚决:不手术,不住院,回家,我要享受生活!
老廖说到做到,除了隔几天去医院做一次姑息性放疗,别的都和往常一样,早睡早起,逛菜场,去咖啡厅喝下午茶,看电脑里的股票指数,用喝剩的茶水浇花,去襄阳公园跳晚场交谊舞……老廖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可是,四个月后,他养的蟹爪兰死了,又是一个月后,他养的文竹和芦荟先后死了,再然后,连最不容易死的仙人球也死了,它们和老廖心灵相通呢,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棵树了……
老廖过世后,有过几拨来访的亲朋好友,顾品芳每次都要说起那几盆植物。带点神秘感的叙述,给老廖生前最后九个月的生活染上了一丝魔幻色彩,并且,以追忆植物的方式来怀念一个人,这让逝者已然终止的生命拥有了某种隽永的意义。
顾品芳的叙述,每每都会把听者打动,梁一倩第一次听的时候,鼻子都酸了。听的次数多了,她才略微感觉上当。顾品芳不是祥林嫂,她把自己关照得很不错,睡前的面膜和牛奶,早餐的营养米糊和吞拿鱼生菜沙拉,没有一天将就的,去殡仪馆做告别仪式,出门前她都没忘了抹防晒霜……她保持着精致的生活,却从不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也不会想到要把花盆移到有阳光的地方,哪怕是最后一棵树,她也没动过一次手。这让梁一倩颇不理解,她甚至怀疑,之所以母亲要频繁地提及老廖和他那些盆栽,只是因为那样显得比较深刻,比较高级,她要以此宣告和自告,除了物质生活,她对精神生活也很有追求。
这么想的时候,梁一倩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刻薄了。可是顾品芳的状态,确是不像一个刚丧夫的女人,她不应该因为悲伤而忘了修饰自己吗?她不应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整天以泪洗面吗?事实上她没有,她在她的丈夫去世后的第三天早上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并且直到中午还没有回家。
手机响,吴劲松打来电话,问“马应龙”药膏在哪里?梁一倩脱口说:痔疮又犯了?壁橱中间的抽屉,黄色纸盒,找不到?我回去找吧,等会儿我回家……
吴劲松说:哎哎找到了,明明是咖啡色的纸盒……你说什么?回家?和你妈不开心了?我就担心你又要犯“精神洁癖”的毛病。你不是去陪老太太的吗?什么叫陪伴?别要求老太太依着你的心思过日子……
梁一倩说:她可不是老太太,她年轻着呢。
电话挂断,梁一倩才想起她正和吴劲松闹离婚,这哪像是要离婚的夫妻?于是发了一条微信给吴劲松:不要忘了离婚的事,四天后给我答案。
吴劲松回复:你知道我们的房子现在值多少钱?一千万啊!拆成两份,不如一起拥有全部。好好陪你妈,别瞎想了……后面居然跟着三张笑得极其犯贱的黄色大圆脸。看来他还是没把离婚当真,于是再发一条微信:你觉得你很幽默吗?我和你说的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离婚!
吴劲松没再回复,他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无视。
梁一倩纠结了一番,决定暂不回家。这几天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所有的看不惯抑或责怪、原谅、试图理解、再次责怪,都是在心里默默地纠结、挣扎、忍受,顾品芳未必感觉到。吴劲松说她“精神洁癖”,她承认是有点,可是决定不回家,不等于她赞同吴劲松,而是,说好了陪母亲一周,才三天,就半途而废,这三天都白陪了。她要的,就是一个问心无愧,她们母女,日常已是疏离,大事当头,尤其不能失了礼数。
从小到大,梁一倩几乎没和母亲一起生活过,在她还没记事时,父母就离了婚,是外公外婆把她带大的。那些年,顾品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与人合伙开公司,常年在深圳。梁一倩长到七八岁,一度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顾品芳的亲生女儿,要不然,为什么母亲是大眼睛,自己却是小眼睛?为什么母亲不把女儿带在身边而是托给外公外婆养?这样的疑惑终是不经推敲,外公外婆家底丰厚,顾品芳又是他们的独女,没有别的孙辈和梁一倩争宠,母亲远在深圳,还频繁寄来市面上最时髦的礼物给她,传说中单亲家庭孩子的凄惨生活,梁一倩从未体验过,没受过虐待,没遭过冷落,要什么有什么。虽然每次学校开家长会都是外公去,但梁一倩从未觉得不妥。外公显年轻,又帅,老克勒的样子,连老师都说:梁一倩你外公是电影明星吗?是不是《保密局的枪声》里的刘啸尘?
梁一倩没看过《保密局的枪声》,但她在家里一堆旧《大众电影》杂志里看见过那个叫陈少泽的演员,她还指着杂志上的海报问外公:这个刘啸尘,是外公的弟弟还是哥哥?
外公大笑,得意极了,梁一倩便也跟着笑,有点小狡猾。那一年她十二岁,已经学会讨好外公外婆,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讨好母亲。
后来,顾品芳与合伙人闹翻,离开深圳回到上海,不久就嫁给了老廖。那时候,梁一倩已经在一所市重点高中住读,周末依然回外公外婆家。说实在的,顾品芳赚钱多少,倒还有可能对梁一倩有那么一丁点儿影响,比如刚回上海那会儿,顾品芳投资金融产品,效益还未产生,便收紧用度,梁一倩连续一年没收到礼物;一年以后,顾品芳给她买了一个当时最新型号、最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不过年不过节,也没过生日,毫无理由,梁一倩知道,是母亲的投资有回报了。诸如此类,总之顾品芳的存在是锦上添花,而非必不可少。至于个人问题,就一丝都干扰不到梁一倩了,顾品芳嫁与不嫁,她完全无感。有外公外婆,她不缺爱,也不缺陪伴。用一句烂熟的话说,梁一倩无忧无虑地长大了,长到了如今的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的梁一倩从未在母亲家住过,确切地说,是顾品芳和老廖的家。现在老廖去世了,梁一倩要履行她作为女儿的义务,陪着母亲守在家里,陪她扮演一个丧夫的新寡,陪她一起不看喜剧频道、不逛街购物、不说笑话、不抹粉底不擦口红,甚至不吃大明虾和活螃蟹。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女人,一切奢靡的生活享受,都是有失尊严和操守的。可是,梁一倩还在勉为其难地继续她的角色扮演,顾品芳却好像扮不下去了。
下午三点多,顾品芳终于回来。果然带回了两瓶西班牙进口橄榄油、四个马来西亚吞拿鱼罐头,还有两瓶红葡萄酒。顾品芳喘着粗气放下购物袋说道:麦德龙搞活动,法国葡萄酒打对折,可惜拎不动,要不然多买几瓶,放着慢慢喝,对了,你要不要带一瓶回去给吴劲松喝?
梁一倩随便撒了一个谎:我们正在备孕,我好像告诉过你。备孕这事儿,她的确对顾品芳说过,备了好几年了,梁一倩自己都快忘了她还有一个生孩子的人生目标未完成。顾品芳似也想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哦哟,忘记了,你们要准备生小孩,不可以喝酒的。拍脑门的动作和说话的口吻,竟有些难以抑制的欢乐。
梁一倩想:出去足足八个小时,满血复活归来了?
顾品芳好像感觉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度,嘴角朝上微微一扬,这回是真的笑了笑,带点自嘲:我是不是变啰嗦了?哎呀,我老了!——说着双手捧住面孔,瞪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以示惊恐:人变得啰嗦了就说明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整天闭着嘴不肯讲话的,你外公还说我,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本来我是要早点回家的,没想到今天张江高科一路上涨,我就等着时机,果然,最高点抛掉,一千股,你猜我赚了多少……
顾品芳已然忘我,生活很平凡,可是令她快乐的元素远比悲伤多。多么乐观的女人啊!梁一倩从心底里佩服,同时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像溺水的人,挣扎着从水里顶出脑袋努力喘气,却挡不住水流持续灌进口腔。
老廖从查出肺癌到去世,比医生预言的“三个月”多活了六个月,顾品芳一定是在心理上做足了准备,她是看着老廖按部就班地走向预见的人生终点,泰然接受了吧。可梁一倩还是觉得,那是性格使然,她自觉洞穿母亲,顾品芳就是个实用主义者,往好里说,是坚强,是心理健康。
一个心理如此健康的人,真的需要陪伴吗?梁一倩只是想尽责,却没料到,从未一起生活过的一对母女,突然住在一起,竟是如此拘谨和尴尬。要不要提前结束?她再次犹豫,说不定顾品芳也正盼着她走呢。
晚上,母女俩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梁一倩下载在电脑里的片子,接到电视机上播放。刚获了柏林金熊奖的《天长地久》,苦哈哈的,十分应景。看到最伤心感人的桥段,顾品芳一边吸鼻涕,一边抽纸巾,啜泣了好一会儿,肩膀一耸一耸,止都止不住。
梁一倩又一次原谅了母亲,还是住满一周吧。这么想着,竟开始讨厌自己。每天都在嫌恶与原谅的情绪中不断摇摆,如此烦躁不安,这还是她吗?她可是干练的职场女精英,出版公司副主编。(节选)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新人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出版小说集、长篇小说、非虚构作品十多部。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波兰语出版。